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熟悉的草坪。一只蝴蝶扇動著翅膀,晃晃悠悠地自他眼前飛過。他坐起身,看向遠處的夕陽。那里矗著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他看見青草倒伏,衣角翻動,臉上卻沒有感到風的清涼。他用短小的手指揉了揉眼,看清繞著他旋轉的那只蝴蝶。他并不喜歡蟲子,再漂亮的翅膀也掩蓋不住蟲體的惡心。可他有時會冒出荒謬的念頭,覺得這只蟲子可能是他曾經熟識的某人。那人或許已經遭遇不測,只能化為微不足道的蟲豸,遠遠地朝他告別。
他想起那莊園的主人,于是想要將那只蝴蝶引上自己的手指,但他實在害怕那細長扭曲的蟲體。如果它是一顆泡泡就好了,一顆五彩繽紛的泡泡。他這樣想著,那只蝴蝶轉瞬間溶作一顆飽滿的泡泡,“啪嗒”一下,炸開在他的指尖。他還沒來得及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耳垂就傳來一陣劇痛。
“還在這里貪玩,快點回家!”他認出是母親的聲音,卻沒有力氣反抗,只能踉蹌著跟上她的腳步。
遠處,幾個包著頭巾的婦女盯著他竊竊私語。一只嚼著青草的羔羊好奇地抬頭,雙眼空洞,鼻孔張得很大,在羊群中格外顯眼。“啪——”一根淬著殘陽的長鞭尖嘯,撕開潔白的羊毛,留下疼痛的烙印。醉得東倒西歪的老牧羊人撐著樹枝,瞇縫著眼,滿意地賞給低頭的羊羔又一記鞭子。即便七零八落的爛牙已鍍不上夕陽的金光,他仍扯起嗓子高歌。他的酒濺在自己綻開的傷口,于是少年再也分不清悲歌與哭號。
“像你這么大的男孩都在聽話地做功課,你卻還在這里玩,還在這里玩。”這聲音從母親的口中傳出,卻混雜了幽靈般的回聲。他看見有無數只黢黑的手臂從地下伸出,爭相要來拽他瘦弱的腳踝。
“你生來可不是為了玩的;是為讀透課本知識,考出好成績,找個穩定的工作的。”母親——或是那些回聲像在說給他聽,又像在重復著一種禱告。注視著幻影逐漸聚集,少年死命扭動,終于掙開母親有力的手,朝太陽升起的方向奔逃。
“你跑不掉的——”牧羊人的哭號轉為狂笑。那些沾著泥土的影子爭相吞噬,匯成一條巨蟒。夕陽是他母親噙著淚水的眼,破布般的殘云吸收著她眼里希望的光輝。少年沒有停下腳步。在未被陰影遮蔽的另一片天穹,驀地紛紛揚揚撒下許多柳絮——起初少年還以為這是雪,然而它們并未融化在他的掌心。柳絮越落越密,幾乎快要把他的雙眼迷住。他聽見身后的巨蟒發出皮鞭般的嘯叫,停住腳步回頭,發現巨蟒已被柳絮掩埋。隨即,它散作一條條小細蛇鉆進草地,只留下一地潔白的絨毛。
“真不走運。”少年看見一對巨大的翅膀從天而降,翅膀上的羽毛已經稀稀拉拉。隨著羽翼緩緩張開,他看見一位留著長發的人。
“也不算那么不走運,瞧啊,我遇見了多可愛的一個孩子。”少年的母親失望地合上了眼——反正她眼中的光輝也已被殘云吸盡。隔著模糊的陰影,少年看不清面前人的容顏。
“你是天使嗎?”少年覺得自己的聲音稚嫩得過分,像新鮮的羊奶。
“不。但我想成為天使——成為你的同類。”那人蹲下身子,輕撫著他的面頰。
“我不是天使……你瞧,我都沒有翅膀。”少年能感受到她灼熱的目光,卻仍然看不清她的面龐。他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悄悄低下腦袋。
“有翅膀的也不一定是天使。像我,即使有了翅膀,也飛不起來。太陽將我的羽翼都給曬化了……”她的聲音隱隱有些失落,卻仍然溫柔。
“而天使也不是生來注定的。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尋得自己的翅膀,就能飛往天國。”她的聲音充滿愛意,如同真正的天使一樣神秘。
“那我還要在塵世做工多久,才能買到我的翅膀呢?”少年似乎將她的話當了真,可憐巴巴地掰著手指盤算。
沉默,也許是時間抽噎了一下。
“你想要見識一下我的莊園嗎?那是世界上最接近天國的地方。”她抱住他,將腦袋枕上他的肩。她的發濺躍著他從未聞過的芬芳。
“好啊。可是……你的莊園遠嗎?天快黑了,我也已經走不動了。”少年看向自己曾經的家,一顆孤零零的小黑點,仿佛用一口氣就能將它吹跑。
“別擔心。請抱緊我。”她扇動翅膀,鼓起一陣猛烈的風。風卷起她的體溫,而非太陽的余熱。少年第一次明白,風也是可以很溫暖的。他感到自己的膝窩被托住,兩條小腿失去了著力點,無力地隨風晃動。一陣飄飄然的暈眩漾開在腿肚。他緊緊抓住她的衣領,貼住她瘦弱的胸膛,聽見她的心也正砰砰直跳。
“你害怕嗎?”少年問她。他低頭時,看見房屋像書籍里的小字。于是他的手抓得越發緊,幾乎將她的領口揪作一團。
“向下看的時候,我總會想到墜落。所以,說我不怕是假的。”她的聲音伴著夜晚輕柔的風,揉亂他的發。她的雙手緊緊環著他纖細的腰。
“那么,我們別去天國了。到時候就留在你的莊園,留在這世間最接近天國的地方,好嗎?”不安分的風將她的一簇長發拍上少年的面頰。他環住她的脖頸,將這一綹鬢發撩到她的耳后,在她的耳邊小聲請求。
她在空中翻了個身,嚇得少年死死勒住她的脖頸。
“放松一點。現在,抬頭,向上看。”少年抬起腦袋,看見了浮在頭頂的殘云,還有大到仿佛觸手可及的圓月;除此之外,便是廣闊無垠的夜空,那里隱約可見群星搖閃。
“真漂亮……”少年空洞的眼眸染上了月的皎潔。
“當我抬頭時,就會想到還有那么多無窮的未知、那么多無窮的可能。所以,我怎么可能會拒絕飛翔呢?”她趁著少年稍稍放松,托住他的腋下,將他高高舉起。明月慷慨地將他的面龐照得璀璨,即便代價是讓自己看起來黯淡無光。
“別這樣……請……別這樣!我還是會有些害怕!”他的聲音像沸騰的羊奶,咕嚕咕嚕冒著泡泡。于是她將他擁回懷中,像是捧著一顆珍寶。
“抱歉。”她將身子轉回來,繼續平穩地飛行。微風仍在絮語,云和月沉默著傾聽。少年感到困倦,漸漸合上雙眼。
“我們走吧,穿過一些半清冷的街,那兒休憩的場所正人聲喋喋;
“有夜夜不寧的下等歇夜旅店和滿地蚌殼的鋪鋸末的飯館;
“街連著街,好像一場討厭的爭議,帶著陰險的意圖,要把你引向一個重大的問題……
“唉,不要問,‘那是什么?’讓我們快點去作客……”
她的語調輕柔,她的懷抱溫暖。在如真似幻的輕晃中,他的意識化開在一片虛無。
或是滿足。
透過白色的紗簾,晌午的陽光都溫馴得善解人意。
少年睜開雙眼。深紅的帷幔像花、像酒、像血,任他壓在身上,將他當作一顆甘甜的糖果,卷在舌尖,舍不得吞咽。他翻開被褥,撥開帷幔,垂著兩腳坐在床沿,怔怔地注視著窗外失卻溫度的驕陽。床尾擺著一張軟椅,空空蕩蕩,仿佛在等待一個早已離去的人。
這實在算不得一場合格的美夢,少年回味著剛才發生的一幕幕。他自己就經常做這種沒頭沒尾的夢。盡管在夢里他感到幸福,可當他醒來,經過一次次反芻,口腔里只能留下難以言喻的苦澀。他感到有些涼,用被褥裹住自己的身體,收起晃蕩的腿,雙手環抱膝蓋。
得找造夢者好好理論一番。他用掌撫摩自己的臂,懷念起熱氣騰騰的咖啡。“嗦噠”一聲,房門被人推開。管家先生從托盤取下一杯熱牛奶,輕輕放在床頭。
“少爺,您醒了?”侍從的神色稍稍有些驚訝,他的面容看起來要年輕一些。
“先喝了這杯熱奶,我去給您取衣裳。”管家將垂下的帷幔束起懸在兩端,推開窗,清風迫不及待地涌入,推搡著潔白的紗簾。熟悉的芬芳彌漫在房間。少年探進杯口輕吹,于是熱氣氤氳在他的眼睫,暖流落進他的胃袋,逐漸向全身擴散。這杯牛奶對他來說有些過于甜膩,黏黏的擠在喉間。他皺起眉,放下被染成乳白色的玻璃杯,舔干留在上嘴唇的奶漬。
管家又托著一套衣裳走進房間。他想要替少年更衣,一如往常;這次卻遭到拒絕。
“少爺長大了呢。”見少年態度堅決,管家也不再堅持。他端起玻璃杯,行禮,而后告退。留在書桌上的一抹陽光截自他臉上的欣慰。
天藍色的襯衫、領口帶有黑邊的米色針織衫、淺灰色短褲、皮帶、淺灰色及膝長襪、棕色皮鞋,還有粉紅色蝴蝶結。少年將這些服飾一一穿搭齊整。他立到墻角的全身鏡前,端詳著鏡中還是男孩的自己。他圓潤的臉蛋紅撲撲的,眼角尚存一絲睡意,懵懵懂懂,看起來懶洋洋的,如同一只絨球般的小貓。
他的確很漂亮,也難怪她會看上他,少年撫摸著自己的面頰。從鏡中,他看見散落在地板的那些小游戲:倒塌的積木、殘缺的拼圖,還有未填完的數獨卡片……在這些玩藝旁,立著一座莊園模樣的木雕。他轉身走向那座高約一米的模型。透過一扇打開的窗,他看見小小的人偶獨自立在那座房間,身旁擺著他熟悉的床。而在那座房間之上,正是夾在屋頂之間的閣樓,另有一個色彩鮮亮的人偶立在窗邊。
他拉開房門,轉入那座狹長的走廊。長廊的一邊是開得很大的窗,盡管那些白布足夠坦蕩,隨風狂亂的舞蹈還是令他疑心有幽靈附在簾巾;另一邊則陳列著樣式各異的盔甲,它們手執長矛,或刺,或掃,或挑。雖然早已失去軀殼,鎧衣依舊鍍著英靈的威光。在驍勇的騎士之間,墻面懸掛著男人的畫像。像中之人無不神情肅穆、姿態端莊。他們大概是這座莊園過去的主人。少年走著,迎著過道馳來的疾風,撥開拽住他小臂的冰涼的簾。曾經的恐懼又如幽靈般纏繞起他:當他還是孩子,行走在月光黯淡的夜,面對長廊望不盡的黑暗,他的內心是多么悚懼。他只能拼命奔逃,將那些白幡、鐵銹、遺容統統甩在身后。有時他在夜半醒來,會聽見鐵器碰撞的聲音。他懷疑那些逝者套上鎧甲,正一步步朝他的房間走來。即便他翻過身,讓自己背對房門,也將會看見它們的影遮住亮得可怕的月光。他曾跟管家談起過這件事。最初,管家只告訴他莊園非常安全,不必擔憂;并且不要像主人一樣胡思亂想。
“如果少爺實在害怕,就搖動這個鈴鐺。”臨睡前,管家像是變戲法般,憑空一抓,一顆漂亮的鈴鐺就出現在他戴著白手套的指間。
“主人說,若是您搖動鈴鐺,她一定能很快趕到您的房間。”少年并著雙手,捧著那只如水晶般剔透的鈴鐺。他情不自禁地抖動手腕,于是“叮鈴——叮鈴——”的清脆聲音融化在他的耳畔。良久,他聽見夜梟在遠處呼號。
“她沒有來。”少年將鈴鐺狠狠擲向床褥。
“這只不過是哄我的把戲。她為什么不肯來看看我呢?明明是她將我帶進這座莊園,卻故意躲著我,對我不聞不問……她為什么不肯溫柔地輕撫我的發,親吻我的面頰?”他也倒在床鋪,將頭埋進枕間。
“是我做錯了什么嗎……”他的喉嚨猛烈地抽搐,幾乎再不能吐出一個完整的詞。
“不是的,少爺。主人她……只是身體欠佳……”管家的陳詞濫調蒼白無力,淹沒在少年的抽噎。
他曾親眼看見她在花園練劍,躲在閣樓敲敲打打。她的身形的確很消瘦,卻完全不同于那些病重的人。他曾親眼見過那些臥榻不起的垂危之人,眼窩深陷、形銷骨立,只是在骷髏外蒙了一層薄薄的皮。他的主人,那個能翱翔在天際的主人,她的雙手有力,懷抱溫暖。也許她是在籌劃回升天國,而因他太過膽怯,想要留在俗世,這才讓她心生厭惡。
如同不循規矩的春雨,孩童的悲傷聒噪卻微不足道,轉眼就沉默在黑夜。
少年感覺臉頰傳來一陣瘙癢,他想用手去撓,只穿過一簇細長的柳枝。他睜開眼,看見一道人影立在窗邊。月華搖曳,她的臉龐匿在陰影,看不真切。起初,他懷疑這是回轉世間的亡靈,直到幽香直刺他的鼻腔。他發覺自己的臉頰有些濕潤。
“主人……”他用氣聲呼喚,仿佛怕驚擾這場美夢。見他有醒轉的跡象,那人本想悄悄離去。
“我來看看你,為你擦擦臉。管家先生告訴我,你覺得我不在乎你……不是這樣的,全都是我自己的問題,你不要自責……”她停住腳步,坐在床沿。她本想輕撫他的額頭,卻在觸及他皮膚的一瞬縮回手。
“如果您要去往天國,我不會再懼高……請帶我一起走。”見她又作勢離去,少年掀開被褥,起身跪坐,環住她的腰身,貼上她的背脊,任發梢垂在他的眉心。
“什么……不,我并不想去往天國,我只想要塵世的幸福……你沒有過錯,你幫了我很大的忙……可是,我不能夠……天啊,放過我吧,我不能夠……”少年感覺她的軀體在慢慢升溫。接著,她有些粗橫地掙脫了他的親昵。
“抱歉……我愛你,孩子,我很愛你……我多想給你一個吻,可我的罪將沾染在你的面頰,永不能收回……你就當我是染了疫病,所以不能常來看你……抱歉,抱歉……”她的語調慌亂,像斷開的琴弦。不顧倒在床上的少年,她打開房門,奔逃在長廊,每一步都踏在少年的心房。
盡管同樣在長廊落荒而逃,她的害怕還是令他費解,他轉過樓梯。透過窗戶,他看見管家先生正在后院和園丁攀談。經過幾所規格相似的房間,他終于立在主人的閣樓前。正當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叩門,清風已先他一步,緩緩推門而入。
主人不一定會將目光投在我的身上,但造夢者先生卻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我。少年心里泛起一陣悲哀。他走向他的主人。她背對著他立在窗前。
“你來了。”她轉過身,語調透出一種早知如此的了然。這次,本該再沒有陰影遮住她的面頰;然而少年驚訝地發現,她的面孔根本沒有五官。
注意到少年眼中的恐懼,她將自己的一塊面皮扯起,足足有一句“好久不見”那么長。
“只是面具。”她松手,那塊假皮“啪”的一聲彈回她的顴骨,激起一陣褶皺。她將一綹散開的鬢發撩到耳后。
“為什么不摘下面具,向我展示您的真容?”少年走向她,沒有任何悸動。他本想裝腔作勢,顯得嚴肅一些,可他的聲音實在太過軟糯。
“這樣讓我感到自在。”在少年走得足夠近的時候,她蹲下身子,想要將他抱起。她的手在腰、背、臀之間慌亂地游走,好一會兒才找到合適的著力點。少年得以平視她潤滑的無面目的臉部肌膚,心中閃過一絲惶惑。
“您漂亮嗎,主人?”他問得很直白。
“有什么關系呢?”她的腦袋一歪,仿佛想將這個問題避開。
“如果我不美,你就不會再愛我嗎?嗯?”她以少年的臀部為支點,輕輕向上一送,調整他在她臂彎的位置。
“是的,我不會。”少年言辭篤定,一邊將視線從她的面部移開。透過玻璃,他看見叢叢黛紫色的鮮花散發著幽藍的芬芳。
“真叫人傷心啊……”她抬頭望著他,將腦袋貼近他小小的胸腔。
“您在做什么呢?”少年的臉被升騰的熱氣染紅。
“噓——我在傾聽你的心聲。你的心告訴我:不管我變幻成什么模樣,你都會將我奉作你的母親、你的父親——你的主人。”她煞有介事的語調一改往日的坦誠,卻逗得他想笑。
“那你又將我看作什么呢?是孩子,還是仆從?”他用手指卷起她跌在額前的一綹發。
“是信徒。我的孩子,是侍奉我的信徒。”她改以額抵住少年的胸膛,鼻尖戳在他柔軟的小腹。
“你想要我做這么多,卻只以沒有五官的面孔回報?”少年淺笑一聲,也許是由于軀體的酥癢。
“沒有面孔才是最好的回報——這樣你就可以隨意想象我的模樣。這樣,在我摘下面具之前,你就永遠不會對我失望。若是哪一天你不聽我的話,我就將這面具摘下,將你的希望徹底擊碎。”聽見笑聲,她又抬起腦袋,語調輕快,像在講述一則笑話。
“你真殘忍。”少年的指在她的面具上畫著圈,一遍一遍。
“殘忍嗎……我只是在模仿這個世界的規律。至于我本人的情感,大概和我的面孔一樣空洞。”她騰出手,擋住少年扮作秒針的食指。
“這么一說,倒顯得您有些溫柔了。畢竟您還愿意賜給人們不切實際的幻想。”少年將手指抽回,放在唇間吮吸。指尖沒有沾染特殊的味道。
“我承認。我也愿意讓像你這么大的孩子為我畫出五官。可如果他們缺乏想象,或者技術不過關,他們就要倒大霉了……不過反過來說,這樣他們最終就不會失望,甚至還有可能收獲驚喜。”她的臉緊隨少年的視線,像一朵未盛開的向日葵。
“我并不缺乏想象;可在繪畫時,我的手會顫抖得厲害。如果我是你,就在臉上安一面鏡子。”少年這樣說著,他的臉頰真的慢慢變形,直到成為一面光滑的圓鏡。
“這樣,美的人看到我便會愛我;丑惡的人看見我會感到懼怕。”他將鏡面對準他的主人,無面目的肌膚緩緩雕刻出造夢者的拓像。男人不確定少年是否能看清他自己映出的鏡像。
“你變得太過聰明,這讓我感到害怕。”他屈膝彎腰,讓少年的皮鞋重新踏在地毯。他輕輕甩手,假裝是自己氣力不足。接著,他搭住少年的雙肩,推著他走出房門。
“是我說錯了什么嗎,主人?”少年的面孔慢慢扭曲成原樣。這場對談太過短暫,他還有許許多多的問題沒來得及問出口。
“不,你沒有錯,是我太過自私。我不該妄圖介入你的生活。”造夢者這樣說著,也分不清這是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還是僅僅在模仿莊園主人的口吻。他的左手握在門把,右掌撫在門沿。他的面頰始終停留在越來越窄的門縫,似是依依不舍。
“咚——”房門重重關上,少年的心也隨之微微顫抖。他想叩門,卻在舉起手的一瞬頓住。他在猶疑。
“少爺。”管家先生的聲音在他的背后響起。他回過頭,看見管家手里捧著兩本厚重的典籍,神色帶有一絲嚴肅。
“家庭教師已經到了,請到書房去上課吧。”他牽起少年那只舉起的手,走過那些外觀相差無幾的房間。少年沒有反抗,他的喉管已被涌起的酸澀堵住。他忍不住回頭,而那扇房門依舊緊閉。
造夢者的額頭靠著房門,左手仍搭在門把。良久,他終于下定決心,雙手一推,讓自己從門板猛地彈開。他扯住自己的面具,走到窗邊,任假皮的殘骸緩緩散落在地毯。他盯著自己映在玻璃的虛影。沒有眼鏡的遮擋,他的面容,尤其是眼睛,看上去疲憊而滄桑。一顆剔透的泡泡忽地闖進窗框,將他的視線引走。在黛紫色的花叢中,泡泡們仿佛沒有煩惱,閑散得悠悠蕩蕩。在遇到尖利的枝條前,它們還以為自己可以永遠幸福。“啪嗒——啪嗒”,脆弱的泡泡肩并著肩,接連撞上不可摧折的斷枝,碎成惹人厭煩的肥皂水,跌進毫不起眼的灌木叢,一個黑漆漆的缺口——被泡泡迷住雙眼,他本沒有注意到這個豁口。他正打算推開窗玻璃,探出身去細看這黑洞掩藏著什么樣的秘密,無數的泡泡又從這缺口涌出,如同群鳥一般迅捷。它們懸浮在窗前,匯聚成一個巨大的泡泡。
一個長發披肩的人自泡泡底端鉆出,隔著玻璃與他遙遙對視。盡管他們相距不遠,他卻看不清她的面容。
“造夢者先生……或者騙子,我們好久不見啦!”她的聲音清脆又歡快。
“你就是莊園的主人……一個男孩?”被稱作騙子的男人瞪大雙眼,刺探他的面容;可他越是努力,主人的面容就越發模糊,甚至閃躲進他映在窗玻璃的倒影。
“沒錯,我就是這座莊園的主人。雖然我留著長發,聲音清亮,但我的確是個少年。這正是我引以為傲的地方:我漂亮得像個女孩。考慮到你早已將我忘卻,你所表現出的這份敏銳還是挺令我滿意的。”他點點頭,舉手投足間帶有稚氣未褪的天真。
“抱歉,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錯了。這可不是屬于我的夢境,如果你想敘舊,就去找那個孩子吧,他很想念你。”男人的內心閃過一絲慌亂。作為造夢者,他自然保有干涉夢境的權限,卻從沒遇見過除夢境主人外的其他記憶——或者幻想——主動與他交互的情況。
“要不是你假扮我,我還真不想露面……你是在努力看清我的面容嗎?好吧,我湊近一些,讓你看個夠吧。這樣你拿來騙那孩子的騙術并不會更高明些,卻能帶給他更多虛假的慰藉。”他的身形從泡泡中消失,覆上男人的倒影。
“不,我不想記起你的容顏。如果我從前沒有做過什么對不起你的事,就不要嘗試喚醒我已埋葬的記憶。”男人后退幾步,將臉扭開。
“對不起我的事……你把我忘掉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足夠對不起我。”他的聲音縹緲得像來自男人的腦海,如漩渦般咆哮在他的顳葉。造夢者雙手揪住自己的腦袋,一把扯下及肩的假發,狠狠將它摔在地上。像是一場噩夢,他心里想。他從沒在夢境中這么狼狽過,因為他本人已經喪失做夢的能力;而在他人的美夢中,他幾乎擁有絕對的掌控力,如同一位神明。
“你覺得自己是一位神明?”少年主人的語調輕蔑,仿佛能洞悉他心底的秘密。
“你只是一個騙子,或者你已經徹底淪為了一個騙子。你這奧茲國的魔法師,失去記憶的曼庫特。你甚至不敢以真容會見訪客。你可曾真正為別人創造什么東西?這荒唐的美夢與奉承無異。你根本沒有辦法賦予鐵皮樵夫一顆心,所以你只能利用幻象,讓他心甘情愿地被自己的信念哄騙。你可記得自己的名字、過去的經歷?從前,你還可以用靈感當作借口,因編織一個又一個絢麗的幻境產生自我滿足;現在,你的靈感已經枯竭,只能淪為造夢機器的附庸;不再創造,只能一味地復寫記憶。”他的話語冰冷,對他降下審判。
“這又不是我的錯。難道是我自愿放棄的靈感?是它執意要離開我,離開一個漸漸生出皺紋的中年男人,就像那些起初興致勃勃的寫作者,最終也只能將草稿揉作一團,隨意地丟在地板……”男人無力地申辯。說到這些,他雙腿癱軟,似乎要融化在地毯,如同案件偵破時的犯罪嫌疑人——其實他有些故作夸張。
“那個少年,他能帶給你靈感,你為什么不將他扣下,關在籠中,飼成一只日日高歌的金絲雀?”他的叩問步步緊逼,幾近以膝蓋抵住他的胸膛。
“我正在這么做……這本該是他的美夢,可我的靈感早已枯竭,再也無法建造出一座富麗堂皇的莊園,只能在現實的基礎上稍加改造……”造夢者怔怔地望著天花板,任自己的想法自心間瀉出雙唇。
“你沒有改造,夢里的莊園和現實根本沒有分別。”少年主人毫不留情地插嘴。
“只要他不再醒來,這就會成為我的美夢。造夢者將最后一個美夢留給自己,這可真是一場完美的落幕。我會扮演好莊園的主人——扮演好你,讓他在這幻夢中沉淪。”男人沒有理會主人的插話,他的眼瞳重新點起火光。
“這只是你的臨時起意,一出即興戲劇。倘若客戶不是他,造夢者又該如何謝幕?”主人的口吻不含一絲疑惑,像是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
“我仍會對他坦誠,揭露我的真面目。不過,我不會再講述自己的經歷,不會再為他展示造夢的工序,也不會再生出不該存在的幻想。那會是一場糟糕的謝幕表演……其實現在也一樣,我已經把這場美夢搞砸……可是又能怎樣呢?最后我都會將這段記憶抹去,開始一段全新的人生。也許那時我會為自己取一個名字,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用職業稱呼自己。暢想未來是荒謬的,我在談論的是一個寄托著我的希望、卻與我毫無瓜葛的人。你說得對,我是個不記得自己名姓的人。這樣的人開始時會感到很自由,可十年之后,他嘴里喃喃的只會是悲哀。”男人眼中的火光開始搖閃,風中殘燭般。
“不過這種事情誰能說得準呢,人人都有權利談論命運,卻沒有意識到他們為此承擔了怎樣的義務。你雖然嘴上說著要將他留下,心里還是打算放他離去。這世上還從未有過醒不來的夢境,這點你比我更清楚。你口口聲聲地抱怨著缺乏靈感,卻總是能走上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光是憑這一點,你就比很多人更勇敢。”主人的身影消失在窗玻璃,但他的聲音仍然回蕩在房間。
“勇敢……我倒覺得這更像一種怯懦。”男人苦笑著從地板爬起,撣落假發與假面的碎屑。他挑剔的目光掃過角落的衣柜,一面落地鏡,而后是擠滿了書的書架,被褥疊得整潔的大床,床頭堆作一團的靠枕,棕色的單人沙發,什么都沒擺的書桌……除了夾在窗框間的泡泡,整所房間的裝飾都枯燥得令他心驚肉跳。
“既然你已經出現,我就沒有繼續介入的必要。我該走了,去準備一些夢境結束后該做的事。”男人從衣帽架拎起假領。
“等等,你真的不好奇我是誰嗎——反正你馬上就會將這段記憶刪掉。”主人的聲音游走在天花板;或者只是游走在他的體內,以不同的手法刺激著他的大腦。
“那我就更不想知道。既然結局早已注定,又何必為自己徒增煩惱?”造夢者佩戴好假領,披上深棕色的大衣,習慣性地立在鏡子前,調整自己袖口的位置。即便身處夢境,他也不愿以邋遢的形象示人。
他的視線移到胡髭,忽地在黑黢黢的叢林中發現一點碎末。他將腦袋湊向明鏡,想要撣去這扎眼的污穢。奇怪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那點白色逐漸在他的面頰蔓延,將他的胡髭、皺紋,甚至瞳孔中的疲憊都盡數吃干抹凈,只剩下一張如云朵般潔白的容顏。他的短發如夜色被海浪裹挾,直至卷到瘦弱的肩,才悵惘地躊躇不前。他的雙眸,幽遠宇宙間正閃耀的兩顆恒星,為那尊陡峭卻綿延的山峰、首尾相銜的紅蟒,以及被它纏繞的、排列整齊的神秘大理石陣鍍上一層圣潔的光輝。火般嬌艷的長袍將他的身體煉化,重新鑄成青澀頎長的少年模樣。火光燃燒的陰影包裹在他的小腿,只肯將兩顆光潔圓潤的珍珠吐露在外。
這面容熟悉得令他陌生。男人呆立在原地,不知為何,他的眼中淚水滿溢。他有些粗糙的手指還滯留在上唇,另一手的指尖已情不自禁地伸向明鏡。鏡中,少年纖細的指忠實地回應他的呼喚。隔著冰冷的鏡面,兩指相觸的一瞬間,造夢者看見鏡像的面容浮現滿足的微笑——也許只是他的錯覺——只一瞬間,鏡中的少年變換神情,穿過明鏡,將那個布滿皺紋的疲憊映影遺棄在背后。
“忘記自己曾經的美,是怎樣可惜的一件事啊!”少年主人輕搖著腦袋,背著雙手立在造夢者身前。他打量著男人的面容,眼中流露出夾雜著嫌惡的悲哀。男人的手垂落,如同一根等待絞刑的繩索。他微微低頭,干裂的唇猛烈地震顫,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換句話說,你若記得自己曾經有多么圣潔,就再不能忍受如今這具軀體的污濁。”他探向那歲月的折痕,那因他灼燒的衣著而驚駭的玻璃球。可碰到男人的顴骨,他的手忽然變得像泡泡一般透明。
“哦,我差點忘了……”主人將手收回,放到唇邊輕輕哈氣,似是遭到凍傷。
“我只是一個……按你的說法,應當被稱作記憶的幽靈。”他的語調中聽不出有任何悲哀,仿佛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那么,曾經是我將他帶進這座屬于我的莊園……”男人沒有說話,他的嘴唇還在顫動著;可他的確聽見自己的聲音響在耳畔,他也確信主人能聽見他的聲音。
“而十年之后,僅憑記憶的殘片,他找到了你……該說是一場奇跡呢,還是意料之中的命運呢。”主人深邃的眼眸煥發出賞玩的光彩,像是在古書市場發現一部佚失許久的劇集。
“不過,面對整整十九年的光陰,你第一個記起來的居然還是他……”他的口氣中隱隱含有責備。
“你我都知道,他對我們有多么重要。沒有他,我就不可能完成這臺造夢機器。他是我從未見過的美與純粹,是天使,也是我的靈感本身。”想到這里,男人的心里泛起驕傲。回蕩在他耳畔的聲音變得飽滿。
“可是你為了忘掉他,竟然選擇拋棄自己的過去……這是一種容易上癮的感覺。剩下的人生會被你刪得支離破碎,每個夜晚伴你入睡的只會是無盡的迷茫與懊悔。”主人的語調像誘惑,像預言,又像詛咒。
“即便我知曉一切,也只會感到更懊悔。不論忘記或者不忘記,總會有痛苦的事縈繞在心尖;而對于孩子來說,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比較好。”造夢者望著主人的雙眼,那里的光輝對他來說已不可企及。
“可他有權了解真相。在他已經足夠有能力的時候,真相會自己趨近他。我真想看看你——將我否定的自己——將怎么面對他。踏上新生活是一種勇敢,你說得對,為了逃避而不得不重新開始則是怯懦。我真想看看。可惜你也知道,記憶的回魂夜是這樣短暫。待我離去之后,你又將忘記這一切。”他的身影逐漸變得稀薄,化作黛紫色的煙靄,消散在房間。窗外的大泡泡“啪”地破碎。
腦袋里似乎也有什么東西破裂了,造夢者想。在夢境中,這種情況可是前所未見。他踉蹌兩步,奔向房門,可房間內的一切都開始旋轉、扭曲、融合,漩渦般怪嘯,拖他與這個世界逐漸分離。
沉入水中,耳邊的聲音才會停歇。造夢者閉上雙眼。
煩悶的絮語仍扒住他的耳垂,向毛茸茸的耳道張望。少年睜開雙眼,發現家庭教師仍在兀自喋喋不休。他的眼鏡趴在鼻尖,根本沒有留心少年。
在夢里居然也會打瞌睡嗎,少年托住下巴,眼神隨著思緒飄到天際。慘白的太陽自云層后露面,就像家庭教師那雙無神的眼。盡管如此,它的光輝還是令少年幡然醒悟。
對秩序和權威的無因敬畏使得他在夢里都循規蹈矩。少年想起造夢者許諾給他的隨心所欲,決心嘗試施展偷天換日的神跡。
太陽很靈巧地從天空的一角滑落,懸停在山崖的舌尖。
“不知不覺居然講了這么久。”教師掏出懷表,鏡片折射出他的困惑。
“雖然課還沒講完,但是時間已經到了。少爺,您要記住,守時是一種美德。”他舔舔干燥的嘴唇,自顧自地走出書房。
斜陽將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將視線從堆積的書本上移開,向臣服于他的太陽綻開欣喜的笑顏。他根本就沒花什么力氣,不過是動了一個念頭。他望向對面空蕩蕩的座椅,忽地冒出另一個想法。
然而主人并沒有如他所期望的那般出現在對面。少年有些失落。這大概就是造夢者所說不能更改的夢境走向——偏偏作用于他心底最殷切的渴盼。造夢者不是一個騙子,卻也不像傳言中那般神乎其神。也許他們是將造夢者與大幻想家搞混了。可什么樣的結局才能無愧“美夢”二字,消除醒轉后的悵惘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其實他一開始想要的就不夠多:他只想再見她一面,以她的容顏填補記憶中的空白,讓他殘缺的心變得完整。僅此而已,他根本沒有奢望她會將他留在身邊。
胡思亂想間,他穿過光與暗的琴鍵,駐足在主人緊閉的門前。陽光為門掛上一條金色的綬帶,也像一道封條,無情地拒絕少年的拜訪。
少年猶豫片刻,還是叩響房門。幽寂的日暮時分,哪怕是最禮貌的輕拍也會顯得唐突。
許久,整個過道還是只能聽見他的心跳。
少年摸上門把,手腕一旋,推開房門。房間空無一人,窗戶大開,涌入的風將簾布卷得如浪般翻涌。
“主人?”少年輕聲呼喚,立在衣柜旁的明鏡將他慌亂的面容送還。
“主人——”他爬上書桌,雙手扶窗,探出半個身子朝外呼喊。他的聲音震得幾顆飄蕩的泡泡碎裂,引得厚重的云層停下腳步側目。
少年來回奔走在琴鍵間,于是憂郁的音符再離不開他的心房。在光亮中,尚有影子與他結伴;隱入黑暗,僅剩慌亂的喘息能掩蓋他走調的心跳。
他失落地轉到飯廳,發現管家也在搜尋他的蹤跡。
“您在這里,少爺。到晚餐時間了。”管家恭敬地朝他行禮,為他拉開木椅。
“可是主人呢,她到哪里去了?”少年的聲音很委屈。他立在椅旁躊躇。
“主人出門了,您不必等她。”管家牽住少年的手,引著他坐到長桌的一端。
“這么晚了,她出門做什么呢……為什么不聲不響地就棄我而去呢?”少年舀起一匙清湯,再捏著匙柄一轉,目送稀薄的湯汁自高處滴落深盤,如同泣不成聲的驟雨。
“抱歉,少爺,主人沒有交代此行的目的。她以前也常常在日暮時分離去,直到夜半才歸來。自從您來到莊園之后,她已經很少在這個時候出門了。”管家侍立在一側。
“等她這次回來,我一定要好好問個明白。”少年一手撐臉,眼睛盯住殘留在匙端的一滴湯液自言自語。似是眷戀,似是恐懼,液滴緊擁著匙頸不肯墜落。少年伸舌,將這滴湯液卷入唇間。
“那是自然。先用晚餐吧,少爺。”管家的語調帶有哄騙。
“對了,管家先生……您覺得……主人的面容漂亮嗎?”少年含著銀匙,回味著湯的鮮甜,含糊不清地發問。
“……她很漂亮,少爺。以貌取人算不上一種美德,可的確,主人的面容是我見過最俊俏的——等你長大,便會像她一般貌美,也許會比她更美。”管家遲疑片刻,這樣回答。
這才有點美夢的感覺。少年咀嚼著仆人端上來的可口飯菜,暗自感慨。不過,這些都只是轉瞬即逝的感官享受。沒有面目的確是最好的回報。他想象著他的主人,在腦海中演繹著會見她時的語調和姿態。
其實這樣的生活也有些無趣。少年靠坐在浴缸,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圈起一個泡泡。透過泡泡,房間扭曲得絢爛多彩。除了水流,周圍再聽不見其他聲音。海里的人魚望向岸上,見到的應該也是這樣的光景,少年思忖。人魚都很擅長歌唱,他也想在這寂靜的房間,乘沐浴的興致一展歌喉,可他總是找不準調。倘若主人在這時回來,聽見他的歌聲,便會狠心將他拋棄。他將雙唇浸入水中,只露出半個腦袋。盯著那些細細密密的肥皂泡,他想起昆蟲的復眼。這些窺探的眼將浴缸看作飯盆,將他的身軀看作美味的甜點。少年忽然記起造夢者興許還在監視著整個夢境,趕忙披起拖著地的浴袍,在明月的注視下匆匆穿過長廊。造夢者藏著秘密,少年想。他舉手投足間的浮夸若是出現在少年人身上,還能增些天真的意氣;可對他這樣一位紳士打扮的人來說,就顯得做作又虛假。如果他的主人像造夢者一樣,那他的夢境就會坍塌成一場災難。
少年跪坐在床邊的地毯,擺弄著那些積木和拼圖。他的睡袍滿是霜華,發梢沾著剔透的露珠。今夜月光明亮,皎潔的圓月幾乎貼在他的窗邊,仿佛是他將明月囚禁,強迫它為他照明。他專注地將碎片拼合,隱約看見一張臉的輪廓。他本來還在猶豫,該不該加速時間的流逝,以便快些見到歸來的主人;然而他瞥見擺在枕邊的水晶鈴鐺,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拿起鈴鐺,輕輕晃蕩,眼瞳映出主人坦率的笑。那“叮鈴叮鈴”的聲音穿過玻璃,帶著他的期望,循著晚風奔向天穹——他想知道,主人是否會如約而至。
那些毫不起眼的細枝末節反而更難確定位置,少年只能根據拼圖的形狀不斷猜測,一次次地修正曾經的錯誤。這并不是困難的事,只需要做到平心靜氣。少年的指劃過長發,輕撫已經拼好的鼻梁和嘴唇,急著為她添上眼眸,不曾留心窗外的月亮根本沒有移動。隨著他手邊的拼圖碎片如同沙漏里的細沙一般慢慢流逝,她的面容也逐漸變得清晰。他認出這就是那張相片,只不過五官未被抹去。他拼完眼眶,卻發現手邊再沒有碎片,于是主人的雙眼留下兩個空洞,如同毒蛇嚙咬的齒痕,蝕在他的心頭。
他趕忙起身,在四周找尋散佚的碎片,卻一無所獲。月華刺著他的雙瞳,即將在眼角凝成淚珠。就在這時,房間忽然變得昏暗,似是浮云遮住月影。少年移開視線,下意識地看向窗臺。“哐啷”一聲,玻璃碎裂,簾布飄舞。少年正要用臂護住面頰,那些飛濺的殘渣已化作輕柔的羽毛,狡黠地攀附在他的睡袍。待到這陣風過去,少年才看清他的主人正蹲坐在窗臺。他的長袍猶如火焰,在夜風中飄忽不定地灼燒,將房間映得明亮。
“主人……”少年立在床邊,一時語塞。借助火光,他看清了主人的鼻尖與雙唇,卻仍舊沒能看清藏匿在陰影中的眼睛。
“我聽到你搖動鈴鐺,就立馬從天國趕回。”主人輕巧地一躍,擁少年入懷。他的身軀也如火焰般溫暖。
“您聽到了……”少年緊緊攥著主人的衣角。他的淚從眼眶逃逸,迅速被火焰蒸干。他感覺主人的面頰貼在他的腦袋,輕拍著他瘦弱的脊背。
“可是,您怎么拋下我,獨自去了天國呢?”少年的語調帶有責備,但沒有怨恨。
“該怎么向你解釋呢……我并不是有意尋覓,只是偶然途徑。靈感,正是通向那里的一條捷徑。是你讓我靈感滿溢,在狂喜中不知不覺地迷醉,得以窺探大幻想家奧爾默斯特的云上城堡。你要是也在,就會相信這世界存在真正的奇跡;不過幸好你不在,否則你就再也不能忍受這世界的平庸和污濁。”主人的語調讓他想起造夢者調制的飲料,也許那就是靈感的味道。
“可是您說過,您不想要去往天國,只想要塵世的幸福。”少年將主人抱得更緊,仿佛怕她會隨時離去。
“是的,因為那里沒有我的天使。”主人的語調忽然變得有些悲傷,但十分堅定。
“但是,難道你不想見識一下真正的天國嗎?如果在你這樣的年紀窺見過天國,我就能在創造的路途上行得更遠。”主人溫柔地解開他的雙手,半跪在地,和他面對面地望著。這是少年第一次看見她的眼瞳,就像透過五彩斑斕的泡泡觀察到的皓月。從沒有人能夠如此近距離地欣賞璀璨的星空,除非他能夠忍受孤獨,甘愿在失重的宇宙漂泊。那時,即便他驚喜得渾身顫栗,也沒有人能聽見他的訴說。但是,他會看見自己的眼淚。
“怎么了,為什么還在哭呢?”主人用拇指拭去他的淚滴,溫柔的眼眸閃過一絲不合時宜的驚慌;然而少年已被美攝去心魄,并未發覺。
“我不想去天國,只想永遠和主人在一起——”少年小小的臉頰幾乎被淚水浸透。他環住主人的脖頸,將腦袋枕在主人肩頭。
“永遠……嗎。”主人輕笑,捋著他的后腦,品味著這個對他而言有些沉重的字眼。
之后,他們沒有再言語,直到少年的嗚咽停歇。他們依偎著坐在床沿,仰望黯淡而疲憊的月。
“一直待在莊園,其實也有些無趣吧。”主人發問時沒有轉向少年。
“只要有主人在,就不會感到無趣。”少年環住主人的腰,將腦袋靠在他的上臂,兩腿輕晃。
“那你有沒有想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呢?”主人抬起手臂,似是要擁他入懷;然而她的胳膊卻在空中僵住。趁她收回手臂之前,少年已鉆入她的懷抱。
“可是,主人說過,這里已經是世間最接近天國的地方。想必外面的世界也不會比這里更好。”歡欣的聲音中洋溢著天真。主人低頭,看著倚在腰肢的少年,像是審視著寫滿自己不成熟想法的稿紙。
“……在你眼中,主人是個怎樣的人呢?”她懸在空中的手沒有去摟少年的肩,而是撐在床褥。
“主人啊……是個很美、待人很好、聲音清亮,講話能灑落一地彩羽的人……當然,主人也有缺點,那就是很少像這樣與我親近,總是只在暗地里關心我。”少年順勢躺倒在她的大腿,仰面朝上。主人低頭看他,垂下的發觸到他的鼻尖,擋住他的視線。
“可是外面有更多生得俊俏的男女;見到你的模樣,他們待你只會比我更好;他們還會講許多鉆石瑪瑙般的故事……你只是沒有見過他們,這才錯將我當作唯一值得信賴的人;可實際上,我并不像你眼中這般美好。就像這輪圓月,借助日光才能散發清輝;細看之下,不過是一具灰白的腐尸。”主人將少年的身軀托起,起身又想逃離。
“為什么要這么說呢,主人……”少年雙手掣住她的衣角。灼燒的長袍無情地嚙咬他的小手,他卻攥得更緊。
“我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去臆想登陸月球所看到的荒涼景象?”他從床沿一躍而下,攔腰抱住那團明亮的火焰。他感到自己全身都被劇痛所包裹,但他沒有松手。
“因為你是這世間最耀眼的寶石,只有大幻想家的城堡才配得上你。我怎么能自私地以圓環將你囚禁在我的手指,任粉塵與皮屑玷污?”火勢收斂,直至熄滅。除卻心臟,少年的身軀再沒有留下疼痛的印痕。
“抱歉,是我有些失態,你可能不理解我說的話。”主人轉身,將他抱到床沿,就像安置一只漂亮的玩偶娃娃。他單膝跪在少年身前,輕撫他的發,親吻他的面頰。
“您為什么要擔心自己做得不夠好?不,不是這樣的,這十年間,我還沒有見過比您待我更好的人。”少年雙手捧著主人的面頰。沐浴在她眼瞳映出的透亮,他忽然感覺自己找尋到了所謂的靈光。
“十年……不是很長的時間,何況你才只有七歲。”主人握住他的手,眼含笑意,似乎只把他的話當作好心安慰。
“我……”少年語塞。他在夢中只是七歲的男孩,倘若告訴面前的主人,她只是夢境中的一個幻影,那實在是太殘忍也太荒謬。他隨即意識到,在夢境中,他向主人吐露的真心不過是虛假的自我滿足,因為他的主人早已離他遠去,聽不到他的聲音。
那么,就算他將一切如實相告,縹緲的幻影怎會感到痛苦?她的回應也不會是主人真正的想法。一切不過是徒勞,少年想。將美夢視作虛假,不再愿意相信幻境的真實,這是一個危險的訊號。
“請跟我來,見識一下我從云上城堡帶回來的禮物。那樣你就會明白,莊園外的世界有多么輝煌。”她牽起少年。房間開始傾坍,他剛剛堆起的積木也隨之轟然倒塌。少年掙開她的手,想去拾走枕邊的鈴鐺。他的床陡然碎裂成無數拼圖碎片,跌落一片純白色的深淵。在他墜落之前,主人已將他瘦小的身軀托起。
白茫茫的虛無已將整個世界吞噬,主人卻渾然不覺,抱著少年,在虛空中踩出一條看不見的路途。遠處,幽藍的花叢輕輕搖曳。少年又望向主人身后,那里堆積著許多印刷的或手寫的字符,像燃燒后的余燼。
“那是什么?”少年好奇地發問。
“也許是你的填字游戲,也許是我曾經寫過的詩。”主人沒有回頭。
“您有為我寫過詩嗎?”少年趴上她的肩頭。他記得造夢者說過,這些美夢是基于他的記憶生成的。既然他還沒有醒來,那么將她當作記憶中的主人,少年會覺得更溫暖些。
“沒有。你就是我所見過最美的詩句。我的雙眼已被你迷住,不敢擅自為你添加蒼白的注腳。”主人仍然盯著前路,沒有扭頭看向少年。少年覺得她的話虛浮得有點像造夢者的語調——大概是因為這段對話不曾發生在過去——于是他沒有再說話。
“我們到了。”少年緊緊抓著主人的衣袖,直到確定腳下踩實才肯松手。主人輕吹一聲口哨,一只小獸便自花叢中探出腦袋,看著是貓的模樣。
“這就是來自云上城堡的禮物,一只小貓?”少年有些難以置信。
“小貓?你的想象力還真豐富。它的確很像一只小動物。”主人輕撫他的腦袋,端詳著緩緩鉆出的小貓。它的身軀很長,渾身潔白,就像一節車廂。
“但它可比小貓厲害多了,它能夠實現你的美夢。”主人的語調帶有不易覺察的驕傲。
“實現美夢……”少年一愣。那只小貓忽然張開大口,變成一座棺槨的模樣,將他吞入腹中。主人的手直到最后才從他的腦袋上移開,彗星般的不舍劃過她的眼眸。
純粹的黑暗之間并沒有任何不同。待在小貓的胃袋,或是造夢機器的內部,少年感到有些害怕。除了黑暗,他更擔心這樣一種可能:造夢者就是他的主人。他可以曾是這座莊園的主人,可以利用造夢機器刪除他的記憶。隨后,他可以將自己的記憶也刪去,離開莊園,以造夢者的身份自居。然而,還有一點讓他不至于向這樣悲哀的命運臣服:他的主人是一位長發及肩,聲音清亮的少女。少年徒勞地抓住這個信念,以防止自己被小貓的胃液溶解。也許他的主人曾經和造夢者相愛——這種假設并不比之前好多少。或者,他委托的這位造夢者先生只是眾多沽名釣譽的騙徒中的一個,而真正能創造美夢的機器在他的主人手中……他可以假設出無數種可能,但主人曾刪去過他的記憶,這點確鑿無疑。
“可是……少爺他明明很喜歡這里。”胡思亂想間,少年隱約聽見管家的聲音。
“這里是他見過最接近天國的地方,他當然會喜歡這里;可這里畢竟不是天國,倘若他一直待在這里,就是我耽誤了他的前程……”她的語調充滿掩飾不住的哀傷。
“您可以為他提供優渥的物質條件,我可以將他照顧得很好……即便您決定遠去,也并不妨礙他在這里繼續生活。他的命運可以由您改寫。”管家的言辭懇切。
“改寫命運……然而人的命運不可改變。他不屬于這里,你又憑什么假定我們的照料必定對他有利?我只為人們提供歡愉,而不會試圖改變人們的命運——無論他們是否值得拯救。”所有落葉的絮語都被埋葬。主人的聲音如同冰冷的石碑,鐫刻著似有似無的悲戚。
“即便他是這世間最耀眼的寶石?”
“正因他是世間最耀眼的寶石。整件事是一個自私的錯誤,我會還他自由。倘若他沒有忘卻,或者多年后命運指引他回到此地,那么,就請他成為莊園的主人吧……”主人的話語開始變得模糊。少年感覺自己正被芳香四溢的液體浸透,逐漸沉沒。然而黑暗還是黑暗,不會有任何改變。
少年取下眼罩,隨手丟到一旁。他坐起身,任睡帽的絨球滑落到他的鎖骨。窗外鑲滿鍍著金邊的烏云,風的談笑被玻璃隔絕,幽藍色花瓣鋪滿花園小徑的景象被墻體阻擋。
進入夢境和醒來的過程都很莫名其妙,少年的意識還有些模糊。不過,夢境本身也是莫名其妙的東西,他想。
“撲哧——”墻角造夢機器的聲音打破日暮時分的沉寂。少年回頭,看見造夢者臉覆手帕,雙手交疊,如同一具尸體安詳地躺在棺槨。熟悉的芳香在房間蔓延。
“你醒啦。”造夢者拿掉手帕,扶著機器的邊緣起身,來到少年的床沿。失卻鏡片的掩護,男人疲憊的黯淡眼瞳中流露出恐懼與心虛。
“夢境的體驗怎么樣?抱歉,在你進入主人的房間后,我忽然失去了對夢境的掌控。真是奇怪,這種事情是從來沒有過的。”造夢者覺得少年的神色有些奇怪,扭頭望向窗外。他本不希望在日暮時分醒來,但命運似乎總喜歡與他開玩笑。
他發問時,少年盯著他的面頰。五官的輪廓的確有些相像,少年想。但仍然存在其他可能:面前的這位造夢者只是主人的弟弟,因他離她而去,她才擄來少年替他的位置……之后她得知弟弟的消息,毅然離家去尋。然而,這個故事若要成真,還有許多細節需要打磨。只要故事還存在于頭腦,一切不合理的地方都可以輕易得到解釋。
“恕我直言,造夢者先生,您的夢境并不像我所聽聞的那樣奇妙;可是,也并非毫無價值,至少我記起了主人的樣貌。您知道嗎,他也許是個男孩。”少年的話語中帶有試探。
“抱歉,我的靈感的確已經枯竭。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不收取任何費用。”男人沒有回頭,出神地望著夕陽,無意間將少年的推測略過。
少年還在猶疑要不要將造夢機器的事告訴男人。造夢者曾說不想回憶起過去,倘若他真是他的主人,他怎能不遵循他的愿望?他想起在調酒臺,男人咬住帶有他唇印的吸管;他想起在造夢者的房間昏睡前,男人吐出的奇怪話語;他想起戴著眼罩踏上臺階時,男人輕浮的舉動……男人藏有秘密,收起真心,少年不確定他是否真的失卻記憶;何況他現在似乎在有意逃避他的推測。
“嗒嗒——”叩門的聲音傳進他的耳畔。他轉頭看見管家推門而入。
“好啦,如果你有什么問題,就盡情向管家先生提問吧。”造夢者頷首向管家示意,接著打算離開房間。
“您不想聽聽嗎?畢竟主人和您可能有很緊密的聯系呢。”少年的話語讓他停下腳步。
“我不喜歡回憶過去。況且,我還要些事情要辦。我問過管家先生,莊園后的草地建有一塊小小的墓園,他允許我將造夢者時期的記憶埋葬在那里。我得去收拾東西。”他瞥向少年,又極快地轉過臉。
“既然你被允許住在這座莊園,那么我刪去記憶后,這臺造夢機器就交由你處置。好好待它,這可是真正來自云上城堡的奇械。”男人用指輕撓機器,它的兩扇外殼間張開一道小縫,像一只小貓正瞇起雙眼。趁所見還未及在腦海回想,他快步走出房門,從陰暗的墻角步入長廊。
少年透過門框,望向填滿長廊的陽光,感覺心里空蕩蕩的。管家替他堆好靠枕,侍立在床邊,恭敬地等待少年的吩咐。
“請您告訴我真相吧,管家先生。”少年沒有靠在枕上,而是隔著被褥環抱雙膝。他轉向管家,垂目看向他映在地板的影。
“少爺,舊事由我講述,難免染上我的主觀看法。我想您的心中已經有了幾分猜測,所以,請允許我只回答您猶疑不定的部分。”管家將腰彎得更低。斜陽擦過他的背,刺向少年的雙眼。即便是殘陽,它的光輝也難以抵擋。
“那么,請您告訴我,主人……是一位男性,對嗎?”少年屏住呼吸,等待著命運的判決。他看見管家眼角的皺紋堆出深沉的笑意。
“沒錯。主人年輕時蓄著長發,面容俊俏,聲音清亮,衣裝華貴,儼然一副漂亮姑娘的模樣;然而他的確是位少年。”管家閉起雙眼,像是在懷念主人曾經的容顏。
“所以……我的主人,就是這位造夢者先生,對嗎?”睡帽忽然自少年的腦袋滑落。他的聲音打著哆嗦。并不像對著風扇說話那樣:詞句被扇片切割,銑出機械的質感,是獨屬于夏日的無憂。他在嚴冬等待著一場審判。
接連不斷的“嗡嗡”聲讓造夢者有些心煩意亂。他望向四周,沒有發現昆蟲的蹤跡;但他可以想象那些昆蟲是如何用透明的翅膀切碎空氣。倘若將一片輕紗般的蟬翼覆在眼角,看向月光,也許他的眼睛就能重新恢復光澤,正如他剛成為造夢者時的那般靈感滿溢。他踏上一片被青草占據的開闊地,左右打量著那些稀稀拉拉的墳墓。就好像玻璃杯的碎片,零散得毫無章法。他停在一塊碑前,想要借月光辨認鐫刻著的字跡;可碑上的傷痕早已被撫平,或者說,那些本該完好的肌膚也被削去。這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墓園,男人想。他走到一片青草長得很高的空地,挖出一個淺淺的土坑,將盛著筆記和手稿的小箱掩埋進去。在月光下,他重新將少年的委托瀏覽一遍。看著少年鄭重修改的一個個秀氣的“她”,男人的腦海又浮現出那雙眼眸。他望向無云的清朗夜空,覺得整片天穹都是少年漆黑的瞳孔,而明月是映在他眼瞳的一點高光。他本想親吻少年的字跡,卻立即想到那代表被他愛慕著的主人。于是他將唇覆在那道將“他”否決的劃痕——那是他們僅存的,也不會再改變的聯系。
他將這張紙輕放在筆記頂端,隨即覺得不妥,又將它改夾在一本厚重的筆記中間,再取出幾本筆記壓在上面,這才合起箱蓋,慢慢將坑填平。他取來一塊石板,用小刀刻上“造夢者”三個字,安放在土坑旁。他知道這樣淺的劃痕很快就會被蝕得辨認不清,但他不介意被遺忘,也不介意徒勞。
男人做完這一切,覺得心里輕松不少。他朝無垠的草原遠方眺望,發現一塊小小石碑旁的土堆有被翻動的痕跡。他心里又隱隱有些不安,快步走去,看見一只晶瑩剔透的鈴鐺跌在泥土,而石碑上的字跡已經辨認不清。他拾起鈴鐺,輕輕搖動,“叮鈴叮鈴”的聲音如月光般清澈,似乎也能循著月光升騰至天國,將那極樂世界的亡靈召回。黛紫色的芳香氤氳在他的眼前,一朵朵幽藍的鮮花悄悄綻在他的腳邊。
他記起自己曾經是個長發及肩的少年,眼中含著奕奕神采,生活在與世隔絕的莊園。沉醉在幻想,他曾經真心實意地相信奧爾默斯特的傳說,想要以詩行搭建天階,涉足那座云上城堡。為了滿足欲望、找尋靈感,他開始著手研究一種能夠創造幻境、模擬美夢的機器。十九歲那年,由于機器研發的進展不順,他又覺得自己的靈感已經枯竭。看著那些詞句,他驟然懷疑起自己的眼光,在絕望中將那些聊以自娛的詩稿全部焚毀。就在一個天空堆滿余燼的黃昏,他出走莊園正信步采風,一位天使般可愛的男孩自草原盡頭朝他奔來。
他奔向他,仿佛寥廓的天穹只屬于他們兩人。彼時日月同輝,男孩正掙扎在夕陽啼出的鮮血,而他則領著囚禁殘月的幽藍蔓延。在他們即將擦肩而過的一瞬,他單膝跪地,擁男孩入懷,就像他曾經執筆將那些稍縱即逝的靈光封印在稿紙。他不敢松手,不敢去看男孩的神情,因為他害怕男孩會如螢火蟲般逃離他的合攏的雙掌。他只能看向天空,那深沉的幽藍推著黛紫色的交界線一往無前,飲盡殘陽的血。男孩的胸膛溫暖,貼緊他被風吹冷的軀體,卻止不住他的顫栗——滿是狂喜的恐懼。
他松開手。男孩后退幾步,有些警惕地打量著他。夕陽在男孩的臉頰留下血跡斑斑的羞赧,襯得他的眼瞳愈發漆黑深邃。那里空洞得一無所有,如同死亡般純粹,是所有幻想的開端,也是所有幻想的終結。他將右手覆在左胸,微微俯首,任兩側的鬢發帷幔般垂下,將除男孩以外的視線全部隔絕。那些繽紛的劣酒、繁麗的詩節、精巧的奇械,都在純黑的漩渦當中旋轉、溶解;他的疏狂、他的自卑、他的絕望,都隨他一道拜服在這繆斯的腳邊。
可是男孩實在太過圣潔,他怎敢讓自己卑劣的影掩蓋他的光輝?初見男孩的那一瞬,他確信自己靈感滿溢;可在造夢機器完成之后,當他望向男孩純黑的眼瞳,就只能看見自己斑斕的欲念。他空虛得多么丑惡!失卻靈感,他覺得自己就像灰白的月球,借助陽光才能散發清輝;危險的是,他有力量將那顆恒星吞噬。因此他怎敢不將自己囚禁在閣樓,來回撫摩男孩穿過或即將穿上的衣裳,暗中窺探他在幽藍的花叢與飛蝶作伴;借著睡夢的掩護坐在男孩的床沿,望著他安詳的睡顏……直至他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
“造夢者先生……您還在這里。”少年的聲音自他的身后響起。
男人沒有回頭,輕晃手腕,讓那鈴鐺發出“叮鈴叮鈴”的清脆聲響。
“主人……您已經想起來了,對嗎?”造夢者聽出少年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本想展露那種虛偽輕浮的笑,將整件事搪塞過去,但他忽然發現自己不再能夠坦蕩地逃避真心。
“你長大了,比以前還要美。”男人轉身,極力裝出一副平靜的模樣。他感到眼角有些酥癢,也許又是煩人的昆蟲。
“可是,您變得不再美了。”少年的眼淚本該比男人的更加昂貴,可他卻毫不吝惜。
“在你面前,我向來是不夠美的,從來不夠。”造夢者看向月亮,覺得自己的眼睛稍稍恢復了一些光澤——也許是淚水太過充盈的緣故。
“不,您曾經是多么美。您怎么能忘記呢?”少年將一張相片遞給男人。相片中是一位面容俊俏、長發披肩、身著紅袍的少年。
“那時我還漂亮得像個姑娘……”造夢者用氣聲感慨。他粗糙的手指沿著淚痕,攀附到眼角的皺紋。
“就憑我現在這副模樣,你也不希望這個主人留在你身邊吧。”男人洞悉一切的目光中滲著一絲悲哀。
“我……”少年垂下腦袋,用臂拭著眼淚。
“沒有關系,反正我去意已決,這段記憶也將很快不復存在。你愛慕的主人早就被造夢機器吞噬,所以,我不是你的主人;但是,憑借他的記憶,我可以告訴你:他的確真心實意地愛著你——盡管他總是躲著你。你現在能明白嗎?也許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才會明白,也許你永遠也不會明白。我希望是后者,這就代表你會永遠幸福。所以就將這段記憶當成一場美夢吧。我希望……希望并沒有用處,可我還是希望:美永遠也不會離開你。”男人將這段話斷斷續續地說完,便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墓園。和少年擦肩而過的一瞬,他將相片和鈴鐺放進少年的口袋。
倘若逝去的夢也有靈魂,天邊最明亮的兩顆星就是主人注視著他的眼眸。少年獨自立在墓園,為造夢者埋葬的記憶默哀。
“你明白嗎?”一位戴著禮帽的男人坐在酒桌邊,約莫三十歲的模樣,皮膚白凈,身材微胖,沒有胡須。酒桌對面的少年十二三歲的年紀,濃重的黑眼圈間滿是疲憊。
“你是認真的?這是你第幾個版本的身世?”少年的眼中滿是懷疑。
“這次我說的可是實話,你瞧。”男人故作正經。他摘下頭頂的禮帽,從里面掏出一個剔透的鈴鐺。
“不錯不錯,這次連道具都準備好了。不過,說真的,這次的故事編得好多了,至少在相隔多年后,相逢時的心存芥蒂還是有些可信度的。”少年接過鈴鐺,單手托腮,將它舉在燈光下賞玩。他的余光瞥見一個賣冰激凌的小販。
“給我買個冰激凌,我就相信你的故事。”少年將視線投向男人,嘴角勾起一絲壞笑。
“如果你想吃冰激凌,可以直接和我講,用不著說這樣的話。”男人撇撇嘴,有些不情愿地起身,走向吆喝著的小販。他的面頰黝黑,但是雙眼明亮。
“怎么,買個冰激凌就讓你心疼成這樣?”男人回來的時候有些恍惚。少年舔著五彩繽紛的雪糕球,絲毫不懷疑這才是美夢的味道。
“他的模樣有些眼熟。盡管他的面容像曬化的巧克力,可我還是認得那雙眼睛——他是我的主人……也有可能是我弄錯了,你知道嗎,主人的姿態可是很優雅的。”男人回頭再想看時,小販已經推著雪糕車淹沒在人叢。
“我不懷疑。”少年將幽藍色的雪糕球一口吞下。
“因為在你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就一直站在你的身后,用奇怪的目光盯著你。”
令人迷醉的芳香彌漫在他的鼻腔,那是清晨醒轉時未及消散的美夢。
“叮鈴——叮鈴——”鈴鐺輕晃,可是不會再有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