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未曙，夜風攜陣陣寒氣徹骨而來。我已經帶著孩子，在K城最好的兒科醫院門診大廳排隊等掛號。
近日寒潮來襲，孩子一直感冒，昨夜突然發燒，小臉憋得通紅，不停地咳嗽。
自從有了孩子，生活節奏突快，打戰一般。孩子一病，變成沖鋒：四更造飯，五更開拔。跳上出租車狂奔五十余里，終于在早上六點四十五趕到兒科醫院。
我本自恃清晨奮起，應能排到前頭，到了大廳傻了眼。當下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而排隊更是蜿蜒如長蛇，尾巴拖得老遠。我背著孩子，搶占了隊尾。窗口風冷，趕快拉緊孩子的披風。
放眼一望，周圍好多人，想是五六點鐘就來了，裹著防寒服，捧著保溫杯，甚至有的自帶小馬扎與暖手寶，裝備齊全，安營扎寨。原來醫院有規定，若打吊針，每天只能開當天的針水，所以有些人，天天都要從頭再掛一次號，熟能生巧，一個個煉成了老油條。
我其實原來還策劃過，不用排這個長隊。不為別的，只為今早內科門診的專家孫副主任，正是我多年老同學。
孫專家姓孫，單名一個“全”字，是當初班上的精細鬼伶俐蟲，很會做人，大家送一響亮的名號“孫猴兒”。
孫猴兒果然出息，年紀輕輕便已做到副主任，又是K城如此牛氣的兒科醫院，有些同學聽說，高山仰止之余 ，又慶幸自己有如此運氣，就紛紛想套近乎，向他討個方便。
無奈幾次邀約吃飯，猴兒都以工作太忙無法赴約。后來我班老大出面，又號召幾位美女同學準備犧牲色相，布下鴻門宴，將那猴兒拘將過來。
猴兒一到，大家便紛紛敬酒，極盡阿諛：現在是，爹親娘親不如孫主任親啊，你要念我們同學當年......
老大：“猴兒，我們帶兒看病太難，求你行個方便，以后同學打電話，你就安排加個塞兒，直接看吧。”
猴兒苦著臉：“實在對不住。猴兒做不到啊！高峰期我們醫院每天八千門診量，醫護就那點兒人，門外病孩家屬都等急了，烏眼雞似地瞪著，我若放你們進去，只怕是要挨打。”
大家還想說些什么，猴兒又道：“哎！想當年孫悟空大鬧天宮時，還能抽空在佛祖手心撒泡尿。我呢，連撒個尿的時間都沒有，每天上班水都不敢喝一口，要得腎結石。”
大家從未見過猴兒如此，都暗暗同情起他的膀胱來，不情之請，就此打消，理解萬歲！
不覺到了七點一刻，開始掛號，我拿到第10，這才放心，找個地方，放下背上的孩子，喂了些水杯里的溫水，又到側門的書攤上買了圖畫書，哄他聽故事等著。
孩子生病，精神很差，卻發了幾回脾氣。他此次感冒，起于在幼兒園，有同學把水灑他衣服上，老師卻不聞不問。
沒辦法，班上那么多孩子，能得老師關注的有幾個？當初我們想盡了辦法，找遍了人，前面烏龜扒條縫，后面烏龜跟著爬，這才把他送進好的幼兒園。進去后才知道，其他家長有送鉆戒的、送名包的，只為老師多照拂一下自己的孩子。
我又送不起，難不成還要跟老師慪氣？那還是自己的孩子吃虧。
生氣歸生氣，自知沒用，只好忍著，哄好自己孩子才是正經。
等了好久，才進去見了猴兒，他戴著口罩，只露出兩只亮汪汪的眼睛。來不及寒暄，對我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
猴兒認真給孩子看完，松一口氣：“還好，應該沒有嚴重炎癥。查一下血相放心一些”。
我到了收費、化驗處，又傻眼了，只見烏泱泱都是人、人、人。排隊繳完費，化驗，孩子戳手指取血樣時大哭，哄了半日，好容易等到結果，快速回到孫猴兒診室，時候已經不早了。
猴兒看完化驗單，說孩子應該是受了寒，加上近期流感橫行，感染了病毒。“我給你們開點新出的特效藥。吊針抗生素，對流感其實沒什么作用，不用打了。只是咳嗽厲害，做做霧化吧。”
我心里一陣輕松，知道不用每天來開針水了，真是感激猴兒。至此，猴兒才有空想跟我寒暄幾句。一摘口罩，哎呀，他瘦了，下巴更尖眼睛更大。
這時，診室里沖進一個大媽，膀粗腰圓，甩著明晃晃一對大金耳環，咋咋呼呼：“醫生，為什么不給我孫子看病！多加一個號都不肯？你牛！”
猴兒道：“您前頭還有病人，請等下午吧。”
我也忍不住道：“大媽，我們都是六七點鐘就來排隊，您要請早。”
大媽眼光如刀，狠狠削我一刀，然后轉向猴兒：“我孫子最最活潑可愛，現在病秧秧的好可憐！你們就沒有同情心？
猴兒：“大媽我上一早的班，中午也需要休息一下”。
大媽一聽，劍眉倒豎，理直氣壯地喊：“休息？醫生還要休息？憑什么休息？”
瘦弱的猴兒忙著招架彪悍的大媽，無奈地向我揮揮手讓我先走。
猴兒，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又排隊。交了費拿了藥，已是午飯時間，只好先吃飯再等做霧化。懶得出去，胡亂在門診大廳的送餐車上買了些包子稀粥跟孩子吃，味同嚼蠟。這才想起，這段時間因為孩子生病，隨時準備請假，我在公司天天加班爭取時間，餐餐點外賣，確實好久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正餐。打戰一樣的生活，兵荒馬亂。
兒科醫院，正是天下父母兵荒馬亂的縮影。霧化就在急診科旁做，那里正在急救兩個孩子。
一個由于母親喂奶時不慎睡著，孩子嗆奶窒息。母親哭天搶地，怪自己太粗心。
另一個卻是因吃甲魚過敏，全身疹子，死命地撓卻止不住癢，難受得上躥下跳。孩子奶奶仰天長嘯：“我平時盡心盡力不厭其煩，百般營養搭配，只想著給孩子補補，沒想到今天栽在甲魚上面！”
不禁唏噓。這伺弄孩子，粗心大意，斷斷不行；但太過費心，也要見鬼，卻待要如何是好？
本來向往著小生命的日漸成型、成長，甜蜜而驚喜，滿心期許他最好的一切，對他的培養與撫育，曾有過無數憧憬與策劃。及至為人父母，面對沉重的生活，才發現：有心無力。
聰慧過人、多才多藝、人見人愛花見花開，那永遠是別人家孩子。我的，只要身心健全，活著就好。
這邊廂，孩子卻又跟我沖突起來。他以為做霧化是打針，又哭又鬧，怎么也不肯。
我好言解釋：“寶寶咱不打針，是霧化，不疼不疼。”
他聲嘶力竭地大喊：“媽媽騙人，媽媽又騙我！”
我暗暗一驚。自問平時誠以待人，尤其對自己孩子，忠肝赤膽，恨不得心都掏出給他，怎么在他眼里，我卻早成了一貫的騙子？
實在不想發脾氣，終是憋不住，一陣河東獅吼，才降服住孩子爆發的小宇宙。
歲月不止是殺豬刀，也是粗糙堅硬的磨石。我本溫柔，卻被硬生生打磨成了悍婦。
傻姑娘們醒醒吧，哪有那么多歲月靜好？負重嘶吼才是常態。
終于完事，打車回家，我在車上差點睡倒過去。
老公自然又是不在家的。忙、忙、忙。曾經看得那么細致真切、深入心扉的臉，現在在我記憶中都開始有些模糊，他到底長個什么樣？
趁著年輕，還有人要，多吃點苦，賺錢養家。他想得好有道理，竟無法反駁。
畢竟，奶粉要錢，尿布要錢，看病要錢，幼兒園要錢......隨便上個興趣班，亂彈琴一小時，也要二三百大洋。當然養不了貴族，但倒底要花費多少，自己去算。
他經常忙到夜半才歸，我也曾氣哭，好在自己看開。難道要一哭二鬧，終日以淚洗面？有那時間生氣，不如自己抓緊休息，要相信，明天一定會更辛苦。
而且還好，老公把他老媽從老家接來幫我。一個農村老太太，對K城生活萬般不適應，也咬了牙鐵了心幫我們帶孩，我又能有何怨？
果然，家中婆婆已將一片凌亂收拾了，還燉好了排骨湯，使我終于能在勞頓之余，好好享受了一次大餐。
入夜，更加寒冷。一日塵埃落定，送孩子上床睡覺。
孫猴兒的特效藥真的有效。孩子比昨夜好了很多，精神也安定平和下來。
我到外間，收拾整理工作上的事，大腦從白天的紛擾中沉靜下來，突然覺得，內心空空的。
放眼一望，窗外路燈昏暗，樹上枯枝在寒風中瑟縮發抖。窗內，幾件家具，大部分堆滿了兒童用品。以前喜歡的小說、詩集，早已不知被塞到了哪里；練過的小提琴，并那譜架，躲在角落，蒙上了灰塵。
流年似水。冷冷的瑣碎，日復一日，將人挾裹其中，隨波逐流。無力感涌上心頭，一陣荒涼。
正自沮喪，忽聽孩子喚我。推開臥室門，溫暖了眼眸的，是一團柔和的橘色燈光。床頭臺燈，映照著小小的人兒，黑發白枕，淺淺的笑，均勻平整的呼吸，伴著一種暖暖的甜香。
他眼神清亮，看定我，十分認真地道：“媽媽今天辛苦了。”
然后，示意我彎腰附耳到他唇邊，輕聲傾吐：“媽媽，你是我的寶貝。”
心頭一熱，我不禁抱住他，用自己的臉頰摩挲那軟軟的小臉。時空長河中，我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微浪一朵，是什么樣的機緣巧合，讓我能激蕩起另一朵小小的浪花，跟我長著一樣的眉眼，心意相通、血脈相連？
更重要的是，不論我是多么的無能、無力、沮喪、哀怨、兇悍、表現得多么糟糕，在這清澈的眼中，我都永遠如珍似寶。
也許，所有的浮沉掙扎，其實都沒那么辛苦。
“晚安，寶貝”。我也鄭重地對他說。
不管長夜多么寒冷，明天又是怎樣的紛擾爭斗，今夜，一大一小兩個寶貝，沐浴著一盞暖暖的橘黃燈光，在K城一隅，香夢沉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