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書像一條長河,比如《約翰·克里斯多夫》。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大江奔騰入海,一路風景壯闊。
有的書像一座大教堂,比如《追憶似水年華》。結構嚴謹,細節妍麗,當七卷讀到最后,仿佛頭頂上方一個華美莊嚴的教堂穹頂正在慢慢合攏。
《蘋果酒屋的規則》也是重量級的長篇小說,有五十多萬字,寫了三代數十人,從一九二零年代直到八十年代。
這本書給人的感覺像植物,或者確切說像一棵蘋果樹:它根植在一處貧瘠的山區,慢慢汲取養分,生根,發芽,開花,然后結出飽滿美麗的果實。一年又一年,結實、沉默,又生氣勃勃地生長著。
此前我讀過約翰·歐文的《獨居的一年》和《蓋普眼中的世界》,覺得歐文很關注個人,他筆下的人物境遇起起伏伏,每個人掙扎著,卻又憑著本心過一生。相比之下他對外界似是不大關心,再大的社會熱點,一戰也好,二戰也好,都只是背景。
但是讀這本書我發現自己看錯了,歐文也可以是關心社會的,只不過他關心的不是熱點事件,而是那些對一代人、兩代人、所有人造成巨大影響的觀念的變革。
在《蘋果酒屋的規則》里,歐文深入探討了女性的權益,尤其是至關重要的墮胎權。
圣克勞茲孤兒院附屬醫院的拉奇醫生堅持為不幸的女人墮胎。那些漂泊不定的妓女、窮困的女工,她們愿意生,就可以來這生;不愿意,就可以來這里安全地墮胎——盡管墮胎在當時是違法的。(直到1973年美國最高法院才宣布墮胎合法,但現在又有一些州收緊政策。)
拉奇醫生為什么要幫女性墮胎?他為什么要編造孤兒院的歷史?美洛尼為什么離開孤兒院,又為什么有那樣的遺愿?坎蒂為什么愛上華力之后又愛上了荷馬?這些地方都寫得令人信服,而不是讓讀者看了,只覺得“他們都是怪人”,就蒙混過去。
——要知道,個人轉變是很難寫的。
一個人究竟為什么形成一個觀念,又改變這個觀念?念頭在混沌的意識之水中如海草隨風飄搖,是哪一棵海草改變了生長的方向?這比一場愛情、一場大戰,都更難寫。
歐文把這一類轉變——個人的無硝煙的戰爭史——都寫得很好看,不枯燥,不生硬,非常難得。
主人公有個奇怪的名字:荷馬·威爾士,他的名字是孤兒院護士取的。許多孤兒順利地被人領養,但荷馬的運氣不大好,他被送去過四戶人家,有一家人虐待他,有一對夫妻人挺好卻在戶外運動時被洪水沖走了,結果荷馬就在孤兒院一年年長大成人。
幸運的是,院長拉奇醫生和兩個護士都很有愛。孤兒荷馬是在充滿愛的環境里長大的。
荷馬成了孤兒院的小助手,幫著管年紀小的孩子、給孩子們讀書。拉奇醫生訓練荷馬學醫,他天分過人又非常勤奮,使得拉奇醫生幻想他會受到資助讀醫學院,然后繼承自己的衣缽。
可是少年荷馬不愿意。他離開了孤兒院,跟著坎蒂和華力去了觀海果園。
“蘋果酒屋”這個詞,一直到本書第296頁才出現。不知道是該稱贊歐文的娓娓道來的耐心,還是對他起名的隨意感到服氣呢?
“蘋果酒屋”,是蘋果采摘工的宿舍,每到收成季節,采摘工就住在這里。在此后的十五年里,坎蒂和荷馬在這里偷情;他們的兒子又在這里遇到初戀情人。
一個比歐文更殘忍或者說更現實的作家,對荷馬、坎蒂和華力的三角戀會怎么寫?——比如正常的中國連續劇套路,恐怕只能寫雞飛狗跳、人仰馬翻,要是再“三觀正”一點,荷馬就該被當作“渣男”批判到死了。
但歐文的寫法差不多是和這種“外部現實”無關的。他寫了一條艱難的路,在這條路上走的三個人,都必須高尚、善良、隱忍。
坎蒂和華力一起長大,情投意合,又都漂亮優秀,長大了自然就在一起了。華力善良而孩子氣,坎蒂個性更成熟,更有掌控力。
荷馬也吸引了坎蒂:他就像她父親一樣心靈手巧,還像一個自卑的窮小子仰慕一位公主那樣仰慕她。
二戰中,華力成為飛行員,飛著名的駝峰航線,在緬甸失蹤。大家都以為他死了,荷馬和坎蒂開始交往。
為了照顧華力的母親的感受,他們倆的交往暫時沒有公開。坎蒂懷孕了,兩個人去了孤兒院附屬醫院,拉奇醫生幫她接生了一個健康的男嬰。這個男嬰被注冊為孤兒并被荷馬收養。
華力回來了,他受了很多苦,癱瘓并失去生育能力。坎蒂決定終身照顧他,嫁給了他。
此后的十五年,華力和坎蒂成為一對相愛的夫妻,而荷馬和他的養子也生活在觀海果園。他們四個人就像一家人一樣生活著。
三個大人都全心全意地愛著安琪爾這個孩子。坎蒂和荷馬謹慎地保持地下情,他們猜測華力知道了一切,只是不說罷了。他們倆討論,什么時候把這一切向這兩個親人坦白?
他們倆走的是一條多么崎嶇的路,一條不道德的、受煎熬的,但是符合他們本心的路。這里寫出了人的復雜性,實在讓人唏噓。
作家如何安排自己筆下的人物,是和作家自己的好惡強有關的。就算寫不倫的關系,歐文也是在真情實意地寫。他筆下的感情毫不齷齪。
十五歲的安琪爾愛上了美麗的黑人少女羅斯·羅斯。她被父親強奸和虐待,還懷了孕。荷馬得知以后,違背自己多年的信條為她墮胎;這件事又促使荷馬回到圣克勞茲孤兒院去當婦產科醫生。
羅斯·羅斯在逃走之前,給她父親致命一刀。她父親告訴警察說自己是自殺。這個故事不怎么讓人開心,但是歐文筆下,就算這個殘忍的野獸一樣的羅斯先生,也有人性的一面;就算羅斯·羅斯這樣不幸的女孩,也有開始新生活的可能。
一個善良的作家,很舍不得讓筆下的人物變得邪惡或受到邪惡殘忍的對待,即使寫那些邪惡和殘忍,也不知不覺用了積極和樂觀的筆調去寫,給角色一個光明的尾巴。
而安琪爾,因為這樣的初戀,這樣的出身,他開始認真思考人生,所以他成為一個作家。——歐文的小說里總是有人要成為作家的。歐文熱愛作家這個職業,他愿意讓自己喜愛的人物成為作家!
歐文既有柔軟的心,也有古怪的幽默感,在我看來,這本書快結束時的一個情節把這兩者特別有機地結合在一起:
荷馬在孤兒院的女友美洛妮,成年以后一直想念他,怨恨他,誤解他,但是她死后把遺體捐獻給了圣克勞茲孤兒院:“這樣,我也許終于可以為他派上一點兒用場了!”
當然荷馬并沒有拿她來做實驗和研究,他騙大家說,美洛妮的遺愿是葬在這里。于是大家在后山坡的蘋果樹下挖墓穴,累得腰酸背痛(美洛妮的個子很大,需要的墓穴也很大)!這一段讓人覺得很好笑,但是又很想哭,莫名地感動。
《遠大前程》《大衛·科波菲爾》《簡愛》,這些是孤兒院里念給孩子們聽的睡前讀物,可是書中孤兒院的孩子長大之后,還是一讀再讀,成為他們的人生之書。這些古典小說的汁液,流淌在《蘋果酒屋的法則》的脈絡之中,自然而然,生機勃勃。
約翰·歐文被認為是罕見的繼承現實主義精髓的作家,二十世紀的狄更斯。
歐文那娓娓道來地講故事的手法,是古典的;他對普世價值的堅持,也是古典的。但他筆下的人物更注重自我,也更加古怪。或許是身為一個現代人,他遠比那些古典作家更加放縱不羈愛自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