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是個普通的職員，出生在小的城鎮，畢業后，就到了大城市打拼。其實也不能說是打拼，只是糊一人之口而已。小城的家中既沒有等著他接濟的老父母，也沒有嗷嗷待哺的襁褓嬰兒，也可能就是因為這樣，他沒了上進的動力，才這么沒頭沒尾地混著吧。

地鐵到站了，涌動的人群似浪一般將他裹挾進了車廂里，坐地鐵，上車從來都不是困難的，隨著人流走就成了，但下車，卻是讓人恐慌，因為要逆著人群。不論出地鐵，還是在生活，只要是逆了大多數人的觀點，似乎都是不該存在的，光是旁觀者的眼神，就足以讓人心生畏懼。

地鐵的門，關上了，有個姑娘因為沒有擠下車去，深嘆了口氣，有一瞬的彷徨無助，然后，又繼續往前擠著，以期在下一個站口能下得了車。男人見此，主動往后退了一步，用身體給這位姑娘讓開一小條路，姑娘向他報以微笑，而他，也點頭回應。這大概是他唯一能夠為這位姑娘爭取的了。

“前方到站XXX” 姑娘終于順利地下了車，脊背上厚重的背包，讓人有些擔心，這纖弱的身子究竟能不能支撐這重量。只見，姑娘左手往上脫了一下背包，就往對面跑去，她已經坐過了一站，不能再錯過回程的一班了。

沒一會兒，地鐵的門，就又關上了，下車的人有，上車的人同樣也多，雖然整個車廂沒什么聲音，卻還是不太安靜，所有人的呼吸不斷地噴在陌生人的肌膚上，讓人不禁想要躲避，也在這紅火的過年期間，生出不少焦躁來。

“零零零” 一串刺耳的手機鈴聲打破了車廂中這種焦灼的狀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著望向聲音發出的主人。 男人面露窘迫，艱難地把手機從口袋中掏出，看了眼來電，就掐掉了電話。

于是，車廂恢復了平靜，這似乎是一種偽裝出來的和諧，有人在低頭沉思，有人在翻看手機，有人在望著車廂外飛馳的廣告牌，他們每個人都衣著體面，但卻會在任何一個人做出異樣行為的時候，給于最嚴厲的注視。

“零零零” 電話聲再次響起，剛剛男人的一掐，沒能掐掉來電人的決心，注視再次襲來。 剛放進口袋的手機被再次掏出，男人瞇著眼注視著屏幕上跳躍的“媽”字，皺緊了眉頭。 隨后，車廂里便傳來了關機的聲音。

男人已經30歲了，像他這年歲的，在他的家鄉，孩子大概都能上幼兒園了。所以，這年后才沒幾天，他就逃也似地選擇回來工作的城市，謊稱是加班，但其實就是不想面對父母那無奈的眼神。

男人在這一站也下了車，他到站了，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附近。他出了地鐵口，望向來往的人群，那些面無表情的臉，此刻，卻讓他覺得安心。這座城市雖然淡漠，雖然冷寂，但這里沒人會因為他單身一人而為他難堪。

回到了出租屋里，男人卸下了一身的精致，把皮鞋踢掉，領帶扯松，用雙手揉了揉臉，讓自己僵住的肌膚得以松動。 他倚在沙發的靠背上，習慣地往后看去，那個會在他回家第一時間冒出來的人，并沒有出現，他才猛地想起，一起住的人，還沒回來。

手摸進口袋，打開手機，雖然千般不愿，但家里的電話，還是要回的。

“媽”
“人家姑娘給你打的電話，你為什么不接？！”
“我剛才在地鐵上，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你就是在敷衍！”
“我哪有敷衍，您的電話我不也沒接嗎？地鐵上人太多了，真不方便。” “怎么著地鐵上還標著不給講電話啊？？”
“媽，”
“好了，你給我說清楚，究竟要不要跟人姑娘談？”
“那姑娘太優秀了，我配不上她。”
“我兒子在大城市上班，她就是個小鄉村老師，哪里配不上？你別給我扯這些，我看人姑娘也是看上你了，就看你態度了。”
“媽，我，還不想結婚。”
“你！你！你是不是盼著我死！”
“不是，媽，你聽我說……”
“你瞧瞧你李嬸兒的兒子，媳婦都生二胎了，還有你三姨家的弟弟，跟你一樣吧，在大城市，人不也結了婚？你怎么就跟人不一樣？！…………”

話筒里的聲音不絕于耳，男人起初還像個不情不愿的認錯小學生，點頭，答應，可卻被那句“你怎么就跟人不一樣”逼出了情緒，他把全身的力氣都卸在了沙發上，最好是能將印刻在腦海的一句句指責都藏匿進去，連帶著靈魂，一同墜下。

激烈的教訓已經結束了大半個小時，可耳畔像是還未斷絕一樣。男人揉著太陽穴，猜測這大概就是一種慣性吧。那些話，在聲音結束之后，又開始在腦海中回蕩起來，“結婚！伴侶！孩子！家庭！責任！”那種將這類詞強勢地從腦海中撕扯出來，又一窩蜂地擠進，攤開，鋪滿整個大腦，最后，又都匯聚成一句：你怎么就跟人不一樣！

“呼！”男人呼出一口氣，希望將這些字眼從身體中呼出，但最后，卻無能為力，他知道，他現在，需要安慰。

手機本來松垮垮地窩在手里，突然就被當成救命稻草一樣滴抓緊。男人的手近乎顫抖地點開微信，然而排在最前列的，正是令他困擾的來源，那位同他相親的姑娘。男人看也沒看，徑直地將頁面往下劃，終于，大概在兩頁之后，劃到了他想見的人。

“我回來了”

對方像是能夠感受到似的，立馬給他回復了一段語音，男人竊喜地打開，那是非常短的一句話，卻說了很久。

“我相親了”

男人在心里附和著，哎呀，真巧，我在家也被催著見了幾個，可沒等到他將心中的話轉換成文字，對方又發來一條——

“女方是老師，人挺好的”

對面的聲音有些沙啞，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信號不好。

呵呵，家里人都喜歡給介紹老師，說老師好，會教育孩子，我相的也是……

男人極力地想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靜，內心不斷地說服自己，這些都是正常，過年走個形式，單身大齡青年必備的，可他卻似乎說服不了自己，聲音顫得太厲害了，手指往上一劃，就取消了發送。

緊接著，對方的第三條語音已經發了過來。

那紅色的標識，像是一種完結的預示，血淋淋的，結束。

男人顫抖著手，總算點開了那段語音，瞧，其實，沒有什么困難的，這就是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罷了。

“我回去就搬走”

男人還記得一起搬進來時，那個人欣喜的表情，他們一起逛的宜家，他和他置辦了所有，跟家有關的東西，他說，很喜歡宜家的名字，適合家用的，他也喜歡宜家渲染出來的，家的氛圍。可是，他們，就不能是一家人嗎？

他們曾一起吃過很多頓飯，從一開始的各種外賣，到后來嘗試著下廚，雖然味道不佳，可一口吃進去的，難道就不能算是家的味道嗎？

他們工作結束，閑來無事，一起到樓下遛彎，一起窩在沙發上看劇，一起逛過很多很多的公園，那些窩心的時刻，難道就不能算是家人的陪伴嗎？……

男人不懂，母親說他從來就和人不同，但是，那種對愛的需要，對家的期待，又能有多大的差別？

微信上再沒傳來消息，男人卻沒舍得將手機關掉，也許那只是一個小玩笑，也或許就是對自己去相親的懲罰，他不想也不敢去承認，那就是最后的結局了。

手機被落在沙發上，男人徑直走進了臥室。床頭柜里，他藏著一個驚喜。男人本來盤算著，每一個幸福故事的開端，總要有一個儀式，他們沒法讓親友共同舉杯來祝福，也無法穿上禮服，可是，他們可以擁有一個，屬于彼此的住處，一個有所安慰的家。

循著昏暗的床頭燈，那份白紙黑字的合同安靜地躺著，像是絲毫不知，外界的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