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在《給我的孩子們》中寫道:“我的孩子們!我憧憬于你們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說出來,使你們自己曉得。可惜到你們懂得我的話的意思的時候,你們將不復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想來,豐子愷先生是深味成長的痛苦了,否則他便不會說出這番話來。成長的痛苦,其實不在于成長的本身,而是在于成長到一定的年歲,便必然明知了成長是痛苦的,卻還要不得不接受成長。因此依我看來,我們竟還是莫要成長罷。
譬如春蠶——設或它至一定時候是有識的,如人一般會感到痛苦,但當蠕動著晶瑩潔白的身體,努力著蠶食桑葉的時候,必有最為單純的快樂。所謂“單純的快樂”,便是它自身并不曉得什么是快樂,它更不曾預料到自己已在這咀嚼與憩睡之間的罅隙里,被一種冥冥且可怕的自然規律所推動著,它——漸漸成長了!然而它無覺,依然啃它的桑葉,大有坦然的風度——池莉說“嬰兒”是端然大方的,果然不爽不錯。接著,春蠶便要吐絲,然后是結繭,可不痛苦!籠罩的白繭從來不如人們所想的那般是輕浮的綺夢,恰恰相反,這是束縛,是濃重的纏繞以至于膠著。這還未盡苦楚,更為春蠶所痛的是破繭成蛾,遮莫它是“有識”還是“無識”,實實在在的煎熬呢!縱然成了蛾子,亦是一時之精彩,若天公予它選擇的權力,或許它會一直無識地蠶食,這可不是比有識地認識到痛苦更為有意義么?
人活于世,何嘗不像春蠶!
世人皆詬寶玉有癡病,譏諷他“化作輕煙”云云之語,殊不知這正是他大智慧亦是大悲痛之處,他完全諗知成長的痛苦,卻不得不接受,如那青埂峰下的石頭一般“性靈質蠢”了。然而他最終是“無可奈何”,少不得“懸崖撒手”,遁入空門。可見我所謂的“莫要成長”到底是個幌子,成長,尤其是明了成長之后的,是無限重演、無處不在的悲劇!
故而古者便有嘆息,“臨晚鏡,傷流景”“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之語可謂是最佳的注解。我們面對這種境況,還有什么話可說呢?既然必定會明白它,必定會從無識流轉到有識,或許也僅能以時間的流駛而不暇自哀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