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子,無論我怎樣寫,都難以抵達她的靈魂。只得借淺薄筆墨,略表我對她的喜愛。曾和友人說過,素素死后,便不愿繼續(xù)看《神話》。
她是呂公的小女兒,上面還有一位將來名垂千古的姐姐——呂雉。呂雉嬌媚艷麗,如日中之陽;素素淡雅秀美,如未晞之露。奈何,這姐妹倆同時看上了易小川。
這本是個看到開頭便能猜到結(jié)尾的故事,說出來淡淡的,沒什么滋味。而這個喚作素素的女子,我甚愛惜,蒲柳之質(zhì),堅韌如絲。
初遇是爛俗的英雄救美,小川俊朗不凡,俠義為懷,素素一見鐘情,芳心暗許。
彼時小川無處可去,便住在呂公的宅邸。他本性貪玩不羈,又得府上兩位貌美的小姐作伴,生活算是有滋有味。他出院子散步,看見愁于將燈籠高高懸起的素素,像愛護妹妹般上前相助。那時,他同素素一同執(zhí)著懸燈籠的竹竿,布衣的清淡香氣漫進她鼻中,淺慢的呼吸在耳邊窸窸窣窣如花開的聲音。那個救她于危難的公子,此刻真實地站在身側(cè),一如夢境,在她初始的芳華美不勝收。
素素偷覷著他,早忘記手中的竹竿,顧盼的眸子盡是他水月觀音般的剪影。那時她著一身綠色羅裙,恰逢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而呂雉,因性格之故,急急地去尋小川,問他對自己是否有愛慕之意。小川言辭吞吐,眸光游離。呂雉看在眼里,傷了心,落寞問道:“你喜歡的是素素,是么?”
小川沒有回答,只是沉默。我想,生性調(diào)皮隨意的他從沒想過這樣的問題。他只是覺得美人相伴,生活有趣從容,談及男女之情,不免煞了風景。
呂雉見他沉默,只當默認,憤然離去。而素素,此時卻在窗外,聽到了一切。
這是多么令人歡喜的事,心心念念的男子承認對自己亦有情意。素素牽出一抹微笑,和自己說:易公子,你對我有情,我一定不會辜負你。
這個女子,諾不輕許,一許一生。
屋內(nèi)的小川尚停留在震驚與詫異當中。望著呂雉離去的背影,他回過神來,領(lǐng)悟到此地再不可逗留。
他就像是個隨性隨性的孩子,以為穿越而來便對這個世界了如指掌。而人若信誓旦旦,世事便盡其所能地曲折起來。求而不得,愛而未成,不過是蒼天一捻指的事。
2
意料之中,易小川匆忙離開。只是路途多舛,不慎染了疫病,整個村子死傷無數(shù),藥石乏靈。
呂素在小川離開后,留書出走。她知道自己的姐姐聰慧勝過萬千男子,父親一生定安好無恙。只是,她虧欠一個人,說了不辜負,縱身死魂滅亦不能折損信念。
那時,小川已然病入膏肓,被村里的人抬進尸骨遍布的破屋。里面的人皆面部青紫,身子潰爛,風亦穿不透層層的尸墻。一陣一陣的腐爛味道,彌散不去。
素素聽說,破屋里都是染了疫病的人。村里的人說:“姑娘,快回去吧,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她到處尋不到易公子,看見破屋,便打算進去看一看。當時的她,定不想有碰到小川的運氣。
我猶記得那個場景。在濃稠得展不開的黑夜,素素推開了那間破屋的木門。一陣尸臭撲面而來,腳下橫陳的是青紫的尸體,面部因痛苦猙獰不堪,血液凝固在黑色的泥土,交雜著潰爛的傷口,不是不可怖的。
而素素一個一個翻過那些尸首,在漆黑的夜里,仔細辨認著自己的心上人。那些如山堆積的散發(fā)著濃烈氣味的疫病尸首,在她潔白纖弱的手掌一個個掠過。曾幾何時,她只是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小女兒,不知道世間險惡,不明白生死悲愁。如今,為了那個不愿意辜負的心上人,奔赴千里,更是在疫病蔓延的村子苦苦尋找,在這個所有人避之千里的破屋中一一辨認。她和自己說:“素素,你一定可以找到的。”
那時,她翻過一個又一個尸首,淚水簌簌落下。風聲呼號,破屋搖搖欲墜,且泛著此起彼伏的惡臭。
終于,當素素快要絕望的時候,看到了小川青色的臉。讓她欣喜的是,小川還有呼吸。于是,她將小川從尸骨中拖出,費了所有的力氣,和小川安置在一間茅屋中。
那些時日,小川奄奄一息,素素當了所有能當之物,找了所有的大夫,無一不是搖頭離去。小川說要吃番茄,她跑遍了所有飯館,都未找到他說的那個和雞蛋一起炒是人間美味的蔬菜。從未殺生的她,滿院子追趕一只雞,最后雙眸含淚地說:“對不起,易大哥要補身體,只能委屈你了。”她洗衣、做飯、找遍方圓十里的大夫,入夜面對的,依舊是毫無起色的易小川。
小川說:“素素,你走吧。”那時候的他,早沒有了初來的肆意瀟灑。
素素只笑笑,淡淡道:“我說過,今生只會一心一意愛小川你一個人。我寧可死,也不要離開你。”她說出這句話,沒有聲嘶力竭的吶喊,亦沒有深情至斯的哽咽,只是自然而然的清淡。
驚覺相思不露,原來只因入骨。
小川心生感念,對面前的女子,的確虧欠良多。他心中一暖,真誠道:“素素,我答應(yīng)你。如果我還能活下來,一定會明媒正娶,讓你成為我的妻子。”
多好聽的話。素素的盼望,在他削薄的口中說出,早就湮滅了來路的風塵仆仆。
我依然愿意相信承諾,因它出口時誠。未有踐行,只是太多的春分秋至。時光看起來單純,實則面目可憎。
3
那一日,來了一名神醫(yī),他說有解這場疫病的湯藥。可是,只有一份。而素素在照料小川的途中,早已染了疫病。連日來的疲憊,已然讓她難以支撐。
素素去求,神醫(yī)卻執(zhí)意救她。神醫(yī)說素素的疫病輕,治愈的幾率更大,從醫(yī)者的角度來說,自然是救百分百可以活下來的人。
她望著堅持的神醫(yī),毫不猶豫地跪下來道:“我不是醫(yī)者。只是一個小女子,只想好好地服侍易公子一輩子。我的命,早就是他的了,如果能用我的命換回他的命,素素只會感謝天地。”
傻丫頭,你只會感謝天地。然后呢?回到天地之間,化成風雪,陪他度過一生的山長水闊么?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也是個需要被珍重愛惜的女子?這山水迢迢,千里之外,在長夜的尸首中一個個尋找,甚至染了藥石無靈的疫病,這一切,都不顧惜了么?
當女人愛時,男人當知畏懼。
神醫(yī)望著她,無奈搖頭,將藥取出遞給她。
4
很快的,小川的病有了起色,痊愈在即。那段時日,素素依舊洗衣做飯,無微不至地照料。
是日,日光籠著淺色的窗欞,透過木格撒在小川溫和清逸的面龐。素素在河邊洗衣,淺青色的裙衫映著碧波,水光揉皺了她纖弱清瘦的身影。烏墨如云,散散地用發(fā)簪攏在雙肩,一如初遇的素凈娉婷。只她的面龐越發(fā)蒼白,失了血色,剪水的雙瞳不復。她捧著木盆站起,卻迎上小川的笑臉。
那天,小川面如冠玉,溫文爾雅,指尖握著一枚花草編就的戒指,極盡溫柔道:“呂素小姐,你愿意嫁給易小川先生為妻嗎?”
天光明媚,清風軟暖,碧湖上佳偶天成。神醫(yī)站在遠處,噙著笑容,眼角不為人知的濕潤。素素望著面前的小川,健康如新生,笑起來和孩童一般,比初見時還要明媚幾分。一霎時,眼睛酸脹,眸光沁水,顫聲道:“我……”
還未說完,她便倒了下去。那枚戒指,僅僅成為了草木蔓發(fā)的憑證。
素素早已病入骨髓,世間再無靈藥可醫(yī)。那個千里迢迢跑過來的小姑娘,成了榻上氣若游絲的病人。素白的面龐,原不是憔悴所積,乃惡疾所染。
曾經(jīng),這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在小川的窗外默默和自己許諾:易公子,你對我有情,我一定不會辜負你。
我們許下承諾,相當于種下了一顆種子。不求葳蕤滿庭芳,但求綿綿生長,從驚蟄到谷雨,白露到霜降。
小川終于攬她入懷,如捧著一抔雪,護著杯中三分溫柔的明月。素素安靜靠著他的肩,再次嗅到了當初一起掛燈籠的清香。
恍如隔世。
素素掙扎著最后的力氣,聲音低弱:“我應(yīng)該好好感激你,是你讓我知道什么是愛情,有甜的,有蜜的,有苦的。以前我只是爹爹手心里乖巧的小女兒,如果不是遇到你,我怎么會變得這么勇敢?小川,能為你而死,我很開心。我曾經(jīng)說過,一生只愛你易小川一人,我很快就要做到了。你也可以去找回你的自由,不用再擔心我礙手礙腳的。”
她一直都知道,眼前的男子向往的是自由,自己的恩情是縛住他的繩索。而她,只想在小川記憶中留一抹痕跡,清淡也好,濃稠也罷,皆不枉此生。仔細想來,能淺淺淡淡在心上人的生命中畫一筆,也算至善至美的事了吧。
友人說,他很愛一個人,卻奈何不為世道所容。
我問:“那你怎么辦?”
他笑了笑說:“我要和他去最美的地方,用盡萬種風情,換他對我刻骨銘心。以后,若她的妻子向我炫耀,我會淡淡然丟給她一句‘你和他一起看過赤道的星星么?一起在最北邊的疆土上看過落日么?一起去冰島看過薄荷綠的極光么?’”
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不知怎么,我的心里漫起一層悲傷。我也想有這樣的勇氣,換某個人心里的彈丸之地。
大雨將至滿地潮濕,記憶眼看在流逝。多年以后每段故事,從來結(jié)尾都相似。
想起塞爾喬說:當我對所有的事情都厭倦的時候,我就會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生活著,存在著,我就愿意忍受一切。你的存在對我很重要。
你的存在,對我很重要。素素,你也如是,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