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四聯彈｜底色」主題征文「奇異想象」組。

這座城市叫什么名字，阿雯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

準確地說，從她記事起，所有人說到這個城市時，用的都是“上城”。

上城之所以為“上城”，因為在它的正下方，有一座跟它一模一樣的城市。

起碼，在最初的時候，是一模一樣的。

阿雯知道，那便是“下城”，是媽媽現在所生活的地方。

自從媽媽走后，阿雯就一直很想去看看媽媽。

01.

今天是阿雯第一天去“出生入死社”上班的日子。一大早，她便滿懷期待地來到了辦公樓前。

她對這棟樓可太熟悉了，可以清清楚楚地記得樓宇外立面上的窗戶數。在過去的三年里，每當自己堅持不下去，快要放棄的時候，她就獨自來到這里，繞著這棟摩天大樓轉上幾圈，看著一個個頭戴黑色面紗、身穿黑色長袍的人們從樓里進進出出，她便又重新燃起斗志。

她必須成為那些黑衣人中的一員，無論付出什么。只有這樣，她才能有機會見到媽媽。

如今，三年過去了，她連續報考了三次“出生入死社”，終于在今年如愿以償了。過去那些沒日沒夜、點燈熬油的付出似乎都顯得不值一提。

“出生入死社，我來了！”

阿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面紗，低頭看了眼別在胸前的工牌——過渡靈使阿雯，信步走到掌紋識別器前，張開右手放了上去，大門便自動打開了。

“是阿雯小姐，今年新入職的靈使嗎？”

阿雯還沒來得及環顧樓里的情況，便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叫自己。循著聲音看過去，是一位比自己高大約一頭的黑衣人。阿雯朝他走了過去，快速地瞥了眼他的工牌，原來是社里給自己安排的師父——中級靈使潘啟智。

“潘師父您好，我是阿雯。以后，還請您多多關照。”自我介紹完之后，阿雯很有禮貌地向潘啟智深深鞠了一躬。以后少不了要向他打聽下城的事情，可萬萬不能得罪了他。

“不必如此客氣，以后叫我大潘就行，他們都這么叫。”

離近了聽他說話，阿雯才發現，大潘的聲音有些飄渺，她從未聽到過這么虛無的聲音，好像有氣無力；不對，甚至都沒有氣。

不久后，阿雯的想法便得到了證實。

原來，大潘跟她的媽媽一樣，也是生活在下城的人。

“阿雯，今天我要送五名客戶去下城，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大潘一邊帶著阿雯朝電梯間走去，一邊跟她說著。“一般來說，新人都要經過至少一個月的過渡期，才有資格去下城。不過，最近我這里的業務量比較大，正需要人手幫忙。所以，你很幸運，剛入職就有機會去下城了。”

“可我一點兒也不熟悉咱們的業務，我怕......我怕會搞砸您的事情。”雖然她確實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看下城的真面目，可這畢竟有違公司的規定，謹慎起見，阿雯還是沒有一口答應下來。

大潘見多了像阿雯這樣的新人，十個里有六個都會立馬接住這從天而降的餡餅，還有三個會在裝模作樣地推辭之后，欣然接住餡餅，最后一位，猶猶豫豫，吞吞吐吐，就像阿雯這樣。“果然沒有新意。”大潘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不過，他嘴上還是繼續鼓勵阿雯跟他一起去，他不相信來了“出入社”的人會不想去下城。“不用擔心，你只要跟在我身后，聽我吩咐便是。”

“潘師父，我今天還是先熟悉熟悉卷宗吧。”

看來，這位新靈使不簡單呀，她拒絕的語氣顯然很堅決，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

“也好。那你有什么問題的話，我只能明天再來幫你解答了。”面紗下，大潘的那張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很快又消失在了面紗之下。

“好的潘師父，那我先去卷宗室了。”

02.

當初收到的報到函中有一份《初級靈使指南》，里邊提到了一條：“所有死者在去下城之前，必須將今生的經歷如實封存在出生入死社的卷宗室。一同封存的，還有一份其在下城最初的相關信息，包括住所、職業等。”

阿雯選擇先去卷宗室，正是想要去查看關于媽媽的卷宗。

整個十一樓的房間全都是卷宗室。阿雯一間間地找過去，最終停在了門牌上寫著“2230年至今”的那間屋子前。媽媽正是2230年離開的，距今已經有四年了。

想到那個日子，阿雯的眼眶又有些泛紅。媽媽為了救一名正在過馬路的小孩，自己慘遭車禍，最終在救護車上就咽了氣。而那天早上出門前，自己還因為媽媽的嘮叨跟她拌了嘴，生氣地摔門而去。

她怎么也想象不到，那天爭吵時脫口而出的氣話會是自己留給媽媽最后的言語……她好想回到那天，在出門前能心平氣和地抱抱媽媽，微笑著跟她說：“路上當心，晚上見。”

阿雯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整整齊齊直抵屋頂的柜子，每個柜子上都有數不清的抽屜。一個人的一生，無論平淡無味，還是風光無限，最終都化作一個個文字符號，平靜地躺在那些抽屜里。有的會被靈使們翻閱查看，而更多的，從它們被放進抽屜的那一刻起，就徹底被塵封了起來，從此無人過問。

柜子雖然很多，但都井然有序。沒多久，阿雯就找到了屬于媽媽的那個抽屜。她感覺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轉動鑰匙的手竟也有些顫抖。

“噠”的一聲，抽屜被打開了。

媽媽的卷宗比阿雯想象的要薄很多。她取出那些卷宗，坐在地上開始看了起來。

陽光穿過玻璃窗灑在柜子上，落在柜與柜之間的地板上，光影緩緩地移動，照在阿雯的背上，暖暖的。

03.

一個月的過渡期轉眼就結束了，阿雯如期轉正，成為了一名初級靈使，可以自由出入于上城下城之間，負責引導在上城離世的人們去往下城。

轉正后的第一天，阿雯在辦公室準備接待自己的第一位客戶。看著大潘像個助手似的坐在自己旁邊，阿雯恍惚覺得那身黑袍下邊不是大潘，而是媽媽在陪著她，給她定心。

一陣敲門聲之后，客戶被領了進來。那副遺體經過特殊的脫水處理后，看上去跟活著的時候一般無二。

“姓名？”阿雯像一個毫無感情的問詢機器，面無表情地冷冷問道。大潘表示一個月的特訓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和桂芳。”

客戶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平和，看上去就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

“您好，您生前的人生經歷已經如您所說的那樣記錄在冊了。接下來，您要選擇自己今后下城的生活了。”

阿雯直截了當地向客戶介紹這次會談的主要內容，希望這位和阿姨可以盡快作出決定。這樣一來，阿雯就可以馬上送她去下城，然后借機試著去找找自己的媽媽。

“好的。孩子，請問我都有哪些選擇呢？”和阿姨滿眼慈祥地看著阿雯。

這讓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媽媽，阿雯不自覺地加快了語速。

“您可以選擇過自己生前最幸福最快樂的那些時光。當然，也可以選擇改變命運，過另一種自己所向往的生活。”阿雯按照“出入社”的要求回答道，稍后又補充了一句：“請您盡快作出決定。”

她始終覺得，人只有在一念之間所做出的選擇才是最忠于本心的。如果給他們過多時間去思考權衡，最終得到的結果難免令人后悔。

當然，更多地，她還是想盡快去下城。

“我躺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子就已經想好了，這輩子我過得很圓滿，有父母覺得體面的工作，愛我的丈夫，孝順的孩子們……知足了。到了那邊，我想更多地為自己而活。”

難得遇到這么干脆利落的客戶，阿雯看著她的眼神也多了一些溫柔。“所以，您的選擇是？”

“我想成為一名搖滾歌手，出不出名都沒關系，我從小就喜歡搖滾樂，只要讓我唱歌就行。”

“好的。一個小時后，我會帶您去下城。”阿雯在卷宗上寫下這位客戶的決定：成為搖滾歌手。

客戶離開后，一直沉默的大潘才發出他那無氣又無力的聲音：“阿雯，你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服務客戶的初級靈使！”說著還向阿雯豎起了大拇指。“對了，等會需要我陪你送客戶嗎？畢竟這是你第一次去下城，有我在會更保險一些吧。”

經過一個月的相處，阿雯發現，這位大潘師父并不像他給自己的第一印象那樣“愛給人挖坑”，他基本算得上是一位熱心盡責的好師父。而且，他本就是下城的人，肯定有能幫上忙的地方。

想到這里，阿雯接過話茬就請求大潘待會陪她一起去。兩人約好一個小時后在去往下城的南入口碰面。

04.

通往下城的入口共有四個，都在“出生入死社”辦公樓的負一層。

阿雯到達南入口的時候，大潘已經在那里等著她了，客戶和桂芳也在同事的指引下等在入口處了。三個人一起上了一輛無人駕駛的電車，車里只有“上”和“下”兩個按鈕。

大潘按了“下”之后，電車輕微晃動了一下，就開始飛快地穿梭出去。阿雯仿佛進入了幽暗的隧道里，周圍除了車上不怎么亮堂的燈光之外，再無任何其他光亮。

她看了下時間，差不多半個小時之后，電車就停了下來。

“歡迎來到下城。”

大潘那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那語氣就好像另外兩位是來他家做客的客人似的。

和桂芳像變了個人，眼里閃著之前不曾出現的光，像個孩子一般。“我知道這個地方！這不就是城南的娛樂城嗎？我以前來這里看過演唱會。”

“沒錯，娛樂城里有很多搖滾工作室。您以后就在這里工作了。”阿雯順著社里特配的導航系統，帶著和桂芳和大潘走進了娛樂城深處。

其實，之所以給和桂芳安排在這里上班，阿雯也是有私心的。因為她的家也在城南，不出意外的話，她可以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媽媽。

把和桂芳送到目的地之后，阿雯并沒有往回去的方向走去。

“大潘師父，您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走吧，我知道你想去哪里。你媽媽韓萍萍此刻不在家。你忘了，今天是周一，她應該正在學校。”

阿雯一臉的難以置信，大潘怎么會知道她想做什么呢？

大潘拍了拍阿雯的肩膀，不等她開口問話，便一五一十地向阿雯講了起來。

“社里安排我做你的師父那是有原因的。四年前，你媽媽就是由我領著來到下城的。那時候，我已經在下城生活了十幾年。我除了是中級靈使，還是一名永久信使，負責在上下城之間傳遞資訊，并編寫成書，給兩座姊妹城里的人們閱讀……”

05.

在去“出生入死社”上班之前，阿雯對于下城的了解都來源于書中。原來，那些書有好多都出自大潘之手。

“你知道你媽媽最終選擇了繼續回到校園，站上講臺，跟孩子們待在一起嗎？”

“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在她的卷宗里看到了。我媽活著的時候經常說班上的孩子太皮了，學生家長也是隔三差五就找茬。我以為，她不會選擇老師這個職業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你媽在教師跟旅行者之間糾結了很久。我一再催促她快做決定，可她還是猶猶豫豫地拿不定主意。”

“我媽就是那樣，她有選擇困難癥，尤其是二選一的時候。”一想到媽媽不知道選哪個而糾結的樣子，阿雯有些想笑。

“她最終決定繼續做老師，是在我問她為何離世的時候。我想，她大概是想起了那個自己救下的孩子吧。她終究還是深深愛著那些孩子的。”

兩個人說著說著，就來到了韓萍萍工作的學校。看上去比上城那個學校更大了一些，校門口還多了一個小廣場，有不少人正在小廣場上坐著聊天，有人在鍛煉身體，還有人不時地朝校園里觀望。

門口的保安看到大潘跟阿雯的裝束，便明白他們是出入社的靈使，欣然放他們通行。阿雯習慣性地說了聲“謝謝”，惹來大潘的一陣笑聲。

“你能聽到下城人的聲音，因為你是靈使。但你忘了，他們是聽不到你說話的。”

面紗之下，阿雯露出尷尬的笑容，這一點她早就知道，只是如今第一次真正地接觸到下城的人，一時間她還很難適應。

他們來到韓萍萍上課的教室外。透過玻璃窗，阿雯終于看到了那個她朝思暮想的面孔。媽媽看上去比幾年前又蒼老了一些，不過，不同于大潘那無氣無力的聲音，講臺上媽媽的聲音聽上去依舊是那么洪亮。

阿雯貼在窗子上，張開嘴巴想要說點什么，轉瞬又閉上了嘴。

她定定地站在那里，一眼萬年，兩行淚默默地劃過臉頰。

許久之后，下課鈴聲響起，孩子們簇擁著韓萍萍出了教室。阿雯看到媽媽朝他們這邊望了一望，微微點了點頭，然后又跟孩子們說說笑笑地走遠了。

阿雯好想跑過去抱抱她，告訴她“媽媽，我是你的阿雯呀！”

可她的腿就像注了鉛一般定在原地，一步也挪不開。阿雯忍不住痛哭起來，只有身旁的大潘能聽到她的哭聲。

06.

后來，大潘又帶阿雯去了韓萍萍在下城的家。其實就是阿雯的家。

看著屋子里的布置跟自己家中四年前的場景一模一樣，阿雯仿佛回到了過去。

只是，如今跟媽媽生活在一起的那個叫阿雯的女孩像是個假小子，頂了一頭的黃頭發，穿的衣服也像是男款。阿雯看著照片中的那對母女，熟悉又陌生。

那天下班后，阿雯就去理發店剪掉了自己的長發，生平第一次染了發，是金黃色，跟那個假小子一樣。又去商場買了幾套中性風的衣服，這下子更像現在那個陪著媽媽的孩子了。

突然，她想替媽媽去看看以前上班的學校。快到校門口的時候，阿雯呆住了。

跟四年前相比，學校周圍變化好大。可眼前的一切又是那樣熟悉，像極了自己在下城看到的那個學校。只不過，那個小廣場還沒有完全建成。

一時間，阿雯竟說不上來究竟是先有這座上城，還是先有的下城。

太陽快要下山回家了，阿雯也回到了家中。她站在天臺之上，俯瞰夕陽普照下的這座城市。

不知道此刻它的姊妹城又是何種景象，大概會是同樣的風光旖旎吧。或者，會不會真像大潘書中寫的那樣，比上城還要壯麗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