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熙熙剛滿四歲,這兩年正在以她的方式認識死亡。
她的語言發展從最初到現在都是我在觀察和參與的。和她說話時,我不會隨意引入一個概念。如果我們談論的是一個實體,那么這個實體的名字就是相應的概念。她一兩歲時,起初使用的概念,必然是她能用五感之中的一種或幾種接觸到的,可看可聽可觸摸可聞可嘗。生活中大大小小的那么多事物,一個一個接觸,也是很大的量。如果我們談論的是一個虛擬的、不可觸摸的概念,那我一定會先想辦法用她之前已知的概念去描述它,由此獲得新的概念。我希望對她而言,進入她腦子里的每個語言單位都是活的,而不是孤立的、架空的一個“聲音”。到目前為止,她的確可以靈活使用她所吸收到的概念,她很清楚每個詞是怎么來的,進入新的場合會靈活使用它們,能自如建立有意義的邏輯關系。很多人覺得,跟她聊天,就像跟一個成年人聊天一樣,有板有眼,落地、有生活,而這些都是她自己想出來的。
我和她最早談論死亡,是從整理花園開始。我們搬家后花了很多時間在院子里翻土、挖樹根、拔雜草、種花種草。經常一鏟子下去,就看到土壤里斷成兩節的蚯蚓。她指著不會動的蚯蚓問我,我思考了一下,試探地說:它已經死了,再也動不了了。
女兒對死有進一步的了解,是因為去年夏天家里突然出現很多螞蟻,開始在墻壁后面的縫隙里筑窩。有一天下午我們突然發現一個角落的墻面上爬滿了黑黑的螞蟻,一下把她嚇哭了。之后我們經歷了幾周的除蟻工作,一邊在室內噴藥,一邊在花園的蟻窩附近撒藥。她開始留意那些死了的螞蟻,知道我們做的事是“殺死”螞蟻,她認為這是應該做的事。
生活中還有一些事情與死亡有關,那就是餐桌上的食物。女兒會把大塊紅肉叫作muscle(肌肉),是她看了人體結構圖之后自己聯想到的。遇到帶骨的肉,比如雞腿、豬排、腔骨、牛尾……有時她會好奇于這些骨頭的形態。我就告訴她它們的位置和來歷。她還會很關心地說,那是因為它們已經死了,所以我們才會吃它們的肉。
她日常用橡皮泥做食物,會做出“一條死魚”“一只死海豹”擺在盤子里,意思是說,現在它們是我們的食物了,可以用于烹調、切割和食用了。
與飲食和日常保健相關的知識里,她從各種繪本中發現了一些抽象的概念,比如細菌。血液分為紅白細胞和血小板,其中白細胞的作用是吃掉入侵的細菌。刷牙的目的是刷掉牙菌斑。洗手的目的是洗掉細菌和病毒。打疫苗的作用是讓身體認識細菌和病毒。因此“細菌”這個詞就進入日常用語。我會說,牛奶灑出來,會被細菌吃掉。落葉、動物尸體會被細菌和真菌吃掉(此處引入了真菌這個概念)。細菌就變成了與死亡緊密連接的一個邏輯關系。
當她開始對自己的歲數感興趣時,她也想去了解家里親人們的歲數。她三歲,現在四歲了,好朋友小N五歲了,爸爸媽媽三十多歲了,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六十多歲了,隔壁鄰居爺爺奶奶八十多九十歲了。
她讀的故事越來越多之后,故事里就會說“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會講些過去的人和事,比如過去的人都沒有打過疫苗,過去都沒有電,過去的人都沒有這么鮮艷漂亮的衣服穿……這些過去的人已經死了。由此,我慢慢說,人活到一百歲就會死的。
女兒并不是立刻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而是在不同時間、不同情境中套用這個想法。她會認為,我們也像她一樣越長越高,越來越強壯,那么,等爸爸媽媽長到一百歲的時候,我們就會長到比天花板還要高,我現在抱不動她,等我一百歲就能抱得動了。我沒有糾正她。她說了幾次之后,就發現好像爺爺奶奶只是長“老”了,也沒有長高或變得強壯。
有時候,我說,每個人都會長到一百歲的。她就會聯想到,一百歲就死了,可是媽媽,我不想死。我說,為什么呢?她說,死掉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就說,是呀,你現在才三歲半,你現在不想死,等你到了一百歲的時候就知道了。
有時候,她說,媽媽,我不想讓你死。我說,是啊,我還沒有到一百歲呢,等我到了一百歲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了。
有一次談論死亡時,她把我們放在了她的想象中。她在講述一個很有趣的畫面,她說這是“開玩笑”呢。
在這個玩笑里,她說她自己變成了一百歲,而我和她爸爸也都是一百歲了。我們正在從超市往家走,走到家門口,突然一陣風吹過來,我們都死了,身上的肉很快就被細菌吃掉了,我們變成了兩具手拉著手的骷髏,站在門口。然后爸爸也變成骷髏,躺在門口,母女兩人手拉手躺在爸爸身上。她覺得這樣太有趣了。
最近一次談論死亡時她剛滿四歲。她說她長大了,已經離開家自己去住了,但是她會經常回來看我們,就像客人一樣和我們在一起住幾天(這些都是她看到動畫片里的很多小動物角色都是自己住,自己想出來的)。她說,如果我和爸爸活到一百歲了,我們就死了,我們的身體就會被細菌吃掉。這時我順著她原來的邏輯問她,是啊,我們死了,那你會吃掉我們的肉嗎?她回答說,不會,你們是我的family,我不會吃掉你們的。我只是讓你們留在這個房子里被細菌吃掉。然后,我就告訴她說,被細菌吃掉要花太長時間了,人們的身體通常會被火燒掉,剩下一些灰和渣,可以埋起來或者撒在一些地方,比如海洋或高山上。女兒說,好啊,那就撒在花盆里,可以給花吃掉。
我驚嘆于女兒對死亡的淡泊。我從不糾正和過分解讀她對于抽象事物的理解,我只是希望隨著生活逐漸在她眼前展開,她能用自己的感受去感悟,獲得屬于她的認知。等她到了理性認知、大量閱讀、整合式認知的年齡,自然會懂得死亡在一個人、某些人、多數人眼里意味著什么。
對于四歲的女兒來說,死亡是一個生物代謝消亡的過程,死了就什么都沒了。這和她對于生活中其他事物的情感很不一樣。她仍然記得兩歲時候用過的藍色水杯,記得她打破的一個藍色碗,家里的上一輛車……她都會經常想起來,說“我想它了”,默默流淚一會兒,反復提醒我給這些東西照相。還會經常想念已經離開幼兒園的朋友,想念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也是每每想念到流淚。她明確表示不愿意讓我和她在國內多住幾天、讓爸爸先去工作,因為這樣爸爸會變成“小人”(只能出現在手機里),也多次說過不想讓我再去出差工作了。她很珍惜身邊的人和物,而對于身邊動植物的死亡和我們“一百年”后的死亡,就只是當作一個自然過程,可以完全消失的、豪無牽掛的結果。
在女兒出生之前我就知道有很多關于死亡的兒童繪本,我也早就知道、并準備著用各種靈性的方式向她描述死亡和生命的永恒。只不過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表現出這樣的需求。但我很期待看到她如何用自己的方式探索死亡,看一個孩子如何從大自然的觀察中找到通往靈性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