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掃過山巒,葉尖上也開始冒出點點的黃斑,濕答答的黑土,也被初秋的警示聲收緊,縮的干巴巴的。凸起來的泥巴,隨時將要裂開,露出松軟的新泥,然后被吹干,再裂開。
擔子上挑的老糞,臭得很。哪怕很努力縮起身子,盡量用一個肩膀擔起兩個糞桶,怕是干凈的水也褪不掉這身上烏七八糟的臭味。
說來留在這山坳坳里的村民不多,畜牲卻較以前更多了。三口至少有兩頭牛羊,一年就能多七八個崽,扔了劃不來,吃了不舍得。家里人越來越少,真宰來吃,一頭羊吃不完,都得被這怪日頭給曬壞了。煙熏曬干,掛在梁上,時間久了,就跟裝飾品一樣懸在那里,蟲子都不惦記。
家里老人家都趁日頭盛就回去了,雖然電也不費錢了,但是農村的作息可不是光靠新科技就能說變就變的。老人常說,種田你要跟莊稼一起睡一起醒,就跟養孩子一個樣。
兩桶糞到了田埂上,母親叫我早些回去。想回去的心是真的,手里也不好停下來,抓著糞勺的最尾端,舀起一糞勺,就朝地里灑。
“劉姑娘明天來鄉下,人家城里人。你挑了一身糞臭,人家還能看上你嗎?”
母親總喜歡取笑我。
“又是劉嬸嬸介紹的?”
一桶糞灑完了,挑起剩余的往趙叔的田埂上去。他腿折了,還不是圖那二兩酒癮,走夜路摔溝里,跌斷了腿。
“這回又是哪家的千金?”
說起來劉嬸嬸是真有能耐,本是這山溝溝里土生土長的人,卻能屢屢結交到城里的“貴人”。光是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娃兒,都跟城里的小伙姑娘相過了,姑娘倒是嫁了不少。男娃是一個都沒娶上。
我媽跟劉嬸嬸好的緊,也害得我相了七八次,有之前沒相上的,也有新的沒相過的。據說這是最后一回,連劉嬸嬸也該放棄我了。
“你啊,以前害的我急,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現在我反而想開了。你一個渾身糞臭的混小子,讀了再多的書有啥用,哪個姑娘愿意做你婆娘。”
我也不氣,我也不惱,因為這是事實。
讀了幾年書,倒回了家種地,挑了個把年的糞,還沒適應,大概是身體本能的抵觸?雖然惡心,手里也沒打算停。還松了幾百畝的地,也不都是自家的田,就是覺得干農活心里會舒坦些。常幫著老人家干,一干就過了兩三年。
天要黑了,黑的特別快。小時候偷買的手電,就照著一個小小的,圓圓的地方。其實也看不見啥,就是全憑感覺。
“狗娃子!你快點回去洗澡!換身衣服,那姑娘在劉嬸嬸家呢。”
“怎么大晚上來了?”
“劉姑娘,就是劉嬸嬸家的侄兒。你小時候應該見過。玩在一起的不是?”
被母親一腳蹬了好幾步遠。
我也料得到結果,只是不想讓長輩為難。嗅了嗅胳肢窩,也聞不出個味兒。母親撩起我的手臂,噴了兩下什么勞什子香水,味道怪極了。
他們想避嫌,怕擾了我們說話。
大晚上兩個人待在一個屋子里,本就不合乎禮的,但又覺得人家姑娘什么也沒說,我又何必觸他們的眉頭,省得又遭一頓數落。
“不好意思啊。為難你了,害得你大晚上路迢迢地趕到村里來。”
“沒事的。”
她跟之前的女孩不一樣,沒多少話。就回答些能說的上來的。
“十幾年了吧,這村子的事你還記得嗎?”
女孩抬頭看我。
我也抬頭看她。
她的鞋子很漂亮,白色的平底涼鞋上還有好幾粒會發光的珠子。
她的衣服很漂亮,白色的連衣裙在有些昏暗的燈光里漸漸發黃。
她的發束很漂亮,淺藍色的,像帕,綰在頭發里。
“還好。”
“其實我...不知道要相親。我...”
嘴巴微張,一下子被堵住了,原本我的腦子在很努力得不讓場面尷尬,此時好像思路一下就斷了,也突然覺得輕松了不少。
大概是劉嬸嬸的手段吧,或許以前也用過。
女孩看我不說話,似乎很想打破尷尬的局面,嘴巴張了張,要說些什么。
“你...你用什么牌子的香水...啊,就...嗯...”
她在很努力的搓手。
“不曉得,我媽用的。天天干農活,身上的味,洗澡也洗不干凈了。大概是想遮遮我身上的味兒吧。”
哦。
她聲音很小,她很緊張。這使得我倒是輕松了不少。
“既然不是來相親的,那就好辦了,搞得我要一本正經,真不習慣。”
“水...生哥,明天...有空嗎?”
看得出來她已經很努力了。
“明天早上要下地,中午要午睡,下午還要去趙叔地里看看。晚些時候應該有空,趙叔的地離墳頭也不遠,四點多可以嗎?”
“你知道我要干嘛?”
“這村子里還有其他是你還記掛的嗎?”
長輩們避嫌了很久。
今夜的月亮大,扣子的墳包不知道有人打理了沒。他死的早,還沒到娶媳婦的年紀就沒了,要不是臊子,怕是連個墳包都沒有。
“你怎么扛個鋤子?”
女孩小心翼翼的問我。
“修墳。”
越靠近墳頭,地就越荒。興許是秋天到了,踩起來“枯茬枯茬”的草桿子鋪了滿路。
女孩靠得我近了,看來墳地還是比我可怕得多。
遠遠就瞧見最角落里一個鼓鼓囊囊,又正正方方的墳包趴在那里。頭頂只一點顏色都被削得干干凈凈。
“得,又白扛一鋤子。”
女孩站在墳前一言不發,好像在醞釀感情,又好像醞釀不出來。兒時的玩伴又如何,不過是時間上不太容易抹去的一粒土。
因為某些原因回來此地,只覺得陌生,能聊表心緒的只有入了土的死者,而不是換了模樣的活人。我能理解她,就像臊子也理解了我。
“臊子應該又走了,他老是來來回回跑,很難見到。只有扣子的墳他常來,連我一個就住在村頭的人,也沒他趕的勤。”
女孩低著頭。似乎心里愧疚,我猜愧疚的不是十幾年只回來了一次,而是自己的內心對此竟然沒有幾分愧疚。
可笑的是,我也能理解。
很快女孩就要走了,也不知道是老天安排,還是臊子自己想回來,打巧了在村口撞見了。
“前天回來上墳,看你在挑大糞,就沒叫你,夜里我就走了。”
我指了指女孩,也沒介紹,臊子張張嘴,傻笑了兩聲,要請女孩回家,讓他婆娘多做些好菜。
女孩只說自己要走了。
臊子也沒再留。
劉嬸嬸給了我她的聯系方式,說是她主動留得。
看著這一摞串數字,署名是劉云養。
最后還是默默地撤回了。
這次我就不信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