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當年只與華陽有過一面之交,他來接緋淵的時候,她在一旁偷偷瞥了一眼,彼時華陽才進軍營,還只是個無名小卒,但那時便已顯出非凡的氣度,不過李薇并不懂,只覺得這人長身玉立,器宇軒昂,難怪緋淵舉止皆與她平日所見的女子不同。
那時的華陽一眼望過去還隱約能看見臉上未褪盡的稚氣,和身邊的緋淵長得極相似,漂亮的眼睛上懸著鋒利的劍眉,兩人宛如一個模子刻出來。
今日再見,華陽戰神之名已是婦孺皆知,昔日少年清俊的眉目愈發沉穩大氣,臉上的少年氣已不見蹤影,棱角硬直許多,劍眉星目,仿佛生就一副蓋世英雄的模樣。
也許是華陽身上帶的肅殺之氣太重,周圍一圈都能感受他的威壓,他一進門,李薇就安靜下來。緋淵長舒一口氣,起身迎向華陽,二話沒說就撲進他懷里:“兄長!”
華陽眼中閃過一瞬的驚訝,整個身子都僵了僵,似乎很不習慣在生人面前做出這樣親密的舉動,不過很快緋淵就退開,站到兩步開外的地方盈盈地笑著,他想起什么似的,臉上的生冷旋即融化,整個面部線條都柔和起來,華陽伸手摸了摸緋淵的腦袋,淺笑道:“走時便說再見吾妹就是大姑娘了,賀禮回頭給你。”
緋淵挑眉道:“自然不能少。”
神川上前失禮道:“大師兄。”
華陽正是回蔚城途中聽見掌事官遇刺的消息,又聽到行兇之人是個姓花的青年,他心中計較一番,便到掌事官府上走了一趟,果見那小青年便是花擒風的獨子花十三,花十三跟他講了前因后果,又托他照顧自己的小師妹。掌事官夫人雖然對華陽恭敬有加,但對花十三極有敵意,加上掌事官生死未卜,他也不便直接開口求情,只找了個托詞出來,準備再想辦法。誰知一出門便被護衛攔住塞了信。
神川料他已經見過花十三,便只在信中說明他和緋淵遇上了花十三的小師妹李薇,正在城中客棧修整,讓他辦完事去一趟,這才找過來。
與秦飛光不一樣,華陽一直很欣賞神川,此時也是贊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說話,床上的李薇也要下床行禮,他連忙制止:“不必,”這時他才抬頭打量起李薇,華陽原本長得就不像容易親近的人,行軍打仗慣了,面無表情時就愈顯冷漠,李薇被他這一眼盯得心里發怵,不過華陽馬上移開目光道,“你便是李薇李姑娘?”
李薇忙不迭點著頭:“見過將軍。”
華陽察覺對方的不自在,再開口時聲音放緩許多:“我剛剛見過你師兄了,他雖被關押,但并未受到苛待,你可放心。”
一聽到花十三,李薇立刻精神了,也不怕華陽了:“那他什么時候能出來?將軍能不能向掌事官大人……”
她話未說完,便聽外面一陣騷動,神川開門出去,不一會便回來,眉頭緊鎖。
“怎么了?”
他向李薇投去一個復雜的眼神:“李聞善死了。”
李薇的肩膀一垮,往后靠在枕上,半晌說不出話。
緋淵過去扶了扶她,望向華陽:“兄長?”
華陽立刻起身:“我方才去時尚在救治,大夫說還有一線生機,誰知竟沒挺過去,”他一邊推門往外走,一邊摸了塊官符扔給緋淵,“我先去掌事官府,以防他們此時對花十三不利,李姑娘若想來,便收拾一下,你們帶著她過來就是。”
等緋淵和李薇趕到掌事官府的時候,府上已掛了許多白綾。
仆人領著三人穿過院子和長廊,來到大廳。
華陽坐在上位,他對面坐著一個面色陰沉的女人,那女人三十來歲的樣子,保養得宜,看上去貌美依舊,但此刻她臉上卻陰云密布,兩人都沉默著,一同看向隨管家進來的三人。
緋淵走近施禮時才看清她的模樣,這位李夫人長得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恃寵生嬌奪人所愛的千金的樣子,五官生得極為柔和,眼神清澈,是讓人一見便心生好感的長相。
即便此刻她心情不佳,華陽向她介紹緋淵和神川時,她還是強打精神,露出淡笑向他們點頭致意:“請坐。”聲音也極溫和,不冷不熱,端莊到極點。
不過輪到后面蔫蔫的李薇時,一聽她是花擒風的徒弟,李夫人臉上的笑立刻有些掛不住了,李薇也對她沒什么好臉色,兩人就這么對峙著。
華陽終于受不了似的道:“李姑娘實在擔心花少俠,一路從……”
“擔心他?”看上去溫溫柔柔的李夫人竟開口打斷了他,聲音陡然冷硬,“敢單槍匹馬闖進掌事官府行兇的人,李姑娘還擔心他做什么?擔心他行兇時崴了腳,還是手腕脫了臼?”
在場的人都沒料到她會這么不留情面,都愣著沒說話,倒是李薇立刻反應過來,這李夫人是不打算放花十三了,她跟華陽前后腳進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華陽帶著她求情來了,李夫人這番話直接堵死了這條路,連華陽的面也一并拂了,她本來還在糾結,現在看倒是省了向她作低伏小的功夫。
李薇干脆破罐破摔,抬頭道:“他為什么單槍匹馬來掌事官府,夫人不該最清楚嗎?”
緋淵連忙起身拉了她一把,小聲道:“李薇!”
李薇并未理她,梗著脖子站在原地和李夫人對視。
李夫人先是疑惑,明白過來后立刻柳眉倒豎,又怒又笑:“李薇,你救花十三何必往我身上潑臟水?花擒風竟教出你們這樣兩個滿腦子都是殺人飲血的徒弟,她自己無端死了,兒子上門要我夫君陪葬,徒弟又來謗我雇兇殺人。我看她死了倒好,省得禍害更多人!”
李夫人估計一輩子沒被這樣冤枉過,面紅耳赤地一通辯駁,落在李薇眼里卻只當她做賊心虛,聽她最后一句話,更是暴怒,高聲道:“你們夫妻二人做過什么好事,你最清楚!我師傅不該死,李聞善卻死有余辜!”
李薇掙開緋淵的手,往上座走了兩步,指著李夫人道:“還有你!你……”
這時外面響起一陣敲鑼的聲音,由近及遠,寥寥幾下便停了。不過大家只是略聽了一耳朵,并未放在心上,只道是李府請來的喪樂班子到了,敲兩下試試音,沒注意分寸。
李薇被這一聲鑼響嚇了一跳,回過神之后立刻又盯著李夫人準備理論,誰知院子忽然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緩緩唱道:“曾記得端午日朝賀天子——”
李夫人眉頭一皺,沖外面喊道:“這怎么回事!”
管家應了一聲,外面又是一陣喧鬧,不過那男聲在喧鬧中仍是清晰可聞,他還在不緊不慢地唱著:“我與你在朝房曾把話提……”
李夫人坐不住了,站起來要出去看,這時有個小丫鬟沖進來,畏畏縮縮地道:“夫人,外面那個是今天戲班唱花臉的,估計是看見,看見兇手行兇的樣子給嚇得神志不清了,方才打發他們出去的時候又鬧起來,怎么攔都攔不住……”
“一群人還制不住一個唱戲的?這時在府里鬧著,成何體統!”李夫人氣極。
“……秦香蓮三十二歲,狀告當朝駢馬郎,拋妻子,藐皇上,悔婚男兒招東床,咬定了牙關你為哪樁?”
外面又是一陣驚呼,剛剛跑出去的丫鬟又忙不迭跑回來:“拿住了,管家派人幫戲班老板送回去了。”
李夫人這才松了口氣,剛一坐到椅子上,就聽李薇冷笑一聲:“連個唱戲的都看不下去了。”
在座幾人面色俱是一僵,尤其是李夫人。緋淵在一旁盯著李薇故作輕松的表情,眉毛越擰越緊,李薇在堂上咄咄逼人,現在罵著痛快,等要救人的時候才知后悔。可剛剛她拉李薇,人家非但沒有聽,反而嫌她礙事似的,她跟來摻和這事,只是因為她敬重花擒風,想救她兒子,跟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李薇沒有多大關系,見她這時所言所行,緋淵心中郁結:得,甭想從李夫人這兒求情了。
看來救花十三這事,明著來是不行了,大不了,她半夜潛進來把花十三搶回去就是。
因對自己身手自信,加上華陽也在,緋淵對搶人這事胸有成竹,于是此時也懶得理李薇了,往后一靠,打算冷眼旁觀。
李夫人果然面色一沉,瞪著李薇半晌沒說出話,李薇見狀更為得意,繼續道:“《鍘美案》這出戲放在今日,倒十分應景,您說呢,李夫人?”她故意將李字咬得極重,眉梢眼角都透著譏誚。
堂內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華陽斜著眼看向李薇,不知在想什么,不過從他一下沒一下點著桌面的手指來看,他對李薇的行為也是頗為不滿。
不知過了多久,李夫人緊繃的背忽然松下去,她往椅背上一靠,輕輕地出了一口氣,再抬頭看向李薇時,臉上的表情已經完全不同,眼神里的怒火都消失不見,死水般平靜。
她明明看著李薇,眼神卻像穿過李薇,落在遠處,又過了許久,才聽她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是挺應景。”
李薇一愣,她本就是想拿話刺她,卻沒想到她是這反應。
李夫人收回目光,垂著眼瞼,繼續道:“可這陳世美不該是李聞善,是花擒風。”
李薇眼睛睜大,怒不可遏地道:“你瘋了吧!”
李夫人抬眼看她,這次,她的眼神無比犀利,直直地看向李薇,李薇的氣勢竟被她壓下一截,她字字擲地有聲地道:“李姑娘,我今天就好好跟你講一講這鍘美案的前塵往事,你仔細聽聽,看看誰才是那陳世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