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的人生記事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01
豆豆的原名叫唐扣扣。

扣扣出生的時候,改革開放的東風還沒吹到內陸,更沒吹到多多河懷抱著的這個叫小唐樓的村莊里。

很多人都沒有聽過多多河的名字,的確,它是一條名不見經傳的不大不小的河,沒人知道它從哪兒流來,也不清楚它到底會流向哪兒去。就連小唐樓說話最有分量的老村長,也只是隱約聽說,在幾百年前的一場歷時月余的大雨后,村后就多了這條河。有人叫它多多河,有人叫它朵兒朵兒河,還有人叫它駝駝河。總之,幾百年來,沿著多多河往兩頭走,方圓幾百里的家家戶戶,都是守著幾塊地關起門過日子。一代代的多多河人和多多河的水波一樣,重復著沉悶與貧瘠。

扣扣長到五歲的時候,扣扣媽回娘家走親戚,傍晚雷電轟鳴下起大雨,扣扣媽不放心扣扣跟著扣扣爸在家,心慌慌地冒著大雨連夜趕了回來,從那以后就瘋了。村人都說她在村北的多多河堤上吹了邪風!之后沒多久,扣扣媽就一命嗚呼了。

因為是非正常死亡,唐家的宗族叔伯攔著不讓扣扣媽入祖墳,最后扣扣媽就被埋在了村后河堤邊的一片亂樹林里。

后來扣扣爸胡亂拉扯了扣扣幾年,中間不知把扣扣隨便寄養在遠近親疏的親戚家們多少回。等到扣扣上了學,眼看著大兒子唐原已經長大成人,個頭兒也高大、硬挺了起來,他就托媒人給兒子說了親。待兒媳婦一進了門兒,扣扣爸就把扣扣扔給了兒子兒媳,自己不知漂到大江南北哪個地方去了,從此很多年都沒了音信。

唐原比扣扣大了11歲,對妹妹的管教一直很嚴厲,事實上他并不懂什么教育,只是在無意識地模仿父親當年帶自己的情形,由著自己驟然上頭的脾氣,對扣扣說打就打,說罵就罵。扣扣從小一見自己的大哥就要打上幾個哆嗦。

扣扣學新東西慢,剛上學時她經常考班里的倒數幾名,每次拿著卷子回家,唐原都會氣得臉紅脖子粗。有時他會梗著血管暴起的脖子對著扣扣大叫大嚷,胡亂罵著不堪入耳的臟話;有時則會繃著臉一聲不吭,不管雪天、雨天,只是讓扣扣跪在院子里,然后抽出皮帶悶著頭抽向扣扣。他從不在意抽的是頭是臉,是脖子、后背,只管胡亂甩著皮帶,在扣扣的軀殼上發泄滿腔咆哮翻騰的憤怒。

唐原越急越惱,扣扣好像就越來越笨。她的腦子里好像被灌進了很多渾濁的漿糊,讓她每天都在做錯事。唐原越吼、越打,她越糊涂,越會做出更多讓唐原生氣的“混賬事”,不是燒鍋時把鍋底搗爛個洞,就是把沒脫完粒兒的豆秸拉回家,或是錯穿了嫂子的襪子上學去,有一次洗衣服時還把唐原的白襯衣染得黑一塊黃一塊……

扣扣慢慢長大了,她的發色越來越黃,就像她床單下鋪的枯黃毛躁的豆秸,細胳膊細腿,穿著嫂子、親戚舍給她的極不合身的衣服,走在風里晃晃蕩蕩,好像玉米須成了精。

扣扣也越來越呆了,她的眼神空空洞洞,盯著一個地方能看上半天。在學校里,老師也很少叫她回答問題了。村里誰逗她,她就嘿嘿地朝人笑一笑。路上和別人打了照面,即便人家不理她,她也會仰著臉討好地向人嘿嘿笑笑。有不正經的小流氓和老頭兒調戲她摟摸她,她也一動不動,望著別人咧著嘴傻笑。

村里人都說扣扣憨了,說不定會變成村里的第二個胡阿連。

胡阿連是個憨傻的“二百五”,聽說從前也是個精細又麻利的人兒。只是可憐她跟扣扣死去的媽一樣,也是在一個雷雨天,在河堤上夜行時中了邪,從此喜怒無常,要么坦胸露乳站在村頭的水塘邊嘿嘿傻笑,要么哇哇大叫著撿起石頭、磚頭,攆著追砸笑話她的孩子們。孩子們可不會可憐一個瘋子、傻子,他們要么畏懼她,要么挑釁她,瘋子不得安寧,孩子們也不得安生。

扣扣的嫂子胡花心里也害怕,萬一扣扣也變成了胡阿連那樣可怎么辦。她擔心憨扣扣會帶壞了自己的一雙小兒女唐冰和唐羨,明里暗里囑咐自己的孩子千萬別像姑姑一樣、要離她遠一點。

02

只有住在村南地頭兒的在在跟扣扣玩。在在跟扣扣不一樣,打小兒就活潑聰明,一雙晶亮的眸子眨啊眨,心里想的事兒多著呢!在在的成績很好,從小不是班里的第一就是第二,還經常被抽中,代表學校去鎮上參加競賽考試。即便在全鎮的幾十所小學的尖子生里,她的成績也經常是最拔尖兒的,被老師們捧在了手心里。

在在喜歡跟扣扣在一起玩,兩個人經常跑到村北河堤上的樹林子底下,薅草、挖坑、過家家。扣扣雖然比在在年長了兩歲,卻很聽在在的話,也從不會因為在在學習好、受老師喜歡就嫉妒她、排擠她。

在在倒不是因為這個喜歡扣扣。她最喜歡的是扣扣的安靜,任她跟扣扣說多少煩心事,都像一鍬土埋進了一片麥地里,再無蹤跡。扣扣的嘴從不亂說。

在在經常從村口嬉笑不止的人堆里牽走扣扣,她總是氣呼呼地交代扣扣很多。

“扣扣,不許讓人家摸你,哪怕輩分上應爺爺的、應叔叔的,也不許讓他們碰你!”

“哪兒都不能摸、不能碰,連手也不行!”

“扣扣哎,你能不能記住啊!”

……

“那能讓你摸我的手嗎?”扣扣有些為難了。

在在被氣得直跺腳,“我當然能!”

扣扣盯著在在又發起呆來,懵懂的雙眸像被霧蒙著一般,過了一回兒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在在無奈地直嘆氣,她預感到下一次依然還要去人堆里找豆豆。

在在煩透了那些笑話扣扣的無聊的老、少婦女,還有那些自以為是的猥瑣男人。在閉塞、無聊的生活里,他們似乎只能在取笑、評判別人上,為自己找到生活的一點刺激和樂趣。

對于過得比他們好的人,他們嫉妒得眼都要紅透了,人前嘴甜寒暄、高高捧著,人后卻說著酸不溜秋的話,把聽來或編出來的若有若無的小道消息,在嘴里嚼上千百遍再傳得更遠。

對于那些過得不如他們的人,他們也不會有半點同情,反而會更加看人不起,臉上明明堆著笑意,說話行事間卻有意無意往人心上一下一下地捅刀子。別人被捅得面紅耳赤、輾轉難眠甚至家宅不安、雞飛狗跳,他們心里就舒坦了很多,比喝了人參老母雞湯還受用。在在從小就能敏感地體察到別人的心思和感受。

可在在也有自己的心事。在在媽躲在外地生下了在在的弟弟,再回家后對在在的態度完全變了一個樣兒。她總是無端呵斥、辱罵在在,對在在橫挑鼻子豎挑眼,簡直把在在當成了其悲催生命的出氣筒。

對于在在的學習和飲食起居,在在媽似乎已經分身乏術。她把一顆心全撲在了對小兒子的照顧上,以及對混亂、痛苦的婚姻的詛咒上。她不知道,在在已經被她和那個不負責任的丈夫,活活放養成了一個感情荒漠中的“野孩子”——余生都在偏執地尋覓一個名叫“愛”的綠洲。

“扣扣,你知道我媽罵人有多難聽嗎?”

扣扣搖搖頭,只是呆呆地望著在在。在在紅了眼圈,吸了吸鼻子,低頭繼續撥弄著手里的小瓦片,要把切碎的婆婆丁放到這個“盤子”里。“我媽不是我媽了。扣扣,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嗎?”

扣扣又迷茫地搖了搖頭,她不明白在在在說什么,在在媽不是在在媽了,那得多奇怪啊!但是看到在在眼眶里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滴落到“菜盤子”里,扣扣的心里也跟著有些難過。

“為啥啊?我媽為啥那么惡心我、煩我?她怎么能把那么腌臜、那么不堪入耳的話,統統都罵到自己閨女身上?難道我不是她生的嗎?扣扣,你說為什么?”在在壓抑又悲憤的聲音里已經帶著哭腔。她用手背擦擦臉上的眼淚和垂在鼻頭上的透明液體,忍不住哀哀哭了起來。

扣扣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她聽著在在哭,也忍不住跟著哭了起來。

03

呆呆的扣扣都十二歲了,還在讀四年級。她的成績太差了,暑假過后,學校又讓她留級了。即便如此,她還是很難跟上老師的節奏,考出來的成績總是不盡如人意。

深秋的一個早上,扣扣剛吃過兩大碗黃豆大米飯,肚子撐得滾圓。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哪怕不就著帶鹽味兒的菜,也能干咽四五個饅頭,飯量極大。扣扣斜挎上破爛的書包,正準備去找在在一起上學,可巧在在就走到大門口喊她了。

這時,從外面串門的唐原也回來了,看到站在家門口的“全村第一名”在在,胸腔里的一團邪火不知怎地突然就燒了起來。他一言不發,帶著對自己不爭氣的妹妹的憤怒,大步沖到院子正中央,大吼一聲:“又考49分兒!你能不能爭爭氣!”說著抬腿就狠狠地踹向了扣扣的肚子。

扣扣被踹飛后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她捂著肚子弓著身子痛苦地抽搐,瘦弱的軀殼里,腸子和胃都快炸裂開來。生不如死的滋味將扣扣的臉逼得青紫,她的眉頭鎖緊,密密的血絲和眼淚一起瞬間爬滿了她的眼球。扣扣感覺自己痛得快死了,肚子痛得快爆炸了!她想呼喚“媽媽”,不知道為什么,她的第一反應還是去喚已經死去多年了的媽媽!可是她的喉嚨被粘稠的液體和刮著血肉的碎豆粒塞滿了,她的思緒也終究被越發激烈的痛苦沖蕩得煙消云散……

在在目睹了這一幕,看著扣扣抽搐著吐出來了很多白沫,以及還沒來得及消化的碎豆子……在在一下子驚呆了,甚至也有點想干嘔。她剛要走過去扶起扣扣,卻被唐原狠厲的眼神逼退了。唐原和他的媳婦胡花站在堂屋的門庭下,冷硬又厭煩地驅趕在在:“你走吧,給老師說扣扣上午請假不去了。”在在不能再往里邁一步,只好轉身自己去了學校。

扣扣疼得昏死過去了,等她醒來后就更傻更愣了,而且還堅持自己名叫豆豆。哪怕唐原拿著皮帶把她的頭都抽爛,她還是哭喊著不應“扣扣”這個名字,只是委屈地重復著:“我叫豆豆,我叫豆豆,媽媽你快跟哥哥說,我叫豆豆……”唐原想起自己那瘋癲著死去的媽,雖說對這個癡傻的妹妹又惱又怕又厭惡,卻也拿她沒辦法,只好由著她給自己改了名字。

從此唐扣扣就成了唐豆豆。

04

豆豆連小學都沒有上完。那年春天“非典”突然爆發,即便遠在內陸偏遠鄉村的人也聽聞了這種病毒的威力,人心惶惶。村里的人緊緊守著村莊的各個入口,就連在外打工逃回家鄉的人也不被允許進村,只能在河堤邊的樹林里用玉米秸稈搭起三角茅棚遮風避雨。很快學校也停了課,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返鄉,教室也被征用成了臨時的宿舍。不用上學的孩子被嚴令禁止出村,只能從村東頭逛到村西頭,在各個小伙伴家輪著看電視、捉迷藏。

最初在在還能約著豆豆一起摘來南瓜花過家家,或是去另一個小伙伴妍妍家看電視,可是后來豆豆出來玩的次數越來越少。在在再去門口喊她,豆豆過很久才會出來應聲。她為難地告訴在在:“在在,我要幫嫂子繡地毯,今天不能出去玩了。”

那時候村里的女人們流行從地毯廠拿活兒做補貼家用,她們要在成卷兒的粗麻地毯半成品上,用毛線一針針地繡上彩色的圖案,而且常常要加班加點地趕工,不然就會被扣錢。

小孩子偶爾會圖新鮮,跟著大人繡上幾針,可是沒一會兒就厭煩了。那麻布格子上的細小孔隙密密麻麻,針尖要瞄準,一個孔隙都不能扎錯,否則就會一路錯下去,最后還得拆線返工。而且繡花時要一直垂著頭、歪著肩坐著,一個手在地毯下面穿針,一個手在地毯上接著引線。這樣架著上半身,不一會兒就會眼花、脖子僵,肩漲、腰酸、屁股疼,全身哪兒哪兒都不舒服。一般家長都不會讓孩子長時間坐在繡花撐子前,擔心瞅壞了孩子的眼睛、做壞了孩子的背。

豆豆先是幫著嫂子胡花繡地毯,后來胡花找人另做了一副繡地毯要用到的木撐子,姑嫂倆一起拿活兒,坐在各自的繡花撐子前,各干各的活兒,各趕各的工。

非典結束后,豆豆沒能再回學校,她要把自己的地毯繡完,她還有繡不完的地毯呢!

豆豆記不清自己繡了多少匹地毯,直到14歲時她終于能跟著大人外出打工了。那時村里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去江蘇、廣州一帶務工。女人們通常會進服裝廠或家紡廠踩縫紉機,男人們則要么上工地干建筑,要么去船上干電焊。豆豆被唐原塞給了一個不知拐了多少圈的表姑,接著又被表姑塞進了親戚開的一個家紡小作坊里。

豆豆在這里每天早上五點多就得起來踩縫紉機做枕頭套,中間簡單地吃兩頓早、午飯,再一直干到晚上十點多,才能回到破爛逼仄的宿舍睡覺。

除了豆豆和老鄉靜姐,作坊里的其他婦女們都是當地的土著,她們說著本地的方言,干活兒和吃飯時也湊在一起。豆豆聽不懂她們每天炸著嗓門嘻嘻哈哈地在說笑些什么,她們也不去招惹這個成天看起來呆呆的豆豆。只有靜姐偶爾會和豆豆說上幾句話,關心一下豆豆天涼了有沒有厚衣服,臉色怎么蒼白了、是不是生病了。

表姑告訴豆豆,這里是計件發工資,干得越多掙得越多。豆豆是個很聽話的姑娘,她總是第一個進作坊干活,又總是最后一個才停下縫紉機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累死累活地干到底是為了什么。為了錢嗎?她掙的絕大部分工資都由表姑打到哥哥的銀行卡上了。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在這樣的小作坊里給人打工,能有什么出路呢?為了提升自己的縫紉本領,好有個一技之長?哪怕做出來十萬件、百萬件枕頭套,來回就那幾個動作,有什么高精專的技術可言呢……

還好豆豆從不會思考這些事情,也就少了很多迷茫、痛苦和焦慮。事實上,她從很久之前似乎就不再思考自己的生活了。曾經和現在所經歷的一切,對于她而言好像是一場漫長又蒼茫的夢。在她的意識中,她好像一直泡在一個透明的漿糊桶里,而這個桶也一直漂在渾水塘中。

05

豆豆爸再無音信,有人說在武漢的一條小吃街遇到過他,他似乎在賣早餐,但是生意不太好,門可羅雀。有人說在新疆的哪個小城里見過他,一把年紀的他竟成了學徒,低三下四地跟著別人學做秘制肘子。還有人說在北方哪座山上的牧場上見過他——在幫人養牛,但是因為招惹了工友的老婆,差點被工友害了命……父親成了村人嘴里、舌上的一個不太光彩的傳說,讓唐原兩口子在村里也難抬起頭來。

唐原等不回來父親,自然就拿出了一副“長兄為父”的派頭,在豆豆17歲的時候就張羅著給她相親。

可是他這個妹妹并不是那么好嫁出去的。

豆豆的個頭出落得并不算矮,只是她因為常年畏畏縮縮的習性以及整日俯首干活,已然有些含胸駝背。發色枯黃的頭上,一雙淡褐色的眼睛里沒有一絲光彩,整張臉看起來慘淡極了。有的人是嫌棄豆豆長著一副“不精”的樣子,有的人是嫌棄豆豆沒有什么好的陪嫁,還有的人太窮——唐原也瞧不上人家……

這樣拖來拖去,豆豆到了二十三歲才嫁了出去。豆豆的第一任丈夫是哥哥唐原給掌眼的。對方是三十一歲的沙老三,一個住在多多河北岸、東邊沙家村的老光棍兒。

沙老三早就沒了娘,早年因為家里弟兄太多,又太窮,一直沒有說上媳婦兒,就一直守著眼花耳聾一走就喘的老爹過日子。這兩年不知他怎么掙到手了一點兒錢,又求著媒人幫忙找媳婦兒。沙老三牢牢記住了他娘臨死前交代的話,找媳婦兒只有兩個標準:黃花大閨女、下雨知道往屋里跑。

可是以他的條件和年齡,實在很難找到讓他可心的。在村子里,不上學的黃花大閨女頂到天兒,到二十二三也都會結婚了。過了三十還沒結婚的,多半都是有“問題”、被挑剩下的。況且沙老三他家里兄弟多、妯娌多的,心疼閨女的父母都會牢牢地替閨女把著關,好好的姑娘也不會找個他這樣的老光棍兒。

唐原收了沙老三10萬的彩禮,親手把哭花了妝的妹妹送上了花車,許給了沙老三。

沙老三的嘴忒能說,當初說跟唐原說好的買在小唐樓西邊、多多河南沿新農村的婚房,原來是他大哥沙老大才買的新房。婚禮一辦完,沙老三就麻利地摘下樓上樓下的婚紗照,帶著豆豆回到了村兒里爹娘當年結婚時蓋的三間半磚半土房。而那送到唐家的10萬的彩禮,有9萬都是借的兩個哥哥的,婚禮剛辦完,大嫂億珠和二嫂艷茹就點著沙老三和豆豆兩口子,讓他們爭氣好好干活,早點把錢還清……

直到這時,豆豆的一顆心仍是混沌又木然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依然是認命的。

婚后沙老三不想出去打工,他總是掀起自己的褲腿讓豆豆看:“船上的高溫有五十多度,再穿著厚厚的工裝,人都能熱暈。而且干電焊一個不小心就會隔著褲子把腿燙傷,你看這一片,以后都不會再長汗毛了……”

豆豆不知該怎么回應丈夫的話,她一臉木然地看著丈夫的腿,心里什么也沒在想。至于她的丈夫想干什么在干什么,在手機上想跟誰聊天、聊什么,她都不去管,也不懂得管,只是每天在家里做飯洗衣掃地,到地里拔草施肥打藥,伺候公公吃飯、洗衣、看病……豆豆里里外外承包了家里所有的活兒。

而她的丈夫沙老三很快就厭倦了當初求之不得的婚姻生活,光棍兒一條時被人戳脊梁骨笑話是滋味不好受,可結了婚的生活也沒啥意思,娶的這個女人也沒啥意思。

沙老三也沒打算要孩子。豆豆生出來個崽也中,免得日后讓他沙老三再被村兒人笑話一把年紀沒個種,生不出來也無所謂,他還沒耍夠呢,養那花錢又費心的小崽子還不夠麻煩的呢!

結婚后的日子過得真是沒意思極了!沙老三越想越覺得委屈,算算自己前后從請媒人到訂婚、結婚,竟花了十幾萬塊錢,還把自己給推到火坑里了!他覺得這筆買賣實在是虧大了。

沙老三一日比一日地嫌棄這個身價十幾萬的媳婦兒,一眼都不愿多看豆豆,吃飯摔碗嫌飯咸,穿衣摔門嫌衣爛,一起下地干活時不是嫌豆豆掰玉米慢,就是嫌豆豆砍玉米秸稈的手法不準確……“憨種,跟你湊合過有啥意思!”他簡直煩透了豆豆,煩透了這個悶得快讓他喘不過氣的家。

再到后來他連家都不想待了,不知從哪兒結交了一群狐朋狗友,在半個縣的村子里到處混著去打牌喝酒。說來也是命中注定,有一陣子他跟著狐朋狗友游蕩到了表哥住的村子里,表哥剛出外打工不在家,沙老三幾次三番地去村兒里打牌混飯,竟然跟獨居在家的表嫂眉來眼去,勾搭上了。沒幾個月,表嫂就說自己有了。

沙老三眼看局面沒法收拾了,深怕那個從小發起瘋就不要命的表哥會回來治死自己,竟帶著表嫂私奔了,從此沒了蹤跡。

06

豆豆過了很多天才聽說這件事情,她心里沒有喜也沒有悲,仍然像處在夢里一樣熬著自己的日子。她在沙老三的破房子里等了快三年,照舊忙活著家里家外,照舊伺候越來越老邁、越來越病弱的公公。

沙老三徹底沒影兒了,這幾年他沒往家里轉過一分錢。可日子還是要過的,豆豆只好去鄰村的打火機廠找了份活兒,每天天剛亮就坐在一筐筐打火機半成品前,往那些紅的、黃的、藍的、綠的打火機殼子里充氣兒。每個月掙的一千多塊錢全被她拿來過日子、買化肥、農藥,以及給公公治病、拿藥了。雖然她不舍得給自己買穿的、抹的、戴的,但還是沒能攢下錢來。

后來連婆家的哥哥嫂子們都看不下去了,他們一方面覺得豆豆太癡憨了,一方面也是想趁機把老房子收回來,縣里正在規劃向南擴建新區,聽說會劃到沙家村,到時候多一套房就能多好幾十萬的拆遷補助呢!

先是沙老大苦口婆心地勸豆豆:“你還等老三干什么?他的心和身子都跟別人跑了!”

大嫂億珠也跟著好言提醒:“反正你倆不是一直也沒領結婚證呢嘛!說出去你仍是自由身,出了這個門兒,還能照樣重新找個人過日子!”

沙老二看著不為所動、似乎還要堅守下去的弟妹,一下子沒了耐心:“再說了,你的戶口一直也沒遷過來,地是俺爹的,房子不是你的,在法律上你也不是我們沙家的人。”

二嫂艷茹立馬接腔道:“況且一個兒媳婦總跟著老公公過日子,說出去外人不知道咋罵你、罵俺呢!你還是早點走吧!”

好在他們沒提讓豆豆還那9萬塊錢的事兒,還算有良心地算在了沙老三頭上。當然,他們也知道,就算逼死豆豆,她也還不上那些錢。豆豆在娘家有多不受待見,他們早就知道——所以轟豆豆出沙家的門,他們也絲毫沒有任何顧忌。況且,那些錢早被豆豆的好哥哥哥唐原拿來在新農村里買了房。

豆豆又沒有家了。雖說之前沙老三對她不好,后來還跟人跑了,但她心里覺得自己是有個歸宿的,出去干活的時候,心里是有個想早點回去歇息的地方的,家里是有個爹等自己的。可眼下,她又成了野地里被風刮著亂飛的塑料袋,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豆豆走的那天,一大早就起來了。她把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后,如往常一樣做了簡單的早飯:清湯、饅頭、醬豆和青椒炒雞蛋,伺候公公一起吃完了早飯——公公的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現在連碗都端不穩,用筷子夾點菜都難送到自己嘴里。

接著她又去西廂房把夏天沒賣完的一堆小麥扛到了電動三輪車上,一趟趟拉到鎮上收糧的地方,總共賣了1200塊錢。在回家前,她還去了超市,買了個保溫杯,還有一些雞蛋、掛面和中老年奶粉。最后她又去了服裝店,挑了一件厚實的深灰色棉襖。

豆豆把吃的、穿的、用的全留給了公公,還往公公兜里塞了700塊錢。她心里總不放心,害怕自己走了之后公公沒人照管,又領著公公里里外外認了認各樣東西放在了哪里。臨走前,她扶著公公坐在了堂屋中間一把老舊的圈椅上,異常鄭重地跪下向公公磕了三個頭。磕完時,她眼里已經都是淚水。

豆豆淚眼婆娑地望著滿臉皺紋的公公,他雙手握在拐棍的龍頭上,也不看豆豆,只是凝神望著面前的地磚。過了一會兒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一行清淚順著右眼角滾落下來,沿著褶子一路跌跌撞撞地往下流。

看著眼前這個她視為親爹的老頭兒,豆豆終于哽咽著說出了告別的話:“爸,我要走了。你照顧好自己……”豆豆的聲音低沉又沙啞,老頭兒沒有聽清,但是心里也明白,豆豆要走了。這一走,就是生離死別了。

他又嘆了一口氣,嘴里囁喏著什么,豆豆也沒聽清。

豆豆該走了,她站起身來,徑直走到門口,拉著已經收拾好的行李箱,駝著比往常還要重萬鈞的背,就要邁出門檻,卻聽到公公在背后喊住了她,“豆兒,等一下”。

豆豆收回腳,扭過身來,看到老頭兒艱難地站起身來,拄著拐顫顫巍巍地走到了門后的老冰箱前。他左手撐著拐杖,顫得不成樣子的右手費力拉開了冷藏室的抽屜,弓著身子探著頭,摸摸索索了好大一會兒,又費力地從里面拉出來了一兜東西,遞給豆豆,說:“豆兒,這是宋集的你二姑姑,前幾天送來的干槐花包子。你不是愛吃么,都拿走吧。”

老頭兒的身子佝僂著,他的右手顫得厲害,那一小兜干槐花包子也跟著晃來晃去。豆豆的喉嚨被苦澀堵得越來越脹。她伸手接過了冰涼的包子,又小心地放進了冰箱,關上了冰箱門。滾燙的眼淚驟然又涌進她的眼眶里,爭著擠著往眼皮外沖。

豆豆清了清嗓子,她邊用手示意,邊大聲對眼前的老頭兒說:“爸,你留著吃吧,我想吃會自己包。”

說完,她就拉著行李箱匆匆地往外走,生怕再跨不出這道門。

07

豆豆走到大門口的時候,正遇到急急趕來的倆嫂子。

兩個妯娌看著只拉著一個小行李箱的豆豆,相視一笑,然后向豆豆點了點頭。

大嫂億珠先開口說道:“豆豆啊,用不用我們開電動三輪去送你?要是不用的話,我跟你二嫂就拉著老頭子去縣醫院拿藥了。”豆豆聽到這里,只能回答“不用”。實際上,嫂子們最擔心的是豆豆把這輛電動三輪車開走。

二嫂艷茹白了豆豆一眼,從喉嚨里輕“哼”了一聲。她一向看不上這個憨傻的妯娌,在村子里和親友間沒少腌臜豆豆。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趕緊扭著身子進了院子,像一陣旋風一樣,從西廂房逛到堂屋,又從堂屋鉆到老頭兒常住的東廂房,邊走邊扒著東西看,最后冷著臉、癟著嘴扭到大門口,用響亮又尖利的聲音質問豆豆:“那幾袋子麥呢?”說著又向大嫂億珠遞了一個眼風。

億珠面上一凜,一雙透著精明的三白眼看起來更冷漠了,那根瘦削的劍鋒鼻似乎也更鋒利了,鼻梁上隱隱閃著寒光。她接過話繼續高聲審豆豆:“豆豆,老頭子年紀那么大了,就指著那些麥賣點兒錢看病拿藥呢,這可是你做得不仁義了。”她們已經鐵了心,要在村人面前把豆豆釘死在貪財和不孝的名頭上。

兩個嫂子一向一條心,又總是盛氣凌人、咄咄逼人的樣子,豆豆本來膽子就很小,從進門就被這倆人壓得死死的。這一回又被這對閨蜜堵在門口,她緊張得攥緊了行李箱的拉手,怯懦地向嫂子們匯報:“我把麥都賣了,錢,和咱爸一人一半分了……”

豆豆要被趕回娘家的消息已經悄沒聲地傳遍了村子,這會兒已經有一些好事兒的左鄰右舍聞訊趕來,圍在了沙老三的家門口。看著豆豆臨了還要被兩個嫂子為難,人群里議論聲紛紛。

這時沙老頭兒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兒,也拄著拐顫顫巍巍地挪到了大門口。他擋在了豆豆身前,右手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了一個手帕卷,可是一下子沒拿穩,手帕掉在了地上。眾人仔細看才發現那老舊泛黃的藍棉布手帕里,竟然包著粉色的鈔票。

豆豆趕緊蹲身把手帕撿了起來,又小心地纏好塞回到老頭兒的手里。她的臉漲得通紅,急切地勸老頭兒:“爸,你趕緊把錢收好。”

兩個嫂子瞪著面前臉色冷峻的老頭子,皺著眉正要指責他。老頭兒卻先開了口:“這幾年豆兒沒有虧我這個老頭子一點兒一分,我不知道你們為啥為難豆兒,為啥!誰要是覺得錢不夠花,我老頭子把自己養老的錢給她!”老頭子最后喊出的話已經聲嘶力竭,他握著拐杖的龍頭搖搖晃晃,看樣子就要站不住了。豆豆趕緊扶著他坐在了一旁的柴火垛上。

兩個嫂子被老頭子氣得快要嚼碎了銀牙。二嫂艷茹見狀臉色一變,新割的雙眼皮看起來越發紅腫了,竟一下子擠出了眼淚。她挽著大嫂億珠的胳膊,委屈萬分地對著左鄰右舍申訴道,“大家說說,俺爸這不是偏心是什么,我和大嫂連家里的孩子都不管了,好心趕過來想幫他要回看病的錢,這卻沒落一點好兒,哎呦……”說著將頭半埋在大嫂億珠胸前,做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老頭兒聽不清她在哭嚎什么,但是看著她的做作樣子,氣得喘得更是厲害了,喉嚨里都是“呵呵嘍嘍”的聲音。豆豆看著公公作難,也滾下了眼淚,她掏出兜里那賣麥剩的三百塊錢,就要遞給大嫂億珠,卻被公公用顫抖的拐杖給擋住了。

終于,人群里有個本家老叔叔發了話,他意味深長地調解著老哥哥的家事:“要我看,一家子人也不值得生氣,就讓豆兒拿著這些錢走吧。她跟著沙老三這幾年,房不是她的,地不是她的,連三輪車都不是她的。她自己辛辛苦苦種的麥,賣幾袋子真不值啥。”人群里也有看不下去的,紛紛附和,“就是,讓豆兒走吧。”“三百塊錢算啥,給豆兒能咋”……

兩個嫂子終于不能再攔阻豆豆,她們沒想到豆豆只拿走了三百塊錢,都斜楞著眼,緊緊抿著嘴,點頭算是認了。

08

此時正是臘月底,天氣陰沉沉的,呼嘯的狂風推著豆豆一路向南走,她身上穿的仍是結婚時買的紗領收腰的粉色小棉襖,皮鞋也是那時的白色皮鞋——和它們的主人一樣,都是一副頹敗之色了。沙老三即便一直看不上豆豆的土里土氣,卻也從來不舍得給豆豆花錢打扮,結婚好幾年,豆豆也沒添幾件新物件兒。豆豆手里拉的也是結婚時買的粉色行李箱,里面裝的是自己的衣物和床單、枕頭套。

沒有人送她,也沒有人來接她。出了沙家村,她先是爬上了河堤北沿,一路往西行,接著來到了方圓十五里過多多河需經的唯一的老石橋上——歷經幾十年的日曬暴雨,還有卡車軋、貨車壓,橋面上已遍布大窟窿小眼兒,兩邊的欄桿也殘缺不全,很多地方露著扭曲、生銹的鋼筋。

豆豆提起行李箱,小心地躲著破爛的橋面走,中間差點崴了一腳,還好她伸手扶住了斷裂的欄桿,只是手掌心被尖利的鋼筋戳了一下,讓她感受了到一陣鉆心的疼。

橋下的河水干了大半,河床兩邊露出大片黝黑的淤泥,只有一叢叢衰頹的蘆葦桿兒,還在堅守著這條奄奄一息的多多河。不遠處的一方水洼里躺著一頭脹得大大的死豬,即便是這樣的寒冬臘月天,還是悄悄腐敗了,散發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惡臭。濃烈的臭氣隨著狂風一陣陣地往豆豆的鼻腔里灌,熏得她一陣陣地干嘔,走起路來更加不穩當。

好不容易過了河,她又爬上了南河堤,一路往東走去。她要去新農村,哥哥一家子早已搬了家。

路過堤邊埋著媽媽的老墳地時,豆豆似乎聽到四周樹林枯枝間有陣陣老鴰的叫聲。不知怎地,她就落下了眼淚。她早已不記得媽媽的模樣,卻在這一刻,一直木然的心里似乎生出了悲凄之意,她對著慘淡寂靜的老墳地撕心裂肺地呼喊著:“媽——媽——”

沒有人回應她的呼喊,淺灰色的云低墜著,刺骨的風胡亂地卷著枯枝和荒草,不遠處僅存的一縷河水被大風推著,一路快速向東南方奔逃而去,沒有誰為這個小小的閨女兒停留片刻。豆豆的眼淚很快就被風干了,她又回復到平常那副呆呆愣愣、對命運逆來順受的樣子。

09

看著一身寒酸被婆家休棄的妹妹,唐原一臉怒色,他攥緊了拳頭把桌子捶得邦邦響。“你說咋辦?你讓我咋辦?你哥我這張臉還要不要?”

嫂子胡花端著剛做好的菜,在新裝修好的客廳和廚房間進進出出,也不拿正眼看豆豆,只是嘆著氣抱怨:“本來三間臥室就不夠住,唐冰、唐羨都長大了,誰都想自己住一個屋……”豆豆垂著頭,在用自己的婚姻換來的這個新房子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后還是嫂子胡花拍了板:“你看,馬上就要過年了,按理說離了婚的人是不能在娘家過年的。我和你哥不是忌諱這個,實在是這邊沒地方住了。你要是不嫌棄咱老家的房子,我把鑰匙給你。其實那邊啥都有,你自己住還自在呢!”

豆豆被說得啞口無言,她本來就不會爭什么,只得一個人回了村兒里的老房子中,重新躺回到自己從前睡的豆秸鋪的破木床上。

唐原嘴上恨著豆豆又給自己添了麻煩,實際上卻沒少忙活,他趁著過年趕緊又去找了村里的媒婆,拿煙送酒的,希望對方能幫豆豆趕緊再說門親事。

好在如今農村里男女比例太不協調,村兒里單身的男孩子一大把,適婚的女孩子卻緊俏得很,家境普通、長相普通和大齡的、離過婚的男孩子被挑來挑去,最后只能積壓在相親市場的最底層,勉強去和離過婚的、帶孩子的,甚至不大機靈、有毛病的湊合湊合。

豆豆也在最底層,曾經有媒人給她介紹過兩個“還不錯”的男孩子,可是都不了了之了:一個其實是有女朋友的,但是因為父母不同意,只能拿豆豆當擋箭牌拖延時間,后來騙出來家里的戶口本,和真正的女朋友領了證后,很快就向豆豆攤牌了。還有一個廣撒網的“漁夫”,等撩到了最讓自己心動的“真愛”后,立馬就把豆豆和其他讓他“沒感覺”的姑娘清空了。

豆豆仍是那個孤孤單單的豆豆,被嫌棄的憨傻的豆豆。

10

后來,豆豆又出去打工了,從前在家紡小作坊認識的靜姐介紹她進了鄰省Z城的一家婚慶公司,干的是最底層打雜的活兒——不需要什么學歷,也不用費盡心思動腦子,只需要花上一些力氣,規規矩矩地把布置現場的活兒干完、干漂亮就行。這很適合豆豆。

豆豆在這里雖然掙不著什么大錢,但好在公司管吃管住,平常也沒人吵她、訓她。可能因為大家干的都是在讓別人得到幸福的活兒,所以彼此說起話來也和和氣氣的。說來也怪,豆豆的呆病似乎好了很多,眼里慢慢有了一點亮光,臉上的苦悶之相也漸漸消退了,還多了其他鮮活的表情。她開始活得有了點兒人樣兒了。

而且在在也在Z城。那時在在身邊已經有了一個談了多年的男朋友,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兩個人一直沒有結婚。豆豆不忙的時候,就會去瞧在在。

豆豆就見過在在的男朋友一次,她實在想不通,好好的在在是怎么瞧上那個男人的:他雖則身材高大健碩,長相卻和帥氣不沾一點邊兒,頭小身大,額頭低窄,山根凹陷,招風耳碩大,上下唇既小且薄,尤其是那個碩大的塌鼻子,在細小的鼠眼下異常突出,加上臥蠶青黑,整個人看起來一臉冷漠和陰郁。他簡單跟豆豆點了點頭,就拿著車鑰匙徑直出門了。

在在住在男朋友的快二百平的大房子里,一進家門就是一個寬大的客餐廳,比豆豆住的擁擠的員工宿舍要好得多了——別說沒有客廳了,連衛生間都剛夠轉身的。可是也許因為房間不得光的緣故,豆豆每次進到這個房子里都會覺得全身遍生寒意。
她說不上來在在哪里變了,只是看著在在愈發瘦弱,又密又長的栗色波浪頭發垂在胸前,更顯得臉色蒼白。

“在在,你身體哪里不舒服嗎?”豆豆很擔心在在。

在在總是努力擠出一絲笑意,柔柔地安慰豆豆:“我還好,你別在我身上操心了。”
有時候在在會很久都不說一句話,她背坐在陽臺上的沙發里,頭發垂下來擋住了眼睛,像是被海藻纏裹住的小魚兒。

“豆豆,我想養一只小狗了。”有一次在在突然對豆豆說道。

豆豆看著空蕩蕩的房子,心想在在養一只小狗也挺好,這么大的房間都能在家里遛狗了。她想到公司同事靜姐養的一只呆萌的比熊,跑起來像只肥胖的野兔子,高興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還吐著粉紅的小舌頭,不禁脫口而出:“養吧,小狗狗超可愛的!”

等她過了一個月再去看在在時,在在的懷里果然多了一只奶呼呼、肉墩墩的小狗。在在給它起名字叫“蜜糖”。

11

豆豆覺得自己的命好像變了,她小心翼翼地想高興一下,又很快躡手躡腳地退回到自己的小角落里,生怕現在的一切都會被冥冥中的哪個神發現,然后又會把她打回到原形——她的腦子竟然已經開始會思考人生了。

豆豆終于也有了自己的手機,她跟著靜姐一起下載了抖音和小紅書,她最喜歡看的是編發的內容,為此她不止自己蓄起了頭發,還買了一堆古風發飾。公司不忙的時候,她就纏著其他長發的大姐小妹兒,給人家編頭發、配飾品。

豆豆在婚慶公司如魚得水。后來有一次在公司承接的一場婚慶活動中,新娘在典禮過后換了禮服要去敬酒時,被長裙絆到摔倒了,原本做好的發型突然松散開來,花飾、金釵落了一肩。不巧的是造型師臨時有事出去了,新郎新娘急壞了,開始責難公司的負責人。豆豆不知怎么想的,看著平常對自己頗多照顧的領導和同事靜姐都在手足無措地道歉,心里很是難過,她怯怯地向新娘舉手申請:“能不能讓我試試?”

這對新人雖然有所質疑,卻也沒有辦法,只好給了豆豆這個彌補的機會。滿心忐忑的領導也沒想到,這個平常看起來老實又呆呆的豆豆,竟然藏著一雙巧手。

只見她把新娘頭上的飾品都小心取了下來,把前面的頭發分成三份,分別扎起來再掏過去。耳朵下面也分取一縷頭發,直接編成辮子。最后把兩邊的小辮子交叉起來,把發梢塞到正中間的辮縫間,用U型夾固定住。剩下垂著的頭發又被分成四縷,再摻著珍珠發帶編成一根麻花辮,并在最下面窩起來藏起發梢。豆豆手上麻利地編著頭發,嘴里還不忘時不時地柔聲關心著新娘:“疼嗎?要是扯到頭發絲兒了,千萬要告訴我啊。”最后她把綴著珍珠的蝴蝶發夾分別夾在了正前方的三個發窩里,又在后腦勺小辮子的發梢聚集處,夾上了一個暗紅色的蕾絲緞帶大蝴蝶結……

這場造型風波算是平息了下來。豆豆也因此被公司破格調到了造型部,先跟著造型師打下手。豆豆的事業眼看步入了正軌。

可豆豆還沒出師呢,就被大哥唐原以“病重,速歸”的消息誆回家了。那時在在聽豆豆說家里出事了,極力勸豆豆千萬不要回去。她告訴豆豆自己托老家的人打聽了,豆豆哥根本沒事,這么急著讓豆豆回去,一定是有什么歪心思。可豆豆腦子里只有一根筋,說什么也不聽在在的勸。

12

豆豆已經漂在外面兩年多了,眼看著就要成為三十歲還沒嫁出去的老姑娘。村兒里還有多嘴長舌的人亂傳起話來,有人說豆豆在外面不知都換了多少個男人,有人說豆豆被公司的老板包養了。還有人傳得更離譜,說看到豆豆抱著一個小女孩兒逛街、連野孩子都給人家生出來了……

唐原是不信這些風言風語的,但是他卻整日覺得自己在被人戳著脊梁骨罵,豆豆一天不回來嫁人,他就恨自己一天不能在村兒里抬起頭來。

當然,他的妹妹唐豆豆那么傻,肯定會回來的。

豆豆回來的時候正值盛夏,由于前段時間連降暴雨,村北河上的橋被沖斷了。豆豆下了高速急著回家見哥哥,在高速路口打了輛黑出租,連價錢也沒來得及搞。看到橋斷了,急得只是流眼淚。只好沿著河堤一路向東走,整整多繞了二十多里路才到家。豆豆一路在流淚,黑出租司機心里卻樂開了花。

可豆豆一到家才知道自己被騙了。她既慶幸哥哥沒事,又憤怒自己再不能邁出院子一步。唐原更生氣了,自打豆豆生下來快三十年了,這是她頭一次敢在自己面前發火,她竟膽敢忤逆自己!

唐原抽下自己的皮帶,忍不住還想再揍豆豆一頓,可又突然想到馬上就要讓豆豆相親,硬是忍住了自己的滿腔憤懣。

被哥哥嫂子一起押著、看著,豆豆足足相了半個月的親,見了方圓五十里七八十個形形色色的小男人、大男人,甚至老男人。她的眼哭得每天都是水腫的狀態,眼皮上布滿了細密的血點,鼻頭也被擤得通紅。第十五天的時候,豆豆已經放棄掙扎了,她想最后一個要是還算個人樣子,就咬著牙嫁了吧,要不然半夜一頭撞死在院墻的拐角上也行。

宋佳駿就是豆豆相的最后一個男人。和豆豆見面的第三天,他和親友抬著一萬七的小彩禮,拉著八十八箱禮物來到豆豆家,在兩家長輩和媒人的見證下舉行了訂婚禮。兩個月后,兩個人取回剛洗出來的婚紗照就辦了婚禮。

13

看到面前坐的相親對象是宋佳駿時,豆豆心里又驚又尷尬:兩人是小學同學,本來在一個班讀書,只不過后來豆豆在四年級留了兩次級,就和宋佳駿再沒了聯系。

豆豆以為宋佳駿應該和在在一樣,一路讀初中、高中,又考上了大學留在了外地工作。可是看著走過來的宋佳駿,他是那么地硬朗,歲月好像沒有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他還是一副陽光少年的臉龐,只不過多了一份沉穩的氣質。另外,跟以前不一樣的是,豆豆看他走進屋時,微微跛著腳。

宋佳駿住在西邊的村子里,和小唐樓只隔了幾塊地和一條南北流向的水渠,兩個人的老家離得很近。想到這里,豆豆更抬不起頭了,她的腦子此刻竟然又思考起來了:自己的家庭情況,宋佳駿肯定知道;自己結過婚又被人拋棄了,他肯定也知道;在大家眼里自己有多憨多傻,他當然肯定也知道……

“你怎么改名字了?我記得咱們以前上學時,你叫唐扣扣啊?”宋佳駿先開了口。
扣扣囁喏著從嗓子眼里擠出了一句不成話的話:“我改名字了,對,后來改成豆豆了,叫我豆豆吧你,以后……”

宋佳駿聽后輕聲笑了起來,他看到豆豆的臉漲得通紅,連腫著的眼泡兒上也泛起了紅暈。他輕聲安慰起豆豆:“你別緊張,也沒什么好尷尬的。咱們倆成不成,都不影響以后繼續當朋友。”

豆豆的臉更紅了,她輕輕點了點頭,又在喉嚨里“嗯”了一聲。她心里并不反感眼前的這個男人,哪怕他有點跛腳。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豆豆先忍不住,抬起了頭脫口而出:“你看我憨嗎?從小我哥和其他人都說我憨。”夕陽的余暉透過豆豆身側的窗戶灑在豆豆的眉眼處,豆豆淺褐色的眼眸晶晶亮,里面有小心翼翼的期待,還有一點點害怕。

坐在對面的宋佳駿看著豆豆愣了一下。他仍舊帶著笑意,只不過很堅定地回答豆豆:“從小時候起,我從來都不覺得你憨啊,你只是沒啥膽子,還總是太相信別人了。”

豆豆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眼淚爭著奪著又沖出了她的眼眶,心里那片久久裹著她的濃霧,好像突然被風吹散了很多,她的雙腳好像終于踩在了堅實的大地上。她覺得自己是個人了,不再是這個世界上一個做著噩夢的幽魂了。

宋佳駿從牛仔外套的內兜里掏出了一包紙巾,小心地拆開遞給豆豆:“擦擦眼淚,別再哭了,看你的眼睛都快腫成兩個大棗了。”豆豆的腦子里立刻就浮現出自己眼眶上頂著兩個紅彤彤的大棗的可笑樣子,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

宋佳駿收斂住了笑意,也一本正經地問豆豆:“那你嫌棄我的跛腳嗎?醫生說,可能以后我都會是個瘸子了。”

宋佳駿緩緩跟豆豆講了自己這些年的經歷:高中由于沉迷游戲落下了學業,后來就沒考上大學。在復讀和當兵之間,他最終選擇了后者。四年前經人介紹認識了前妻,兩個人在微信上聊了半年就結婚了,結婚后一直是兩地分居狀態。兩年前,他在一次執行特殊任務時被炸傷了,彈片除了在他的身上、腿上都留下了很多丑陋的傷疤,也傷到了腿部的神經,醫生說以后都有可能會瘸著腿走路了……因此他無奈退伍轉業回了老家。看著他身上那些可怖的傷痕,前妻始終難以克服心理、生理上的反應,不久后也對他的腿部康復失去了希望……

是宋佳駿先提出的離婚。“我能理解她,不想耽誤她。我不怨她。也不怨任何人。”

豆豆聽著深受震撼,她的腦子隨著宋佳駿的講述,浮現出炮火連天和血肉橫飛的可怕場景。宋佳駿已經說完了一會兒了,豆豆還沒從內心的震驚中回過神來。

宋佳駿看著雙眼瞪得圓圓的豆豆,以為她是生氣了,苦笑了一聲,接著說道:“當然,我也沒想耽誤你或者其他任何女人。實在是被我媽尋死覓活逼得狠了,才跟著媒人出來走走過場。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負擔。我這樣的身體,就這樣自己湊合著過就行了。”說完起身就要離去。

豆豆終于回過神來了,她聽著宋佳駿說的最后這席話,心里莫名地失落又委屈,眼圈兒登時又紅了,她哽咽著問:“你也嫌我憨,沒看上我,是么?”

宋佳駿僵住了,他一時不知該高興還是心酸,不可置信地扭轉回身子,看著豆豆,微微笑著,溫柔地回答她:“不是。”接著又反問道:“那你呢?你不嫌棄我以后都會是個瘸子嗎?”

豆豆跟著站起身來,她揚起了嘴角,像平時對待身邊的任何一個人一樣,很真誠地回答道:“那我就給你買個最好的拐杖。”

14

唐原剛開始聽說豆豆同意了跟一個瘸子的婚事,心里還很不樂意,總覺得說出去沒面子。但是看著宋佳駿那邊小彩禮掏了一萬七,大彩禮也像頭婚的一樣掏了十萬,除了嘴上不高興,心里早繃不住笑得打滾兒了。況且,終于把這個憨妹妹嫁出去了,怎么說,都算了了心頭的一件大事。

豆豆又嫁出去了!還嫁給了一個瘸子!村里無人不津津樂道,說好的、眼酸的都有。

宋佳駿本來就在新農村買了房。結婚后,豆豆就住了進去,和丈夫、婆婆生活在一起。房子臨街,宋佳駿把一樓清空,干起了建材生意,他肯吃苦,和什么人都能打交道,生意不多但也不少,有時豆豆也會幫他搭把手,一家人的日子倒也能過得去。

只是鄉里鄉親總有一些人愛說上一些有的沒的閑話,到后來連小孩子都跑著跳著唱起來:“奇怪奇怪真奇怪,憨果嫁給了憨瘸子,一生生出了爛果子……”

豆豆從小聽慣了別人對她的奚落,心里不覺得有啥,可是她的新婆婆聽不得別人的閑言碎語,為此跟新農村的人吵了幾場,又因為追攆胡說瞎唱的頑童,差點摔傷了腿。

宋佳駿既心疼母親,又為豆豆難受。沒過多久,他向母親和妻子說出了自己的決定:一家人換個地方過活——搬走。

宋佳駿向來是個想好了就干的男人,他開著三輪車拉著母親和豆豆不知在縣域內逛了多少圈子,最終一家人一起相中了縣南郊玉桐寺鎮上的一個二層小破樓。

佳駿看中了它雖在街尾卻臨著大馬路的位置,方便繼續干他的建材生意。豆豆則相中了它帶一個頂大的后院,且從樓上遠眺還能望到南邊的多多河堤。豆豆婆婆則相中了房主留在院子里的石磨——她想起了自己的老本行,決意重拾做豆腐的手藝。一家人收拾收拾家里的零碎,賣了新房,湊錢買下了這個小破樓,從此搬到了玉桐寺鎮。

佳駿是個溫柔又愛開玩笑的男人。他從不吵嚷豆豆,有時候豆豆又發起了呆,不小心碰翻了他的工具盒,他也不急不躁,一邊輕聲安慰著豆豆有沒有被碰到,一邊拉著豆豆蹲下來,兩個人一起慢慢撿起零件,再把手邊的東西統統歸置整齊。

豆豆做飯總也放不好鹽,有時咸了,有時淡了,佳駿也不惱,他總是樂呵呵地說:“沒關系,你大膽放,淡了加鹽,咸了兌水。”

有時他也會在忙完一陣子后,上街買一兜子菜回來,親自下廚做一桌子菜。看著豆豆吃得不亦樂乎,佳駿好像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若是豆豆多吃了一碗飯、一個饅頭,他就更開心了:“吃得不錯嘛,一掃光!看在你這么給大廚子面子的份兒上,本大廚子決定承包今天的刷碗工作了!”

豆豆婆婆是個麻利又不服老的老太太,她在做豆腐中又找回了自己生活的動力和樂趣,每天起早貪黑地磨豆腐、騎著電動小三輪下鄉到處賣豆腐。有時候她會拉著豆豆和她一起出門,一路上嘰里呱啦跟豆豆說個不停。當然,常常是她在說,豆豆在聽。

豆豆婆婆賣豆腐漸漸掙著了錢,她總會在賣完豆腐后再拉著豆豆到鎮上的小吃街轉一圈,買點吃的。有時興致起來了,她也會直接拉著豆豆去逛逛服裝店、化妝品店,由著自己的審美和護膚“心得”,為豆豆挑選一兜子東西再回家。

說來也奇怪,宋家人既沒給豆豆灌靈丹妙藥,也沒帶她整容動刀子,豆豆卻好像漸漸開了竅,說話流暢、清晰了很多,性子也活潑了一點,有時還會接住佳駿的玩笑話,再將佳駿一軍。她的模樣也變了很多,眼睛越來越亮,臉色也紅潤了很多,不再是從前慘淡、蒼白的模樣。就連她那常年如干枯稻草般的頭發,也柔順、有光澤了起來。偶爾有小唐樓的村人遇到豆豆,都會感到不可思議:“豆豆,是你嗎?怎么越長越精神、越長越漂亮了!”

15

搬到玉桐寺后,豆豆一時沒想好自己該干些什么,跟著婆婆賣了一陣子豆腐后,她又找回了自己的老本行,在縣城一家影樓兼職跟妝。節假日忙的時候跟著婚車四鄉八村的到處跑,清閑的時候就守著佳駿的傷腿。

她腦子里一直牢牢記得的,是醫生說佳駿的腿有可能以后都瘸了。不知道她是怎么理解醫生的斷言的,硬著拉著婆婆一起,帶著佳駿跑遍了周邊百里內的村莊小鎮,看了不知多少奇人、異士、老中醫,后來終于求到了一副藥方。

影樓沒活兒的時候,她就守在家里為佳駿煎藥,監督著佳駿忙活一段時間就要休息一會兒,尤其是要歇歇腿腳。

為了讓佳駿早日康復,她的一根筋的性子又上來了。不知何時起,她成了鎮北玉桐寺的香客。每到初一、十五,她就會早早起來挎著半籃子紅棗去佛祖、菩薩前,上香磕頭祝禱,且跟著戒葷吃素。哪怕是大年初一、八月十五,她都不愿沾一點葷腥。婆婆和佳駿都說不動她,慢慢就由著她去了。

而且她還在視頻網站上搜到了一堆按摩神經的教學視頻,每天跟著學了起來——先在自己的身上練,后來都用到了佳駿的傷腿上,日日為佳駿按摩。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也許是豆豆的誠心真的感動了佛祖、菩薩,也許是她日日夜夜的按摩真的管了用,佳駿的腿雖然還沒完全康復,一到陰天下雨還會陣陣作痛,但也看不出來瘸的跡象了。

佳駿感念豆豆為自己的付出。他對豆豆的憐愛愈深,就越是心疼豆豆。有時候他半夜從槍林彈雨的噩夢中醒來,看到朦朧的微光里,豆豆蜷縮著身子偎在自己身邊,幾欲暴走的靈魂就漸漸地平息了下來。

他聽舊友在在說起過豆豆的經歷。有時候豆豆似乎被困在夢魘里,皺著眉頭哀哀地啜泣,他就輕拍著豆豆的后背,下巴抵在豆豆的頭上,柔聲撫慰道:“乖,不哭不哭了,我在呢,佳駿在呢……”他有時候也會想,究竟是自己承受的槍林彈雨更讓人痛苦,還是一個人在暗夜泥濘中忍屈受辱二十多年更可怕?他不忍細想,只是在心里暗暗決定,余生一定不要豆豆再受一點委屈。

佳駿的腿好得差不多了,豆豆了了一樁心事,可緊接著又開始面對另一樁難題。和佳駿結婚三年了,兩個人還是沒有孩子。婆婆雖然疼豆豆,可漸漸地也開始著急了,她擔心自己年紀越來越大,萬一自己先去了,再沒人幫小兩口兒照顧孩子了。

端午節的時候,豆豆和佳駿在婆婆的勸說下,一起去了Z城的一家大醫院求醫,兩個人做了全面檢查,有什么小毛病都治了治,最后帶了一堆藥回來,同時還帶回了在在的蜜糖。

16

在在才結婚不久,可她的世界正在坍塌,婚姻已是一團糟。知道豆豆夫婦來Z城了,在在苦苦拜托他們,把蜜糖托付了出去,了了一樁心事。

后來豆豆才在在在的遺書里知道,男方婚前就多次被抓到與別的女人曖昧不清,結婚后很快就變了心,不止早就轉移了財產,甚至為了逼著在在離婚,竟拿在在的弟弟威脅她,揚言會把在在正在上大學的弟弟弄進去……這是要毀了弟弟一輩子!

在在吃了太懦弱和不懂法的虧,她知道變了心的男人什么都干得出來。她被逼到了絕境上,把蜜糖托付給了豆豆,按照男方的要求在民政局勾選了因性格不合、女方主動提出離婚……件件遂了男方的愿。

壓倒在在的是舊日好友的語重心長的“公道話”。好友先聽了男方在親朋好友同學間的的痛苦“陳情”,痛心疾首地責備在在:不該任性作妖、執意離婚;不該貪財逐利,訛財騙婚;不該不敬男方的兄弟基友,讓基友難堪;不該亂吃男方嫂子、表嫂、同事、合伙人的飛醋,拖累男方事業……

“田園女”“給自己貼受害者標簽”“被迫害妄想癥”……在在聽到了很多新詞。

在在聽后氣極反笑,自己怎么被那相伴了近十年的人腌臜成這個樣子?怎么冷酷絕情、顛倒黑白的人,反而在哭訴他的無辜和委屈?

在在太要臉了,她不會辯解,也不能辯解。可她也實在想不通,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怎么可以這樣……跟著男方的這些年,她本就已經有些抑郁了,這一次失魂落魄的她更是無半點生路可走了。

在在的娘家人從Z城的護城河里接回了在在。和豆豆的媽一樣,在在也被安葬在小唐樓的村后、多多河堤南沿上的亂樹林里。

在在很快就被自己的家族遺忘了,和她的生前一樣。至親之人又如何,生前沒有人好好地愛她,讓她因為別人隨意施舍的一星半點兒關愛,就跳入了火坑,身心受盡折磨;死后父親還惱恨她玷污了家里的門楣、氣她讓自己在村人前丟了顏面,更不想再與她扯上一點關系。

是豆豆隔三差五地帶著蜜糖去看她,為她上香燒紙、清清雜草。豆豆相信,在在已經沿著無數大河小河,回到了多多河。在在一定回來了。

后來蜜糖也被埋在了在在的墳旁。蜜糖,蜜糖,原來是在在人生中唯一的一點兒甜啊!

豆豆很自責沒有養好蜜糖。蜜糖自從離開在在后就整日無精打采,甚少吃食,只是蹲坐在自己的籠子里嗚嗚地叫,聽起來就像小孩子的嚎哭聲。日子一天天過去,蜜糖越來越瘦,跟著豆豆去了幾回在在的墳地后,它大概明白了主人已經不在的事實,沒多久它就不行了。

那天,豆豆把瘦得皮包骨頭的蜜糖裝進了一個紙箱里,她跪坐在在在的新墳旁,垂著頭一聲聲地哭訴道:“對不起,在在,我沒有照顧好蜜糖,我太笨了,對不起……”

佳駿一腳腳踩著鐵鍬,在在在的墳頭旁,費力地為蜜糖挖出了一方很深的小墓坑。看著豆豆哭得渾身顫抖,他不由也有些動容,只好安慰豆豆:“不怪你。蜜糖太通人性了,是它舍不得在在,這下它終于可以和最愛的主人作伴兒了。”豆豆聽后哭得更大聲了,眼淚一顆顆砸在懷里緊抱的紙箱上,紙箱漸漸被洇濕了一片。

佳駿勸不住豆豆,只好把裝著蜜糖的紙箱抱過來,然后小心地安放在了墓坑里。隨著紙箱被一鍬鍬土填埋的,還有當日在在為蜜糖準備的衣服、玩具和狗糧。

17

豆豆時常夢見在在。夢里的在在上一刻還穿著潔白無瑕的嫁衣,轉瞬間就赤著腳捂著肚子哭泣,她的腳邊是一灘猩紅的血,白色的長裙上也沾染著點點血跡。

豆豆看不清在在的臉,夢境里總是大霧彌漫,清冷荒涼。她想走上前去抱抱在在,卻怎么都觸不到在在,只能聽到在在哀哀地哭泣:“好疼啊……媽媽,我好疼啊……”有時候在在則是在哼唱著什么歌謠:“南墻高又高喲,她翻過了高高的青山”“有個傻姑娘喲,一頭撞上了南墻”……

豆豆每次醒來后都會肝腸寸斷地哭一場。她心疼她的在在。

佳駿擔心豆豆,帶著她去醫院也瞧了,調理助眠的藥也拿了,每天哄著豆豆喝那些黑褐色的藥汁,只盼著她能睡個安生覺。

后來豆豆的婆婆也看不下去了,一天她自己下鄉時,買了一刀紙和元寶,偷偷開車到了小唐樓村后的野墳地里。她找到在在的墳頭,很好認,最新的墳包,旁邊還有一個微微冒出來的小土包。

她歪坐在地上給在在上了香、燒了紙,嘴里反復念叨著:“在在啊,大娘知道你生前受了很多苦。大娘和豆豆都心疼你。”“你是個好姑娘,這輩子該還的債都還完了,該了的緣也都了了,放下吧,早點去投胎吧。”“在在啊,不要再來找豆豆了,你再來她也活不長了,我是真舍不得這個妞啊”……

念叨到最后她也忍不住捂臉哭了起來。一代又一代的女人,千百年來皆如此,對于她們中的很多人來說,人生不可謂不苦。死了的人怨氣難平,活著的人也不容易。

后來豆豆果然很久都沒再夢到在在了。只是她又陷入了新的苦悶。

豆豆和佳駿還沒要上孩子。一年多來,她不知去醫院跑了多少回、測了多少回,雖說身體情況在好轉,她一方面憧憬著能有一個孩子,一方面卻又害怕成為人母。

這一次豆豆的月經又推遲了。因為之前即便推遲,但每次驗孕都是一條杠,這次豆豆也沒再抱任何希望。直到推遲了十天,晚上睡覺前豆豆才想起來了這件事,她也不管是不是晨尿,去衛生間直接就測了,之后便躺下睡了。

這晚,她又夢到了在在。

在夢里,豆豆好像身處一片早春的麥地里,天色蒼茫,不遠處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山上云霧繚繞,仰頭隱隱能看到一些房屋的飛檐翹角。豆豆想上山去轉轉,可她怎么都走不到山腳下,轉身想回家去,卻不知該怎么回去。正在著急的時候,豆豆聽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扭頭一看竟是在在!而此時,豆豆驚覺自己不知怎地竟然就到了山腳下的涼亭里。

明明離在在不過五米的樣子,可豆豆怎么都看不清在在的臉,不過她心里知道面前的人就是在在。

她很開心地和在在打招呼,全然忘了在在已不在的事實。看著在在身著一襲寬袖束腰的干凈白裙,長長的黑發梳成從前電視里花姑子的樣子,豆豆心里覺得好看極了。可是在在懷里突然多了一個乖巧的小嬰孩兒,他在在在的臂彎里一會兒抬頭看看在在,一會兒瞪著忽閃的大眼睛看看豆豆,可愛極了。

豆豆聽到在在的聲音還是柔柔地,好像涼涼的紅豆沙:“豆豆,你和佳駿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嗎?我把這個孩子給你們養好不好?”

豆豆愣住了,她的心里一下子被酸澀充斥,每個月看著驗孕棒卻次次失望的畫面,一瞬間塞滿了她的腦子。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就要去接孩子,可又猶疑了一下,把手縮了回來。

在在溫柔的聲音又出現在了豆豆的腦子里,她擔心地問:“怎么了,豆豆?你是擔心養不好他嗎?”

豆豆點了點頭,她感到一陣心酸和委屈,再說話時聲音里竟然帶著哭腔:“在在,別人都說我是個憨果,會不會我生的孩子也是憨果啊?我好害怕……”

豆豆聽到在在輕笑了一聲,不知怎么回事,那個孩子突然就被她抱在懷里了。

她抬頭再看在在,在在卻已經出現在了前面的半山腰上,懷里還抱著不知什么時候出現的肉嘟嘟的蜜糖,在往山上走了。豆豆又怕又擔心,抱著孩子去追在在,邊追邊著急地喊:“在在,我怕養不好他呀……在在,等等我……”

可是,一轉眼她又回到了之前的荒野上,越是往前跑就離大山越遠。這時,她的腦子里又聽到了在在空靈又堅定的聲音:“放心吧,這個孩子很聰明,你也不憨。你會把他養好的。”

可豆豆還是不敢相信,她緊緊抱著孩子,急得哭了起來:“在在……在在……”

豆豆喊著在在的名字驚醒時,雙臂還緊摟著佳駿的胳膊。佳駿也被驚醒了,他以為豆豆又做了噩夢,慌忙打開床頭燈,然后坐起來把豆豆輕柔地摟在胸前。豆豆把頭埋在佳駿的肚子上,悶著聲音小心地向佳駿確認:“我們會有孩子的,對嗎?”

佳駿點了點頭,右手放在豆豆的頭上,輕輕揉了揉,說:“會的。一定會的。該治的咱不是都治好了嘛。”

過了一會兒,佳駿聽到豆豆小聲地啜泣起來。豆豆又問:“我們的孩子會很聰明的,對嗎?”

佳駿又點了點頭,他的大手輕輕拍著豆豆的后背,他說:“對啊。你也不笨,我也不傻,我們的孩子當然會是聰明的啊。”

第二天早上,佳駿先起床進了衛生間,他發現了那個兩道杠的驗孕棒,興奮地小跑著回臥室喚起了豆豆,和她分享這難得的天大的好事兒。豆豆的婆婆也高興地合不攏嘴,從此以后整日圍著豆豆忙前忙后,連豆腐都少做了一半兒,總想賣完豆腐趕緊回家照看豆豆。

豆豆孕期嘴很刁,不是午睡餓醒想吃糟魚,就是一大早就想吃紅豆車輪餅,甚至有一次半夜突然想吃糖糕,急得佳駿立馬起床揉面、起鍋,硬是炸了半盆又大又圓的芝麻紅糖餡兒糖糕。

懷著孩子的豆豆終于吃胖了,尖下巴頦兒變得圓圓的,原來細得跟麻桿兒一樣的手脖兒也滾圓滾圓的。只是她的肚皮也被撐得不成樣子,密密麻麻的妊娠紋都在呻吟著豆豆的勞累,青綠色的血管在肚皮上蜿蜒攀爬,努力地幫這個媽媽向孩子輸送能量。

18

豆豆終究是難產了。羊水破的時候,她感受著肚子里一陣一陣地抽痛,面色蒼白,大汗淋漓。每一陣宮縮都像在捶著催她命的戰鼓,豆豆水腫的雙手攥緊了床單、頭發,又軟弱無力地松開,躺在病床上痛苦地扭動著身體,眼淚和汗水混在一起,流進她的耳朵里。

太疼了!怎么會這么疼!

又一陣宮縮的劇痛奔襲進她全身的神經里,豆豆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聲:“媽——媽!”而后就暈了過去。

幾個醫生和護士焦急地沖進了產房,守在外面的佳駿也想跟著沖進去,卻終究在門口止住了腳步。身后他的母親已經擔心地抽泣了起來:“這咋弄啊,可別有事啊。”“豆豆這么好的閨女,老天爺你行行好,保佑豆豆,保佑她和孩子都平平安安的……”說著身子從長椅上滑落下來,雙膝跪在了地上,雙手合十嗚嗚噥噥地祝禱著什么。佳駿抱頭蹲在母親身邊,腦子一片空白,和母親一樣,淚流滿面。

好在那天醫院一個本已休假的資深產科醫生,因為臨時回醫院開會,正遇上了豆豆難產,這才堪堪把豆豆母子二人救了回來。

豆豆睜開眼時,正看到了胡渣青黑的佳駿在望著自己。不知是哭的還是熬的,佳駿的雙眼通紅。豆豆的鼻子一酸,眼眶又濕了。她艱難地扯起嘴角對佳駿笑了笑,輕輕喚了一聲:“佳駿。”

佳駿的眼淚也滾了出來,他雙手摩挲著豆豆憔悴的臉,柔聲回應著:“哎,我在呢。”看到豆豆眼睛在搜尋身邊,他明白豆豆是在找孩子,就趕緊安撫道:“咱們的孩子好好的,在保溫箱里呢。放心吧,晚上你就能看到他了。”豆豆這才真正笑了起來。這一笑,她才終于重新活了過來。

“佳駿,昨天我感覺自己都要死了。”豆豆望著天花板,喃喃地對佳駿說。

佳駿聽后心里又是一酸,只是想想都后怕極了。他趕緊揉著豆豆的頭安慰:“沒事兒了,豆豆。一切都過去了,你這不是好好的嘛。”

豆豆扭過頭望著佳駿,又無力地笑了笑,她握著佳駿粗糙的大手,看著上面的繭子和手紋,繼續有氣無力地講:“我感覺自己已經飄起來了,前面是一片耀眼的光,我想往光里飛,卻被叫住了。我……看到了在在。”

她停頓了一會兒,緩過氣又繼續對佳駿講:“在在還是穿著她那身好看的白色長裙,她很溫柔地摸著我的肚子,對寶寶說……說……”豆豆回憶起昨夜夢里的種種,聲音又哽咽住了。

佳駿從病床頭抽出兩張紙,對折后小心地幫她擤了擤鼻子,柔聲安撫著她:“別著急,我在聽呢。”

“在在對寶寶說,‘好孩子,乖一點,別讓豆豆媽媽受罪了。放心吧,你的新爸媽會對你很好的。’然后我的肚子果然就不痛了。之后她又對我說,‘豆豆,你回去吧,你還要和佳駿一起養好你們的孩子呢。’她伸手一推,我就又躺回了床上……”

這時,豆豆的婆婆也買早餐回來了,正好聽到豆豆離奇的經歷。她嘆了一口氣,眼眶也濕潤了,背著豆豆麻利地往桌子上擺放包子、豆粥和餐具。佳駿聽到她帶著鼻音低聲地說:“好好養好身體。回頭媽和你一起去謝謝那個好閨女。”佳駿本是不信這些的,也只好應和著母親安慰豆豆:“我也陪你去。”

佳駿為兒子取名宋安康,他和豆豆都希望孩子一輩子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小安康長得既不像豆豆,也不像佳駿,反而更多地隨了奶奶,自然更招奶奶的疼愛。為此,豆豆這個新手媽媽不知省了多少力氣。

四年后,豆豆又生下了一個女兒,豆豆為她取名叫安可。她希望這個小生命可以安心地在這個家住下來,和哥哥一起平安、健康地長大。

安可的眼睛隨佳駿,黑白分明,一看就透著股聰明勁兒。她的嘴巴則像豆豆,笑起來除了嘴角邊各有一個小小的梨渦,臉頰上還有兩個大酒窩。佳駿愛慘了女兒,遠甚于愛兒子。每每豆豆提醒他不要偏心、也要多哄哄兒子時,他都會一本正經地告訴豆豆:“男孩子就不能嬌生慣養,我這是培養他的男子漢氣度。”

可是安可最愛黏在哥哥身邊,有時候她睜著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呆呆地看著哥哥安康,看一會兒就會摟住安康的脖子,往他臉上吧唧親一口。安康也不反感,被妹妹親了就會高興地咯咯笑起來,聲音響亮。

佳駿吃上了兒子的醋,他總是委屈巴巴向豆豆抱怨,“我的小心肝兒啥時候能像黏哥哥一樣黏爸爸啊?”“不對!應該是黏爸爸勝過黏哥哥!”豆豆每每都會笑彎了眼睛,然后無可奈何地安慰佳駿:“放心吧,等安可長大就不黏她哥了,只黏你!”

19

豆豆活了七十五歲的高齡。在她七十歲的時候,有一次腦出血差點沒緩過來,好在她和佳駿的兒子宋安康——早已經是名滿華北的神經外科專家,匆匆趕來,把她救了回來。如此她又多活了五年。

而佳駿寵愛了一輩子的女兒宋安可則成了知名的心理學家和教育學家,常年講學在國內外。雖說她成長于一個充滿溫情和關愛的家庭里,卻非常關注原生家庭對兒童的身心影響,為此她致力于推進科學的家庭教育理念,被多個國家的婦女和兒童組織譽為守護孩子的“COCO教母”。

佳駿去世后,兒孫們爭著要接走豆豆為她養老,可豆豆都拒絕了。她要守著自己的院子,以及多多河岸邊的那邊老墳地。

豆豆常常窩在她的小沙發里——十年前佳駿一時興起,親手為她做的,漸漸聽不到兒孫們的熱熱鬧鬧的笑談。她由著自己的思緒飄飛。

有時她會想到佳駿陪著她熬夜看悲情電影,一邊看一邊為她擦眼淚;有時她會想到照顧了自己和孩子們多年的婆婆,臨死前拉著她的手,滿眼都是疼愛和不舍;有時她也會想到自己從前的事業,先是在影樓里當跟妝師,后來自己開了一家婚紗攝影店,一路上風雨和成就都數不勝數;有時候她也會想起很多年都沒再夢到過的在在,還有已經完全記不清長相的媽媽……這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自己算不算真正地活了一場呢?

天色漸晚,窗外夕陽的余暉金黃燦爛,灑在佳駿為她栽的薔薇籬笆和紫薇花樹上,看起來美極了,就連她的豆角架和番茄架也被染上了金色的光輝,看起來更加生機勃勃。

就在這時,豆豆感覺自己看到了在在。在在還是年輕時的樣子,她那隨著微風擺動的白裙,也漾著夕陽柔和的光輝。在在開心地笑著,她伸出手溫柔地喚豆豆:“豆豆,山上的桃子熟了,我來接你了。”

于是,豆豆就歡喜又急切地走向了花果滿盈的小院,走向了金色光芒中的在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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