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1.葉生
黑澤明導演的電影《夢》深得《聊齋志異》的靈魂。葉生的一生,是一個在科舉制度下偃蹇潦倒卻始終奮斗進取的一生。他活著的時候不停地考,死去了的魂魄依然在考,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考中個舉人。
淮陽縣有個書生姓葉,名字記不清了。他寫的文章詞賦,在當時稱得上是首屈一指,然而運氣一直不好,在科舉考試中屢屢落第。這時,有個關東人丁乘鶴到這個縣來做縣令,見到了葉生的文章,很是欣賞。召他來談話,言語投合,大為高興。丁公就叫葉生到官署來住,給葉生燈火錢等讀書費用,并常常送給他錢糧補助家庭費用。
又到了本省科考的時節,丁公在學使面前把葉生稱贊了一番,于是葉生以第一名的成績獲取了參加鄉試的資格。丁公對他的期望十分殷切。鄉試結束后,他要來葉生的文稿讀,讀完后連連擊節稱嘆。不料人受命運的限制,文章憎厭人的命運通達,等到放榜以后,葉生依然沒有考中。葉生神情沮喪地回到家里,慚愧自己辜負了知己的期望,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癡呆呆地像個木偶。丁公聽說了,把他叫來勸慰了一番。葉生不住地掉眼淚。丁公很同情他,與他約好,等自己任職期滿到京城去的時候,帶著他一同北上。葉生更加感動,辭謝后回到家中,從此閉門不出。
沒過多久,葉生就臥病不起了。丁公派人不斷送來東西表示慰問,但葉生吃了很多藥,都不見效。這時,恰巧丁公因為得罪了上司被免去了職務,將要解任離去。他就寫了封信給葉生,大致內容是:“我本來已定下了東歸回家的日期,所以遲遲不起程的原因,就是在等著你啊。你早晨到來,我晚上就出發。”丁公派人把信送到葉生床前。葉生拿著信哭泣起來,請送信人轉告丁公:“我病重很難一下子就好,請您先出發吧。”送信人回去稟明,丁公不忍心先離開,仍然耐心地等著。過了幾天,看門人忽然通報說葉生來了。丁公十分高興,迎上前去問候他。葉生說:“因為我生病,有勞先生等待了這么久,我心中萬般不安。現在幸好可以跟隨侍奉在您的身邊了。”丁公于是收拾好行裝,準備一大早就出發。
到了家鄉,丁公讓兒子拜葉生為師,葉生日夜都與丁公的兒子在一起。丁公子名再昌,當時十六歲了,還不會做八股文。然而他聰明絕頂,一篇八股文看上兩三遍,就不會再忘記。葉生在丁家住著教授了一年,丁公子就能一氣呵成地寫出文章了。又加上他父親的關系,丁公子于是進了縣學。葉生把他平日為準備應試而寫的八股文都抄錄下來,教丁公子誦讀。丁公子參加鄉試,考場上出的七道題,沒有一道是平時準備不到而脫漏掉的,于是高中了第六名舉人。丁公有一天對葉生說:“先生只拿出自己才學的微末部分,就讓我這個兒子高中成名了。然而真正有才能的人卻長久地被埋沒,這又如何是好呢!”葉生說:“這大概是我命該如此吧。不過現在借您的福氣恩澤為我的文章揚眉吐氣,使天下人知道我半生淪落,并不是由于我能力低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況且讀書人能得到一個知己,就已經沒有什么可遺憾的,又何必一定要金榜題名,擺脫布衣身份,才說得上是交了好運呢?”丁公因為葉生離開家鄉在外客居已經很久了,恐怕他耽誤例行的歲試,勸他回家去應試。葉生聽了郁郁不樂。丁公也不忍勉強他,囑咐去參加會試的丁公子,到了京城為葉生花錢捐一個國子監監生資格。公子參加會試又報捷高中,獲得了部中主事的職位。他帶著葉生到任上赴職,兩人早晚都在一起。過了一年,葉生參加京城舉行的鄉試,竟然考中了舉人。正好此時丁公子被派到南河河道辦理公務,于是對葉生說:“這一去離您的家鄉不遠。先生奮斗多年,終于直上云霄,現在是衣錦還鄉的快慰之時了。”葉生也十分欣喜。選定了良辰吉日后,他們便起程上路了。到了淮陽縣界,丁公子又命令仆人牽馬送葉生回家去。
葉生回到鄉里,看見自家門前一片破敗蕭條的景象,心中不禁十分難過。他徘徊著到了庭院當中,恰好他妻子端著簸箕出來,一看見他,扔下簸箕就驚恐地逃開了。葉生心境凄涼地說:“我現在富貴了。三四年不相見,你怎么就到了不認識我的地步?”妻子遠遠地說:“你已經死了很久了,還說什么富貴?我之所以這么長時間遲遲留著你的棺材沒有下葬,實在是因為家里太窮、孩子太小。現在阿大已經長大成人了,就要找地方安葬你了。你可不要顯靈作怪來嚇唬我們活人呀!”葉生聽了這話,顯出失望惆悵的神色。慢慢地走進屋里,看見一具棺材赫然地擺在那里,就倒在地上一下子消失了。他的妻子驚恐地走近一看,只見葉生的衣服、帽子、鞋襪就像蟬蛇蛻下來的皮一樣散放在地上。于是大為悲哀,抱著衣服失聲痛哭起來。葉生的兒子從學館回來,見有馬系在家門口,仔細問明來由,就驚駭地跑去告訴母親。母親抹著眼淚向他訴說了剛才見到的情景。兩人又細細地詢問了外邊跟葉生來的隨從,才知道這一切的原委。隨從葉生的仆人回去后,丁公子聽說了這件事,十分哀痛,淚灑衣襟。他立刻讓人駕車帶著自己趕往葉家,在葉生的靈前哭祭,出錢為葉生操辦了喪事,按舉人的禮數埋葬了葉生。丁公子又送給葉生的兒子許多錢,為他請了老師教他讀書。丁公子向學使推薦了一番,過了一年,葉生的兒子就中了秀才。
異史氏說:一個人的魂魄追隨著自己的知己,竟然能忘記自己已經死去嗎?聽說這事的人都不相信,唯獨我深信不疑。《離魂記》里的倩女能為心上人而使魂魄離開軀體,生死相隨;張敏、高惠這對遠隔千里的知心摯友也能在夢中相會。更何況筆下的文章,傾注著我們讀書人的心血;鍾子期那樣的知音,才是和我們這些讀書人性命相通的人呀!可嘆啊!知音相遇是難以期望的事情,人還是常會遭逢獨自一人不得知音的境遇。自己孤單流落,對著影子長久地憂怨;偏偏又生就了錚錚傲骨,難免不失意無計自愛自憐。可憐一副窮酸相的書生,甚至連鬼怪也要來嘲弄。只要屢考不中,就連每根須發都是丑陋的;一旦名落孫山,文章就處處都是毛病。自古至今以痛哭聞名的人,要數獻寶被拒的卞和;而面對超群之才被埋沒的良莠顛倒之事,誰是善識賢才的伯樂呢?身懷絕技,無人賞識,也只能像禰衡那樣把名帖放在懷中,以致三年之后字跡磨滅;側身四望,天下已經無處投奔。人生在世,只應該閉著眼睛放開步子走,服從上天安排下的富貴貧賤。天下不凡之士像葉生那樣淪落一生的,還有不少,只是怎樣才能讓丁乘鶴那樣的人再度出現,好去與他生死相隨呢?唉!
0132.四十千
“生佳兒,所以報我之緣;生頑兒,所以取我之債。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這是蒲松齡對于這些問題的看法,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國民間的共識。
新城的王大司馬家中,有一個主管賬目的仆人,雖然沒有官爵,但是家里富有資財。一天,他忽然夢見一個人急匆匆地跑進來,說:“你欠我的四十貫錢,如今應該還清了。”問這個人,這個人也不回答,徑直走向內室去了。他睡醒以后,妻子生下了一個男孩。他心中明白這是他前世惡業的果報,就把四十貫錢捆放在一間屋子里,凡是這孩子穿衣吃飯看病買藥的錢都從這里支取。過了三四年,他察看了一下屋子里的錢,只剩下了七百文。正好這時乳母抱著孩子來了,在他身旁逗弄小孩玩樂。他于是對孩子呼喊說:“四十貫錢快花光了,你也應該走了。”他話音剛落,孩子突然間眉頭緊鎖,臉色大變,脖子耷拉下來,眼睛直直地瞪著。再去摸摸孩子,已經斷了氣。于是,他取出剩下的錢買了埋葬用具把孩子埋葬了。這件事可以當成是對欠債者的告誡。
從前有個老而無子的人,去問高僧這其中的緣故。高僧說:“你不欠別人的,別人又不欠你的,怎么能有兒子呢?”大概生了好兒子,是別人要報答我的善緣;生了頑劣之子,那是別人以此來向我討還欠債。所以,生了兒子的不必高興,死了兒子的也不必傷悲。
0133.成仙
這出家過程寫得跟逼上梁山似的。
文登縣有個姓周的書生,與另一個姓成的書生從小就在一起讀書,于是結為不計身份高低貴賤的好朋友。成生家里很貧窮,一年到頭依靠周生接濟。論年齡,周生的歲數大,成生就稱呼周生的妻子為嫂嫂。四時八節,成生就到周家拜見問候,親密得如同一家人。后來,周生的妻子生孩子,產后得了暴病死去了,周生又續娶了一個妻子王氏,成生因為王氏年少,一直沒有拜見過她。有一天,王氏的弟弟來看望姐姐,周生便在內室設了酒宴招待他。這時成生正好來了,家人進來通報,周生讓家人邀他進來一同飲酒。成生沒有進來,告辭走了。周生把酒席移到客廳里,把成生追了回來。兩人剛剛坐定,就有人來報告說鄉下田莊的仆人被知縣下令重重鞭打了一頓。
事情的原委是,在吏部做官的黃家有一個放牧的仆人,趕著牛踐踏了周生家的農田,因此和周生家的仆人爭吵辱罵起來。黃家的仆人跑回去告訴主人后,黃家就捉住周生家的仆人送到了官衙,于是周生家的仆人遭到了鞭打的處罰。周生問明了事情的起因后,勃然大怒說:“黃家奴才,怎么敢這樣!黃家上一輩子的人還在我祖父手下當差,突然間得了志,就目中無人了嗎!”他滿腔怒氣,憤怒地跳起來要去找黃家論理。成生連忙按住他勸阻說:“現在這個強橫世界,本來就不分青紅皂白。又何況現在做官為宦的多半都是些不拿刀槍的強盜呢?”周生不聽,成生又再三勸阻,以致流下眼淚哀求,周生才止步不去了。但他心中的怒氣到底沒有消去,夜間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天亮后,他對家人說:“黃家欺負我,是我的仇人,這暫且不說。那知縣是朝廷任命的官員,又不是有權勢人家任命的官員,即使互相有爭執,也應該兩面兼聽,何至于像狗那樣,主人一嗾使就去咬人呢?我現在也上個呈狀要求懲治黃家的仆人,看他怎么處理。”家人在一旁也都慫恿他去,于是周生打定了主意。他寫了一份狀子去見知縣,知縣見了狀紙,一把撕破扔在了地上。周生十分氣憤,言語侵犯了知縣。知縣惱羞成怒,就下令把他逮捕起來投進了監獄。
這天辰時過后,成生前往周生家拜訪,才知道周生進城告狀辯理去了。他急忙追到城里去勸阻,但周生已經被投入大牢。成生急得捶胸頓足,然而一時也想不出辦法來。這時,縣里捕獲了三名海盜,知縣與黃家于是用錢買通他們,讓他們誣陷周生是同黨。知縣又根據他們的供詞報請上級官府革去周生的生員功名,對他進行殘酷拷打。成生入獄探望,兩人凄酸相對,商量把冤情直接向朝廷申訴。周生說:“我關在大牢里,好像鳥困在籠中,雖然有一個年少的弟弟,也只能夠給我送送囚飯而已。”成生毅然自薦,說:“這是我的責任呀。有了危難而不相救,還要朋友有什么用!”說完就起程了。等到周生的弟弟來給他送盤纏時,他已經走了很久了。成生到了京城,一直找不到門路去上訴。一天,聽說皇帝將要出門行獵,他便預先躲藏在樹林當中。不久,皇帝的車駕經過這里,成生連忙出來伏地叩頭,痛哭喊冤,于是皇帝準接了他的狀紙,派郵驛把狀紙送下,命令交付山東巡撫審理后再回奏。這時距離周生被關押起來已經過了十個多月,周生在縣里已經被屈打成招,判處了死罪。巡撫接到皇帝的御批后,大吃一驚,重新提調案犯親自審定。黃家聽到消息后,也十分恐慌,謀劃殺了周生滅口。于是黃家賄賂了監獄里的看守,不給周生吃喝,周生的弟弟前來送飯探監,也被拒絕在門外。成生又為此事往巡撫衙門喊冤,才爭取到長官開始提審周生的案子,但周生已經餓得不能動彈了。巡撫大人大怒,下令用亂棍打死監獄的那個看守。黃家極為恐懼,急忙拿出幾千兩銀子,托人向上說情解脫,終于使自己蒙混脫了罪,免于被題奏參劾。而知縣則應為貪贓枉法罪被判處流放。周生被放回家后,對成生更加推心置腹。
成生自從經過這場官司后,已經看破世情,心如死灰,便去邀周生一同到深山隱居。周生因為溺愛年輕的妻子,就笑話成生迂腐。成生雖然沒再說什么,但去意已決。這次分別后,成生有好幾天沒有再來周家。周生派人到他家去探望打聽,成家人正在猜疑成生住在周生家里。兩處都不見了成生,大家這才驚疑起來。周生心里明白這事的情由,就派人去尋訪他的蹤跡,但佛寺道觀、深山峽谷,幾乎都找遍了,卻仍然杳無音訊。周生只好時常送銀錢衣服去撫恤成生的兒子。
又過了八九年,成生忽然自己回來了,只見他頭戴道冠,身穿道袍,一副地道的道士模樣。周生十分高興,拉著他的胳臂問:“你到哪里去了,讓我到處都找了個遍?”成生笑著回答說:“我孤云野鶴,四處飄游,沒有一定的棲身住處。所幸的是分別后身體還算健壯。”周生立即命令家人擺上酒席,兩人說了一會兒久別之后的閑話。周生想讓成生換下道士服裝,成生只是笑了笑不說話。周生說:“你太傻了!怎么能這樣像扔破鞋子似的拋棄妻子兒女呢?”成生又笑了笑回答說:“不是這樣的呀。人世間要拋棄我,我哪里能拋棄什么人呢!”周生再問他住的地方,成生回答說在嶗山的上清宮。這一夜,兩人就腳對腳地睡在一起,周生夢見成生赤裸著身子伏壓在自己胸口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驚訝地問成生為什么要這樣,成生一句也沒有回答。周生一驚,忽然睜眼醒了過來,呼叫成生卻沒有應聲,坐起身一摸,床上空空的,成生已經不知到哪里去了。周生再定神坐了一段時間,才發現自己睡在成生床上。他不由得驚奇地自語:“昨天晚上沒有喝醉,怎么神魂顛倒到這種地步?”于是他呼叫起了家人。家人拿著燈火一看,坐在這里的明明白白是成生。周生原來的胡須很濃密,現在自己用手一捋,只覺得稀稀拉拉地沒有幾根。他又取來鏡子自己對著照,立即驚叫起來:“成生在這里,那么我到哪里去了呢?”過了一會兒,他終于恍然大悟,知道這是成生在用幻術勸自己去隱居。周生想回到自己的內室去,弟弟因為他的相貌與原來的周生大不相同,攔住他不讓進。周生自己也沒有什么辦法來說明一切,就命令仆人備馬一同去尋找成生。
走了幾天,他們進入了嶗山。馬跑得快,仆人追不上。周生勒馬停在樹下休息,只見許多道士來來往往。其中有一個道士不住地注視著他,周生就上前去打聽成生的下落。那個道士笑著說:“聽說過這個名字,他好像在上清宮。”說完就徑直走了。周生目送著他離去,見他剛走了一箭遠的路,又與另外一個人談話,也是說了沒幾句話就離去了。和道士說話的那人漸漸地走近了,一看,竟然是同鄉的一個生員。那人見了周生,驚愕地問道:“數年不見,別人都說你在名山里學道,難道現在你還在人間游戲嗎?”周生知道他把自己當成了成生,于是又述說了一遍這件怪事。那個生員吃驚地說:“我剛才正好遇見他,還以為是周生你呢。他剛離去沒多久,也許還沒走遠。”周生也大為驚異,說:“真怪呀!怎么自己的面孔我對面碰見都不認識了呢!”這時,仆人已經找到了這里,周生急忙策馬奔馳,前去追趕那個道士,但竟然毫無蹤影。追了一陣兒,周生四下一望,只見山勢茫茫,遼闊無邊,頓時感到不知所從,進退兩難。他心中思忖,自己已經無家可歸了,決定索性窮追到底。但是山勢越來越險峻,不能再騎馬前行,他就把馬交付給仆人讓他回去,自己慢慢走著獨身前往。
周生走了一會兒,遠遠地看見一個道童獨自坐在那里,就上前去問路,并且告訴了他自己正在尋找成生的事。道童自稱是成師父的弟子,又代替周生背起干糧衣物,引導他一同前往。兩人一路上披星戴月,風餐露宿,走了很遠。他們走到第三天才到,卻不是人世間所說的那處上清宮。這時已經是十月中旬,這里仍然是山花開滿路邊,一點兒也不像是初冬季節。道童進門報告說有客人來了,成生立即出門前來迎接,周生這才認出了自己的模樣。他們兩人手拉著手進了屋里,一邊飲酒一邊交談起來。但見一只只身披奇光異彩羽毛的禽鳥,十分馴服,見人也不驚怕,叫聲像笙簧一樣悅耳動聽,常常飛到座位前來鳴唱。周生心里十分驚異。然而他還是念念不忘塵世,無意在這里久留。地上放著兩個蒲團,成生拉著周生盤腿并坐在了上面。待到夜里二更以后,周生心中什么也不再想了,進入了一片沉寂,忽然好像突然打了個盹,周生覺得自己的身子又與成生的換了回來。他還有些懷疑,就自己摸了摸下巴,濃密的胡須已經和以前一樣了。
天亮以后,周生又執意提出要回家去。成生堅決挽留他。過了三天,成生才說:“請稍微睡上一會兒休息休息,然后早早地送你回去。”周生的眼睫毛剛剛合上,就聽見成生在叫他:“行裝已經準備好了。”于是他就起身隨成生上了路,所走的路途與來時的舊路截然不同。覺得沒過多久,自己住處的房屋已經遙遙可見了。成生坐在路邊等候,讓周生自己回去。周生強拉他一同回家,但成生不去,周生只好獨自慢慢地走到家門口。他敲了幾下門沒有人答應,剛想要爬墻進去,就覺得身子輕飄飄地像一片樹葉,輕輕一躍就已經過了院墻。這樣躍過了好幾道墻,周生才到達了自己的臥室。只見里面的燈火還亮著,妻子王氏還沒有睡,聽見她唧唧噥噥地在與人說話。周生用舌尖舔破窗紙偷偷一看,只見妻子正在與一個仆人同杯共飲,一副淫蕩的模樣。于是他不由得胸中怒火熊熊,想要把這兩個人堵在屋里抓住,又怕自己孤掌難鳴。于是他悄悄地轉回身子開啟大門跑了出來,一直奔跑到成生那里,告訴了成生并請他幫忙。成生痛快地隨他前去,一直進到了里面的臥室。周生舉起一塊石頭砸門,里面頓時亂作一團,但外面擂門擂得越急,里面就把門頂得越牢。于是成生用劍一撥,屋門就像被劃破一樣地敞開了。周生沖了進去,仆人跳出窗戶要逃,卻被成生在門外擋住,用劍一砍,砍斷了仆人的一只臂膀。周生抓住妻子拷打審訊,才知道自己那年被關在監獄里時,她就已經和這個仆人私通了。周生借來成生的劍砍下了她的頭,又把她的腸子掛在庭院里的樹上,這才隨著成生出來,按原路上山。這時,周生驀地醒了過來,一看自己還躺在床上。他驚愕地說:“做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夢,真叫人又驚又怕!”成生笑著說:“夢中的事,兄長以為是真事,真事,兄長卻以為是做夢。”周生驚疑地問他這是什么意思。成生就拿出劍來給他看,只見那劍上的血還在。周生害怕難過得要死,心里卻懷疑這是成生用幻術制造出來的假象。成生知道他的心思,于是收拾行裝送他回去。
兩個人慢慢地走到了周生的村子口,成生說:“先前的那個夜里,我拿著寶劍等待你,不就是在這里嗎?我討厭看見人間的惡濁,請你讓我還在這里等你。如果過了下午你還不來,我就自己走了。”
周生到了家,看見門戶蕭條冷落,似乎沒有人居住在里面。他又進到弟弟的宅院。弟弟一見到他,就失聲痛哭,說:“哥哥走了以后,突然有一天夜里強盜闖進來殺死了嫂嫂,挖出了她的腸子才走,實在太殘忍了。到現在官府四處捕捉也沒有拿獲到兇手。”周生這才如夢初醒,于是把實情詳細地告訴了弟弟,又告誡他不要再追究這件事了。弟弟聽后驚愕了很長時間。周生又問起了自己的兒子。弟弟于是讓老媽子把孩子抱來。周生對弟弟說:“這個在襁褓里的孩子,周家要靠他傳宗接代,弟弟要好好照看他。為兄的要告別人世了。”說完,周生就起身徑自出門去了。弟弟流著眼淚追上前挽留他,周生卻笑著不回頭。到了野外,周生見到在那里等候的成生,就與他一起前行。周生遠遠地又回頭喊道:“做事能忍讓,就是最大的快樂!”弟弟還想說些什么,但見成生的寬袖一甩,他們兩人就立即不見了。弟弟在那里失意地站了半天,只得痛哭著回去了。
周生的弟弟為人樸實反應慢,不善于管理家人和家業,過了幾年后,家里越來越窮。周生的兒子漸漸長大了,也沒有錢為他請老師,因而周生的弟弟只好自己教他讀書。一天,周生的弟弟早晨來到書齋里,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封信,封得很嚴實,信封上寫著“賢弟親啟”,仔細一看,辨出是哥哥的筆跡。打開信封,里面竟然空空的什么都沒有,只見到一片指甲,有兩指多長。弟弟心中十分奇怪。他把指甲放在硯臺上,出房去問家人信函是從哪里來的,卻沒有人知道。等他回到書齋再一看,硯臺已經黃燦燦地化成了黃金。弟弟大吃一驚,再用那指甲試驗銅和鐵,都一樣可以變成黃金,周家由此變得非常富有。周生的弟弟又拿出一千兩金子送給成生的兒子,所以鄉里都傳說這兩家會點金術。
0134.新郎
真是見鬼。
江南舉人梅耦長,曾講過他的同鄉孫先生在德州做知府時,審理過的一件奇案。起先,一個村子里有戶人家為兒子娶媳婦,新媳婦接入家門后,村子里的親戚鄰里都前來祝賀。當喝酒喝到一更過后,新郎從房里走了出來,看見新媳婦穿著鮮艷光彩的衣服,快步地轉到房子后面去了。他對新媳婦起了疑心,就緊跟在她身后,追了過去。房子后面有條長長的小溪,一座小橋在溪上架通兩岸。新郎眼看著新媳婦從橋上直接走了過去,心中更加懷疑,他急忙喊叫新媳婦,可她不但不回答,反而在遠處打手勢招呼他過去。新郎急忙趕過去,兩個人前后相距只有一尺多遠,但到底追趕不上她。就這樣走了幾里路,他們走進了一座村莊。新媳婦這才停住了腳步,對新郎說:“你們家冷冷清清的,我住不慣。請你和我一起暫時在我家住上幾天,然后我們再一起回你家看望父母。”說完,她取下頭上的簪子,“嗒嗒”地扣打院門,有個小女童應聲出來開門。新媳婦自己先走進門去。新郎一見如此,只好也跟著她走了進去。一進房門,只見岳父、岳母都坐在堂上。他們對新郎說道:“我們的女兒從小嬌慣,一時一刻也沒離開過我們的身邊,一旦離開家,心里就會悲傷難過。如今她同你一齊回來了,寬慰了我們的惦念之心。住上幾天,我們一定送你們兩人回你家去。”說完,就為他們清掃房間,準備好了床鋪和被褥。這樣,新郎便在這里住了下來。
新郎家中的親朋賓客見新郎走出門去好長時間也沒回來,便一同去尋找他。新房里面只有新媳婦一個人在,也不知道新郎去了哪里。從此以后,新郎家中的人遠近尋訪,都毫無消息。公婆傷心地不斷流淚,以為兒子一定是不在人世了。這樣過了將近半年的時間,媳婦家悲傷于女兒沒有配偶,就向新郎的父親請求,想把女兒改嫁出去。新郎的父親心中更加悲痛,說道:“我兒子的尸骨衣裳都沒有見到,無法驗證,怎么知道我兒子就一定是死了呢?即使他真的是死了,周年以后再讓新媳婦改嫁,應該說也不算晚,你們為什么這樣著急呀!”女家的父親聽了這樣的答復,心里更加怨恨,于是就把此事告到了官府。孫先生聽了女家的控告,感到這個案子的情節十分離奇,一時卻無從下手解決,就判定讓女家等待三年,吩咐官府立案后,孫先生打發他們兩家回去了。
新郎住在新媳婦家里,受到了她家人的熱情款待。新郎每次和新媳婦商量回家的時候,她也都答應了,卻總是拖延著不肯立即啟程。這樣一拖再拖,就住了半年多時間,新郎心里猶豫徘徊,怎么想都安不下心來。他準備自己一個人回家去,但新媳婦堅決要把他留下來。突然有一天,全家上上下下都慌慌亂亂的,好像有什么緊急的危難要降臨似的。岳父急急忙忙地對新郎說道:“我們本想再過三兩天后送你們夫婦一起回家去,沒有料到還沒有為你們準備好禮品行裝,忽然間家門就遭到了兇禍之事。不得已,即刻就先送你回去吧。”于是,岳父把他送出大門。剛剛送到門口,岳父就轉過身急忙回去了,臨別時的應酬舉動都是匆匆忙忙的。新郎正想尋找回家的路,回頭再一看,岳父家的宅院不見了,只看到有座高高的大墳。新郎大吃一驚,找到路便急忙回家。新郎到家后,詳細地說明了事情的前后經過,并與家人到官府稟報了事情的原委。孫先生把女家的父親召來,告訴了他新郎出走的原因,又勸說了一番。女家又把女兒送回到了新郎家,直到此時,這對夫婦才得以成婚。
0135.靈官
明崇禎十七年(1644),按照中國天干地支紀年為甲申年。這一年,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進入北京,明朝滅亡,史稱甲申之變。同年,清兵亦入京。由于朝代的更迭在中國歷史上堪稱是天崩地裂的變革,這給老百姓無論在觀念上還是心理上都帶來了劇烈的震動,甚至顛覆。這篇作品通過寄居京城的狐貍之口從側面反映了這一重大事件。
朝天觀的道士某人,喜歡吐納養生術。有一個老頭兒借住在觀中,恰好也同樣喜歡這種養生法術,兩人于是就成了道友。老頭兒在觀中住了幾年,每年到了郊祭天地的時候,他就提前十來天離開道觀,郊祭結束后再返回觀里。道士對此很是疑惑,就問老頭兒為什么要這樣。老頭兒說:“我們兩人是莫逆之交,我可以實話告訴你,我是只狐貍。郊祭的日子一到,各路神仙就都會來清掃污穢,我便無處容身了,所以才自行逃走。”又過了一年,快到郊祭的日期時,老頭兒又走了,但過了很長時間也沒有返回觀中來。道士的心里非常疑惑。一天,老頭兒忽然來了,道士就問他為什么這么晚才返回。老頭兒回答說:“我幾乎見不到先生了!我先前本想去遠遠地躲藏起來,但心里感到很倦怠,看到陰溝里很是隱蔽,于是就潛伏在陰溝入口的甕下面。沒想到王靈官打掃到這里,一眼就看見了我,他生氣地想要用鞭打我。我害怕地逃走,靈官神在后面追趕得很緊。我跑到黃河邊上時,眼看靈官神就要追上來了,萬般無奈,我就竄進廁所里面趴著。神靈嫌這地方太骯臟,才返身離去。我從那里面出來,身上沾染上了惡臭,不能再在人世間出沒了。于是,我跳進水里,清洗自己的身體,洗完后又隱居在洞穴里,過了將近一百天,污垢才除盡。今天我來是和你告別的,同時,告訴你幾句話:先生也應該離開這里到其他地方去隱居,大的劫難即將來臨,這里不是安樂之地。”說完,老頭兒告辭而去。道士聽從了老頭兒的話,搬遷到別的地方去了。沒過多久,就發生了明朝覆滅的甲申之變。
0136.王蘭
講交友一定要慎重。遠離賭徒。
利津縣有個人名叫王蘭,忽然身患暴病死去了。到了陰間,閻王復審,才發現是小鬼勾錯了魂。閻王責令小鬼把王蘭的魂魄送還陽世復活,但他的尸體已經腐爛了。小鬼害怕閻王怪罪自己,就對王蘭說:“人死了做鬼很痛苦,但如果能由鬼變成神仙就很快樂。假如有歡樂,又何必再去人間投生呢?”王蘭也認為這話有道理。小鬼說:“這地方有一個狐貍精,它已經煉成了金丹。要是去把它的金丹偷來吞吃下去,那人的靈魂就會不消散,可以永遠存在,任憑靈魂想去什么地方,沒有不如意的。你愿意嗎?”王蘭聽從了小鬼的主意。小鬼就帶著他,進了一家高門大院的府第,只見里面的樓閣高大深廣,卻靜悄悄沒有一個人。有一個狐貍精在月亮光下面,仰起頭朝著天空,它一呼氣,就有一個小丸從口中噴出來,一直向上飛入月亮中去;再一吸氣,小丸就落下來,狐貍精用口把小丸接住,于是再次呼氣。如此反復不已。小鬼悄悄地躲在狐貍精的身邊,等到它吐出小丸時,急忙把小丸抓在手里,交給王蘭吞了下去。狐貍精大吃一驚,怒氣沖沖地撲了過來。但見到對方有兩個,怕自己敵不過,只好憤恨地離去了。王蘭與小鬼告別后,回到了自己家里,妻子兒女看見他,都驚恐地要逃走。王蘭告訴他們原因以后,家人才慢慢地圍攏了過來。從此,他就像往常一樣地在家里住了下來。
王蘭有個姓張的朋友,聽說后就來看望他,兩人見面后,談了一會兒離別問候的閑話,王蘭便對張某說:“我家和你家向來貧窮,現在我有了法術,可以發財致富了。你能跟著我一起干嗎?”張某答應了。王蘭又說:“我不用藥就能治好病,不用卜卦就能斷事如神。但是我要現出原身,恐怕知道我已經死去的人們都會吃驚害怕。讓我附在你的身上出去,可以嗎?”張某又一口答應了。于是兩人當天就收拾行裝出發了,他們來到山西地界。那里有個富翁家的女兒,得了暴病,整天昏迷不醒,神志不清,前前后后又是吃藥又是求神,各種辦法都用盡了,仍不見效。張某來到這家拜訪,向富翁炫耀自己的法術。富翁只有這么一個女兒,素來十分珍愛她,他許愿誰能治好女兒的病,就用一千兩銀子來酬謝。于是張某要求讓他去看看病人。張某隨著富翁進了內室,只見那個少女昏昏沉沉地躺在那里,掀起她的被子撫摸她的身體,她也昏迷不覺。王蘭偷偷地告訴張某說:“她這是靈魂迷失了,應當替她找回來。”張某就告訴富翁說:“病情雖然危險,但還有救。”富翁問:“需要用什么藥?”張某說什么藥都不需要,“你家女公子的靈魂出竅到了別的地方,我已經派神人前去尋找了”。大約過了一個時辰,王蘭突然回來,告訴張某少女的靈魂已經找到了。張某便請富翁再進內室去,富翁再次撫摸自己的女兒。過了一會兒,女兒就彎身伸腰,忽然睜開了眼睛。富翁大為高興,一邊撫愛一邊詢問女兒是怎么回事兒。他女兒說:“先前我正在花園里游玩,看見一個少年,用彈弓彈射鳥雀,有幾人牽著駿馬,跟隨在他身后。我急忙想躲避,卻被他橫加阻擋住了。那少年又把彈弓塞到我手里,要教我彈。我正害羞地斥責他,他卻把我抱到馬上,同馬而行,還笑著說:‘我喜歡和你玩,你不要害羞。’走了好幾里地進入山中。我在馬上又是號哭又是怒罵,那少年一氣之下,把我推落到路邊,我想回家卻又找不到路。恰好這時有一個人來了,抓住我的手臂,帶著我飛跑得像是騎馬奔馳一樣,一轉眼就到了家,忽然像做了個夢似地醒過來了。”富翁覺得張某神通廣大,果然送給他一千兩銀子。王蘭在這天夜里又和張某商議好,留下二百兩銀子作為路費用,其馀的都由王蘭作法轉移到家里去。王蘭敲開門把錢交給他兒子,又囑咐他送三百兩給張家,完事之后王蘭才返回來。第二天與富翁告別,富翁看不見他們的銀子藏在哪里,更加覺得奇異,贈給他們豐厚的禮物,然后送別了他們。
過了幾天,張某在郊外遇見了同鄉賀才。賀才沉湎于飲酒賭博,不務正業,異常貧窮,像要飯的一樣。他聽說張某學到了奇異的法術,獲取了多得數不過來的銀子,于是跑來找張某。王蘭勸張某送給賀才少量的銀錢,讓他回去。但賀才不改舊日惡習,十來天就把銀子全花光了,又想再來找張某。王蘭已經暗中知道了,對張某說:“賀才為人狂妄背理,不能和他在一起相處,只能是送給他一些錢財讓他走人,這樣,即使他闖了禍,對我們的危害也會淺一些。”第二天,賀才果然來了,強行要求和張某一塊兒干事。張某說:“我早就知道你還會來。你每天酗酒賭博,即使有一千兩銀子,又怎么能填滿你的無底洞?你要是能夠痛改前非,我就送給你一百兩銀子。”賀才答應要改掉惡習。張某就把錢袋里所有的銀子都送給了他。賀才離開后,自恃錢袋里有了一百兩銀子,更加放肆地狂賭,還在花街柳巷里嫖娼,揮金如土。縣里的捕快差役懷疑他做了案,就把他抓去見官審訊,對他進行殘酷的拷打。賀才一五一十地供出了銀子的來歷。知縣于是派遣差役押著賀才去捉拿張某。但過了幾天,賀才因為傷重死在了路上。他的魂魄仍然不忘記去尋找張某,又前去依附張某的身上,因此與王蘭的魂魄會合在了一處。有一天,他們在煙墩廢址里聚會飲酒時,賀才的靈魂酩酊大醉,狂呼亂叫起來,王蘭竭力制止他也不聽。正好巡方御史的車駕經過這里,聽見呼叫后他就命人搜尋,結果抓獲了張某。張某十分害怕,就說出了實情。御史大怒,下令鞭打張某,又把狀詞通報給了神靈。當天晚上御史夢見有個身穿金甲的神人來告訴他說:“查得王蘭是無辜誤死的,現在成了鬼仙。他為人治病也算是有仁義,不應該把他當作妖魅處罰。今天奉玉帝的旨意,授他為清道使。賀才淫邪放蕩,已經處罰流放到鐵圍山去了。張某沒有罪過,應當寬恕他。”御史從夢中醒來,十分驚異,于是釋放了張某。
張某置辦行裝回到家鄉。錢袋里還有幾百兩銀子,就拿出一半來恭敬地送到了王家。王家的子孫因此而變得富裕起來了。
0137.鷹虎神
千佛山的鷹虎神。
郡城的東岳廟,位于南郊,大門的左右各有一尊一丈多高的神像,人們俗稱作“鷹虎神”,面目猙獰,讓人害怕。廟里有一個姓任的道士,每天雞鳴時分,他就起床焚香念經。有一個小偷,預先躲藏在廟里的走廊當中,等到道士一起床,就偷偷地鉆進房里搜尋錢財。無奈房里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只是在草墊子下面找到了三百文錢,小偷就把錢裝入了腰包。他打開門跑了出去,準備上千佛山去。小偷朝南逃竄了好一陣子,才到了山腳下。這時,只見一個身材特別高大魁梧的人,從山上走了下來,左臂上架著一只蒼鷹,恰好和小偷迎面相遇。走到近處一看,見這人的臉皮是青銅色的,仿佛是廟門里常見的那位神。小偷非常害怕,蹲在地上渾身發抖。神斥責他說:“你偷了錢,往哪里跑!”小偷一聽更加害怕,連連叩頭不止。神揪住小偷,讓他返回廟里去,回到廟里后,又讓他把偷去的錢全都掏出來,跪在地上守在那里。道士念完了經,回過頭來一看,大吃了一驚。小偷自己一五一十地說出了事情的經過。道士收回了錢,把小偷放走了。
0138.王成
再倒霉的人,也有運氣好的時候,抓住時機。
王成是平原縣舊時官宦人家的子弟。生性最為懶惰,家境一天天沒落下去,只剩下幾間破屋子,與妻子躺在麻草席里,被妻子責怨,難以度日。當時正是盛夏,天氣炎熱,村子外面原先有個周家花園,現在墻倒房塌,只剩下一個涼亭,村子里的很多人為了避暑住在那里,王成也在其中。這天天亮后,睡覺的人陸續都離去了。待到紅日升到三竿高,王成才起來,磨磨蹭蹭地想要回家。他忽然看見草叢里有一枝金釵,撿起來一看,上面刻著幾個小字:“儀賓府造。”王成的祖父原先是衡王的女婿,家里的舊物,有不少刻有這種標記,王成因此拿著金釵猶豫猜測了一番。這時,有一個老太太前來尋找丟失的金釵。王成雖然很窮,但卻品性耿直,立刻拿出金釵交給了她。老太太很高興,大大稱贊了王成的品德,又說:“這枝金釵能值幾個錢,可這是我故去的丈夫的遺物。”王成問:“您的丈夫是誰?”老太太回答說:“是已故的儀賓王柬之。”王成吃驚地說:“那是我的祖父啊!你們怎么能相遇呢?”老太太也驚奇地說:“你就是王柬之的孫子嗎?我是個狐仙。一百年前,與你祖父曾結為夫妻。你祖父死后,我就隱居起來了。經過這里時丟失了金釵,恰好被你撿到,這不是上天的安排嗎!”王成從前也曾聽說過祖父有位狐貍妻子,便相信了她的話,邀請老太太到家里去坐坐。老婦人跟著他去了。
到了家中,王成叫妻子出來,只見她身上穿得破破爛爛,餓得臉色青黃。老太太不由得嘆息說:“唉!王柬之的孫子,竟然窮到這種地步了嗎!”她看到破敗的灶臺沒有一星煙火,就問:“家里的景況這樣,靠什么維持生活呢?”王成的妻子于是細細述說了貧苦的遭遇,不禁嗚咽哭泣了起來。老太太把金釵交給她,讓她暫且換些錢買米,說三天以后再來與他們相見。王成要挽留她。老太太說:“你自己連一個妻子還養活不了,我留在這里,望著屋頂發呆,又有什么用呢?”說完徑自走了。王成向妻子說明了老太太的來歷,妻子大為驚恐。王成又說起她的仁義,讓妻子把她當成婆婆侍奉,妻子答應了。過了三天,老太太果然又來了。她拿出幾兩銀子,讓王成買回一石谷子、一石麥子。夜里老太太就與王成的妻子一同睡在短床上。王成的妻子起初還有些怕她,但后來發現她的心意是誠懇的,也就不再有疑心了。
第二天,老太太對王成說:“孫子你不要再懶惰了,應該做個小買賣。坐吃山空怎么能長久呢?”王成告訴她說沒有本錢。老太太說:“你祖父在世的時候,金銀綢緞任憑我拿。我因為自己是世外之人,不需要這些,所以沒有多拿過。只積攢下買胭脂花粉的銀子四十兩,至今還留著。長時間儲存在我這里也沒有用處,你可以拿去全都買成葛布,限定日子趕到京城,就能得到些小利潤。”王成聽了她的話,買回來五十多匹葛布。老太太讓他馬上收拾行裝出發,計算好六七天內就可以趕到京城。又叮囑王成:“你要勤快,不要懶惰,務必快走,不能遲緩。如果晚到一天,就后悔莫及了!”王成恭敬地答應了。
王成挑著貨物上了路,中途遇上下雨,衣裳鞋子都濕透了。他平生沒有吃過風霜雨雪之苦,覺得困乏不堪,因此決定暫時在一個旅店里休息。不料大雨淙淙地下了整整一夜,房檐下雨水流得像一根根繩子似的。過了一夜,道路泥濘得更加厲害。王成看見往來行人走在泥濘的道路上,稀泥沒過了小腿,心里十分怕苦。等到了中午,地上剛剛有些干燥,卻又陰云密布,下起了滂沱大雨。一直連住了兩天,他才起程上路。快要到京城的時候,王成聽人說京城的葛布售價昂貴,不斷飛漲,心里暗暗高興。到了京城后,他解下行裝住進客店,店主卻深深地惋惜他來晚了。原來在此之前,去往南方的道路剛剛打通,運到京城的葛布非常少,但貝勒府里又急著要購買,因此葛布的價格頓時高漲起來,大約是平常的三倍。王成入京的前一天貝勒府剛好已經買足,后來運到葛布的人都很失望。店主把原委告訴王成以后,王成心里很是郁郁不樂。又過了一天,葛布運到京城的更多了,價格下跌得更厲害。王成因為沒有利潤仍然不肯出售。這樣遲疑了十幾天,盤算著飲食等耗費已經很多,他心中倍感愁悶。這時店主奉勸他把葛布賤價賣掉,改作別的打算。王成聽從了他的勸告,虧損十幾兩本錢,都脫了手。第二天早晨起來,他準備回去,打開行囊一看,銀子全丟了。他驚慌地去告訴店主,店主也沒有辦法可想。有人勸他去報告官府,責令店主賠償。王成嘆口氣說道:“這是因為我的運氣不好,和店主有什么關系?”店主聽說后,很感激他的仁德,送給他五兩銀子,勸慰著讓他回去。王成自己尋思著沒臉回去見祖母,出出進進徘徊不定,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
恰好這時他看見街上有斗鵪鶉的,一賭就是幾千文錢,每買一頭,常常花費不止一百文錢。他心中忽然念頭一動,算了算行囊里的錢,僅夠販賣鵪鶉的,就回去和店主商量。店主極力慫恿他去試試,并約定好讓他吃住在店里,不要他的錢。王成很高興,就上了路。他買了滿滿一擔子鵪鶉,又回到了京城。店主也很欣喜,預祝他能盡早賣光。不料半夜里忽然下起大雨,一直下到黎明。天亮以后,街上水流如河,雨“嘀嘀嗒嗒”地還沒有停止。王成只好住在店里等著天放晴。可這場雨竟然連綿不斷地下了好幾天,還不見休止。他起身去看籠子,鵪鶉漸漸地開始死去了。他十分驚怕,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又過了一天,鵪鶉死得更多了,只剩下了幾頭,他就把它們并在一個籠子里飼養。再過了一夜去看,籠子里只有一只鵪鶉還活著。王成于是把情況告訴了店主,不由得淚如雨下。店主也為他的種種不幸扼腕長嘆。王成感到銀錢虧光了,有家也難歸,悲痛得只想尋死。店主又一再勸慰他,拉他一起再去看看僅存的那只鵪鶉,細細打量了一番,說:“這好像是個不尋常的良種。其他鵪鶉之所以死去,未必不是被它咬斗死的。你現在也閑著沒事,就請訓練訓練它,如果真是個良種,用它來賭博也可以謀生。”王成遵照店主的主意去做了。訓練好了以后,店主讓他帶著鵪鶉到街上賭頓酒飯。那只鵪鶉十分雄健,幾次賭斗都贏了。店主很歡喜,出銀子交給王成,讓他再與專養鵪鶉的子弟去決戰,結果三戰三勝。這樣過了半年多,王成竟積攢下了二十兩銀子。王成心里更加寬慰,把這只鵪鶉看作性命一般。
起先,大親王嗜好斗鵪鶉,每逢元宵節,就放民間養鵪鶉的進王府去與他養的互相角斗。店主對王成說:“現在發大財應該說立刻可以做到,就不知你的命運如何了。”于是把王府斗鵪鶉的事告訴了他,帶他一起前往。店主又叮囑說:“如果敗了,就自認晦氣出來。要是萬一你的鵪鶉斗勝了,親王肯定要把它買下來,你不要答應。如果他實在要強買,你只管看我的臉色行事,等我點頭以后再答應他。”王成說:“好的。”
到了王府,只見來斗鵪鶉的人已經摩肩接踵地擠在臺階下了。過了一會兒,親王出來坐在殿上,左右的官員宣布說:“有愿意斗的上來。”立即有一個人手握著鵪鶉,小步快跑了上去。親王命令放出王府的鵪鶉,客方也放了出來。兩只鵪鶉剛一騰躍相斗,客方的鵪鶉就敗了。親王不禁哈哈大笑。這樣,不一會兒,登臺后敗下陣來的已經有好幾個人了。店主說:“可以了。”兩人就相跟著都登上了臺。親王打量了一下王成的鵪鶉,說:“眼睛里有怒線,這是一只剛勇善斗的鵪鶉,不可輕敵。”就命令取一只叫做鐵嘴的來對陣。兩只鵪鶉一再騰躍激斗后,王府的敗了下來。親王又選出更好的來斗,換了兩只都敗了。親王急忙命令取出宮中珍養的玉鶉來。過了片刻,就有人把著它出來了,只見這只玉鶉全身像鷺鷥一樣長著雪白的羽毛,確實不是一般的神駿之物。王成心中膽怯,跪在地上懇求不要斗了,說:“大王的玉鶉,是天上的神物,怕傷了我的鳥,砸了我謀生的飯碗啊!”親王笑著說:“放出來吧。要是你的斗死了,我會重重地賠償你。”王成這才放出了鵪鶉。那只玉鶉一見對手就直撲了過來。當玉鶉正撲過來的時候,王成的鵪鶉就趴伏在那里如同怒雞一樣等待著;玉鶉猛地一啄,王成的鵪鶉卻突然躍起像飛翔的仙鶴似的向下攻擊。兩只鵪鶉忽進忽退,忽上忽下,相持了大約一伏時,玉鶉漸漸地氣力不支,開始松懈;而王成的鵪鶉卻怒氣更盛,出擊更急。不一會兒,只見玉鶉雪白的羽毛紛紛被啄落在地,玉鶉垂著翅膀逃走了。周圍觀看的有上千人,無不贊嘆羨慕王成的鵪鶉。
親王于是把王成的鵪鶉要來放在手上親自把玩起來,從嘴到爪,細細審視了一遍后,問王成:“你的鵪鶉可以賣嗎?”王成回答說:“小人沒有什么固定的家產,只與它相依為命,不愿意賣。”親王又說:“賞給你個好價錢,中等人家的財產馬上到手。你愿意了吧?”王成低頭考慮了很久,說:“我本不愿意賣,考慮到大王既然這么喜歡它,而且大王如果真能讓小人我得到一份衣食無憂的產業,我還有什么可求的呢?”親王問賣的價值,王成回答說是一千兩銀子。親王笑著說:“傻漢子!這算什么珍寶,能值一千兩銀子啊?”王成說:“大王不以為它是珍寶,小人卻認為它比價值連城的璧玉還貴重呀。”親王問:“為什么呢?”王成說:“小人我拿著它到市上去斗,每天能得到好幾兩銀子,換來一升半斗的谷米,一家十幾口就沒有受凍挨餓的憂慮了,什么寶物能像它這樣?”親王又說:“我不虧待你,就給你二百兩銀子。”王成搖搖頭。親王又加了一百兩。王成偷眼看了看店主,見店主神色不動,就說:“承大王的命令,請讓我也減去一百兩。”親王說:“算了吧!誰肯用九百兩銀子換一只鵪鶉呀?”王成裝起鵪鶉就要走。親王呼喊道:“養鵪鶉的回來,養鵪鶉的回來!我實實在在地給你六百兩,你肯就賣,否則就算了。”王成又看店主,店主仍沒有什么反應。王成心里已經萬分滿足了,唯恐失去這個機會,就說:“以這個數成交,小人心里實在不甘愿。但討價還價半天買賣不成,一定會大大得罪王爺您。沒別的法子,就按王爺說的那樣辦吧。”親王十分歡喜,馬上命令稱出銀子交給他。王成裝好銀子,謝過賞就出來了。店主埋怨他說:“我怎么說的,你就這樣急著自己做主賣了?再稍微堅持一會兒,八百兩銀子就在手中了。”王成回到店里,把銀子放在桌子上,請店主自己拿,店主卻不要。王成又執意要給,店主才算出了王成幾個月來的飯錢收下了。
王成置辦好行裝回到家,一五一十地述說了自己的經歷,拿出銀子讓大家一起慶賀。老太太讓他買下了三百畝良田,蓋起房屋,置辦器具,居然又恢復了祖上的世家景況。老太太每天很早就起來,讓王成督促雇工耕地,讓媳婦督促家人織布,兩人稍有懶惰,老太太就會加以斥責。王成夫妻倒也安分服帖,不敢有什么怨言。這樣過了三年,家里更加富裕了,老太太卻告辭要走。王成夫妻倆一起執意挽留,直至聲淚俱下,老太太也就留了下來。但到了第二天早晨,夫妻倆前去問候時,她卻已經杳然不見蹤影了。
異史氏說:富裕都是得自于勤勞的,唯獨王成的富裕卻是得自于懶惰,也算是聞所未聞的事情了。但人們卻不知道這是因為王成雖然一貧如洗,但他那份至真至誠的性情不變,所以上天才一開始拋棄他,最終還是憐惜了他。懶惰之中難道還真能有富貴嗎?
0139.青鳳
與狐貍家族結親的故事。
太原有一家姓耿的,原本是個官紳大族,府第寬闊宏偉。后來家勢逐漸衰落,大片大片的房舍多半都空著無人居住。于是生出一些鬼怪奇異的事兒來,大堂的門常常自開自閉,家人們常常在半夜里被驚嚇得喧嘩起來。老主人為此感到心煩憂慮,就搬到別墅去住了,只留下一個老頭子看門。從此,這里就更加荒涼破敗了,但有時里面卻會傳出一陣陣歡歌笑語聲。
老主人有個侄子名叫耿去病,性格豪放不拘。他叮囑看門老頭兒,假如再發現有什么怪誕事兒,就跑過來告訴他。有一天夜里,老頭兒看見樓上燭光搖曳,就連忙跑去告訴了耿生。耿生想要進去察看有什么異常,老頭兒極力勸阻,他卻不聽。院子里的門戶通道耿生平常就很熟悉,于是他撥開叢生的蒿草,左繞右繞地進樓去了。剛登上樓,還沒看見什么可奇怪的。等穿過樓去,就聽見有輕聲說話的聲音。耿生前去偷偷地察看,只見里面點著兩支很大的蠟燭,明亮得如同白晝一般。一個老頭兒戴著儒生的帽子臉朝南坐著,一個老太太與他面對面地坐著,兩人都有四十多歲了。面東坐著一個少年郎,大約有二十來歲,右邊是一個女郎,年紀才十五歲左右。桌子上擺滿了酒肉,四個人圍坐四周,正在談笑。耿生突然闖了進去,大笑著說:“一個不請自到的客人來啦!”眾人大吃一驚,都起身跑著去躲避。唯獨老頭兒出來呵叱道:“你是誰?為何闖入人家內室?”耿生說:“這本是我家的內室呀,是先生占住著。您又擺著好酒自飲,也不邀請主人一下,這不是太吝嗇了嗎?”老頭兒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說:“你不是耿家的主人。”耿生說:“我是狂生耿去病,主人的侄子。”老頭兒向他施禮致敬道:“久仰大名!”隨后敬請耿生入座。叫人換一桌酒菜上來,耿生制止了他。老頭兒就為耿生斟上酒,請他喝酒。耿生說:“咱們算得上是情如一家,剛才在座的各位無須回避,還是請出來一起喝酒吧。”老頭兒于是叫道:“孝兒!”一會兒,那個少年從外邊走了進來。老頭兒介紹說:“這是我的兒子。”少年作了一揖坐下了。大家簡略地介紹了家世門第。老頭兒自己說:“我姓胡,名義君。”耿生平常就很豪放,談笑風生,孝兒也很瀟灑,談吐之間,不由得互相傾慕敬佩。耿生二十一歲,比孝兒大兩歲,因此就稱他為弟。
老頭兒問道:“聽說你的祖上曾經編寫過一部《涂山外傳》,你知道嗎?”耿生回答說:“知道的。”老頭兒說:“我就是涂山氏的后人。唐堯以后,家譜的分支我還能記得,但從五代往上就沒有傳下來了。請耿公子為我們講授一下。”耿生于是大略講述了涂山狐女輔佐大禹治水的功勞,又潤色修飾,妙語連珠,紛如泉涌。老頭兒聽后十分歡喜,就對兒子說:“今天有幸聽到了許多從未聽過的事情。耿公子也不是外人,可以叫你母親和青鳳出來一起聽聽,也讓她們知道知道我們祖上的功德。”孝兒就起身掀幃進了內室。不一會兒,老太太帶著女郎一起出來。耿生仔細一看,那女郎身姿嬌弱,眼波里流露著聰慧的神采,真是人間少見的美麗。老頭兒指著老太太說:“這是我的老伴。”又指著女郎說:“這是青鳳,是我的侄女。人很聰明,她所聽所見到的,就能長記不忘,所以也叫她來聽聽。”耿生談完了胡家家世的話題,就開始喝酒,他眼光緊盯著女郎,目不轉睛。女郎發現了,就低下了頭。耿生又悄悄地在桌子底下用腳踩了一下青鳳的小腳。女郎急忙縮回腳,但臉上卻沒有惱怒的表情。耿生更加心搖魂飛,不能自持,拍著桌子叫道:“能娶到這樣的妻子,就是讓我面南稱王也不換!”老太太見耿生越來越醉,更加狂放,就與女郎一齊起身,趕緊撩起帷帳進內室去了。耿生頓時感到大失所望,就向老頭兒告辭回去了。耿生回到家里,心中仍舊魂牽夢縈地懷戀著青鳳。
第二天夜里,他再次前往那里,但覺室內蘭草和麝香的芳芬氣息還可以聞到,但他凝神等待了一個通宵,卻是寂靜無聲,沒有人影。回家以后,他和妻子商量,想舉家搬到那座府第里住,希冀能再遇上一次青鳳。妻子不同意,耿生就自己搬了進去,在樓下讀書。到了夜里,他正倚在桌前,一個鬼突然披頭散發地闖了進來,臉色漆黑,瞪著眼睛看著耿生。耿生笑了笑,用手指染了些硯臺里的墨汁涂抹在自己臉上,目光閃閃地與那鬼相對而視。那個鬼自覺沒趣,就蹓走了。
第二天夜里,時間已經很晚了,耿生剛吹滅蠟燭想要睡覺,忽然聽見樓后有撥門閂的聲音,只聽“呯”地一聲門被打開了。他急忙起身窺看,只見門扇半開著。一會兒,又聽見了細碎的腳步聲,一道燭光從房里射了出來。再一細看,正是青鳳來了。青鳳驟然看到耿生,吃驚地倒退幾步,一下子關上了兩扇門。耿生在門外長跪不起,對青鳳說道:“小生我不怕險惡地在這里久等,實在是為了你啊。現在幸好沒有別人,如果我們能握手歡笑一下,那么我就死也無憾了。”女郎在房里遠遠地說:“你的一片懇切深情,我哪里能不知道呢?但我叔叔的閨訓很嚴格,我實在不敢聽從你的要求。”耿生又苦苦地哀求說:“我也不敢指望和你有肌膚之親,只要開門讓我見上一面就滿足了。”女郎好像默許了他的請求,打開門,伸手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拉進了屋里。耿生狂喜萬分,跟青鳳相扶著進到樓下,抱起她放在膝上依偎在一起。女郎說:“幸虧我們有前世定下的緣分。過了這一夜,再相思也沒有用了。”耿生問:“那是什么原因呢?”青鳳回答說:“叔叔害怕你的狂放,所以化作厲鬼去嚇唬你,但你絲毫不為所動。現在他已經看好了別處的房子,一家人都在往新居搬運物件,只有我留在這里看守,明天就要出發了。”說完,她就想要離開,說:“恐怕叔叔就要回來了。”耿生又強行留住她,想和她上床共尋男女之歡。兩人正在推扯爭執的時候,老頭兒忽然出其不意地進來了。女郎又羞愧又害怕,無地自容,低下頭倚在床邊,手中拈著衣帶默不出聲。老頭兒怒罵她說:“賤丫頭敗壞了我家的名聲!你再不快走,隨后我就要用鞭子抽你!”女郎低著頭急急地走了,老頭兒也跟著走了出去。耿生連忙尾隨著他們去聽動靜,只聽得老頭不住口地百般辱罵,又聽到青鳳小聲的哭泣聲。耿生心里如同刀割一樣,就大聲地喊道:“罪過在我身上,與青鳳有什么關系?要是寬恕了青鳳,就是刀劈斧砍,我也愿意一人承擔!”很久后樓里寂靜下來,耿生這才回去睡覺。從此府第里再也沒有聽到過什么異常的聲音。
耿生的叔叔聽說了這件事,覺得很新奇,便愿意把房宅賣給他住,不和他計較價錢。耿生很高興,就帶著家口搬了進來。住了一年后,感到很適意,但心中仍是無時無刻不在想念青鳳。
清明節這天耿生掃墓回來,看見兩只小狐貍,被一只狗緊緊地追逼著。其中一只落荒而逃,另一只在路上慌急亂轉。它望見耿生,依戀不舍地哀叫,耷拉著耳朵,縮著頭,好像在向他乞求援救。耿生很可憐它,就掀開衣襟,提起它抱在懷里回家了。到家里關上門,把它放在床上,狐貍竟然幻化成了青鳳。耿生大喜過望,急忙上前來慰問她。女郎說:“我正在與丫環玩,忽然遭到了這樣的大災難。若不是你,我一定葬身犬腹了。希望你不要因為我不是同類而憎嫌我。”耿生說:“我日夜思念著你,連夢中都在想念你。現在見到了你就像得到了無價之寶,哪里說得上憎嫌呢?”女郎說:“這也是上天的定數呀。要是沒有遇到這一場災難,怎么能跟你在一起呢?不過很幸運,丫環必定以為我已經死了,我今后可以和你永遠在一起了。”耿生無比歡喜,就另外收拾出一套宅院讓她住下。
過了兩年多,耿生夜里正在讀書,孝兒忽然闖了進來。耿生放下手中的書卷,驚訝地詢問他從哪里來。孝兒趴伏在地上,悲傷地說:“家父突然遇到飛來橫禍,除了您就沒有人能夠救他了。他本打算親自登門懇求,但怕你不肯接納他,所以讓我前來相求。”耿生問:“什么事?”孝兒說:“公子認識莫三郎嗎?”耿生回答說:“他是我科舉同年的子侄。”孝兒說:“明天他將要從這里經過,如果他攜帶有獵獲的狐貍,請公子務必留下它。”耿生說:“當日樓下的那番羞辱,至今我心里還記得清清楚楚,其他的事我也不愿意過問。這件事如果一定要我效力,非得讓青鳳出面不可。”孝兒流著淚說:“青鳳妹已經死在野外三年了。”耿生一甩衣袖憤慨地說:“既然是這樣,我就恨上加恨了。”說完,拿起書卷高聲吟讀了起來,再也不理睬孝兒。孝兒站起身,失聲痛哭,捂著臉跑了出去。耿生立即到青鳳住處,告訴了她剛才的事。青鳳聽完大驚失色說:“你到底救不救他呢?”耿生說:“救還是要救,剛才不立刻答應,也不過是為了報復一下他先前的蠻橫無理而已。”青鳳于是歡喜起來,說:“我從小就成了孤兒,依賴叔叔的撫養才長大成人。先前雖然遭到他的懲罰,那也是因為家規應該如此。”耿生說:“的確是這樣,但總使人心里不能不耿耿于懷。你要是真死了,我肯定不救他。”青鳳笑著說:“你真忍心啊!”
第二天,莫三郎果然行獵經過這里,他騎著飾有縷金胸帶的馬,挎著虎皮制成的弓袋,后面跟隨著眾多仆從。耿生站在門口迎接他,看到他獵獲的禽獸很多,其中有一只黑狐貍,流出的血已經把皮毛染成了黑紅色,用手一摸,皮肉還是溫熱的。耿生便假托說自己的皮袍破了,想求得這個狐貍的皮來補綴。莫三郎痛快地解下狐貍送給了他。耿生立即交給青鳳,自己陪著客人喝酒。客人走了以后,青鳳把狐貍抱在懷里,過了三天它才蘇醒過來,轉動一陣身體又變成了老頭兒。老頭兒睜開眼看見了青鳳,懷疑自己不是在陽間。青鳳于是詳細地述說了情由。老頭兒立即向耿生下拜,慚愧地對以前的過錯表示謝罪。然后他高興地望著青鳳說:“我一直說你沒有死,現在果然如此。”青鳳對耿生說:“你如果心里有我,還求你把那座樓宅借給我們住,使我能報答叔叔的養育之恩。”耿生答應了她。老頭兒臉紅著道謝告別之后就離去了。這天夜里,果然全家都搬了過來。從此兩家如同父子親人,不再有什么猜疑嫌棄了。耿生住在書齋里,孝兒時常來與他飲酒聚談。耿生正妻生的兒子漸漸長大后,就讓孝兒做他的老師。孝兒循循善誘,很有老師的風范。
0140.畫皮
經典恐怖故事。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獨奔,甚艱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獨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問:“何之?”曰:“在亡之人,烏有定所。”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攜襆物,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云:“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泄。”生諾之。乃與寢合。使匿密室,過數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陳,疑為大家媵妾,勸遣之。生不聽。
偶適市,遇一道士,顧生而愕。問:“何所遇?”答言:“無之。”道士曰:“君身邪氣縈繞,何言無?”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生以其言異,頗疑女。轉思明明麗人,何至為妖,意道士借魘禳以獵食者。無何,至齋門,門內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垣,則室門亦閉。躡跡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于榻上,執采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于身,遂化為女子。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跡之,遇于野,長跪乞救。道士曰:“請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覓代者,予亦不忍傷其生。”乃以蠅拂授生,令掛寢門。臨別,約會于青帝廟。
生歸,不敢入齋,乃寢內室,懸拂焉。一更許,聞門外戢戢有聲。自不敢窺也,使妻窺之。但見女子來,望拂子不敢進,立而切齒,良久乃去。少時,復來,罵曰:“道士嚇我。終不然,寧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壞寢門而入。徑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號。婢入燭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陳駭涕不敢聲。
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憐之,鬼子乃敢爾!”即從生弟來。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遠。”問:“南院誰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現在君所。”二郎愕然,以為未有。道士問曰:“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答曰:“仆早赴青帝廟,良不知。當歸問之。”去,少頃而返,曰:“果有之。晨間一嫗來,欲傭為仆家操作,室人止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與俱往。仗木劍,立庭心,呼曰:“孽魅!償我拂子來!”嫗在室,惶遽無色,出門欲遁。道士逐擊之。嫗仆,人皮劃然而脫,化為厲鬼,臥嗥如豬。道士以木劍梟其首,身變作濃煙,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蘆,拔其塞,置煙中,飗飗然如口吸氣,瞬息煙盡。道士塞口入囊。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道士卷之,如卷畫軸聲,亦囊之,乃別欲去。
陳氏拜迎于門,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謝不能。陳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術淺,誠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問:“何人?”曰:“市上有瘋者,時臥糞土中。試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習知之,乃別道士,與嫂俱往。見乞人顛歌道上,鼻涕三尺,穢不可近。陳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愛我乎?”陳告之故。又大笑曰:“人盡夫也,活之何為?”陳固哀之。乃曰:“異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閻摩耶?”怒以杖擊陳,陳忍痛受之。市人漸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舉向陳吻曰:“食之!”陳紅漲于面,有難色,既思道士之囑,遂強啖焉。覺入喉中,硬如團絮,格格而下,停結胸間。乞人大笑曰:“佳人愛我哉!”遂起,行已不顧。尾之,入于廟中。迫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無端兆,慚恨而歸。
既悼夫亡之慘,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斂尸,家人佇望,無敢近者。陳抱尸收腸,且理且哭。哭極聲嘶,頓欲嘔,覺鬲中結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驚而視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猶躍,熱氣騰蒸如煙然。大異之,急以兩手合腔,極力抱擠,少懈,則氣氤氳自縫中出,乃裂繒帛急束之。以手撫尸,漸溫,覆以衾裯。中夜啟視,有鼻息矣。天明,竟活。為言:“恍惚若夢,但覺腹隱痛耳。”視破處,痂結如錢,尋愈。
異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然愛人之色而漁之,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還,但愚而迷者不寤耳。可哀也夫!
0141.賈兒
賈兒為了保護母親不受狐貍的蠱惑,想盡了一切辦法:有的無異于常人,像“執火遍燭之”,“輒起火之”;有的表現出兒童所獨有的智慧和行為特征,像“日效杇者,以磚石疊窗上”,“合泥涂壁孔,終日營營,不憚其勞”;有的則是一般的成年人也難以做到,比如他“揚言詐作欲溲狀”,重創狐貍;他在黃昏時分潛入狐貍藏身之處偵查,擔心狐貍發覺而“終夜伏”,獲得了寶貴的敵情信息;及至后來,他假扮狐貍,孤身深入,混跡其中,用藥酒將狐貍全殲,表現了大智大勇,性格特征鮮明。正如但明倫所評論的:“其從容措置,不躁不矜,縝密而不肯輕泄者,老成人且難之,況乃孺子!”
楚地有一個商人,在外地做買賣。他的妻子獨自在家里居住,夜里夢見與一個陌生男人交合,驚醒后用手一摸,身邊睡著個短小的男子。再觀察男子的神情,她發現這個男人和平常人不一樣,于是知道自己遇上了狐貍精。過了片刻,那男人跳下床,沒有打開房門就消失不見了。商人的妻子到第二天晚上就讓做飯的老太太來陪著她睡覺。她還有一個十歲的兒子,平時在另外一張床上睡,這時也叫來睡在了一起。到了深夜,老太太和孩子都睡了以后,狐貍精又溜了進來,商人的妻子于是喃喃地說起夢話來。老太太聽到后喊叫起來,狐貍精就匆忙離開了。從此以后,商人的妻子就恍恍惚惚的,好像丟失了魂魄一樣。一到了夜里,她就不敢吹滅蠟燭,還告誡兒子千萬不要睡熟。這天夜已經很深了,她兒子和老太太身子倚靠在墻上打起盹來。等他們醒來一看,商人的妻子不見了,起初以為她是出去解手,但是等了很久也不見回來,就驚疑起來。老太太很害怕,不敢出去尋找。商人的兒子就自己拿著燈火照著四處尋找。他找到另一間屋子里,只見母親正赤裸著身子躺在那里,兒子走近前來扶她,她也毫不害羞遮掩。從這以后,商人的妻子發了狂,每天白天都忽而唱歌喊叫,忽而啼哭怒罵;到了夜晚就討厭和別人睡在一塊兒,她讓兒子睡在另外一張床上,把老太太也打發走了。兒子每次在夜里聽見母親發出歡笑說話聲,就點起燈來照看。母親反而怒罵兒子,兒子也不在意,因此人們都覺得這孩子的膽量大。但是兒子白天嬉笑玩耍卻沒有分寸,天天學泥瓦匠的樣子用磚頭石塊往窗戶上壘,家里人勸阻也不聽。要是有人拿掉窗上的一塊石頭,他就躺在地上打滾,撒嬌哭鬧,大家都不敢去觸犯他。過了幾天,兩個窗戶已經讓他堵得嚴嚴實實,一點光亮也不透。壘完墻,兒子又和起泥來涂抹那堵磚墻上的墻縫,他整天不停地干,也不怕吃苦受累。涂完墻以后,沒什么事兒可干了,他就拿著廚房里的菜刀“霍霍”地磨個不停。看見他的人都討厭他的頑皮,不把他當人看。
一天夜里,商人的兒子把菜刀偷偷藏在懷里,又用瓢扣住了燈火。等到母親發出喃喃的夢話時,他馬上拿開瓢亮出燈火,堵在房門口高聲叫喊。過了一陣兒沒有發現什么異常,他就離開房門,口中揚言并假裝出門小便。這時,突然有一個東西,形狀像個貍貓,一下子向門縫竄了過來。兒子急忙揮起菜刀一砍,卻只砍斷了它的一截尾巴,大約有二寸來長,還在滴著鮮血。起先,他挑亮燈火起來時,母親就對他叫罵,他卻好像沒有聽見一樣。這時,他發現沒有砍中那東西的要害,就十分惱恨地睡下了。但他又想雖然沒能立即殺掉這個狐貍精,卻可以慶幸它也許今后不敢再來了。天亮以后,兒子看到地上滴下的血跡越過了小墻,就跟蹤著找了過去,一直走進了何家的花園里。當天夜里,狐貍精果然沒再來,兒子在心里暗自高興。但他的母親仍然癡呆呆地躺在床上,像是死了似的。
過了不久,商人回來了,他來到床前探問妻子的病情。妻子卻對他破口大罵,好像對待仇人一樣。兒子向父親詳細講述了母親發狂的來由。他的父親十分吃驚,立即請醫生開藥診治,誰知妻子把湯藥潑在地上罵個不停。于是家人就悄悄地把藥放在熱水里混雜著給她喝,這樣過了一些日子她才漸漸安定下來。父子倆都很高興。有一天夜里,父子倆睡醒以后,發現婦人又不見了,他們隨后在別的屋子里找到了她。從此后,她又顛狂起來,不愿意和丈夫睡在一間屋子里。傍晚時,她竟然一個人跑到了另外一間房里。家人去攙扶她,她卻叫罵得更加厲害。丈夫束手無策,只好把所有的門都鎖上。但只要他妻子一往外跑,門竟然就會自動敞開。丈夫對此十分憂慮,請人來作法驅妖除邪,各種辦法都用遍了,也不見有一點兒靈驗。
一天黃昏時分,商人的兒子偷偷地潛入了何家花園,埋伏在草木叢中,打算探尋狐貍精在哪里。月亮剛升起后不久,他忽然聽見有人說話。他用手暗暗撥開草叢一看,只見有兩個人來到這里喝酒,還有一個留著長胡須的仆人捧著一把酒壺站在旁邊,他的衣服是深棕色的。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又小又低,聽不太清楚。他們喝了一陣兒后,聽見其中一個說道:“明天可以再弄一瓻白酒來。”不一會兒,兩人都離去了,只有長胡須的人獨自留下,脫了衣服躺在大石頭上面。商人的兒子仔細一看,那家伙四肢都長得像人一樣,但是有一條尾巴拖在身后。他想回家去,又怕那個狐貍精發覺,于是就整夜趴伏在草叢當中。天還沒亮的時候,他又聽見先前的那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回來了,咕咕噥噥地說著話走進了竹林里面。這時,他才起身回家去。父親問他去了哪里,他回答說:“睡在伯伯家了。”
一天,商人的兒子正好跟著父親去集市上,看見帽店里掛著一條狐貍尾巴,就央求父親給他買下。父親不理睬他,他就拉住父親的衣襟撒嬌吵鬧。父親不忍心讓兒子過分失望,就買了下來。當父親在街市的店鋪里談生意的時候,兒子就跟在他身邊玩耍游戲,他乘父親注意別處時,偷偷地拿走一些錢,用錢買了白酒,寄放在店鋪的走廊里。兒子有個舅舅住在城里,素來以打獵為生。兒子放下酒后,就跑到了舅舅家。舅舅外出不在家,舅母就向他詢問他母親的病情,他回答說:“這幾天來她稍微好了一點兒。但又因為耗子咬壞了衣服,引得她哭罵不停,所以家里讓我來討點兒獵野獸用的毒藥。”舅母在木箱里挑揀,拿出一錢多毒藥,包好后交給了他。他嫌毒藥太少了,但沒有說出口。這時舅母要做湯餅給他吃,他看看室內沒有人,就自己打開藥包,滿滿地偷抓了一大把毒藥藏在懷里。然后他就跑去告訴舅母,讓她不要生火了,說:“我爸爸在街市上等著我呢,來不及吃了。”說完就徑自離開,悄悄地把毒藥放在買來的那瓶酒中。他又到集市上去游玩,直至傍晚才回到家里。父親問他到哪里去了,他就假托說是在舅舅家。從這天起,他每天都在集市上轉來轉去。
有一天,商人的兒子忽然發現那個留著長胡須的人也混雜在人群當中。他仔細打量確認無誤后,就悄悄地尾隨在后面。他慢慢地去和那人搭話,問那人的住處。那人回答說:“在北村住。”那人也問起他的住處,他就假稱說:“住在山洞里。”留長胡子的人奇怪他為什么在山洞里住。商人兒子笑著說:“我祖祖輩輩都居住在山洞里,你原來不也是嗎?”那人聽后更加吃驚,就問起對方的姓氏。商人兒子說:“我是胡家的子弟。我曾在什么地方看見過你跟著兩個年輕人在一起,你忘記了嗎?”那人盯著對方打量了半天,還是半信半疑。商人兒子又輕輕地撩起一截衣服后擺,稍稍露出一點兒他的假狐貍尾巴,說:“我們混雜在人群中生活,但這個東西還是去不掉,實在是可恨。”那人問:“你在街市上要干什么?”商人兒子說:“我父親打發我來買酒。”那人告訴說自己也是來打酒的。商人兒子問道:“打到了沒有?”那人回答說:“咱們這種人大多數是很窮的,所以經常是偷竊的時候多。”商人兒子說:“這個差事也實在是受苦,擔驚受怕的。”那人說:“受了主人的派遣,不得不干啊。”商人兒子趁機又問:“你的主人是誰呀?”那人回答說:“就是早先你所見過的那弟兄倆。一個和北城王家的媳婦私通,另一個住在東村一個商人家里。那商人家的兒子實在厲害,我的主人被他砍斷了尾巴,過了十天才好,現在又去了。”說完,那人就要告別,說:“別耽誤了我的事兒。”商人的兒子說:“偷酒實在是難,不如買酒容易。我有原先買好的酒寄放在店里走廊下了,愿意把它敬送給你。我口袋里還有多馀的錢,不愁買不來。”那人不好意思地表示沒法子回報,商人的兒子說:“我們本是同類,何必計較這點兒東西?有空的時候,我還要和你一起痛飲呢!”于是和那人一起去市場的廊檐下,取出那瓶毒酒交給他,就回家了。
當天夜里,母親竟然安穩地睡著了,不再往外跑。他心里知道那些狐貍精一定發生了異常,這才把情況詳細地告訴了父親,父子兩人一起去花園里驗看,只見兩只狐貍死在園中的亭子上,另一只狐貍死在草叢當中,嘴里還濕濕地向外流著血。那只酒瓶也在,拿起來一搖,里面的酒還沒有喝完呢。父親驚喜地問兒子:“你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呢?”兒子說:“這東西性情最靈敏,只要我稍稍一泄露,它馬上就知道了。”父親高興地稱贊道:“我的兒子討伐狐貍真像漢朝的陳平一樣足智多謀啊!”于是父子倆背起死狐貍一同回了家。只見一只狐貍的尾巴斷了半截,上面還有明顯的刀疤!從那以后,商人家里得到了安寧。但是他妻子瘦弱得非常厲害,心里漸漸明白了過來,卻增加了咳嗽的病癥,一吐痰就是好幾升,不久就死去了。
北城王家的媳婦,一向被狐貍精糾纏著。這時去她家里一打聽,狐貍絕跡了,她的病也痊愈了。商人因此認為自己的兒子是個奇才,就讓他學習騎馬射箭的技藝。商人的兒子長大以后,榮升到了總兵的職位。
0142.蛇癖
我的同鄉王蒲令的仆人呂奉寧,生性特別愛好吃蛇。每次弄到小蛇,他就整個把它吞吃掉,如同吃蔥一般。弄到大蛇,他就用刀切成一寸一寸的,再用手捧著吃,嚼得“喀嚓喀嚓”直響,血水沾滿腮幫子。而且他的嗅覺特別靈敏,曾經隔著墻聞到了蛇的香味,急忙跑到墻外,果然抓到一條一尺多長的蛇。當時他身上沒有帶佩刀,就先咬吃蛇的頭部,蛇的尾巴還在他嘴邊蜿蜒扭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