文/聞亭
大一的寒假,有一天,我聽到有人在門口叫我的名字,探出頭,山果已經站在院子里了。
農村的院門白天從來不關,所以家家也沒有什么秘密。誰家的豬狗生了崽,誰家的婆媳打了架,誰家的媳婦偷了漢子,誰家的新媳婦懷了孕,這些都是不脛而走的消息了。
若有懷疑,可以直接去聽墻角。當然有些樂此不疲的長舌婦們哪怕晚睡會兒,也愿意去求證白天那個一時興起而拍胸脯下的賭注。
山果簡單的攬著一個馬尾,穿著黑色的長羽絨服,牛仔褲,雪地鞋。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穿著這么體面的衣服。
記憶中她的衣服總是破爛不堪,即使偶爾別人送的不錯的衣服,也要被她穿的像個小叫花子。
她的上衣扣子永遠是錯位的,她的褲帶永遠是一條花布條子,那個年代系布條子沒什么,可是她的花布條子卻總是搞得那么長,快搭到膝蓋上了,讓人恨不得一剪刀給它剪了。也許,只有她認為這樣很酷吧。
山果笑咪咪的看著我。我很是意外,從初一她輟學出去打工后就再沒見過她,是的,我也偶爾會想起小學時的玩伴。那個最單純的年紀里,其實真善丑惡早已分得一清二楚。
山果想我了,想看看我這幾年過得怎么樣。當然,我還是過著不溫不火的日子,迷惘著行走在夢想和現實之間。渾渾噩噩的青春好像永遠也走不進現實。
山果絮絮叨叨的講著她眼中的社會和她這幾年的打工經歷,叮囑我要好好上學,不要急著進入社會,因為社會不是那么好混的。
我安靜的聽著她的講述,淡淡的狐臭味籠罩著這個冰冷的傍晚,我盡量的減少呼吸,像小時候一樣,我害怕給她難堪,害怕自己變得和他們一樣嫌棄她,這樣,她就更孤獨了。
我跺跺凍僵的腳說道:“進去坐坐吧。”
“不了”。她微微一笑露出了那顆小時候被井把彈掉的了半顆的門牙。這是她的標記,就像她的狐臭一樣。
她堅持不進屋。是的,從小到大,她感覺她身上的狐臭味只有我一個人聞不到。其實我只是不愿意讓她難過而已。我不喜歡挑明任何人的缺陷,因為這不是她的錯。
小時候無論男生還是女生,沒有人理她,沒有人看得起她,還有她那個云南買過來的同樣生有嚴重狐臭的媽媽。
那個粗糙不堪的年代,大家總是極力的在自己的群體中挑出一兩個異類來,大家鄙視他,唾棄他,一點一點的撥弄著他的自尊心,直到看著他體無完膚的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孤獨著落寞著。才能襯托出一部分人的“聰明”和“勇敢”。
是的,山果被大家毫不留情的踢了出來,她成績不好,穿的破,有狐臭,大大咧咧的,永遠最晚一個交學費。她符合我們要挑選的標準。
可是山果卻并沒有因此而變得悶悶不樂,相反,她每天都在自娛自樂著,她蹦蹦跳跳的制造著別人想不到的惡作劇。
記得三年級的時候,我們教室門口有一對單杠,這是我們僅有的健身加娛樂器材,每天都有人像猴子一樣倒掛再上面,當然也包括我,我喜歡頭朝下的感覺,血液倒流著呆呆的望著天空。這時世界似乎又是另一個樣子。
山果喜歡扒那些倒掛猴們的褲子,無論男女她都扒,當然,每次都會遭到激烈的反抗和怒罵。得手后她會大笑著跑開,不還口,也不道歉,就是笑,狡黠的笑。
但是山果從來沒有扒過我的褲子,所以整個課間我都是一只動作完美的倒掛猴。
小學時的廁所是聯排的蹲坑,不知是那個時代大家成熟的晚,還是本來十來歲的孩子就該無知幼稚。山果又一次的被我們當成了異類,因為她來例假了。所有女生中她第一個。
頓時,七嘴八舌的議論聲伴隨著那些輕蔑的眼神,這在現在來說已經有了新名詞叫“校園欺凌”。是的,我們在摧毀一個孩子的童年。本該自信幸福的童年被我們無情的蹂躪著,孤立著。
我回家告訴了媽媽,媽媽讓我帶了一些衛生棉給她,第一次看到,大大咧咧的山果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山果的家庭沒能給她提供任何的淑女式教育,或者說,她的父母自身都是村里有名的腦筋大條。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樸實堅強原生態的山果,健健康康的長大了,迎來了她的青春期。
帶著她那雙永遠不離腳的黃球鞋,跌跌撞撞的闖進這似乎永遠不屬于她的青春期,就像一只山里的猴子,突然被拉進了動物園。
青春期有太多她要應對的突發情況,因為長大,不是一個調皮的惡作劇,作了就跑不掉了。就像她的輟學一樣。
山果習慣性的拽了拽自己的衣角,那個微微隆起的腹部似乎隱約的告訴我,山果不再是那個大大咧咧的假小子了。
是的,山果懷孕了,她告訴我,是她廠里的保安的。突然,我無言以對,只有心底里那絲微微的痛無邊的蔓延著。我甚至于不知道如何呼吸了。就像第一次聞到她的狐臭和第一次看到她那雙孤獨的眼睛。
我始終是對她有所期待的,曾經聽說那些天賦異稟的人大多平庸甚至不堪。但是總有一天會顛覆從前,顛覆眾人的看法。
但是,山果什么都沒有顛覆,她努力的活成了一個普通人,這似乎讓我失望了,我以前總認為她會證明給所有人看,她是多么的優秀,證明他們當時看不起她欺負她是錯的。
就像當時那么多人欺負她,我問過她“你不恨他們嗎?”
她說“沒事啦,大家都是開玩笑的,何必計較。”
我當時以為她是在自我安慰,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就是山果的內心,善良而又樸實。
她也許只想做個普通人,她沒有因為從小的貧窮就要嫁個有錢人,她追尋她心中的愛情。她喜歡勞動,喜歡普通甚至清貧的生活,就像她那個腦筋大條的媽媽一樣,每天辛苦的勞作著卻仍每天樂呵呵。
自那以后沒有聯系過山果,前陣子聽我爸說,山果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了,大的都上小學了。相信山果的兒子肯定是懂得尊重他人樂觀向上的好孩子。
也許山果是優秀的也是幸福的,因為誰也不知道評判幸福和優秀的標準是什么?
我們只有遵從自己的內心,活的真實些,對自己對家人負責就夠了。
因為大部分的人,都要最終成為我們曾經認為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