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六下午,冬日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灑滿了大半個客廳。
徐云在廚房里愉快地忙活著——讀高三的兒子兩周才能回家休息半天,回家路上,兒子就打電話,點菜要吃她做的紅燒肉。
徐云不會想到,幾分鐘后,她平靜的生活將被撕開口子。
她剛把菜端出來,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手被菜碟占著,她只好大聲問:“誰啊?”
“找董穆強!”是個男人的聲音。
兒子從飯桌邊站起來:“找我爸的!”
徐云還來不及提醒,兒子就把門拉開了,一切發(fā)生在瞬間——兒子一聲慘叫,一個男人舉著菜刀沖進來,兒子的右臉頓時血流如注。
“當啷啷”,菜碟碎了。
徐云奔過去,用身體擋在兒子和男人中間。
她拼盡全力扛住那揮刀的手臂,可女人的力量哪抵得過發(fā)怒的男人?男人扭曲的臉壓下來,徐云肩膀一陣惡痛,粉紅色的睡衣被鮮血染紅了,刀又劈到她臉上,一刀、兩刀……
眼前一團血霧,什么也看不見了……
徐云發(fā)出凄厲的嘶喊:“來人哪,殺人了!殺人了!”
不知是尖利的嘶喊聲讓男人后怕了,還是滿屋血腥讓他清醒了,男人扔下菜刀,轉身奪門而逃……
02
德喜宴,躍龍廳。
這間算得上是本市最豪華的粵菜包間里,此刻煙霧繚繞。
酒局已經(jīng)過大半了,進入“各個攻破,私下交心”的階段。
董穆強端起酒杯,走到主賓位上。
座位上的大肚子襯衫男很受用地迎著他站起來,在他耳畔如此這般地交待著,董穆強頻頻點頭。
桌上的手機屏亮了滅,滅了又亮,董穆強全然不見。
他今年已經(jīng)45歲了,進過工廠,當過中學副校長,干過縣委副書記,在職校當副校長的這幾年算是最舒服順當?shù)摹?蓪W校的環(huán)境畢竟太局限了,他迫切想躍入更廣闊的舞臺。
多虧王部長的親戚有求與他,他才順利地把王部長約出來。
攀上這層關系,他便有望調入市委市府。
因此,王部長的“訓話”必須“專心”聆聽。
飯局結束,董穆強叫了代駕,殷勤地親自把王部長送回家。
今天的“局”氣氛不錯,他和王部在車上已經(jīng)稱兄道弟,宛若至交。
一直目送王部長上了樓,董穆強才感到一陣渾身懈怠的疲憊。
向代駕報出住址后,他閉著眼倚在后座椅上,一面想快點回家,喝一碗妻子熬的醒酒湯,一覺睡到天大亮;一面又不受控制地回味剛才王部長話里有話的提點,他覺得,總體上王部對他還是欣賞的……
董穆強搖搖晃晃地推開門,家里并沒有如往常那般為他留一盞暖黃的燈,而是漆黑一片。
按亮走廊的燈,他才發(fā)現(xiàn)滿屋狼藉——凌亂的碗碟碎片,翻倒的椅子,濃稠的暗褐色布滿了地面、門框和墻壁……
空氣里翻涌著濃稠的血腥氣。
他大喊妻兒的名字,但沒人回應。
他想起手機上那十幾個未接,驀的后背如蛇爬過,渾身凌然一涼。
等抖著手把電話回撥過去,響起的卻是陌生的聲音:“董穆強嗎?你的兒子和妻子在市立醫(yī)院急救中心,趕緊過來……”
等他帶著滿身酒氣,大汗淋漓地趕去市立醫(yī)院,只見兒子董浩然躺在病床上,頭頂層層疊疊包上了白紗。
醫(yī)生告訴他,兒子的半只耳朵被砍掉了,他的妻還在搶救室,生命垂危。
聞見他身上的酒氣,兒子厭惡地扭過臉去,等再抬眼看他時,兒子眼里是怨毒的寒光。
是了,兒子恨他。
兒子有充足的理由恨他。
當妻子用血肉為兒子抵擋殺戮時,他這個當?shù)膮s在酒場上與人談笑風生,嬉笑如常。一直等到警察把行兇者抓住,等到120把母子送進搶救室,在長久的三個小時里,兒子向他撥出了十幾通求救電話,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能想象到,兒子的內心是怎樣的絕望……
03
從警局里出來,董穆強內心的愧疚感更甚了。
砍在妻兒身上的那幾刀,本該劈在他身上。
行兇者是張廷信——一個他從頭到尾都沒看上眼的慫貨。
一星期前,張廷信來家里找他。
他提了五糧液、軟中華,夸張的笑像能從臉上溢出來,當副校長的這幾年,董穆強見慣了這樣殷勤的笑臉。
兩年前,張廷信也是帶著這樣的笑來求他。
那一次,念在他們是老家遠親,董穆強把學校預備開超市的一間空房租給了張廷信。
80平米的大開間,租金一年7萬,雖不便宜,但全校近三萬師生,每日吃喝拉撒不斷,就是再來三家同樣規(guī)模的超市,也是盈利的。
這樣一塊肥肉,董穆強批給誰,誰就對他感恩戴德。
既然是肥肉,惦記的人就多。
上個月,有人托關系也找到了董穆強。
那人是王部長的小舅子。
人都是自私的,不涉及到個人利益時,董穆強很樂意提攜一下老家的親戚,就像村里每年募捐修路,他都是帶頭慷慨解囊的那一個;可一旦涉及到實打實的前途,那些含含糊糊的情義、虛偽的榮光就都得靠邊站了。
為了攀上王部長這層關系,董穆強沒有猶豫就應下了。
這一次,張廷信就是來求他,不要把房子收回去的。
他愁苦著一張臉,向董穆錢訴說做生意的艱難——
超市開業(yè)一年多,他賺的那幾個錢,都投到裝修中去了。房子剛接手過來時,只是一間水泥地的大空房,今年趁學校放暑假,他新鋪了地磚,重做吊頂,按空調,買冰柜……一下投進去十幾萬,可誰成想,房子剛裝修完沒半年,后勤處就來人通知他,說明年超市招租要按流程重新招標。
“董哥,當初你可是答應我的,一個合同最少管八年,現(xiàn)在把房子收回去,那是要我的命啊!”男人進屋時殷勤的笑,已變成滿目的愁苦,彷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
他這番說辭,董穆強早就料到了,他打起官腔:“老張,這是校常委共同的決議,我一個人說了不算啊!再說,當時合同上也寫了:如有變動,一切服從學校總體規(guī)劃。”
他皺眉,故作為難:“這樣吧,我去跟學校反應一下,讓學校返你三萬塊裝修費,新添的設備也可以按折舊退錢給你。”
張廷信瞪大了眼:“三萬?!三萬管什么用?我借的錢都不止這些啊,這時候把房子收回去,你是絕我的活路啊!”
董穆強臉沉下來了,他有些生氣了。
進屋這一會兒,張廷信嘴里不住地要死要活,他是來求他的,還是以死相逼的?
一陣尷尬的沉默后,張廷信突然“撲通”跪在他面前。
他抱住他的腳脖子:“董哥,我跟你說,我老婆剛查出癌癥,家里欠了一屁股債,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一個大男人也來這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董穆強壓住心底的鄙夷,道:“我記得,當初你找我要這房時,也是說你老婆身體不好,讓我多關照。你要是個男人,就別老拿女人說事。老婆真病了,就去醫(yī)院,求我也沒用。”
王廷信還跪在地上,語氣卻生硬起來:“董穆強,我不認合同,就認你!房子是你租給我的,你當時說好的,連租八年沒問題!”
“怎么的,我?guī)湍悖€幫出錯了?!告訴你,今年到期,房子必須退出來。這是校常委的決議!”
張廷信松開他的腳脖子,手垂下去,臉卻仰起來。
他冷笑:“董穆強,你真當我是傻子?什么校常委,什么招標,不全是你一句話的事兒?!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攀上了大領導的親戚,就把我死路上逼?“他從地上緩緩站起,沉著嗓子道,“你不給我活路,那就都別活!”
董穆強心里一動,倒不是被張廷信的歇斯底里驚到,而是他意識到,張廷信這次來恐怕是受了小人的挑唆。
在職校這些年,為了出業(yè)績,他得罪過不少人,那些人明著不敢跟他硬杠,就背地里玩陰的。
董穆強瞇眼看著張廷信,撂下更狠的話:“張廷信,你不撒泡尿照照,威脅我,你夠不夠個?告訴你,再這樣鬧下去,一分錢補償也別想拿。滾!”
那一聲“滾”字吼出口,張廷信跌跌撞撞出了他家大門。
他在基層干領導時,什么難纏的刁民沒見過?
那一天,董穆強很自信——像張廷信這種動不動就拿老婆說事兒的慫貨,干不出什么驚天的大舉動。
可今天,在警局時,警察明確地告訴他,把妻兒砍傷的就是張廷信。
他犯案前喝了酒,帶著菜刀上門,目的就是報復。
04
徐云住了兩個月的院。
住院期間,王家沒有一個人來看望過。
徐云的臉拆線時,饒是做足了心理準備,董穆強還是像被子彈射中了喉嚨,呆立著說不出話。瞥見董穆強的表情,徐云顫著手摸了摸臉上的疤痕,那虬枝似的觸感令她立時發(fā)出凄厲的怪叫……
她的臉被毀容了——兩道砍痕從下頜斜貫眼角,縫合后的傷疤像兩條巨大的長腳蜈蚣盤踞在臉上。
接妻子回家前,董穆強把家里的鏡子都卸掉了。
可沒了鏡子,還有窗戶、有柜面……一切有反光面的東西,都有可能刺激到她。
她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愛美的女人,梳妝臺上總是擺著各色瓶瓶罐罐,看她每晚坐在鏡前把那些水、乳、霜一層層細細地抹在臉上,流露出些許小女人的神態(tài),與董穆強而言,也是一種愜意。
愧疚的毒液日夜浸透董穆強的心。
他給徐云買了燕窩,買了進口的去疤痕膏。
可徐云像瘋了似的,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拂到地上;她甚至沖進臥室,把梳妝臺上的化妝品也“乒乒乓乓”摔得稀碎……
玻璃碎裂的聲音,女人悲切的哭泣。
這個家再不復往日的安詳。
不久,徐云辭職了——她的面容不適合再做幼師,膽小的孩子看到她,會嚇得哭出來。
從此,她便整日枯坐在家,忘了吃,忘了喝,像個失了靈魂的人。
只有兒子打來的電話,才能讓她擠出些許笑意。
然而,那并不是發(fā)自肺腑的笑,只是多年賢妻良母的本能,讓她控制著自己,不愿影響兒子馬上要到來的高考。
為了打破這陰郁的氛圍,董穆強往家里買回來一只小狗。
出事后,他便請了長假,每日早起遛狗、買菜,打掃衛(wèi)生,按時做飯,他過上了從前最不屑一顧的那種生活。
這場意外,像一個驚嘆號,強行為他的人生按上了暫停鍵。
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
第一次去菜市場時,他還穿著平日常穿的西褲、皮鞋,賣魚小販抓起兩條活蹦亂跳的鯉魚,濺了他一身水。他蹦跳著躲閃,在一旁寫作業(yè)的小販兒子見他那狼狽相,不由“哈哈”大笑。小販的妻寵溺地拍了拍兒子的頭。
冬日寒風里,這和諧的一幕觸動了董穆強——魚販妻穿著臃腫的舊棉襖,小男孩吸溜著鼻涕,魚販子常年浸在冷水里的手腫得像胡蘿卜。
可他們依然在笑,且笑得那么坦然。
買上魚,董穆強躲在街角,遠遠望著那一家人。
他看見他們一家人圍坐在小桌邊,哈著冷氣,吃著女人用電磁爐剛炒出的熱菜。
隔壁攤賣菜的菜販遞過來一盤醬菜,他聽見兩個男人站著大聲地寒暄。
魚販說:“你兒子不是發(fā)燒了嗎?孩他媽一個人顧得過來嗎?你回去看看吧!我替你盯著。”
菜販說:“行,那我這就回去看一眼!”說著,菜販往嘴里塞了兩口饅頭,騎上電動車走了。
望著男人在寒風中疾馳的背影,一種透悟的羞愧感襲來。
董穆強的眼角濕熱了。
那是生平第一次,他覺得這些從前他看不上眼的“慫貨”其實都比他強多了。
他們跪著匍匐,是為了給妻兒一個庇護。
可他呢?
從前,妻子抱怨他工作忙,他總不以為然,他認為,妻子現(xiàn)在安逸的生活,兒子將來的就業(yè),都是靠他籌謀。
可那一天,他靜下心來問自己:這么拼,真的是為了妻子和兒子嗎?
他終于看清了自己的內心——這么拼,更多的為了自己,為了他那男人的抱負,男人的野心和男人的面子……
05
周末,兒子回來了,董穆強提前做了滿桌的飯菜。
但兒子只是沉默地吃,吃完了,就進臥室陪母親。
縱然他擺足了贖罪的姿態(tài),但兒子還是不愿意理他。
他只好下樓去遛狗。
小區(qū)的人看到他,都熱情打招呼:“董校長,好興致啊!”他能感受到人們眼里的新奇,想來,是他一貫雷厲風行的形象與此刻悠閑的遛狗男形象相去甚遠。
遛完狗回來,兒子對著空氣嘟囔了句:“豆豆該剪毛了。“
他馬上受寵若驚地接話:“是嗎?剪毛去哪?爸爸不懂,你跟我說說。”
兒子看都不看他:“算了,我?guī)ァ!?br>
“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還是多陪陪你媽。告訴我去哪個店,我去!”
兒子打開手機,搜了搜,面無表情:“地址發(fā)你手機上了。”
“ 好!好!”他像是得了領導的特赦,馬上牽起狗出了門。
修完毛的豆豆變了個“狗樣”,頭頂圓圓的,身上的毛蓬松著,越發(fā)地可愛。豆豆一進門就吐著舌頭溜進臥室,討好似的圍在兒子腳邊打轉。
董穆強也想進去,但兒子“砰”地把臥室門帶上了。
坐在客廳,他聽見兒子逗狗的聲音,狗嘴里發(fā)出的“烏魯烏魯”的撒嬌聲,他忍不住走到臥室門邊,把耳朵貼近,隱約間,似乎也聽見了妻子的笑聲。
家里很久沒有過歡聲笑語了,縱然此刻他被排擠在這歡娛之外,但他還是心弦一顫,眼眶潮熱了。
第二天早上,兒子臨走時,對他叮囑:“豆豆每個月要做驅蟲,你記好了。還有,把我媽照顧好。”
“好,你放心。你只管好好學習,家里一切都交給爸爸。”他沒有意識到,此刻,自己滿臉訕笑的表情像極了從前來求他辦事的那些無名小卒。
06
兩個月后,兒子的高考成績出來了。
本來有望考上重本的兒子,卻連二本線都沒過。
董穆強又忙活起來了——他到處尋找靠譜的中介,想把兒子送出國;一面又四處咨詢律師,跑法院,想盡辦法爭取對張廷信的重判。
妻子的毀容,兒子的高考失利,都讓他對張廷信恨之入骨。
半年多了,張家竟然沒有一個人登門道過歉。
他英雄半世,何時吃過這樣的氣?
但兒子根本不領他的情,斬釘截鐵地表示絕不會出國讀書。
父子倆爆發(fā)了積怨已久的大戰(zhàn)。
他發(fā)脾氣時,對兒子講話像領導在訓話:“你自己說說,不出國,你能有什么出路?!讀個不入流的大專?然后,一輩子待在底層?!”
兒子本就厭煩他的領導做派,出了事之后,更是恨之入骨。兒子也對他橫眉冷對,毫不留情地嘲諷:“底層?底層怎么了?你倒是一輩子想奔高層,可你落著什么了?你懂什么是尊重,什么是幸福嗎?”
兒子越說越氣,連串的話像密集的子彈對著他心窩發(fā)射過來:“從小到大,我和我媽什么都得聽你的!當初,說把我的狗送人,就送人!現(xiàn)在,你想養(yǎng)狗,就一聲不吭地抱回一只!你讓我高考,我就得高考!讓我出國,我就得出國!你把我和我媽當什么了?當你耍官威的實驗品嗎?!”
董穆強被擊得一個趔趄,心臟一陣收緊地痛。
他抱回這只小狗,是想打破沉悶的氣氛,也是因為記得妻子和兒子都喜歡狗。
他一直都記得,兒子讀小學時,徐云曾抱回一只白色的比熊。那時,兒子每天放學回家,總要先跟小狗親近一番。可他擔心男孩天天玩狗,怕會玩物喪志。
一次,兒子期末考試成績下滑了,他把妻兒訓斥一番后,就做主把小狗送人了。
那一年,兒子七歲。
七歲的兒子放學回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狗突然被送走了,又恨又氣,嚎啕大哭了一場。
之后,兒子賭氣一個月沒跟他說過一句話。
董穆強以為兒子嫉恨了他一個月,但現(xiàn)在,他知道了,那仇,兒子是一直記到了今天。
兒子繼續(xù)往他心上捅刀子,像要把這些年的不忿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出來:“董穆強,你知道我為什么考不好嗎?告訴你,我是故意的!因為,我要留下來照顧我媽!這么多年,你管過我,管過這個家嗎?!把我媽交給你,我能放心?”
說著,兒子把鬢角一撩,露出那只只剩一半的殘耳,歇斯底里道:“別忘了,我和我媽變成這樣,都是拜你所賜!”
兒子的音量像要掀翻房頂,徐云在臥室呆不住了,她木然地走到客廳,淚水從滿是疤痕的眼角滾落下來。
看到母親,董浩然氣鼓鼓地噤了聲。
董穆強也頹然地攤坐下去,整個人像被抽走了筋骨。
只有豆豆,等這一家三口安靜下來,照常跑到狗食盆邊吃得飽飽的,然后躺在陽臺上,曬著大太陽,四仰八叉地昏睡過去。
望著這裝修豪華卻無處不透出破敗氣息的家,董穆強在心底發(fā)出了沉重地嘆息——他這一生,奮斗不止,鉆營、侵扎不止,無非是想過一種被人艷羨的生活。
但諷刺的是,此刻,他只羨慕那只在陽臺上睡得沒心沒肺的狗。
什么時候,他也能如狗那般,只要有吃有喝,有大太陽曬,就能心生圓滿,該多好……
07
敲門聲響起,董浩然心里一驚。
他留下了后遺癥,只要有敲門聲,就控制不住地心驚肉跳。
他把眼睛湊到貓眼上,這是那件事后,他得到的唯一教訓——這輩子,他再不會一聽到敲門聲就大拉拉地開門了。
貓眼里,一老一少立在門外。
老人滿頭白發(fā),臉皺得像皴皮核桃;少年和他一般年紀,消瘦,干枯的短發(fā)凌亂地豎著。
“找誰?”
“找董校長。”老人的聲音顫巍巍的。
“你們是……?”
外頭靜默了一會兒,答:“我是張廷信的父親,張廷信這個畜生,我們對不住啊……”
聽到仇人的名字,董浩然驟然渾身熱血翻涌,他喘著粗氣,返身去廚房摸了把菜刀。
“然然,你干什么?”母親站在他身后,滿目驚懼。
是呢?要干什么呢?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想起那噩夢般的一幕,他就克制不住地恨。
恨張家,恨父親,也恨自己的怯懦。
母親走過去,伸手輕撫他握刀的手臂,慢慢地,慢慢地把刀爭了過來,放到了案上。
他猛地扎進母親懷里,顫抖著嗚咽起來。
徐云心中一陣絞痛,比那天刀劈在臉上還要痛。她不愿兒子背上不該背負的愧疚,可又不知該如何寬慰,只能拍著他的背,柔聲道:“然然,過去了,都過去了……”
徐云走到門邊,對門外道:“你們走吧,我們不想見你們。”
但那一老一少并沒有走,依舊沉默又倔強地站在門外,一直等到董穆強買菜回來。
跟著董穆強一進董家門,老人就跪下了。
他拽著少年的手臂,讓他也跪下。
少年不情愿地咬著唇,發(fā)紅的眼底噙著淚。
他抬頭,目光正遇上董浩然的。
于是,在董家客廳里,兩個少年就那樣相對而立。
他們不說話,只用眼神對峙,沉默的恨意在空氣中短兵相接。
這一次,董浩然贏了。
那瘦弱的少年緩緩地彎下了膝蓋。
董穆強以殺人未遂罪起訴了張廷信,馬上就要開庭了。
為了父親,少年不得不跪。
“早管著干什么了?現(xiàn)在才來?你看看我老婆的臉!“坐在沙發(fā)上的董穆強掐滅了指尖的煙,“你們走吧!張廷信該判幾年,法院自有定奪!”
老人顫巍巍地站起,從懷里掏出幾張紙,走到董穆強面前,雙手捧著遞到他手里。說話時,他眼角有混濁的淚落下來:“這是我兒媳的診斷書。她人沒了,上個月才走的。我們不是不想來,是……”
老人哽咽地說不下去了。
他扶著膝蓋,又跪下去,木然地跪在董穆強腳邊。
而跪在一旁的少年,早已抽泣到淚流滿面。
“我知道,是我們錯了。可張廷信也是被這燒錢的病逼急了,才做出這畜生事……”
董穆強覺得半邊頭“嗡“地一陣刺痛,他想起那日來時,張廷信說過,他老婆得了癌癥。那一天,張廷信也是如老父這般,跪在地上,求他高抬貴手,給留條活路。
那時,他只道張廷信是在拿女人當說頭,卻不曾想,他老婆是真得了絕癥。
老人從隨身帶的黑布兜里摸出兩耷鈔票,一張存折,擺到茶幾上。
“這兩萬塊錢是俺兒媳留下的……出了事后,她說什么也不肯治了,寧肯回家等死,也叫我把這錢拿來,說要替孩子他爹贖罪。臨閉眼了,她還念叨,說都怪自己身子骨不爭氣,拖累了自家男人。我尋思,這點錢哪夠,所以,等把兒媳下了葬,我就四處托人,把老家的宅子賣了,又湊了二十萬。等錢都湊齊了,我們才敢過來。求求您,高抬貴手,“老人說著,扭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少年,“這孩子已經(jīng)沒媽了,不能再叫他沒爹啊……我老頭子,給您磕頭了哇……”
老人說著,當真磕起頭來。
屋內寂靜無聲,只聽得頭骨碰在地上的生硬的“梆梆“聲。
一下又一下,像重錘敲在人的心尖上。
徐云嘴角顫動,想表態(tài),但一想起噩夢般的一幕和大半年半死不活的日子,嘴和腳又像被釘住一般,動彈不得。
是豆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尷尬。
它從沒見過這等新奇的場面,就蹬著胖腿跑過來,蹲坐在老人旁邊,烏溜溜的眼珠好奇地一會兒瞧瞧董穆強,一會兒瞅瞅磕頭的人。彷佛在說:“這是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過不去的大事?”
接著,又繞到悲泣的少年身邊,匍匐下來,輕舔他垂在地上的手,嘴里發(fā)出“嗚嗚耶耶”的似好奇,又似憐憫的嗚咽聲。
終于,徐云聽見自己的聲音。
那聲音不像是從她嘴里發(fā)出的,像從很遠的墻角微弱地傳遞過來:“你們回去吧……只要張廷信誠心認錯,我們……不會為難他的。”
老人猛地抬起頭,昏黃的眼眸閃過一線光亮:“謝謝!我替我家水兒謝謝你們!”他轉身對少年道:“水兒!還不快謝謝阿姨!”
望著爺爺滲血的額頭,少年咬唇,悶聲說:“謝謝……”
08
董浩然把快遞盒拆開,取出一副黑色寬邊墨鏡,一副銀灰色口罩。
出事后,母親白天幾乎不出門,他特地為母親網(wǎng)購了這副行頭。
“媽,這是我給你海淘的墨鏡,還是個韓國牌子。你戴上試試唄,看像不像明星?小區(qū)的鳳仙花都花開了,你陪我下樓去遛遛豆豆吧!” 董浩然嬉笑著把墨鏡往徐云臉上套。
這一次,徐云沒有拒絕,任由兒子把墨鏡和口罩幫她戴上。
“然然,拿手機來,媽照照。”
輕輕的一句話,卻說得爺倆都心頭一顫。
家里早就沒鏡子了。
兒子猶豫著,把手機遞了過去。
徐云從自拍模式里看到了自己,黑框墨鏡和灰色口罩,遮住了大半的疤痕。
她輕笑著說:“挺好的。”
兒子看不到,其實母親墨鏡后的眼眸早已濕潤了。
高考結束后,因為不放心母親,董浩然一直沒去復讀,每日在家守著,變著花樣地哄徐云開心。
就算是為了兒子,徐云也不想再頹廢下去了。
董穆強接話:“咱兒子眼光真不錯,這一套戴著洋氣得很!“難得見妻子有點好興致,他趁熱打鐵地提議,”要不,別去樓下了,干脆,我開車帶你們去海邊吧!”
董浩然沒好氣地打斷:“去什么海邊?東西都沒收拾!”
徐云卻淡淡地說:“就去海邊。我想去。“
母親一發(fā)話,董浩然再不做聲了。
董穆強麻利地開始收拾身份證、太陽傘……
他開車帶著妻兒和豆豆往鄰市的海濱出發(fā)了。
從他們的城市開車到海邊,要三個多小時,正是8月底北方最熱的天,饒是開著空調,豆豆還是被曬得直吐舌頭。
一進服務區(qū),董穆強就下車去買礦泉水了,他給兒子買了冰鎮(zhèn)的,給妻子買了常溫的。
把水遞給妻兒時,他細心地把瓶蓋都替他們扭開了。
從前,在單位出差時,因為他是領導,年紀又大,走到哪里都是被下面的小年輕們簇擁著,像今天這樣在外殷勤地照顧妻兒,于他來說還是頭一遭。
除了羞愧,他還感到一種踏實的、落了地的溫暖。
出門走得急,忘了給豆豆帶喝水的家什,董穆強擰開一瓶礦泉水對兒子道:“然然,幫個忙,把水倒我手里,我給豆豆也喂點。”
說著,他把兩只手對起來,隆成個瓢,蹲著彎下腰去,輕喚豆豆:“來吧,小寶貝,渴壞了吧?你也喝點。”
豆豆搖著尾巴湊過來,頭埋進他掌心,“吧嗒吧嗒”舔著主人掌心的水。
董穆強抬起頭來,對董浩然說:“兒子,再倒點!”
四目相對,兒子被他眼神里的溫情晃到,一時有點發(fā)怔。
董浩然想起小時候,因為嫌棄狗身上有細菌,母親抱回家的那只小狗父親從來不碰。
出事之后,他能感覺到父親改變了很多。
但他并不確定,父親的這種改變能持續(xù)多久。
他很害怕,擔心愧疚感消退后,父親又會變回從前那個冷漠又功利的男人。
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只是想用“不原諒”做一張網(wǎng),把父親困守在他和母親身邊……
當蔚藍的海躍入眼簾時,豆豆興奮地狂叫起來。
這是它人生中第一次見到大海。
它邁著小短腿,在沙灘上跌跌撞撞,又是匍匐,又是打滾,嘴毛上沾滿了沙子。
它那滑稽相逗得徐云笑出了聲。
陽光真好啊!無數(shù)游人在沙灘上嬉戲,有人奔跑著放風箏,有人陪孩子堆沙堡,人們盡情地享受陽光和海風,沒有人在意誰的臉上是不是有疤痕。
徐云瞇著眼,摘下了墨鏡。
世界瞬間,澄明無比。
不知是因為陽光太耀眼,還是因為太久沒有見到陽光,徐云笑著,眼角卻溢滿了淚水。
浩然帶著豆豆去海邊了,董穆強陪徐云坐在沙灘上。
他為她撐傘,兩人靜靜坐著,望向眼前那片遼闊的躍動的藍。
焦躁和憂郁隨著遠天的云消散在萬里晴空,此刻,兩人的心都像被湖水浸潤過似的平靜空靈。
董穆強深知,這種與家人相伴的安然正是妻子畢生所渴求的。
然而,這許多年來,他竟熟視無睹,把這本是唾手可得的幸福與妻兒殘忍隔絕。
他轉身望妻,只見她頭頂已露白發(fā),白皙的面容也被那場噩夢毀壞。
嫁給他時,她還是個嬌俏的少女,這二十年陪他白手起家,無怨無悔,他也曾發(fā)誓要給她最好的生活。
可他,終究還是迷失了……
董穆強的思緒被徐云打斷。
他聽見妻子深海般靜謐的聲音:“老董,張家也不容易……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我不想兩家人積怨太深。”
一種巨大的酸澀感從胸中涌起。
董穆強好像又重新認識了妻子——他一直覺得,徐云是躲在他身后,需要他庇佑的小女人,但此刻,他為妻子的胸襟折服。
徐云幽幽道:“他們家也有兒子,給別人的兒子留條后路,也是給浩然積福。”
妻子的話,使他眼前又浮現(xiàn)出那日那孱弱的少年。
他和董浩然年紀一般大,還是個孩子。
可那么瘦弱的少年,已經(jīng)學會了用眼神和仇人對峙。
站在他們家客廳,少年眼里盡是苦痛和壓抑的恨。
董穆強心底隱隱作痛,那孩子和浩然本該都過著單純的校園生活,卻因為成年人的欲望和沖動,都背負上了不該背負的復雜和仇怨……
09
從海邊回來后不久,豆豆突然生病了。
吃什么都吐,明亮的黑眼球也變得暗淡無光。
最先發(fā)現(xiàn)豆豆生病的是董穆強,妻子的心情才剛好些,他絕不能讓豆豆出什么意外。
他決定帶豆豆去寵物醫(yī)院,兒子不放心,也要跟著一起去。
一路上,坐在車上,他從后視鏡里看見兒子把狗緊摟在懷里,聽見兒子著了魔似的不住地絮叨:“豆豆,你沒事吧?豆豆,你可一定要好起來……你要是好不了,我媽該多難受啊……”
為了豆豆,兒子還破天荒地拉下臉,主動跟他搭話:“你是不是最近給豆豆喂什么零食了?前天,我剩在桌上的半份年糕被它偷吃了,可能,是吃壞了胃?”
沒想到,是豆豆拉近了兒子和他的距離。
這么想著,董穆強心里有一絲慶幸,但更多的是酸澀。
他自認為為了家兢兢業(yè)業(yè),卻原來在妻兒心里,他還不如一只狗——他想給兒子更好的生活,但兒子把他當仇人,話都不愿意多說一句;他想讓妻子幸福,但現(xiàn)實是妻子陪他過了半生無趣的日子,如今更是因為他,痛苦不堪。
奔忙了半世,回頭看看,活脫脫像個笑話。
到了寵物醫(yī)院,醫(yī)生說豆豆是得了急性腸胃炎,需要輸液治療。
于是,那幾天,董穆強就來回地車接車送,帶豆豆輸液。
晚上,也遵照醫(yī)囑小心護理,把豆豆的嘴掰開了,用注射器一點點地喂益生菌,喂養(yǎng)胃藥。
這些工作,一個人做不了,非得父子倆配合。
一開始,董浩然還僵著臉,別扭得很。
慢慢的,倆人就配合越來越默契了。
第六天的時候,兒子陪他一起去醫(yī)院接豆豆。
一聽見醫(yī)生說,“豆豆痊愈了”,兒子竟孩子氣地拍著手蹦起來:“太好了!”
兒子扭頭看他,年輕的眼眸閃著喜悅的光彩:“回去告訴我媽,她肯定高興!“
回家的時候,兒子沒有像前幾次那樣坐在后排,而是抱著狗緊挨著他坐在副駕座上。
路過一家甜品店時,兒子喊:“爸,停一停,我想買個蛋糕帶回家!”
他點頭,鼻子卻發(fā)酸了。
兒子很久沒有喊過他“爸”了。
剛才那一聲,喊得那么響亮,那么自然……
他們買了蛋糕回家。
上樓時,兒子抱著狗,他拎著蛋糕。
兒子在前頭跑,“蹭蹭蹭”,年輕的腳步歡快又有力。
他跟在后面,心情竟也像小時候過年一般地興奮。
兒子推門,大喊:“媽,豆豆治好了!我和爸買了蛋糕回來,咱們慶祝一下!”
徐云聞聲走出來,接過兒子手里的蛋糕,眼波間蕩漾起溫柔的笑意。
剎那間,董穆強眼前浮現(xiàn)起被他窺探過的魚販一家。
一股震顫心扉的情緒在胸中激蕩著,他被震顫得幾欲落淚。
原來,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幸福,是這般滋味。
他自幼成績好,一路被夸耀著長大,再加上天生儀表不俗,這一切都滋養(yǎng)了他本就與生俱來的自命不凡。
世人皆道:“平平安安就是福”;可他卻在懂事起就暗暗立志,絕不能“平凡渡此一生。”
出了事之后,他才慢慢體會到,原來,平凡的人生,也能匯聚成璀璨的星河,這被柴米油鹽浸潤著的平凡人家有說有笑的日子,才是抵御生命虛空的真相……
10
豆豆的病好后,董穆強做了一個決定,他向學校申請,從實職上退了下來。
退之前,他去見了王部長,向他坦明了自己和張家因超市而起的紛爭。
當聽到他還是想繼續(xù)把房租給張家時,王部長沒有氣惱,而是了然地點了點頭。
如那日在酒局那般,他親切地拍了拍董穆強的肩膀,道:“老董,我沒看錯你,是條漢子!”
董穆強向法院出了諒解書,張廷信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正式退職后,董穆強去看守所探視了張廷信,他是帶著補簽的超市租賃合同去的。
探視區(qū)的玻璃把他和張廷信隔開了,他把合同展開,貼在玻璃上展示給張廷信:“老張,我已經(jīng)申請從校常委退位了,這是退之前,我跟你父親補簽的租賃合同,租期十年。這是我的最大權限了。家里人你不用擔心,好好改造,超市讓你爸先經(jīng)營著。”
張廷信聽著,臉上的表情先是驚訝,再是愧疚。
他舉起戴鐐銬的手,狠狠砸向自己的腦門,涕淚橫流地抽泣著:“董哥,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嫂子……”
董穆強深深嘆了口氣:“我也有……不對的地方。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
張父送來的那二十二萬,董穆強也退回去了。
二十二萬,與他而言,無足輕重;但對張家,那卻決定了那個家是存續(xù),還是覆滅,還有,那個與董浩然同齡的少年是否會就此走上邪路。
董穆強拿出三十萬積蓄,幫徐云開了一家寵物店。
這個靈感,是豆豆給的。
董穆強觀察到,妻子和豆豆在一起,臉上的表情總是那么愉悅松弛。
她是真的喜歡小動物。
再加上,做這一行,本來就需要戴口罩,她就算天天戴著口罩,也不會顯得突兀。
董穆強陪妻子一起參加培訓,學習如何給寵物做美容,做護理。
他每天按時下班,先回家做飯,再去寵物店給徐云送飯。
徐云臉上的笑漸漸多了起來。
董穆強的轉變,董浩然看在了眼里。
這一次,他確信,父親是真的變了。
他終于不再是那個患得患失的少年,也不用再擔心母親是否會缺少照料。
董浩然安心返校復讀了。
12月底,城市下了第一場大雪。
那天中午,董穆強懷揣著給妻子帶的盒飯,牽著豆豆,踏著積雪,往寵物店走去。
白茫茫的冰雪在陽光輝映下,發(fā)出星河般璀璨的光芒。
豆豆第一次見雪,打不穩(wěn)興奮的步子,“出溜”滾到了雪堆里。
董穆強“哈哈”大笑著把豆豆拉起來,豆豆對著他“汪汪”地歡叫。
狗繩又繃緊了,那蹦亂跳的小東西拽著他在雪地里飛奔。
好像回復了年輕時的狀態(tài),他腳步輕盈,不覺疲倦。
那一刻,和豆豆一樣,他感受到一種發(fā)自內心的純粹的快樂,一種心無掛礙的松弛,還有
——
平凡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