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意外的變故促成了這次意外的短途旅行。我想起要對童年、少年和青春期生活過的三個地方做最后一次回望,從此便再無掛葛。
這旅行從念頭初起便帶著某種象征意味。我不由自主地一路留心可能是天啟的人生轉機的兆頭。
比如,我上了高鐵,我的座位是1F,在車廂最后一排。我剛坐穩,列車員走過來說:你先站出來,我把座位調個方向。他拉住座椅靠背上的把手用力一搬一扭,座位忽悠旋轉一周,1F變成了第一排,面向前進方向。接著,火車無聲無息地緩緩滑出,隨著車速提升,嘯聲漸起漸嘹亮,向著初升的朝陽沖去。
這確是個非常好的彩頭了。
我童年生活的C村是個極小的村子。不通高鐵,上下午各有一班綠皮車將它跟最近的高鐵站連接。乘早晨5點的高鐵一個半小時后到達離C村最近的高鐵站,正好趕上上午那班去C村的綠皮車。九點鐘,我被丟在C村站臺。綠皮車晚點了一刻鐘。
一切都變了。我找不到童年的痕跡。四十四年,對這個時代來說實在是太長太長的一段時光。
我迷失在村頭。那是我記憶開始的地方。但它與我的記憶全不相干。我在心里估算距離,又在電子地圖上丈量,很明顯,童年的距離感與眼下的距離有天淵之別。最后,我從村口那條我認為自己認識的小路往村尾走。如果沒錯,盡頭應該是村小學。是我糊涂之始的地方。
走到半途,遇到一位村民。她吸著煙,在煙霧后用質詢的眼神一直盯著我走到她面前。我問她村小學是不是在上面。她深吸了一口煙,悠悠地說:小學早就沒了。看到我驚異失望的表情,她又補了句:到頭左拐,有玉米秸子的場院可能是原來的小學。她的年令比我小,也許她是后來嫁過來的人吧,所以不熟悉村里的舊跡。
路盡頭是一處住家的院子,并不是小學。左拐,確有一個場院,場院里確有幾垛高高的玉米秸子,場院的盡頭是一排快坍塌的磚房,沒有屋頂,門窗或用磚砌死或洞開,門前滿是松軟黑粘的糞土。看起來它最后曾經做過牲口柵。它確是我就讀的第一所小學了。
我為這一站計劃了五個小時的尋夢之旅。只五十分鐘我已把小村子走盡。十室九空,無論是荒蕪的院子,還是拾掇整齊的院子,大多都鐵將軍把門。這個村子,房舍比我童年時多了四、五倍還不止,而人氣卻不足當年三分之一。
村頭的那條小溪,清淺透澈,夏天是我們的洗衣場;溪邊青草拂搖,灌木蔥蘢,是我們的曬衣場。如今,溪水變成了黃泥湯,水里和岸邊則是垃圾場。富裕的生活帶來豐富且多樣的垃圾,填滿了C村的縫隙。
兆頭似乎在變壞。
下午那班去往L鎮的綠皮車還需要再等四個小時,去村委打聽,知道兩個小時后有一趟大巴車前往L鎮。我坐在村頭的一棵小榆樹下,過路的汽車時不時向我揚起一陣塵沙。當年村頭有幾棵老榆樹,我和小伙伴們經常騎在樹枝上,沖著過往的綠皮車喊:大雨嘩嘩下,北京來電話,叫我去當兵,我還沒長大。那時的綠皮車臟得快看不出綠色了,但那車廂里坐的都是去過北京見過世面的人呀。
L鎮記錄了我少許的少年時代。那時我是個不討喜的女孩。個子矮小,精瘦,蠢且犟。父親和母親那時已經離婚,但他們并沒有告訴幾個孩子。母親帶著姐姐和妹妹繼續在C村生活,父親把我帶到了L鎮,用糙漢子的手法伺弄我。我渾然不覺生活的變動,不斷地闖禍,不斷地挨揍。
我去找我曾經住過的地方。自然也是找不到了。我離開L鎮時,整個鎮只有兩座樓房,一座是站前百貨公司的二層小樓,一座是鎮電影院。而今高樓林立,街巷縱橫。與C村的蕭條相比,L鎮是大發展了。
街心廣場杏花盛開,桃花含苞。上百的老頭老太太們三分天下,一個角是麻將棋牌的天下,一個角是東北大秧歌的舞臺,一個角是時髦老年人的交際舞世界。他們各有各的音響效果,喧鬧而和諧。
穿行在全然陌生的故鄉,正午的陽光令我眼暈頭疼。倒是找到了我讀小學的地方。那里仍然是一所小學,但名字變了,操場是新式的塑膠操場,五層高的教學樓寬敞闊氣。它與我毫不相干。
我的旅行進度又加速了。在手機上訂好了下一程的高鐵票,立刻去火車站,奔向J市。
J市有我的初戀,有我不為人知的青春放縱和叛逆,還有我錦袍下的虱子。而理所當然,它也全變了樣。
我在這個城市里留下的每一處深深的個人烙印,都被祖國飛速的現代化進程輕松地抹去。我寄住的地方拆遷了,翻蓋得找不到一點原來的影子;我讀書的學校拆遷去了新區,舊址變成了一座大醫院;和初戀幽會的野林變成了兒童樂園。
我付了三十塊錢,坐上摩天輪。J市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四面八方地展開、展開。我把青春記憶向那空中揚手一撒,它找不到棲落之處,便被風吹散了。
我以為自己安排了一次特殊的旅行,向童年、少年、青春溫存道別,卻不知道它們早已被世情丟棄。我以為是我要棄決它們,卻不知它們早已把我棄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