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像一條線,把山串成一串。讓河邊的露珠打濕黃土的臉頰,讓軟綿綿的白云呼吸騰起的塵埃,打著遙遠的噴嚏。草坡上有整群的蠅蠓飛舞,高低濃淡錯落有致的山頭,禁錮人,禁錮心,禁錮風,禁錮回去的腳步。
而那腳步,也很聽話,十年未曾回。這山里的時間,都很慢,車馬也慢,小河流得也慢,風,吹得更慢。也許,那腳步其實并未停息,它只是在慢里面度量著熟悉的風光,忘了回家。
春咕咕咕……叫得好聽,像去年被丟失的鳥聲,有古銅色味道,點綴著門環上斑駁的綠,如椿樹上遺留的傷感的椿花角串串的響動。不覺得暖風掀著村邊土路邊沿兒的廢塑料紙報著風向。冬的破敗掩不住春的撩人。
啄木鳥在遠處的樹上啄洞,把眼睛閉上去聽,說這是月夜里的敲門聲呢,還是馬蹄踩著石徑而來?嗯,是敲木魚最妥帖,那么,誰在敲呢,敲得這么耐心!
有人在山梁上砍伐樹木,斧子已經落下去了,響聲才啪地跳起來。人砍伐樹木而猛獸又吃人,誰得到了長久的永生了呢?一日日,一年年,十年往復,只有石下的蒲草得到了再生。不是說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嗎?那深山內的狐貍、羚羊等等精靈的消失不全是因為獵人,是因為它們知道人世欲望泛濫人心褪色令它們覺得不值得堅守苦寒、寂寥等候,然后抽身而去。
而人,不知所措的混入人間尋覓命中的你,或命中他們注定沒有甚至不知道的東西。
總喜歡懷抱各種各樣的山花帶回家,感覺是把春天帶回了家??墒牵合那锒◤牟蛔约鹤鲋鳌6觳皇菢淙~不發芽,是天不由得;夏天不是樹葉要綠,是身不由己。就像這十年的等待,并不是她想等待,這是內心的可望不由自主,停滯在山的綠色上。
一只蟋蟀仰望著夜,天是模糊的,但仿佛有光。蟋蟀的身子在黑暗里發白。星星出來了,星空浩渺如海。蟋蟀突然覺得自己就是一只沒有鱗甲的魚了,魚在拉著一輛車,車上坐著誰呢,蟋蟀不知道,凌波疾游,游過了東海和西海,又去了北海和南海。
南海據說有珈藍山,有觀世音菩薩。蟋蟀沒見過,但也找不到。想起自己走過的一個村子里有廟哩,廟里有觀世音菩薩哩,還有祠堂哩。很久以前,那里還有德高望重的老者哩。人和人一旦有了矛盾糾紛,不用走太遠就化解了,天在看,菩薩在看,祠堂里的祖宗在看,德高望重的老者在述說。而今講究要法治,但又不全是法制,誰都可以說話了,但誰說話都又自以為是,所以放個屁都想刮一陣風。蟋蟀笑了,明白為什么自己會變成魚了。太吵啦!蟋蟀哭了,不明白為什么十年這么短暫的時間,人心和環境卻能吧輪回顛倒個面目全非。
所以,很多人去了城市,留下一山連著一山的空寂。年老的婆婆在樹枝上曬著被褥,曬了,夜晚就該有了太陽的味道。美麗富饒?美麗和富饒從來不能在一起。美麗,可以在黑夜里尋找到太陽,卻看不見富饒。富饒的地方,只有吵鬧,沒有美麗。有多少血脈,隔著吵鬧和空寂。在城里的人做著在山里的人的神,山里的人永遠是在城里的人的廟。
可是,廟和神,總是隔著無奈的別離,永遠難以合體。那廟,十年如一日的空著,神像并不在里面。
這社會,像是陳年的蜘蛛網,動哪兒都落灰塵。只有寂山里的守候,攀附著年輪卻巋然不動。
兩排孤寂的屋檐之間,恰好掛著一個陳年的蜘蛛網。里面藏著一只酒杯口大的人面蜘蛛。據說,人走太近了是非就多,就像屋檐近了蜘蛛就要掛網??墒?,現在蜘蛛掛網了,十年的網。可是院子里沒有太近的人,只有孤寂的風和身影。人面蜘蛛望著天。
天上的紅云突然散了,卻起了風,樹開始擺頭,巷道里雞亂著毛,順風而跑,羽毛豎立蓬松像一團火,卻露出還粘著雞屎的屁股,雙腿趔趄,風加了點勁,雞就又被吹翻在地翻了幾個跟頭,爬起來又跑。人面蜘蛛看得哈哈大笑。感覺蛛網在震動,趕緊縮到屋檐下去。
半山腰有一座小廟,供著觀音菩薩。觀音像的后面也有一張網,一只酒杯口大的人面蜘蛛。它經常爬到觀音菩薩白皙的臉頰上去,撒尿拉屎,為所欲為。方圓的苦命人都來這里磕頭上香。人面蜘蛛看戲似的看著。有賣了幾斤黑豆從這里路過去趕集買上香紙的婆娘。有背著的草鞋才賣了一般的跛子也來上香,他總是插不直,燭油流了一手。還有被心臟病折磨得嘴臉烏青的胖子,上廟前的臺階幾乎是一步一歇。更多的是腿腳僵硬艱難跪下的老太婆,她們按地扶桌起來之后還不忘給邊上的龍王像再上香燒紙,然后把放在香案上的紙片兒小心的彈啊彈的彈到紙角,把小紙角用手利索地掐掉,在手心捋好,長吁一口氣臉上有如意的笑容。說是龍王爺和觀音菩薩顯靈給的藥,而蜘蛛分明見那是燒紙飄落的煙灰。蜘蛛聽見另一個老太太嘴里念念有詞,竟說著:兒呀你跑得遠遠的,不要管我,能跑到天涯海角就跑到天涯海角,不讓人家抓著你。蜘蛛想這定是一個逃犯的母親,對,蜘蛛記得很清楚,十年前她兒子剛跑時,她還來祈求過他一路平安。兒子跑了十年了,母親的掛念卻從未間斷。蜘蛛多看了她兩眼,她立即噤了口,匆匆離去。
一個年輕女人要進來,守廟的結巴用棍子擋著不讓進來,年輕女人生氣了,說我偏不進去了,我到繁華世界去。她從廟后的坡道上往下走,滿坡的刺玫花都開了?;ǖ孽r艷花的脆弱花的無知和無畏,有天的護佑花兒什么也不怕的,花兒盡情地開了盡心的開了。枝頭的燦爛,終身的優雅。吮吸藍天白云,也呼吸酷霜的味道。然而開后的花誰不想結個果呀,但品種是上天早就定好的,誰能有辦法?有些花,開了之后就是不結果。
院子里的人面蜘蛛又探出了頭。因為院子里有人開飯。一個女人獨自開飯,孩子放學后瘋去了。一開飯,蒼蠅就來了,愛站在碗邊上閃翅或者洗臉。人面蜘蛛的飯也來了,就是蒼蠅。
女人吃完飯,拿出一些艾草,灸著膝關節。艾的全名叫苦艾,是苦字頭和愛的諧音字尾組成的,難道是苦不用嘗就是愛嗎,是愛必然就苦嗎?或者,苦和愛,有時候也像孤寂。艾草被揉成球狀或搓成繩兒點找了煙氣,可品味,能入骨,是驅寒逐風的高手,特別對于女人。艾草要經過農歷五月五清晨的露水浸泡才有奇效。人面蜘蛛受不了這神奇的煙味,流著淚打著噴嚏到處躲。可是煙無孔不入。
蜘蛛索性趴在網中央,一動不動,思考自己的生活,怎么過才有意義,才能快樂,想來想去還是對那煙無可奈何。就像口渴著看著水的清冽而無從去喝,又像那蝌蚪有大大的頭顱狂妄地思索,而始終不知道自己是青蛙還是蛤蟆的結果??蓱z呵!既然做不到燒羽去鱗蝕骨浴火,那就忍受煎熬吧。
半夜里。蜘蛛聽那女人的寂靜。女人聽季節的寂靜,每個季節都有每個季節的鳥叫聲,比如黃鶯、斑點兒、布谷、叫天子和黑背,它們常在山崖上叫,山就有了回應,甚至聽見老鴰往過飛時翅膀劃動空氣的聲音就擦著屋頂。女人的心就跳了一下,蜘蛛網也振動了一下。
女人不愛用電燈,她總是點著一盞油燈。油燈亮了,閃跳的光芒,恰如十年前男人走時。女人披著衣服,坐在燈前,袒露著乳房,燈光在白白的胸脯上吮吸,突然發出夜行江湖的泥濘聲,風雨之中的喘息,伴隨著夕陽山外山的呻吟。
蜘蛛看見了女人在夜里的幻想,古人的那些詩句都在枕頭上印出圖畫: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花一瓣一瓣往下落。有人梆梆地敲門。后來眼前就要顯出一條起光的河流映著皎白的月亮,拉拉扯扯不知道是水要把月亮推出去還是要把月亮拉回來。是睡還醒,似睡卻醒,她用雙手摟起月亮親一下,再一口吞進肚里,月亮就從心里綻一朵花到唇間,甜蜜蜜地招一只蜜蜂過來。哎呀,原來是一只蚊子。女人完全醒了,斜望著燈,一邊拍打蚊子一邊嗤嗤地笑。人面蜘蛛也笑。
早晨,徹底讓蜘蛛驚醒了,帶著背上的露珠張大了嘴巴看著女人。她帶了十斤鮮辣椒洗凈晾了半天,然后在絞肉機上打成糊,用一斤油炸過花椒大茴香后再放半斤鹽,還有半斤白糖半斤白酒一斤豆醬,攪勻了封起來,放到半年后吃。
人面蜘蛛沒等到辣椒醬開封。
院子的男人回來了,帶了一沓蜘蛛能看見是用血汗浸泡的鈔票。女人臉上開了花,花開在黑皮膚皺紋上,丑到蜘蛛不想看。男人和女人帶著孩子要翻修房子。蜘蛛網被孩子一掃把就打得支離破碎,吊著黏黏的絲線,被風一吹就飄上了天。
蜘蛛爬上了屋脊。蜘蛛在想,這里,還是能活出人性味,就像女人做的辣椒醬里并不是每個辣椒都很好。但是辣椒醬的整體味道,都香得它快流口水了。還有,屋頂下的土炕,十年來從沒有像今天那樣香過,那香味里,蕩漾著迷人的鼻息,忽地一聲高叫,聽得人面蜘蛛一陣激動,尿在了屋脊上。蜘蛛有點迷糊,臉上竟然泛起紅色。
啪的一聲,一塊瓦落在蜘蛛身上。
人面蜘蛛,再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