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參與伯樂聯合主題【一路同行】
那年春節前后冷得出奇,雪沒完沒了地下,風好像也沒停過。雪停了,風卷起地上的雪,在空中紛紛揚揚,仍像是下雪一樣。
那年公司忽然倒閉了,我拿著少得可憐的遣散費提早回到老家。我雖然已經三十好幾,但一沒結婚,二沒孩子,尚有存款,回到家倒也安然自得。我晚上看書,早上鏟雪。
那天已經是臘月二十八了,我鏟了一會雪后,撲在臉上的雪花覺得沒那樣涼了。我出了汗,精神了許多,我撐著鐵鍬,抬頭看看遠處的山。山上蓋著一層積雪,分界線黑白分明。
二叔家準備宰一頭羊,爸爸要去幫忙。他鏟完雪就先去了,交代我去請張屠夫。我大約記得屠夫家的門,他家在我家前面那個村,二叔家在我家后面那個村,但都不遠。這個二叔不是我爸親弟弟。
進了村沒多久,遇到四個孩子,都是四五歲樣子,三男孩一女孩,在門口掃完雪的路上玩車。男孩們清一色的滑板車,女孩是帶輔助輪的自行車。旁邊還有位不知是誰的奶奶(或外婆),一直憂心忡忡,交代他們要小心別滑倒。他們在比賽速度——看誰滑得快。一小男孩發號施令,嘩啦啦滑板、車子全動起來,小女孩被落在后面。女孩大喊:“你們回來——回來——我還沒準備好呢?!?/p>
我走過路口,看不見他們了。
屠夫家的門是開著的,但他不在家。在家的是個與我年紀相仿的青年男子,有些胖,一副金屬方形眼鏡,有一撮小胡子。他不是屠夫的兒子,我猜可能是某個親戚吧。
我自報家門,說要找屠夫幫忙宰羊,之前和他約好了。
“哦,是嗎。你先坐會,他去吃飯了。”他說,提了個板凳給我。年底喜事多,我推測屠夫肯定在哪家宴席上大快朵頤。
我坐下來問:“有沒有說多久回來?”
“快了。”他說。
我在他家門口坐了一會,凍得我腳疼,漸漸沒了耐心,覺得一直等也不是個辦法。
“到底還有多久???”我問。
“那我去看看好了?!彼T著電動車出去。轉彎的時候,車后輪打了一次滑。我生怕他摔倒,但他沒有。他回來的時候,鼻尖凍得通紅。我心里怪不好意思的。車子還沒停穩,他就說:“馬上就好了。”
又過了十幾分鐘,還不見人影,我站起來跺跺腳,暖和暖和。他也站起來說:“我再去看看。”我攔住他說:“打個電話就好了。”
他掏出一塊手機,是幾年前那種厚重的、帶鍵盤手機。我心想就是有一些人不接受新科技和新事物。墻上噴著屠夫的電話號碼,他就對著數字撥號。手機還是語音播報的,報數字的聲音很大,就算是耳朵不好的老年人也能聽得清。語音報出的數字沒有一個能和墻上的數字對應。我心里納悶,以為他撥的是另一個號碼。電話接通了,那邊是個女人的聲音。屠夫是男的。他對著電話大聲喊:“喂,喂,哪位?”電話里的女人也在喂喂呼叫。他氣沖沖地掛上電話:“真是怪人?!?/p>
隔壁有個年輕女人走出來靠在自家大門上。卷頭發(我發現,人都愛在過年期間做頭發),黑框眼鏡,涂了口紅。她邊吃瓜子邊觀察我們。我不知道她是探親的女兒,還是打工回家的媳婦。反正她是回村比較早的人。大部分年輕人都要在大年三十年夜飯已經在桌子上擺涼了才到家。
爸爸打來電話。
“屠夫不在家,去喝酒了?!蔽艺f。
“我正要說這事?!卑只卮鹫f,“張屠夫喝得爛醉,刀是拿不起來了。你到他家借把刀。他家有沒有人?”
我看了看眼前那個人說:“有人?!卑志蛼炝穗娫挕?/p>
我重新看向他,他的目光不知道飛到什么地方去了,可能在看門前一群飄來蕩去的麻雀。
“我借一把張屠夫的刀用一下。”我說。
他目光轉向我,盯著我看了一會,像是回憶眼前的人在哪見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的那種迷惑。
“什么?”停頓了一會,他說。我又重復了一遍。隔壁的紅衣服女人一直在嗑瓜子,瓜子殼隨意吐在門口骯臟的雪堆上。雪堆里還混些紅色的鞭炮碎屑。
“我不知道你說的什么刀。我不懂那些。”他說。
我本想說你帶我進去,我自己找。那女人突然開口說話了,嘴里仍然不停地吃瓜子。她兜著瓜子的那只手凍得通紅。她說:“你和他說有什么用。他就是個傻子?!?/p>
啊。我雖然隱約有這樣的想法,但從別人口中這樣毫無遮攔地說出來,我還是吃了一驚。我用視線追尋那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覺得這樣直截了當說他傻子,他會不會有些難為情。我沒有找到,他只是熱情地朝著女人笑笑。女人朝屋里喊媽。半天,走出個年老的女人,邊走邊用圍裙擦一雙紅彤彤的手。
“怎么了?”她媽問。一開始我不知道她喊的“媽”是親媽,還是婆婆。老太太走出來后,我看到她們倆有些像。我猜她喊的是親媽沒錯了。
“他要張屠夫家借把刀。”她對我揚頭,“張屠夫肯定又喝醉了。”
她邊走邊說:“張屠夫老喝醉。很多事都是我傳達的。他家東西在哪我最清楚?!彼纯茨莻€年輕人說:“張屠夫有個好侄子,他兒子常年不在家。”我跟她進去選刀。我也是一竅不通,我打通父親的微信視頻電話,讓他自己選。
我往二叔家去的時候,路邊玩車的孩子只剩下一個小男孩了。他半身泥,嚎啕大哭,老遠就聽得見?;遘囂稍诼愤厹侠铮棠蹋ɑ蛘咄馄牛┐舐曈柍馑骸白屇悴灰?,還要玩。你爸你媽沒幾天就回家過年了,看怎么收拾你?!?/p>
快走到我二叔家的時候,我又聽見了孩子的哭聲。雪停有一會了,滿天是云,不見太陽,灰蒙蒙蓋住大地。楊樹光溜溜的,覆著一些雪,整個村落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世界中,無遮無攔,以至于哭聲傳得很遠。我越往二叔家走,哭聲越響亮。走近了,我看見二叔的兒子,我的小堂弟正坐在地上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兩頰紅紅的。我爸和二叔就在一旁抽煙,聊天,腳邊躺著一只五花大綁的母羊。
我雖然和小堂弟接觸的不多,沒那么深厚的感情,但看到他坐在地上哭還是于心不忍。我走過去拉他起來,掏出紙巾擦擦他的臉。
“怎么了?”我說,“你爸又打你了?”堂弟不哭了,開始哽噎。
二叔轉過頭來說:“我哪敢打他啊?!笨磥矶迨遣粯芬庹f了。我把目光又轉向我爸。
“你弟不讓殺羊?!蔽野终f,“刀給我?!蔽野趾投鍋G掉煙屁股。堂弟看見刀,又放聲大哭,躺在地上的母羊也叫。
“不要殺他?!碧玫芸拗f。
“媽個X的,沒完沒了了?!倍鍤鉀皼白哌^來。我怕二叔要打他,趕緊轉過身護住他。二叔也就停下腳步了。
“你為什么回來?”堂弟邊說邊抽泣,“一回來就宰我的羊。”
“帶走帶走?!倍孱^也不回只是揮揮手。我半推半拉半哄,才把堂弟帶到屋里。堂弟一邊抽泣一邊自言自語說:“小羊是我割草喂大的,冬天沒草,也是我喂它麥糠的。菜葉子我都留給它。我爸為什么要殺它。他回來干什么?不回來才好?!?/p>
“你爸回家過年啊。過年了都要回家的啊?!蔽艺f。
“我不要過年。我要我的小羊。”
他奶奶從屋里走出來,一臉愁容。小堂弟撲過去抱住奶奶,臉埋在肩頭哭聲不止,他奶奶蹲下身子用干燥粗糙的臉蹭他紅撲撲的臉。
“進屋吧。我們去看電視。”她奶奶傷感地說。
屋外羊叫聲漸漸停了,我走出屋,看見五花大綁的羊倒掛在榆樹下面,脖子上紅彤彤一片,下面是半盆血。堂弟養的羊,幾分鐘前還咩咩直叫,現在已是新鮮的食材。他們把羊解下來,放到一張骯臟簡易的木桌子上,準備開腸破肚。
我爸拿著那把借來的刀左比右劃,不知道從哪下手。他把刀遞給二叔。二叔拿著刀,看著爸爸也不知所措。
“別看我,”我爸說,“我也不會。你找我來不是幫忙的嗎?”他們把目光轉向我。我連擺手。他們不是在說笑話嗎?我買羊肉的時候都分不清是不是羊肉,更分不清是羊的哪塊肉,別提殺羊剝皮了。
我爸放下刀,像蒼蠅一樣來回搓手,對著手心哈氣說:“天這么冷,馬上都硬了,皮都不好剝了?!?/p>
“這張屠夫也真不靠譜。昨天吸了我半包煙,連連點頭說今個來宰羊?,F在醉倒在飯桌底下了?!倍逦艘豢跓?,吐出來。他的手還沾了羊血,紅彤彤的。我想著張屠夫喝下第一杯酒時還是記得今天有工作要做的,奈何天氣太冷,喝幾口暖暖身子也不礙事。半瓶下肚后,身子暖了,腦子亂了。
二叔家隔壁門前坐著一個老漢,一直在看著我們。這樣的人在農村有很多。他們年紀大了,手哆嗦,腳不利索,孫子也帶不動了。他們經常獨坐或者扎堆坐在太陽下面聊天更多是發呆。發著發著眼睛就閉上了,有的還能醒過來,有的就長眠不醒了。冬天老人去世的多。我在工作地的郊區租了一間房,那里房價便宜,居民以老人居多。冬天比夏天的時候更容易聽到哀樂。
但那個老人不像是在發呆,他的眼睛很亮。我以為他是二叔的鄰居。他站起來慢慢走過來。他戴著一頂老頭帽,鬢角能夠看見發白的頭發,他的腿腳還算利索,沒有顫顫巍巍。
他走過去拿起桌子上的刀,刀刃正過來,用手指頭試了試鋒利程度。
“刀還差點,得磨磨。得抓緊剝?!彼吐曊f。
二叔轉身進屋拿來一塊磨刀石和一點溫水。老人就在地上磨刀。一邊磨一邊往磨刀石上潑水,我們四人都不說話,三人專心看他磨刀。磨完刀,他開始開膛剝皮,動作極其嫻熟。二叔和我爸都不說話,像是欣賞某種行為藝術。我拿出手機錄了一段視屏,留著發朋友圈。
整只羊被肢解了,零零碎碎擺了一桌子。二叔回過神,端來熱水給他洗手。我爸遞給他一根煙。二叔說(這話我爸肯定不能說):“留下來吃個飯吧,你不來,咱哥倆真不知道如何下手。”那老頭像是換了個人,之前的那種神情消失了,現在目光渙散,別人說話也像是聽不懂,自顧自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他又跑到之前那個位置坐好。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鄰居真是個怪老頭。”我爸說。
“不是鄰居,”二叔說,“我根本不認識他,我以為他家的親戚。要是我知道鄰居也會宰羊,還用去找張屠夫嗎?”
中午做的羊肉抓飯。堂弟很愛吃,我不忍心告訴他這就是用他小羊的肉做的。吃飯前,二叔讓我去請那個老頭一起吃個便飯,以便答謝。我出去的時候,鄰居門前只剩下一張孤零零的小板凳。
我向二叔鄰居打聽他的去處。鄰居說:“不知道哪來的怪老頭。一屁股往這一坐,問他話不理,趕也不走。我覺得啊,他這里,”鄰居指指自己的腦袋,“有問題?!?/p>
飯剛吃完一會,走進來兩個中年男子(在村里,大門都是不關的),他們拿著手機,給我看照片,說是找人,家里老人腦袋不好,走丟了,問我們有沒有見過。他們已經一村村,一家一家走訪了好多家了。二叔問有沒有報警,他們說報了,但警察人手有限,年底事又多。手機上的照片拍的是身份證,感覺和上午的那個老頭很像,但不敢確認。身份證的照片和本人還是有些差距的,更別說是十年或二十年前的身份證了。
“你們怎么不拿生活照?”我爸問。兩個中年人表示自己又不是他親兒子,哪來的生活照。
二叔拿過手機細看,說:“有點像上午給我們殺羊的老頭。”我聽了二叔的話,也跟著附和,“我也覺得有點像。”
“確定嗎?”
二叔就犯難了。我想起自己拍了視頻。我拿出來給他們看。
“是了,是了。就是他。他在哪?”
“我不知道?!蔽艺f,“兩小時前還在這?!?/p>
“他走不遠,寒冬臘月的??彀哑渌撕斑^來,在附近找找。”一個中年男子說。他們說聲謝了,然后轉身要走。二叔拉住一人胳膊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弄得人心里癢癢的?!逼鋵嵨业男睦镆彩牵皇呛ε碌⒄`人家找人,沒有說出來,我相信其他幾個長輩也是。
那人說:“你先去聯系,我三兩句說完就去找你?!?/p>
另外一人說:“你快點啊,別犯老毛病?!倍謇陲堊琅?,倒了一杯熱水給他,又遞上一支煙。中年男子喝口水,一本正經地說:“說來話長?!蔽冶凰簶妨耍仓滥莻€人說的“別犯老毛病”是什么意思了。
“他是殺豬宰羊的,是個屠夫。這你們也知道了。”他說,“他腦子有點問題?!?/p>
“他宰羊的時候動作麻利,不像有問題啊?!蔽艺f。
“那是他的老本行,拿起刀來干活是不用動腦子的。腦子壞了不礙事的?!?/p>
我猜測他說的意思是技能已經成熟到本能了。
中年男人接著說:“他家祖上有些資產。打地主分田地的時候藏了不少。他又踏實能干,日子過得本不錯。娶個老婆生了個兒子。在他三十多歲的時候,夜間睡在野地看糧食,突然著了邪,說經常看到自己已死去的父母。一開始發病比較輕,后來越來越頻繁,幾乎整天都是絮絮叨叨。他老婆受不了跑了,留下兒子。兒子長大了也不待見自己瘋老爹。他雖說瘋了,但不傷人,拿起刀來活像個正常人。雖說地不能種了,屠宰工作還是正常進行的?!?/p>
外面那人喊:“走了?!?/p>
里面人喊:“馬上??斓轿猜暳??!彼^續說:“他兒子大一點就離家了。一次灰溜溜回來說是炒房借了幾十萬全虧了。老頭像是受到打擊,嘴里一直念著,殺牛,掙錢。”他停下來點支煙,站起身來,準備要走。
“然后呢?錢還了嗎?”我們也跟著站起來。
“他把兒子打暈綁起來當成牛宰了。”
他們走后,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光是我,二叔和我爸也是,他們動不動就嘆一聲氣,說聲“那老頭”,然后就戛然而止。他們不說我也能猜到大概。
午飯后看會電視,我和爸準備回家。張屠夫和上午我遇到的那個“傻子”來了。他們是來道歉的。張屠夫還是滿身酒氣,兩眼通紅,像是給酒熏的。他進屋后摘下羽絨服上的連衣帽,頭發白的多,黑的少,年紀也有六十朝上了。
年輕男子散煙,男性的都給了,小堂弟也有。堂弟看見那支煙不知所措,年輕男子就夾在了堂弟的耳朵上。大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