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除了盛產伏特加,就是盛產作家,自19世紀以來俄國作家如燦若星河,沒有任何一個其他國家在數量上可以與之相比,即便質量上也難與之匹敵。
在知乎上看到拿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來作比較,說誰誰比較厲害,勝卻一籌,還引用別的作家的評語做佐證,但是我還沒有看到一致趨同的,分歧都相當大。
確實這是件別具有中國特色的事情,中國人有武俠情結,經常懷揣華山論劍一決高下的想法。我津津有味地圍觀也是基于這樣的心理。人人都知道文學上是沒有標準去衡量孰高孰低,但是有時候這樣的想法,添增了讀書的樂趣。畢竟評價一個作家,首先要閱讀其作品。
我閱讀了陀氏的《罪與罰》、《白癡》、《白夜》、《被傷害與侮辱的人們》、《少年》、《地下室手記》和《卡拉馬佐夫兄弟》,還看了陀氏妻子安娜的《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婭回憶錄》,以及一本合集《同時代人回憶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們現在用“老司機”來形容人在某個領域達到的專一的程度,在俄羅斯這幫作家老司機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底是個什么的樣的司機呢?
作為作家,陀氏其人就是特別有意思。
我說的有意思不是指他本人具有風趣幽默的個性,若以幽默論他是不夠幽默的,相反這個人的性格有點不合常情,可以用性格乖張來形容。自負、妒嫉、猜疑、偏激、暴躁的性格,使得他很容易因為一件小事就失去理智,也造成他比較難與人相處。
陀氏幾乎和他所處時代的文學界整個鬧翻,造成他和文藝界對立境地的是他自己的性格造成,他受不了任何對他作品的指責和差評,他自己也不喜歡與別人談論自己的作品,對于同時代其他作家的作品也不予置評。
連有好脾氣美譽的屠格涅夫也和他鬧掰,當然他和屠格涅夫的矛盾未必責任全部在陀氏。后來受另一位作家的影響,托爾斯泰對陀氏也有微詞,不過總體而言,對于陀氏的文學能力還是普遍比較認可,但是陀氏聲名最盛時期是他晚期和死后才贏得的。
陀氏缺點多多的性格中也有非常鮮明的優點,那就是他極其善良和慷慨。雖然自己一生大部分時間都深陷嚴重的債務危機中無法自拔,但他對于窮人和親戚都力所能及提供幫助。即便在最窮苦潦倒的時候,遇到流浪漢和乞討者,他會掏出口袋里僅有幾個硬幣救助他們,對于依賴他的親戚們,也傾盡所有提供幫助,不僅沒有怨言,甚至達到不可理喻的境地。
對于陀氏性格上的優缺點,和他同時代的人都給予比較一致的觀點,他的妻子安娜在回憶錄中也予以證實。陀氏愛妻子達到瘋狂的程度,如果看到妻子和別人說話,他就會氣得臉色發青渾身打顫,事后又表現得像個孩子,向妻子認錯請求原諒。
作為一個人來說,陀氏的性格缺陷使得他遭到貶損或者失去一些稱贊,但是對于一個偉大的作家來說,陀氏的這些個人性格缺點卻成為了他寫作上的優點。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但具有相當的普遍性,生活中表現為低能或另類的人,在文藝創作上卻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高能。
想想確實如此,如果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玲瓏八面,事事周全圓融,那么他就不可能把全部精力放到創作中,也就無法取得創作上的輝煌。陀氏的性格特征非常明顯投射在他的作品中,很多人物都具有陀氏自身性格某些特點,他極其敏感多疑的性格,也使得他對人性挖掘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深度,這正是他作品最特出最了不起的特征。
作為一個人,陀氏的人生經歷很有意思。
這里說的很有意思,準確地說是很坎坷和悲慘。陀氏因為參加彼得堡拉舍夫斯基小組而被捕,后被判為絞刑,在行刑已經執行到第三個人時(陀氏列第五或六的位置),一騎飛到宣布沙皇的特赦,陀氏被改判流放西伯利亞。這件事給陀氏留下極重的陰影。
托氏因為這個親身經歷的事件而反對死刑,他認為死刑是世界上最殘酷的事情。被判死刑比別的任何一種死法都更殘忍,即便戰場上的殺戮,直到死亡前一秒還心存生存的希望,但是被判了死刑就是一點生的希望就沒有了。設身處地想一想,確實這是一個細思極恐的事情。
西伯利亞流放生涯,對于陀氏是痛苦的生活經歷,但是這些經歷也促使了他思想上的蛻變和升華。在那個時期,他對于人進行了大量的觀察和思考,達到從未有過的廣度和深度。他后來的作品《死屋手記》具有一定的紀實性,而《刑與罰》則是思考后的提出了一個震古爍今的命題。
陀氏嗜賭成癮,他極其自負地認為自己發現了輪盤賭的規律,而結果是經常輸光最后一個硬幣,可一旦手里有點錢,他還是要去搏一搏。即便在負債累累,生計都成問題的境況下,拿著借來的錢也去賭博。他的中篇小說《賭徒》極其形象地塑造賭徒的形象,確實猶如作者身臨其境的感觸。
在我看來,賭博那種能在瞬息間改變命運,如同云霄飛車般強烈刺激性,剛剛好契合陀氏某種性格特征,滿足了他這一性格欲求,這才是他不能擺脫賭博的原因。不過陀氏晚年,歸功于妻子安娜對他生活的細心照看和在事業上的打理,陀氏不但財務狀況得到了改善,也戒掉了賭癮。
可陀氏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癲癇病的折磨,每次發作都極端痛苦,發作后都一連幾天面無人色。可令人驚奇的是,陀氏居然聲稱在癲癇發作前幾秒簡直是爽翻了(對此我太好奇了),達到人所能及最極致的享樂,陀氏形容即便是步入天堂也不過如此,值得他愿意拿在這世界所有的一切來換取。可歡樂瞬息即逝,帶來的痛苦卻折磨他長達一周時間,讓他生不如死。
陀氏的癲癇病帶給他身體上的痛苦,和心理上的巨大陰影,但是即便這一點,也成為他創作上一股獨特的源泉,他塑造的角色中不乏癲癇病人,即便不是癲癇病人,他筆下的人物幾乎都帶有點神經質似的性格特征。可以推測,癲癇這種神經官能性疾病給陀氏帶來很多常人無法企及的心理體驗,正是這些趨于極端的心理體驗拓深了作品的深度。
陀氏的作品,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如果用本文題中的司機來形容,那么陀氏就是那個載著你在山路十八彎狂奔的老司機。山路絕對夠彎,速度絕對不控制,油門一踩到底,終點深不見底。有時候午夜狂奔,風聲鶴唳讓你的汗毛豎起,你以為炸毛了就是最極致的恐懼了,而這還遠遠不夠,他還能讓你豎起的汗毛再遭遇觸電的感覺。
《窮人》是陀氏的成名作,這部作品讓他一夜成名,這是名副其實的一夜成名。
作家涅克拉索夫和格里戈羅維奇徹夜朗讀這部作品,激動落淚地歡呼:“一個新的果戈理誕生了!”。兩人實在按捺不住,凌晨四點鐘去敲陀氏的門,撲過去摟一臉懵逼的陀氏,祝賀他寫出偉大的作品。
同時代作家中的老司機別林斯基也認為這是天才之作,對陀氏說:“珍惜您的才能吧,始終做個誠實的人吧,您將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
《窮人》中窮困潦倒的馬卡爾正接受大人(上司)的訓斥,一顆紐扣從衣服上脫落掉地上,他慌張哆嗦地從地上拾起紐扣,手指顫巍巍地將紐扣往線頭上湊,想把紐扣安回衣服上。貧窮對于一個人不僅是肉體上的折磨,還是精神上,甚至連智力也因為貧窮而衰弱。對于貧窮,我沒有看過比這更好的描述。
老波克羅夫斯基口袋里塞著書跟著運送兒子棺材的馬車后面奔跑,口袋里的書不時掉落,他不時撿起書塞進口袋,就這樣一路到墓地。對于白發人送黑發人,最悲摻的描述莫過如此。
相較于陀氏的其他大部頭作品,《窮人》算是短篇小說,如果你想讀陀氏作品,不妨從這部作品開始。
如果說《窮人》展示了陀氏的寫作天賦,《罪與罰》則是陀氏坐實他偉大作家的作品。
《罪與罰》提出了一個震古爍今的命題:人按照天性法則分成兩類人。第一類人占絕大多數,是低級平凡的人,使命是維持著這個世界,增加它的數目。第二類人少得可憐,但是他們推進這個世界,引導它走向目標。第二類人為了實現他的使命,成為破壞者,都犯法,有必要踏過尸體和血泊。人類社會中絕大多數的所謂恩人或建立者都是可怕的劊子手。拿破侖不就是如此嗎?自古如此,將來也是如此。
基于持有這樣的理念,拉斯柯爾尼科夫才拿起斧頭砍殺了放高利貸的老太。可是他沒有成為拿破侖,甚至連搶劫的錢也不敢拿,道德、信仰就把他擊潰了。后來,拉斯柯爾尼科夫自首,流放西伯利亞,他似乎通過宗教信仰獲得了平靜,但是似乎他心中的問號還在,那就是他為什么就不能成為第二類人呢?
除了提出偉大的命題,書中對于一個殺人犯犯罪前后心理上的煎熬描寫窮盡人的想象力的極限,把神經末梢的每一個顫抖都描述出來。你無法理解沒有殺過人的陀氏為什么能獲得比殺人犯本人還要真切的體驗。
如果說《罪與罰》夯實了陀氏偉大作家的身份,那么《卡拉馬佐夫兄弟》則把陀氏推向金字塔的頂峰,使他成為第一流的偉大作家。
宗教大法官向上帝提出驚世駭俗的詰問,讓上帝都沉默。作為虔誠的基督徒,陀氏竟然在作品中提出這樣大膽的懷疑論,恐怕他自己事后也感到后怕。弗洛伊德對此評價到:小說里關于宗教大法官的描寫是世界文學史的高峰之一,其價值之高是難以估量的。
伊凡-卡拉馬佐夫與魔鬼的談話也是具有相當的哲學高度,借用魔鬼的語言嘲笑譏諷現實、人性和信仰。自己和頭腦里的幻影進行對話,可以說是人性兩面善與惡的交戰,這種表達方式也非常獨特。這段描述也備受其他作家廣泛推崇。
此外我個人尤為稱贊的是,在米佳庭審時,律師的辯護詞簡實在是精彩絕倫。對于案情的推斷縝密到無懈可擊,對于案件的現實性從個別案例引證到社會現象,尤為稱道的對于心理學的闡釋簡直絕妙:心理學雖然是一門深刻的學問,但它總還是像一根兩頭能打人的大棒。檢察官用心理學的一頭來打人,幾乎達到快將人打死程度了。這時律師闡述了心理學大棒的另一頭如何打人,讓人心服口服。
按照陀氏的計劃《卡拉馬佐夫兄弟》并未全部完成,對于主角阿廖沙他有計劃在后幾卷重點刻畫這個人物,讓他在發下一連串駭人聽聞的罪行,后來再通過經歷種種波折最終得到拯救。可惜隨著陀氏的死亡,這部作品就此總結,不過因此卻保留阿廖沙這個人物形象,一個陀氏所有作品中最善良、最高雅、最具神性的人物。
贊同毛姆對于陀氏的評價,陀氏是好的小說家,但是不是好的文體他,他最特出的毛病就是冗長。陀氏有些敘說確實顯得無比冗長,小說中人物思想性的內容占據主要部分,小說的情節并不精妙復雜而且推進緩慢。不過,這正是陀氏的風格,他對于人的探究遠遠多于對于事的設立。
個人覺得除了上面的三部作品,《被傷害與侮辱的人們》和《地下室手記》也是比較不錯的作品,不大喜歡《少年》。《少年》這部作品當時受到其他作家的批評,對此,陀氏是不肯接受批評的,懟了回去:我的作品不是寫給傻瓜看的。好吧,至少目前,我承認我是個傻瓜。
對于人心和人性的思考,從來都是文學重要主題,陀氏在這些命題窮挖深掘達到人跡罕至的境地。他狂熱地迷醉于每一種情感中,不知疲憊地循著每一個情感末梢蔓延,窮盡到極致的深度,賦予每一次震顫最炙熱的激情。跟他相比,別人不是沒有他挖掘的深,就是沒有他那般狂熱。
陀氏筆下的人物都有極其另類的特質,不能拿生活中的常人去度量,與其說他們是鮮活的人,不如說他們是代表的是生命的某些片段,被寄予異乎尋常的情感在狂舞。我們正是通過他們獲得無法想象的情感體驗。
想要非一般感覺,就讓老司機帶你兜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