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回宿舍,看到一樓的小黑板上宿管阿姨寫的——“請那位在七樓抽煙的同學愛惜自己的身體,最好不要再抽了。孩子,我相信你的家人和我一樣不想知道你這個樣子。”
我抱著書站在那塊黑板前看了幾十秒,直到同行的朋友喊我。
我們這棟女生宿舍樓一共有七層,六層住人,第七層的小閣樓能通往大天臺,不過那兩扇暗紅色防盜門從來沒見它打開過,這兒橫放著兩把裝修時用的梯子,上面粘著大片的白色石灰。
平時很少人來這兒,只有宿管阿姨偶爾去打掃那里的蜘蛛網和灰塵。
我是很喜歡這個小閣樓的。
回到宿舍洗漱后,我像往常一樣來到七樓這個小空間里,看到昨晚一時疏忽落下的兩個煙頭不見了,我平時坐在梯子上用來墊屁股的那張廣告紙也沒了。我也顧不得臟,直接一屁股坐下,點了一根煙。
我把耳機緊緊的塞進耳朵,對面墻上那扇高高的窗戶開了一扇,落日正走了一半,留了一半。一切都照舊,可能只有日期變了。
透過窗戶能看到遠處正在搭建的大樓這會兒也停止了施工,和幾個起重機一起安靜的立在那里。遠方排著波浪式的山脈,在大樓的遮擋下輪廓殘缺不全。
幾只鳥撲棱著翅膀溫柔的飛過,這又讓我想起了在那個傳說中,揮著翅膀飛走的黃鶴,也是一樣的,揮一揮翅膀就走了。我垂下視線看了看手里夾著的煙,嗯,是黃鶴樓。
(二)
自從兩年前我得知朱楊被武漢的學校錄取后,我在心里就一直念著黃鶴樓,那時候念的還不是煙,而是那座在江邊立著的樓。
我和朱楊是高中同學,鄰班兩年,同班一年。
可我和他真正意義上的同班只有四個月的時間。是在我高三下學期的二月份參加完藝考后回到學校開始的。
我一個人坐在后面墻角處的那張桌子,旁邊就是飲水機,前面是朱楊。
三月份的一次晚自習,大家都在埋頭做題,我不小心打翻了沒擰蓋子的茶杯,水灑了他一后背,他不緊不慢的起身,擦了凳子上的水,我趕忙拿紙要幫他擦后背的水,他沒有拒絕。
他挺著背一動不動,我慢慢的擦,那是我們第一次有交流,他說以后記得擰蓋子,不然也會燙到自己,我說好。
也不記得中間發生了什么,從那以后,我開始找他給我講數學題,他很認真,后來每天都會給我圈重點題型讓我做,早自習來了后幫我檢查,再一起探討。慢慢的我發現我更喜歡做數學題了,我想多做一些,這樣就能和他說的話多了。
距高考還有20多天的一個中午,正在做數學題的我不知道怎么就慢慢抬起了頭,朱楊正趴在桌子上睡覺,我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后背,萌生了一個挺蠢的想法,我想,要是能一直這樣下去多好。
(三)
2016年6月,高考前兩周我買了一盆綠植,叫“碧玉。”? 葉子濃綠到發黑,我每天定時給它澆水,還拿紗布愛惜的擦它每一片葉子。我想高考后,送給他。
高考結束的那個下午,我們回班里搬書的時候,都沒有說過多的話。我在等著他說什么,可他并沒有。
當我把那盆碧玉遞到他手里后就抱著我的書箱從教室走了出來,走著走著就哭了。正在淚眼模糊的時候,身邊感覺多了一個人的輪廓,是他。
朱楊張了張嘴,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但又故作輕松的問:“是不是不舍得我?”
我當時愣的眼淚都不再繼續流了,原來什么暗戀不暗戀的,他都知道的。我慌亂的點了點頭。
他說,那就不分開,在一起吧。我們就這樣,在高考結束后的那個下午好上了。
和所有小情侶一樣,我們在高考結束后的暑假里一起吃一起玩,我笑他也笑,我鬧他就哄。
我們在一起講了好多好多話,他講起初中暑假晚上拿著大袋子出去撿塑料瓶然后賣掉,一個暑假攢了60多塊錢,后來又找他爸爸要了四十塊錢,他把那一百打進了貴州某個希望小學的賬戶。
那時候我越來越喜歡他,就像夏天傍晚天邊的落日一樣,色彩濃重但很溫柔。
(四)
我倆當時商量著都報北京的學校,后來我倆第一志愿都滑檔了,他滑到了武漢,我滑到了鄭州。
開學的時候他說,等我在這邊軍訓過后,你就過來,帶你在武漢好好的玩,去戶部巷去曇華林去光谷去武大去楚河漢街,我給你拍照,把你拍美美的。
我說我喜歡那首詩,崔顥的《黃鶴樓》,他說好,等你來了咱先去黃鶴樓,雖然這座樓不是曾經那個。
可是,我沒能等到他帶我去黃鶴樓。我再也等不到他帶我去黃鶴樓了。
九月份中旬我們都在軍訓,中午他發來了一張曬得黝黑黝黑的自拍,我笑他好丑。
晚上照例九點多和他視頻,卻一直沒有人接,我就開始打電話,一晚上沒有回應,心里開始無可名狀的有些慌。
我忍著軍訓身上的疼痛,翻來覆去到兩點多,不停的看手機他有沒有回消息。最后在噩夢中迷迷糊糊的睡去。
四點多,我從夢中猛的一睜眼。摸到手機,就看到了他回的消息,但當我點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墜入了之前的噩夢中。
(五)
那條短信不是朱楊發來的。
——“你好,我是朱楊的室友,昨天晚上我們出去吃飯時,一輛面包車失控了,朱楊被撞得很嚴重,現在仍在手術臺上急救。如果你想來看他的話,希望你能盡早來。”
我使勁兒盯著每一個字反復看,我想努力從里邊看出夢的影子,我心在抖動,這不是真的。
后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床上彈起來,怎么套上衣服,又是怎么扒出來身份證銀行卡就往樓下沖,飛奔到一樓拍打宿管阿姨的門請她開門。那是九月份的凌晨,天是灰青色的。
當我到高鐵站后在安檢門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頭發蓬亂,腳上穿著一雙綠色拖鞋。
坐上車后,我手扶前面的靠背,一路挺直身子,緊盯著前方紅色字體顯示的高鐵時速——“武漢 360km/h”,眼淚從鄭州到武漢流了一路,臉被眼淚蟄疼了。
當高鐵跨過武漢長江大橋時,聽到高鐵里邊播報“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那一刻我突然恨死朱楊了,我恨他不記得答應我的,等一個月軍訓結束后帶我去登黃鶴樓,現在卻讓自己躺在了手術臺上,我恨他,我恨他讓我的第一次武漢之行這么恐慌和狼狽。
等我到了醫院,從手術室那一層的電梯里出來,打算一頭沖到手術室門前,剛跑兩步,就聽到轉彎處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我的腿被這哭聲嚇得軟了,我不知道轉彎后,那邊等著我的是什么。
我拖著兩條無力的腿在地上一小步一小步的移動到轉彎處,走廊那頭,幾個護士在一旁勸阻:“這里是醫院,請控制下情緒,不要在這里大聲喧嘩影響到其他病人!”
哪里能控制的住,他們的兒子,那個會給貧困山區捐款的好兒子,已經永遠的躺在手術臺上了,陰陽兩隔,永不相見。
朱楊再也看不到手術室門外這群他哭鬧的家人,還有一個滿臉淚痕穿著綠色拖鞋的我。
我沒敢往前走去,因為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的家人。
在我十八歲的年紀里,我怎么也想象不到一個曾經那么親密,一個和我接吻擁抱的人永久離開我,是種什么滋味。
那一天我知道了,是讓我悲痛到懷疑這個現實世界的滋味,我開始懷疑身邊的哭聲和冰冷的白瓷磚墻壁都是不是真的?朱楊曾經真實出現過嗎?
同在走廊這邊站著幾個朱楊的室友在我站著發愣的時候走了過來,他們用無比壓抑的聲音說到一眼就就認出我了,朱楊經常給他們看我的照片。
他們把朱楊摔碎屏幕的手機給我看,按了下鎖屏鍵,屏幕亮了,顯示出一張支離破碎的我的臉,他曾經說,他覺得那是給我拍的最美的一張照片,我拍下了那張破碎的手機鎖屏,走了。朱楊的手機應當留給他的家人。
出了醫院大門,我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做些什么了,叫了輛出租,讓司機送我去車站。
司機問我是外地人嗎,我點了點頭。他不識時務的繼續熱情問到,去黃鶴樓了嗎?看長江大橋了嗎?我已經平靜下來的面部又突然抖動起來,哭的像個傻逼。后來司機堅持不收我車錢,他說他把我弄哭了。
(六)
回到鄭州后我時常繼續懷疑周圍世界的真假,我經常處于一種虛幻的精神狀態,我在反復的小心翼翼的試探這究竟是個活的世界嗎?我是在活著嗎?為什么人說沒就沒了,那么我還在活著嗎?
就這樣精神恍惚了兩個多月,我感到恐懼和孤獨。曾經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再也不能打了,我想朱楊想的要命。
可我不知自己該怎么做才能讓自己感到離他近一些,所以我開始抽煙,只抽黃鶴樓。
煙霧吐出來,我覺得那些顆粒中有朱楊的氣息,有他答應過我的一起去黃鶴樓,有他給我講過的所有數學題,有他初二那年傍晚去撿廢瓶子的清瘦身影。
朱楊走的那年,我們大一,我18歲,朱陽20歲。過了兩年,今年我20歲,和他一般大了。我后來想明白了,我要好好的努力活下去,把他的那一份也活了。他沒做過的事情,我去做。他沒走過的路,我替他走。
他喜歡旅游,我這兩年里暑假做一個月的兼職,剩下一個月時間去了我倆曾經說要一起去的城市,北京、西安、成都、杭州。還有更多的地方,以后我會替他走到的。
我知道他也是喜歡武漢的,但那是剛開學就軍訓,武漢,他是沒來得及逛的。可我沒有再次去武漢,我不敢去。
聽別人提起武漢,心就會微微的抖動。或許吧有一天我會鼓起勇氣一個人去武漢,替朱楊看那些他還沒來得及好好看過的武漢,看大橋看高樓看……
如果有人問我最喜歡的是哪首詩,必定是崔顥的《黃鶴樓》,它里邊的句子已經被我賦了新意,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