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趙江濤
童年,我坐在父親為我做的木制學步車上,呆呆的望著車子之外的世界。奶奶總是輕輕摸著我的頭,對我說,好好學著走路,學會了你就可以去更遠的地方玩了,你命苦的日子就結束了。于是我便扶著方向把,奶奶在后面挪動著小腳幫我推著,我們在狹長的院子里重復碾壓著那條長長的車轍。每當回到起點的時候,奶奶總是會提示我再來一次。
坦白的來講,那時的我不愿意相信,一個沒有生命和情感的東西能將我救出困境,我并不寄希望于這架父親的工藝品,所以我總喜歡偷懶。可奶奶卻信,她一遍遍的喊著我的乳名,讓我鉆進學步車,于是我便極不情愿的鉆進那個可惡的車子。奶奶在后面像一臺年久的發動機一樣為我提供微弱的動力,我在前面緩慢的抬著步伐。六月的陽光如同會噴火的怪獸一樣定格在我們的頭頂,我和奶奶都在他的烘烤下大汗淋漓。
曾經在那座逐漸清冷的院落里,奶奶時常會對著頭頂的天空說些我似懂非懂的話語,而那時年幼的我也會經常把視線順著奶奶的視角移向天空,我想知道天空里是不是有一個人在聽奶奶說話,這個人是不是可以化解一切世間的災難,可是我看了很久也沒有找到那個人,蔚藍的天空里除了流浪的白云,飛翔的鳥群,什么都沒有。我便低下頭想,想了很多年,后來我終于想明白了,在浩瀚的宇宙里的確有一個人,它掌控著世間萬物的命運,是一個擁有永生和永恒的人。奶奶就是一直在向他祈禱,盼望它能拿走那些我們無法承載的不幸和災難。
如果所有的乞求注定要成夢成空,那后來的那場災難就是為了驚醒我們每一個人的夢。
十歲那年,奶奶家和我家還依然在山上的窯洞里。那是一個不同尋常的秋天,記憶中那場雨下的很大,持續的時間也很長,到處都有洪災的消息傳來。東家的窯洞塌了,西家的房屋漏水了.....灰暗的天空下人的吶喊聲、急促雨聲和泥土塌方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連綿不絕的大雨將人們籠罩在惶恐不安的氣氛里。
那時坐在炕頭上捻線的奶奶一天到晚嘴里不停地嘮叨著上天,時而埋怨,時而乞求,又時而的哭泣。也許是奶奶的嘮叨讓上天有些不滿,它便在一個尋常的深夜,等我們睡著后給了我們一個不輕的懲罰。一聲震耳的聲音驚醒了還在熟睡的我們,我家的窯面塌方了。塌方下來的泥土已經擋住了門口。父母快速的起了床,急忙叫醒了我和弟弟。那個深夜,透過罪惡的雨聲,我聽見了奶奶大聲的喊著父親的名字,她對父親說他們窯洞結實一些,讓父親把我們抱進了自己的窯中。后來我們都一夜未眠,爺爺坐在炕頭上安排著躲避災禍的事宜,奶奶坐在我和弟弟的身旁不停的摸著我們的額頭,嘴里不停地嘀咕著,我可憐的娃??!在那個雨聲急促的夜晚,我第一次感覺到生與死的距離是那么的相近。
災難發生后的第二天一早,我們全部按照爺爺的指示去了二爸家躲災。搬家的那天我的心底有著一絲的興奮,因為終于可以不再走那條泥濘陡峭的山路了,雖然只是暫時的。
在二爸的家里的那段日子,我和堂弟睡在一起,我只比他大一歲,所以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每晚我們都是在沒有結束的話語中進入夢鄉,然后在早晨清晰的雨聲中奔向同一所學校。那時候奶奶總是對堂弟說,以后你就要多幫助你哥。堂弟是一個心思細膩,樸實憨厚的人,在我們相伴的歲月里他的確幫助了我很多。特別是后來我們在在同一座城市上學,他總會抽空來我的學??纯次矣惺裁葱枨?,每次堆在盆里的衣服,只要他看到就會幫我洗掉。大家都覺得他像個女孩,這樣的看法我不反對,在家族眾多的兄弟姐妹中我最欣賞他。
那場災難結束以后,父親做了一個令全家興奮的決定,他決定蓋房子。其實父親一直有這樣的想法,但苦于資金問題遲遲沒下決心,直到經歷了這一次災禍的殘酷,他才拍著桌子說,即使砸鍋賣鐵也要蓋。很快一家人便全身心的投入到了蓋房的大事中。那些日子年過七旬的奶奶總是起的很早,在廚房里幫母親做飯,給工人端茶倒水,累的汗水直流,可奶奶心底里卻很高興,臉上洋溢著滿滿的幸福。
房子竣工后的第二年春天,我們搬了家。父親的一再勸說終究沒有說服爺爺奶奶住進我們家。他們總是說年紀大了,在山上住慣了,不喜歡住新地方。那時侯年幼的我,還埋怨他們的倔強和固執,心理想這山上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他們這樣留戀。直到后來我才慢慢的明白他們并不是舍不得這荒蕪的大山和這些破舊的窯洞,而是作為父母他們只愿意替孩子阻擋那些生命里的狂風驟雨,而風雨過后的彩虹和陽光永遠只屬于孩子自己。
現在想起來兒時的我們是那么的調皮,經常會惹奶奶生氣卻又無可奈何。奶奶是一個喜歡趕集的人,每次趕集之前,我們這一大群頑皮的孩子總會圍著奶奶讓她給我們買好吃的,等她答應之后,我們就要在興奮與激動中度過我們美好的一天了。奶奶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她從來沒有食言過,每次趕集回來她都會給我們帶一些新鮮的吃食。她對待我們是極為公平的,每次都會把那些好吃的分成等份,然后喊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我們來領取屬于自己的一份。而我們通常是“吃著碗里的,惦著鍋里的?!背酝曜约旱囊院?,趁著奶奶不在的時候,跑進奶奶的窯里再偷一些回來。等到她發現的時候,我們早已吞進了肚子里。這時便能聽見奶奶的口頭禪“你們這幫龜兒子,下次給你們買了才怪。”可我們從來不信她的話,知道她下次還會買。
搬了家以后,腳下的路雖然平坦了,可學校離家遠了不少。奶奶便強烈要求我去她家吃飯,可我卻十分不愿意去奶奶家吃飯,一是山路難走,二是那時的我那時把逃離那座大山當成一種自豪和驕傲,一旦逃離又怎么可能愿意回去呢!在當時觀念里山上的一切都將與我無關,我再也不屬于那里了。當然我并不是再也沒有去過山上,有時候若是懶的不想回家或是別的什么原因,我還是會去奶奶家吃飯。每一次去都會有香噴噴的飯菜等著我,偶爾還會有零食。
過了幾年,奶奶也從山上搬到了山下,住在村子里那幾間多年不用的平房里。那地方曾是一個學前班,村里大多數和我同齡的孩子都在那里上了人生的第一堂課。后來學校搬進了村里的小學,那幾間房子就閑置在那里了。有一年村干部決定把它賣掉,爺爺就買了下來,重新裝修了一下,然后選了吉利的日子搬了進去。
奶奶的新家離學校很近,只有一墻之隔。這一次沒等奶奶說,我放學后便去他們家吃飯,有時候晚上也不回家,就住在奶奶家。奶奶雖然不識字,但她幾乎每天都要盯著我寫自己的作業,每晚都會對我說你要好好上學,把先生今天教給你的東西要吃透。
自從小學畢業后,我一直在外求學,很少去奶奶家,即使暑假里也沒去過幾次。從那以后奶奶便經常來我們幾家轉轉,給我們這些已經長大了的孩子帶一些吃的喝的。每到一家,她總是說著那些一如既往的關心和問候,看到我們一切都好,她便又開始挪動小腳回家去,即使到了飯點也不留下,在我的記憶里奶奶很少在我們幾家吃飯。我明白,她只是想看看我們過的好不好。
后來,我去了更遠的地方上學,離家越來越遠。臨走的前一天,天空淅淅瀝瀝的下著雨,擋住了奶奶的路,她沒有能來送我,但她托父親帶了一百塊錢給我。這一次我沒有聽到奶奶的叮囑,但我知道她會說什么。她一準會說,一定要好好上學,這樣才會有出息。
在人坎坷的一生中,最大的痛苦莫過于喪子之痛。伯父的去世是奶奶心中一道深深的傷痕,記得小時候父母也跟我提起過起我不曾有任何記憶的伯父,聽說他僅僅去了煤礦三天就遭遇了礦難。那時候我的堂姐堂哥們都還太小。奶奶在那段悲痛欲絕的日子里天天以淚洗面,如果一定要有人拿生命去背負這場災難,她多么希望那個人是她自己,而不是年輕的伯父。但是不可理喻蒼天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它毫無憐憫的奪走了一個年輕的生命。
在悲傷里沉浸了很久的奶奶,透過朦朧的淚眼她看到站在面前的三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她覺得自己要振作,她得讓三個失去父親的孩子能盡可能過上幸福的生活。于是她更加辛苦的開始勞作,用盡全力的為年幼的他們鋪墊著生活。
大哥終究沒有讓奶奶失望,他通過自己的努力造就了自己人生的輝煌,成為了家族中第一個從這個山村里走出去的人。他也是奶奶一生的驕傲和自豪??赡棠滩]有因為大哥的成就,讓自己有有一絲的松懈,她還是以前一樣辛勤的勞作,因為她知道她的使命并沒有完成,還有更多人需要她去掛念和付出,所以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在厚厚的黃土地上揮灑著汗水。
終于有一天奶奶累了,在一個寒風瑟瑟的清晨她被上帝匆匆將她召回了天堂。她躺在那口窄窄的棺木里緊閉雙眼,看起來十分安詳。大家都說奶奶去世的時候沒有遭罪,還說這是奶奶的福氣。我想也是,她遭受了太多的災難與痛苦,上天又怎么忍心在痛苦之中結束自己的人生行程呢!
奶奶去世以后,爺爺住進了三爸的家。我曾無意間問過母親奶奶的房子。她說短短半年時間已變得的荒蕪。墻根下已長滿了草。是啊!建筑也是有生命的,當昔日的呵護煙消云散,它也就漸漸的被歲月腐蝕。
在這荒涼人世間總是幸福與災難同行,恐怕有多少幸福降臨就會有多少痛苦等在那兒,奶奶雖然沒能見證她三孫子的婚禮,也沒見到即將出生的重孫女,但是在那個生命與幸福永恒的世界里,她應該與她日夜思念的兒子團聚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