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我在不同的城市工作,經常回家很晚。無論在哪個城市,每年到了清明節、中元節和寒衣節,總能在深夜的下班路上看到路口燒紙的人。出于各種原因,許多人想要祭奠親人卻無法到墳前進行,便找個十字路口燒些紙衣紙錢。據說十字路口可通四面八方,冥錢和寒衣便能送到已故的親人那里。
中國自古以農為本,土地是最重要的財產。土地不能隨人遷徙,人便守著土地繁衍。家庭和宗族是中國幾千年來維護得最好的組織。守著一方土地,生在那里,活在那里,死在那里,埋在那里,一代一代循環往復。
如今,土地已不是屬于私人的財產,城市化的進程中許多人也早已在遠離家鄉的地方安居下來,但故土難離的情結始終難以消去。每個人心里都有個“根”,枝杈長得再遠,落葉總是要歸根的。
背井離鄉的人,或為謀求生計,或為施展抱負。命如浮萍,運隨勢轉,總有人會慘淡度日,有人會黃袍加身。無論生活狀態怎樣,旅寄他鄉總是客,生活不易,祖墳前的祭奠也變成了奢侈的愿望。
城市無論大小,總是繁華忙碌,人人鮮衣怒馬,揮斥方遒。蠅營狗茍之余總有一絲落寞無人慰藉,然而這個世界并沒有準備多少父母般的溫情供人取用。落寞的人只好尋一個路口,畫上個圓圈,燒一把黃紙,向幽冥訴說一二,求得些許安慰和歸屬。
今年清明節恰逢姥爺十年忌日。姥爺離世九年,但按照習俗,十周年要在今年紀念。
見姥爺生前最后一面的時候,他已經意識不清醒了,我媽媽和舅舅在耳邊跟他說我回來了,他也沒有反應。再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被換上了壽服,躺在堂屋里了。幾年前爺爺奶奶去世時,也是一樣的場景。似乎每個熟悉的面孔最終離去的時候,畫面都是堂屋里那身同樣的裝束,和頭頂那盞昏黃的長明燈。
那是真正的最后一面,我感到自己沒有太悲傷,只是在默默地想:姥爺從十幾歲起,一生革命,一生光榮,不知道他老人家有沒有想過身后事,有沒有想過自己最后還是隨了千百年的規矩,穿著一身舊社會地主般的裝束,在一片嗩吶聲中下葬。
人的一生就像坐在一個飯桌上,其樂融融的美好記憶只存在于人尚未經滄桑時候的短暫時光里。一旦你意識到團圓不能長久,就會發現飯桌上不停地有人離去。桌上空出來位置總會被新人填上,但你心里空出來的位置,卻再也不會填得上。總有一天,你也要離開這個飯桌,成了別人心里的一個空位。
姥姥家的小院,我從小到大不知道去過多少次。姥爺去世以后,姥姥便輪流住在幾個子女家里,那個小院我也不再去了。有馬蜂住在里面的土墻、小孩也夠得著的壓水井、不結果的蘋果樹,瓜架、狗窩、院后的池塘……都成了模糊的記憶。
我常常夢到在那個小院里的場景:姥姥在摘菜,姥爺坐在一個高馬扎上,向我打聽好玩的事,我坐在小馬扎上等著姥爺發問;姥爺問完之后,去屋里推出摩托車,我就爬到后座上,等姥爺帶我到集上買點肉回來做午飯……
醒來之后,我就尋思,下次回家姥爺會問我點啥呢,還是問我在學校的事嗎,我現在上班了,應該是問上班的事吧,我上班這么多年了,姥爺為什么從來沒問過我上班的事呢……漸漸回過神才想起來,姥爺早在我上班之前就已經離世了。
有些人已經離去數年,但你的潛意識似乎還沒有來得及接受這些事實。就像近幾年過年回家,想著給家里人帶點東西,每次想到要給爺爺奶奶帶點什么東西,總要等想了很久才意識到,他們都已經不在了。
生老病死,正如草木枯榮,天道不可違背。若想到這些,生者對逝去之人,本應當感到釋懷。但唯有這些人,給了生者此生再也無法遇到的最溫情的關懷,甚至在死后也成為心靈慰藉的源泉,陪伴在他鄉飄浮著的生者的游魂。
剛剛走過立交橋下,看到路邊一個孤影,低頭面對著即將燃盡的紙灰,如同靜止一般。路燈昏黃,他的表情隱沒在黑暗里,不知道他是在哭泣,在囈語,還是在沉默。
懷念吧,別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