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月憐香對銀花,花銀對香憐月幽。邊遠吹角落,落角吹遠邊。
無人恨瀾滿江封,封江滿瀾恨人無。春秋催木朽,朽木催秋春。”
路天活動一下酸痛的脖頸,四個小時的呆坐,讓他渾身的骨頭僵硬的如被風吹干了的柳干,伸展間的舒服讓他禁不住呻吟出聲。
又看了一遍剛剛寫完的詞后,滿意地吧嗒吧嗒嘴意淫了一番,然后關上電腦穿上衣服出了門。
魏秋時聚會的地方離他的小店不遠,所以他也理所當然地省了打車錢,他拒絕了肖影來接他的好意,因為半個小時的路程足夠他想出小說的一章大綱了。
他一路上搖頭晃腦地走著,由于這一段店里的事太多,已經有幾天沒寫了,最主要的是他寫到十二章時,明顯感覺到進入了寫作中的窒息期,窒息期是路天自己總結的詞語。
俗話的意思就是到了寫不下去的時候,它跟便秘的道理是相同的,想一瀉千里但手中又沒有開塞露。這個階段長短不一定,有時一個簡單的靈感就能享受到那種一瀉千里的快感,有時憋得臉紅脖子粗也是占著茅坑全無一點用處,他現(xiàn)在想要做的就是找一管開塞露。
昨天一場勉強蓋過了鞋幫的小雪,讓媒體好是一陣歡呼,瑞雪兆豐年等等用了幾十年的陳詞濫調又從電腦的旮旯里翻了出來。粘貼到了頭版頭條上,那股子興奮勁真讓路天羨慕,羨慕他們那種拿著報紙擦屁股,還叫喊著舒服的意淫勁。
自從跟何蕊鑫分開后,他對曾經備受他推崇的雪好似失去了興趣,如果放到從前,腳下傳來的嘎吱嘎吱的踩雪聲,都會讓他靈感迸發(fā),但是現(xiàn)在除了能感覺到擾人的單調,沒了任何靈動。
在單調中他走過了不知幾個路口,看了幾起因雪天路滑而輕微磕碰的車禍,又路過了不知多少個冷清的商家門口。
磨嘰中,他走到了比較繁華的成都路上,這條路是本市最大的步行商業(yè)街。人來人往的嬉鬧讓一路上的閑悶舒展了許多,反正時間還夠,他跟個好性子烏龜似的把腦袋轉個不停而慢慢走著。
冬天的東北用兩個字就能形容了:單調。顏色單調,特別是在下雪后,你會被單調的白色折磨的想大吼幾聲;行人單調,隨著近年的商業(yè)發(fā)展,夜幕下的街路比十多年前繁華了許多,不過到了晚上九點以后,除了買醉的大哥們就是不知愁為何物的小孩牙子了;心情單調,你走在寂寞的長街上,再好的心情也會被孤獨銷蝕掉,除了遐思虛無外你沒有別的可干。
單調促成了東北人的暴躁脾氣,單調讓東北人非常抱團,單調讓東北人直接、勇猛而少了江南那種被水柔了不知凡幾的多愁善感,單調也讓東北人把聚會定義為喝酒大會。
如果你是個剛來到東北的人,新奇在被單調的雪折磨幾年后,就會變成無比的受罪。但是本地人卻沒有這種看似受罪的折磨,因為他出生后的年年都是在六十度的溫差下生活著,四季的轉換讓他對溫差的適應性出奇的強。
春芽破土的嫩綠,讓人從只想嘶吼的白色中重生了,夏的水又把春的綠換成了成熟,秋的葉落黃滿地,提醒人們單調將再一次蒞臨,雪的冬季才是東北人最為之向往的生活,如果少了雪,做為純東北人的心里就好似丟了魂一般難受,東北話就是沒著沒落。
清晰的四季輪轉,就如人生的四個階段一樣分明。在每一年都經歷一個輪回下,所有身處冰天雪地里的東北人,對生死兩個字和水鄉(xiāng)里的南方人看法有著本質的區(qū)別。
東北人面臨生活所迫時,他的出發(fā)點只有一個為了生存什么都可以干,在能凍掉下巴的寒冷冬季,你會有種想把褲衩圍到下巴上的沖動,何況是打打殺殺?生存才是最根本的,這是東北人對待生活的最深態(tài)度。
在單調的苦寒中,就是神仙想到的也只能是先喝碗熱湯再談法術的事,花前月下的短暫把浪漫折磨成了無奈中的無奈,被人不齒的所為背后都是片片心酸中的苦寒。
除了純東北人之外,很少有人能理解東北人尋找生存路上的艱難,就像一個人孤獨地走在單調的白色中,步履蹣跚的挪動不過就是為了回家這個簡單的理由而已。
長時間的冬季造就了長時間的單調,東北人也被動喜歡上了折磨人的單調,并喜歡上了在單調中找尋樂趣的各種方法。
路天對付單調的方法就是尋找別人的開心,就像現(xiàn)在這樣,他漫無目的的走著,看著身邊表情各異的陌生人,突然一幕簡單的情景讓他駐足呆望起來。
兩個在雪地里相互扶持的老人,老太太右手攙扶著老伴的胳膊,左手拿著一串冰糖葫蘆正往老伴的嘴里送去,就這么一個簡單的情景讓路天在單調中找尋到了深深的感動。
看似簡單的動作中折射出的是兩個老人海深的感情,在雪地里艱難挪動的腳步證明老爺子腿腳好像不太好。
無神的眼神呆望著前方別人看不到的絢麗,他可能不記得走過了幾十年的道路,也可能因為被病魔折磨的忘了身邊的生機和活力,但是他那慢慢張開的嘴把老伴遞過來的冰糖葫蘆狠狠地咬下了一個的瞬間,是本能反應還是愛情的極致?
他可能已經不記得身邊的所有人,但是他那個稍顯笨拙的動作卻證明了他記得身旁相濡以沫的老伴,記得這個已經從清秀的女孩變成白發(fā)蒼蒼的老伴。
路天站在幾米外,看著處在慢動作中的兩位老人,他感覺身旁的人如快進了鏡頭一般疾馳而去,唯獨剩下自己和不遠處的兩個老人,她眼神中的溫情隨著老伴咬下冰糖葫蘆的瞬間變成了欣喜,欣喜中的溫情讓雪都為之心顫不已。
老爺子吃完一個后,搖搖頭把送到嘴邊的冰糖葫蘆推到了老伴的嘴前,在看著老伴也咬下一個后,他僵硬的臉以看不清的速度抽動了那么兩下下,好似想說什么,又好似他想笑笑,最后他又恢復到了剛剛的呆望。
他們的動作慢的讓路天能夠清晰地看清他們的表情,當老人把糖葫蘆推向自己的老伴時,路天的眼潤濕了,被慢動作中的感情給弄的鼻、眼都泛起酸來。
有時感動就在你身邊不經意間發(fā)生著,只要你注意觀察,也許就是個慢動作,也許是個眼神。
路天點上一根煙,哈氣和煙氣中那兩道身影緩慢的遠去,直到嘴唇傳來火燒的炙熱感,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站了很長時間,他把冒著火星的煙屁扔到垃圾箱里,把心中的感動收拾起來藏好后,轉身向前疾步走去。
看了看身邊男男女女的十多個人,路天低頭看看自己穿了三年多有點掉毛的羊毛衫,自嘲的一笑。
魏秋時的同事和同學亮鮮的穿戴和那種環(huán)顧四方的自信讓人不用猜也知道他們非權即貴。
“董處,你這個土地爺什么時候給哥們弄塊地啊,你也知道我原來廠子拆遷了,你可得幫幫我啊。”
“拉倒吧,你哪是開廠子啊,你小子就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屠夫,你那是為了得拆遷補償款,你說說你的廠子這么多年都換了幾個地方了?要是不知根知底的人,還以為你柳總是職業(yè)開廠子玩呢,哈哈,你的事等過兩天再說吧。”
眾人都被看似玩笑的玩笑給逗樂了,嘻嘻哈哈中一塊地或是幾十萬乃至上百萬的生意經就達成了。路天知道其間的過道門,但他是第一次直面這種權貴的場合,給他第一個印象就是:原來錢可以來得這么容易啊。
中國人講究圈子,什么人都有一個或是幾個自己的圈子,當然每個人對圈子的定義都有不同,但一個原則是變不了的:冠著各種冠冕堂皇借口的利益集團。
魏秋時的圈子中人非常直接,在路天默默看熱鬧中,幾筆駭人的買賣或是在小民眼里就是憋出屎來也辦不成的大事,幾句玩笑和幾杯酒就完成了,輕松的讓路天為之一陣惡寒。
格格不入是路天此時的切身感覺,他就好像是一堆紅彤彤的柿子里唯一一個青澀的小不點柿子。
別扭的讓他在十幾分鐘內連續(xù)上了三趟洗手間,惹來桌上包括肖影在內的三位女士頻頻注目,看那幾道疑惑的眼神,路天知道自己已經被劃入了前列腺炎患者的行列了,他沒辦法解釋,唯一能做的就是嘆息的認命了。
“你沒事吧?”坐在一旁的肖影關心的問道。
路天苦笑了一下,輕聲說道:“沒事……才怪,來來的,要知道是這場合我就不來了,這不是受罪嗎?”
肖影恍然大悟的掩嘴輕笑起來,花枝招展中,頓時把桌上幾道剛才還若隱若現(xiàn)的狼光霎時給吸引過來,讓齷齪的路天心中一陣子好受,嘿嘿,我還以為你們都是圣人呢?原來不過也是披著圣人外衣的普通人類。
雖然只是個小插曲,但對路天的尷尬處境來說卻是無比重大的轉變,比如一個人第一次到個陌生環(huán)境,心中的彷徨不可避免,但是隨著時間或是別人的一個話題,隔膜和彷徨就會瞬時消失殆盡。
娘的,既來之則安之,這幫鬼也是人,怕個鳥?就是大吃一頓魏秋時這小子也不算賠啊。
我們的路天是那種厚臉皮達到一定程度的人,在心里一關過去后,他頓時放開了手腳,推杯換盞中把自己真正的放了出去。
一直沒刻意照顧路天的魏秋時,自打路天進來他就默默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包括三次去洗手間的過程和表情中的尷尬等等,他都盡收眼底。
看到路天居然能在短時間內,放開了身份和地位的顧忌,慢慢融入到自己刻意維系了多年的圈子里,他心中更是好奇起來,這個人并不像想象中的齷齪嘛。
魏秋時是不知道路天此時齷齪想法,要是知道的話他肯定會把這小子給扔出去。
“路天,你說剛才你來的時候看到了一對讓你感動的老夫妻,說說我們聽聽怎么回事?”
女人的好奇好像跟地位和財富沒什么關系,一個叫倪雅的三十多歲女人問道,她好像是魏秋時的同學,不過剛才亂哄哄的路天只記住了她的名,但也沒記住她是做什么的。
路天整了整心情,低沉的話語聲中把兩個老人的動作和表情說的是入木三分,隨著情節(jié)的過渡,喧鬧的酒桌慢慢靜了下來,就是開始對路天有點敵意的幾個男人,也露出靜聽的神態(tài)。
當路天說到可能患有老年癡呆的老爺子,把送到嘴邊的冰糖葫蘆推向自己的老伴時,整個房間徹底靜了下來。
路天低沉的聲音又再次響起:“老爺子看似簡單的動作中,給我們這些正常人什么啟示呢?看著他的老伴把糖葫蘆咬下后,老爺子露出的僵硬笑容。看著那個老爺子的老伴眼中露出的滿足和欣喜,就在那一刻,說實話,我被感動了!我突然開始反思自己的過去,站在雪地里,我問了自己一個問題,什么叫愛情?”說到這兒,路天望了望桌上所有的人。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因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包括一貫沉穩(wěn)冷靜的魏秋時。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路天又說道:“多年以來我對愛情兩個字一向自負的很,這么多年也一直在追尋著自己所謂的愛情,但今天給我的觸動是,我多年來所追尋的愛情,不過是看似繁花似錦實則空心大蘿卜。
嘿嘿,我現(xiàn)在認為愛情其實就是到老時的一串冰糖葫蘆,不論是疾病還是老朽不堪,就像那兩位老人一樣相互想著、護著對方,他們沒有感天動地的海誓山盟,只有一串冰糖葫蘆。”
“一串冰糖葫蘆的愛情?”不知是哪個人問道。
肖影和倪雅等三女都陷入了癡迷中,三雙眼中的迷離讓桌上唯一保持清醒的路天是一陣頭昏腦脹,其他男人雖然沒有三個女人表情那么夸張,不過也都沒從緊皺眉頭的沉思中清醒過來。
短暫的齷齪后,路天腦海中又出現(xiàn)了那串冰糖葫蘆和那兩道蹣跚的人影,他低沉的說道:“對,就是一串冰糖葫蘆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