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化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天空是一塊巨型的灰色毛毯,掉落的碎屑在半空中液化成雨水,砸在一個婚禮的清晨,我在門口,挽起袖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搬起門口排水管道上的一塊巨石,積水朝著這下水道奮力流瀉。挽起褲腳后,上半身大幅傾斜,埋著頭找尋這下水道不滲雨的原因。

滲透的強度漸漸小了,我偏側著頭,看到下水道的側壁處,長滿了綠色的苔蘚,雨水有序地順著下游繼續奔走,距離地面三分之一處的壁面上,是成群結隊的潮蟲在逆行竄逃。它們的天空突然明亮,沒有一只潮蟲向往光明。

我從一旁的梔子樹上折下一根數十公分長的枝杈,一手撐著地面,另一只手握著樹枝的一頭,用另一頭艱難地搗斷側壁完整的青苔路,潮蟲到了隔斷處,紛紛原地亂竄,一只潮蟲順著樹枝爬上來,我拿起手中的樹枝觀察著,潮蟲爬得很快,但顯然不適應這樣刺眼的光明。我把樹枝扔到一邊,潮蟲很快順著樹枝爬到地面,四處探尋,迅速順著其他縫隙溜回了下水道。

“王小蟲,好了就趕緊上樓!”三樓窗戶傳來尖利的女聲,是我媽。

我想,下水道里的潮蟲也不理解地面上其他昆蟲的生活,它只知道,為了繼續在下水道生存,它必須喜歡黑暗和潮濕。

今天陳靜結婚,陳靜是我異父異母的妹妹,小我兩歲,我媽和陳靜的爸重組家庭,但這是我大學畢業七年后第一次回來。

雨后的陽光并沒有睡醒,慵懶得讓人陰晴不定。我去了母親的臥室,將門反鎖,開始換衣服。

這間主臥里所有的裝飾都和記憶里的不一樣,唯一重合的只剩那個帶著偌大穿衣鏡的衣柜,衣柜里塞滿了母親和繼父嶄新的衣服,還有一些陳舊的記憶,陳舊是一個令人呼吸沉重的詞語。

換好衣服我就去了陳靜的臥室,新郎已經到樓下了,我反鎖了臥室門,幾個伴娘在跟陳靜合照,這是這些年來我第一次這樣細看她,臉上的嬰兒肥沒了,鼻子比以前更立挺,應該是化妝陰影打得重,嘴唇依然很薄,一開口就像泄閘的洪水,滔滔不絕,她比以前學生時代瘦了很多,胸也變大了,應該是隆的,哪有女人瘦了那么多胸還變大的,我走近些,才看到她眼睛的變化,一只雙眼皮,一只三眼皮,化妝師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她肯定是割了雙眼皮,還割失敗了,我記得很清楚,她小時候是單眼皮。

“哥,你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愛發呆?一會兒你幫我拿著這包,我特意拿來裝份子錢的。”陳靜絲毫沒有和我多年未見的疏離感,我接過伴娘遞過來的包,LV的,身邊的女性幾乎都背過的牌子,只是我分不清真假,真假有什么重要的呢?重要的只是所有人都認LV這倆字母。

堵門環節紅包源源不斷從門縫被強行塞入,塞得越多,忠誠和愛就越多,娘家人臉上的笑容也越多。

我盡量站在墻角去回避著這份吵鬧,越是吵鬧的環境,充滿了越多的危險,極力規避風險的我,仍然沒有擺脫,在眾人的注目下跳完一段海草舞,脫了鞋在指壓板上做了十個大跳,頭發也被臉膜弄得凌亂,直到我手中的包被某個陌生臉龐的伴郎奪過,倒出里頭的婚鞋,這鬧劇才結束。

我倚在門框上,被別人的熱鬧折騰得失去了力氣。

正午的陽光被不情愿地推進臥室,只愿停在我腳邊十幾公分處,我仍然站在陰影下。

紀錄片里的陽光下,特寫鏡頭對著葉子上的小蟲,蛻皮成蛹,最后破繭成蝶。我叫王小蟲,我爸聽說孩子出生難產的話,叫阿貓阿狗比較好養活,我媽不信邪,氣虛正虧的時候,也不忘發揮自己的創造力,“叫小蟲,小蟲更好養活!”我的創新能力倒是挺隨我媽。

養活是好養活,就是沒啥力氣破繭。


你在一個人跡鮮至的博物館里,被人參觀了十二年之久,你是博物館唯一的活物,介紹欄每一年都會更換一次你的年齡。你被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同樣會動的生物買下,連帶著你的玻璃罩子一起被帶回家,你不知道他是人類,但你喜歡你的新環境,在這里,時間是線性的,玻璃房子會和陽光交流,綠色的苔蘚比草原更遼闊,每周你都有機會被小心翼翼地捧出來,被放置在各種綠色的表面,玉米葉、香樟葉、綠寶石,哪怕它們用自己的語言央求你爬行,你也不為所動,你實在是太懶了,所以那個人類給你取了一個名字,隨他姓,叫王小蟲。

你并不贊同甚至無法理解人類所定義的從屬關系,你從不稱呼他為主人,只一簡單的代詞,他。

你不知道他照顧了你多久,日子是在某一天悄然變化的,同樣綠色的時間里,一些不同色彩的美好闖入你的世界,紅色黃色白色的各種艷麗的花兒,上面停留著微小的蟲卵,它太小了,你都忍不住嘲笑它。

一周后,它突然變得很大很大,食量也逐漸增加,那些花兒被他照顧得很好,開得正艷,但葉子已經少了幾片,你有些興奮,終于肯讓自己肥胖的身軀出來曬曬太陽了。

他花了更多的時間在它身上,你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它逐漸有了和你類似的形體,只是它仍舊丑陋不堪,像鳥屎的模樣,從他口中你得知了它的名字,柑橘鳳蝶,其實還挺好聽的,不是么?

隨著蟲齡增加,它的時間覆蓋了你的時間,甚至連你的食物也一起奪走,你就這樣看著它情緒化地啃食那些最老的葉片。

你認識到它和你是不一樣的,你通體碧綠,連他都連連夸贊你出挑的樣貌,通體光滑,近看,身上是均勻的白色絨毛,你有著別的鱗翅目不曾擁有的粉色的觸角,你看起來標新立異極了!

你覺得自己是足夠美麗的,美麗到忽略成長,沉浸在孤獨里,柑橘鳳蝶的出現是你未曾料到的,你們交流并不多,它吐絲成繭,沉寂了好幾天。

直到看到它痛苦掙扎,艱澀地破繭而出時,它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停留在你的玻璃房子上方。

這是你第一次,想主動離開這座玻璃房子。


婚禮儀式結束后,我終于得空,尋了個偏僻的桌子坐下,埋頭填充著饑餓。我倒挺喜歡婚宴廳的設計,T臺的又長又寬,把男方和女方各自的親戚分隔開,避免了很多正常碰撞下的尷尬。

吞咽的動作會讓饑餓感更尖銳,嘴里的烤鴨嚼起來實在是有些吃力,重復著咀嚼的動作,卻被肩上突然出現的一只手打斷,順著來人望去,一個年輕的女人,準確的說,是一個五年未見的老熟人。

宋小嬋笑起來仍舊是明媚的,瞬間穿透了十幾年前那晚的月光,擊中我的心臟。

高二的時候,宋小嬋作為插班生轉到我們班,她身材高挑,高束起的馬尾辮隨著走路左晃右晃,她打得一手好籃球,班上男生都喜歡和她相處。

宋小嬋打完籃球,拿起我喝過的冰可樂,咕嚕咕嚕往下灌,我臉色不太好,“宋小嬋,我的可樂好喝嗎?”她怔楞在原地,隨即猛烈地將瓶口從嘴唇上移開,瓶子里的泡沫開始迅速上涌,連帶著她臉上的紅。

她尷尬地尋視著一旁的一堆水,在椅子后找到她那瓶橫躺在地上的冰可樂,蹲下身子撿起來遞到我面前,“王小蟲,我也只喝可口可樂,我的這瓶沒喝過,你喝吧,就當賠禮道歉!”

避免尷尬的最好方式就是把尷尬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這下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合適,我是不是剛剛對她不太紳士?年少時期的任何情緒,都會被放大到刺激自己情緒出現的人身上,引起過度關注,我對她的愧疚便是這樣。

幾天后的晚自習,宋小嬋偷偷跟我說,“王小蟲,你有沒有逃過晚自習?”

她從抽屜拿出一沓我目瞪口呆的假條,扯下一張模仿班主任老師的簽字,在門衛那兒光明正大將我帶了出去,這哪是女神,這是女俠啊。

她帶我到學校附近的一處公園,我想不通公園有什么好玩的,在公園廢棄的池塘后,有一塊很大的草坪,草坪是被一整片的榆樹保護起來的,月光在指尖沉吟,掩蓋掉年少的局促不安,她突然沉默,就近盤坐著,我學著她的模樣盤著腿,卻怎么也沒有辦法像她那般輕松地把右腿疊在左腿上,兩個大腿保持一百八十度和草地緊密貼合,索性直接躺在草地上,看著并不完整的月亮。

兩個人單獨相處的時候,時間總是容易說謊,不知沉默了多久,她看著遠方,緩緩開口,眼神是那么堅定熱切,“王小蟲,你聽到蟬鳴沒?越多蟬鳴聲,心越安定。你知道嗎,北美洲有一種十七年蟬,在土地里蟄伏十七年,短暫地鳴叫幾周后便歸于死亡。”

我當然知道,但男人有時候說話凹一下高級感,真的挺酷的,尤其是在異性面前,“我知道,初中學過這個課文,生命就是這樣偉大,我們應該具有蟬鳴精神。”

宋小嬋插著腰笑,捶著地笑,捧著肚子笑,換了很多種姿勢笑了很久,“你在做閱讀理解嗎?人一旦把一切事物和人類掛上鉤,容易把最純粹簡單的東西復雜化,十七年蟬只是單純地為了躲避天敵,活生生把自己的天敵熬死,唯一跟生命扯得上關系的應該就只是為了破土延續后代。它們是看不到自己后代長大的,人類為此唏噓的時候,蟬并不知道!”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宋小嬋那天晚上的話,她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不斷轉學,用她父母的話說只是為了適應人類世界中心的進化論,而她,是人類,不是蟬。

我和宋小嬋讀了同一個城市的大學,畢業后,我們同居了,兩年后,她在我的外賣里,發現了一根頭發,并堅定以這根頭發是我的作為理由,和我不歡而散,我不了解蟬,更不了解宋小嬋,事實上我至今也沒留過超過二十公分的頭發。

“王小蟲,真是你啊?”她直接在我旁邊的座位下,我端起面前的果汁喝了一大口,把嘴里還沒有嚼到我滿意吞咽度的烤鴨艱難吞下,憋出了生理性的半眶淚。

“你不是說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嗎?”


你曾聽他說過,魚的記憶只有七秒,他好奇你作為鱗翅目中的異類,你的記憶力會有多久遠,于是開始了各種各樣的實驗,他找來各種各樣的物種,對照組,序列組,而你不過是他生物實驗中的一個小小被試,直到那只蟬的出現,你才意識到著一切都只是一個實驗。

你曾以為綠色就已經是這個世界的全部模樣了,蟬出現的那天,它住在一個透明的玻璃房里,里面的陽光是金色的,里面的土壤是黑棕色的,它住的房子比你住的大很多,你曾一度以為房子,有和沒有都一樣,有地方住就是幸運的。

它是一只雌蟬,它不會鳴叫,可它眼里似乎有說不完的悲傷,它的房子已經夠大了,可它時常控制不住自己上躥下跳,想要逃離,每每他發現這樣的異常,便會拿著小噴壺伸進它房子的橡膠通道,將水均勻地噴灑在它周圍,在它身上,這樣它才會安靜許多,你是借它的光才看到你在這世界里唯一的彩虹的。

不明的物種總是危險的,而對危險的物種來說,越是顯眼的目標越容易成為它們的攻擊對象,于是那天,你看到那個大你數百倍的銀漸層以超越你肉眼可見的速度猛烈撞向蟬住的大房子,蟬驚得張開了自己透明的雙翅,在那金色的光照下,它的雙翅輕薄且閃爍,它恰好停留在你的房子的背面。

幸好他出現的及時,將這只偷偷溜進來的貓抱走,這是你離蟬最近的日子,它住進了你的玻璃屋檐下。

他仍舊悉心呵護著它,噴壺每每進來一次,都會下一場持續的暴雨,你的絨毛將雨滴托起,你甚至挪動著自己肥胖慵懶的身軀玩著雨水,可它還是只瑟縮在房子的角落,苔蘚下面,是泥土,是它需要的泥土,水分是它的營養供給,可是,時間對它來說太久太久,它就要進入下一個輪回了。

它用盡自己最后的力氣飛到你的面前,在你常待的那片葉子下,沉沉睡去。

你們都曾努力讓對方聽到自己的聲音,但實質的結果是你們都無法發出任何聲音,所有的交流變成想象的方式吞咽進自己的肚里。

他把它帶走,以粗暴的方式,它會回家嗎?你感覺像是認識了它很多年。

你想換個代詞,稱之為,她。


恐婚的宋小嬋結婚了,完成了生物進化中的繁衍過程,她說,生孩子的時候,感覺自己只是這世界上最卑賤的物種,脆弱且暴露在整個危險的生態系統面前。

我說,“可生物進化中,母親因為孩子的出現,是具備足以抗拒比自己更強大的物種的力量的,十七年蟬,不也是為了繁衍,而徹底更替了蟬的生命周期嗎?”

宋小嬋的自信與氣場像是擬態現象,是警戒色演化出的生人勿近,而我,在了解她過后,才明白我是她這個宿主擬態中的受騙者,下一秒她便把自己更迭為一個獵人,“所以,你怎么都不愿意回來,也還是回來了,不是么?”我說不過她,選擇了沉默,但不影響我們之間舒適的相處。

她知道我不愿意回來是因為陳靜,但不知道,我回來,也是因為陳靜。

小時候的記憶逐漸模糊且碎片化,只記得我爸和我媽吵得厲害,我媽每次動手打我爸,他從不還手,后來她覺得胸中的氣憤難以發泄,便開始摔東西,每次我都偷偷躲到衣柜里,那時候衣柜里的衣服并不多,是每一個孩子都會貪戀的父母身上的味道,一開始只是覺得依戀,到后面慢慢變得喜歡衣柜,瑟縮著的我在悲傷過后總能很快入睡。

陳靜剛來我家的時候,跟她爸一塊兒,她對我媽態度很是惡劣,我年長她兩歲,又是男生,我媽只能讓我多陪她玩兒,我和發小田明明玩兒躲貓貓也開始帶著她了,她總是那個來找的人,我們都是躲起來的貓,田明明躲在巷口毛阿婆家空了的米缸里,都被她找到了,卻從未找到一直在家中大門后藏著的我,家變得不太像個家了,所以我也恨上了躲貓貓這個游戲。

后來每次躲貓貓我都會藏在衣柜里,睡覺,直到我媽扯著嗓子喊我出來吃飯。

上了中學,我們不再玩兒這種無聊的游戲,但我仍然愛鉆衣柜,我相信如果科幻片里的平行世界出現,我家的衣柜一定是通往那里的大門,可我一直沒有找到開關。平行世界里我應該是一個人,也可能是別的什么物種,最好是一只懶蟲,不用學習,不用生活在一個不像家的家,不用猜宋小嬋的心思,不用有任何復雜的情緒。

我高三的時候,陳靜也高一了,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但她在學校只告訴別人田明明是她哥哥,王小蟲只是她鄰居。高三一模成績出來,班主任告訴我繼續努力,保持穩定上個三本問題不大,我和宋小嬋約定了去同一座城市讀大學。

桂花香飄進巷子里,烏云遮住了月光,我在每一個夜晚都會被幾個人堵在校門外兩個街口外的老榆樹下,摁在地上打一頓,交出所有零花錢,回家被母親當作叛逆青春期的孩子狠狠罵上半小時。

陳靜跟我媽說我在學校早戀了,和一個轉校生,肯定是為了她才和別人打架的。

我動手打了陳靜,我媽打了我,繼父在一旁看著,只剩唉聲嘆氣。

我偷偷躲進了衣柜,衣柜里關于母親的味道逐漸被更為復雜的情感稀釋,這里成了唯一安全的地方,只是蹲久了,腳有些麻。

二模后,我媽帶著我到學校開了一個時間很久很久的假條,久到足以讓我暫時忘了自己還只是個孩子。

我的成績退步了很多,我媽臨時給我報了繪畫特長班,走藝考的路子,小時候繪畫還可以,但藝考不是鬧著玩兒的,老師建議找個好特長班好好補習。

在辦公室里,同樣被叫來的還有宋小嬋和她爸媽,她爸看起來并不和善,滿臉的胡茬拼湊成生人勿近四個字,他走到我面前,不過是再挨一記耳光的事,我視死如歸閉上雙眼,把臉主動湊過去,就算可以不顧及我媽的冤枉,但宋小嬋還在這里,我得拿出男子漢的樣子來。

巴掌沒有落下,但那一瞬間我腦海中出現了無數個宋小嬋哭著求他爸別打我的悲慘模樣,他爸面無表情,摸了摸我的頭,“我看你挺有骨氣的,跟你名字一點也不一樣,好好考試,能考上本科,我就同意你倆在一起。”

他不太像個正常的父親,我和宋小嬋也處于男女朋友和朋友之間的模糊界限中,但沖著這明事理的宋爸我也得當上她男朋友才甘心。

可我更想讓我媽胳膊肘也朝我拐一次。

我在家自習的第三天,因為不適應再次躲進了衣柜,關了燈后,衣柜里更溜不進一絲的光,總有人會喜歡黑暗的,適應了在黑暗里入睡孤獨感也會降低不少。

衣柜外的動靜很大,我被嚇醒,我開了一絲柜門,陳靜背著身,她面前站著一個男生,那個與魔鬼無異的每天在老榆樹下蹲守著我所有零花錢和尊嚴的男生,他的雙手在陳靜身上反復游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惡心,似乎明白了為什么拳頭偏偏只落在我身上。

憤怒是持續的,被壓抑的,喉嚨里的吶喊沖破不出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控,如果平行世界里的其他我能夠和我交換身份就好了,交換記憶也行,衣柜將我最后的安全感徹底封禁在黑暗里,柜外的人,全然的裸露無疑,白色皮膚表層里涌動著的是黑色的血液,他們是徹徹底底的怪物。

我提前了去了繪畫集訓班,再回來時已是深冬,回來后知道陳靜輟學了,我媽拿出大部分的積蓄給她開了一個服裝店,我從未去過她店里,我篤定,店里再嶄新的衣服底下都埋藏著骯臟。

如果陳靜不是我妹該多好。


當世界的一角被不經意掀開,你會不會感知到一只蟲以外的其他物種或其他痕跡?這時候你不再是一只蟲,你掉入了巨型的名為生態系統的網。

那天,你看到兩只柑橘鳳蝶的交尾,你發現進化的過程是伴隨著疼痛的,明明你只是看起來有皮無骨的一只蟲。

柑橘鳳蝶挺美的,你知道的,甚至在它化蝶后,迎接它的更廣闊的世界的日子里,你有些開始懷念剛見到它時候的樣子。

你看到柑橘鳳蝶產下的卵,你發現你突然想不起你第一次見到它被帶回來的樣子了。

他有時候是像寒冬一樣冰冷的實驗者,破開你唯一安居的玻璃房子,將你放在柑橘鳳蝶新產的蟲卵下,刺激一個奇怪的你,去完成一只蟲一生的正常使命。

這被掀開的一角,你才看到真實世界的更多真相,你不過是二維世界的低維度生物,他怎么會在乎你是否在這個生物系統中會有突出的價值呢?

它的幼蟲與你經歷著同樣的實驗,同樣的環境,甚至同樣的他,受到驚嚇時,它伸出臭角發出難聞的氣味兒,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而在你第一次見到它時,你卻偏執地認為它與鳥屎無異。

你開始意識到,它并不是你的敵人,一直是你誤判的假想敵,在生物鏈中,天敵,生即存在,人性也是。

壞的從來便不是柑橘鳳蝶的幼蟲。


既定軌道沒有出現偏差的事件只剩我和宋小嬋考上了同一個城市的大學,同居生活里的我們,都深深扎進泥土里像蟬一樣沉吟。

畢業后的工作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順利,找了一個廣告公司剪輯師的工作,每天下班后畫一些漫畫發在網上,宋小嬋搬走的一周后,當地的一個連鎖教育機構找上我,把一些曾經宋小嬋喜歡看的生物系統條漫授權給他們,要刊印到他們的教材上,十七年蟬的條漫我沒有賣,留在記憶的衣柜里了,我們都在各自的生態系統里進行著不同程度的擬態,結果無非是退化或者蛻化。

宋小嬋最后一次替我做的事情,便是回家找了陳靜,和她說了我循環了多年的夢,夢太真實,我一時分不清是真是假。

陳靜結婚前一周,給我發了很多條短信,她高一和同學都看到了我被那幾個混混帶到樹下,她同學攔住了拼了命往前沖的她,告訴她這幾個混混不好惹,以前鬧出過人命最近才被放出來,她一個女孩子,不該沾染這些,陳靜說,他是我哥!

我一直知道自己成績突然下降的原因,卻從不知道陳靜在校園的謠傳中突然變壞的原因,她是一個主動陷入生態系統的受害者,原來,我們都在畸形的家里生了病。

陳靜和她丈夫敬酒到我這桌時,我依舊保持著沉默了很多年的習慣,難以在她面前開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她并沒有為難我,而是先開了口,“哥,王小蟲最后找到家了嗎?”


你終于回到了自己的生態系統。

你仍舊是特別的,通體碧綠的柔軟身軀,粉色的觸角,你是唯一一只像十七年蟬一樣經過漫長等待才完成蛻化的小蟲。

蟲化挺痛的,王小蟲這名字,也是你自己給自己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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