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鈴鈴”
下晚自習的鈴聲剛剛響起，周旭便迫不及待地跑出了教室。他腦子發脹，眼前飄過各類符號。
晚風輕柔地吹著，點點繁星鉆石般鑲嵌在幽藍的夜幕上。路燈像堅毅的白楊樹，筆直地戳在地上，燈光有些昏黃，沒能將操場全部照亮，片片的光影斑駁，明暗交織，恰如少年們未卜的前程。
操場上人不多，愛學習的還在教室，混日子的已經回了宿舍，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在夜跑。周旭站在陰影里，眼前一陣恍惚，寫給母親的欠條像一座大山壓在他的心里。“我是花錢來的重點高中。”他幾不可聞地自語道。他明白，如果考不上重本，這將是他一生甩不掉的噩夢。
吹了會兒晚風，感覺頭腦清明了些，他便插著兜走出陰影，出現在燈光里，短發隨風揚起，露出一張青澀又干凈的臉。
在光影里穿梭了幾個來回后，他又突然定在陰影里。就在剛剛，一道身影和他交錯，幾縷青絲蕩在他的手背，讓他的心起了圈圈漣漪。怔了怔神，看著眼前的長發女生漸行漸遠，他暗暗地想，她應該很漂亮吧。
高中生活是乏味的，像一段被設定好的程序，永遠徘徊在兩點一線之間。但與程序的機械運作不同，高中生在程式化的學習中，有著清晰而又簡單的人生意義——高考。
與它相比，那份懵懂的情愫被狠狠地壓抑在心底。
周旭后來經常會遇見操場上曾經的倩影，畢竟那標志性的及腰長發已一見入心。她長得清秀，談不上漂亮，但越看越耐看。每次遇見，她的身影像磁石，他的視線則是飄在空中的鐵屑。
打聽一個人很容易，單瑤瑤，六班。
光陰就這樣在視線里慢慢流淌。
高一寒假返校的路上，周旭仍思索著那一潭死水般的成績，以致于在校門口撞到了人，聽到了一聲“哎呀”，他才后知后覺地回過神來。
還未張口，清脆的聲音再次傳來：“周旭，不看路，想什么呢？”
錯愕間，看清楚了那張臉，是單瑤瑤，他忽覺臉上有點熱，忘記了道歉，下意識地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單瑤瑤歪頭一笑：“你猜？”緊接著眼睛一眨，又接著道：“就像你知道我一樣。”說完，把行李箱往周旭身邊一推，轉身離開。
周旭還來不及從心思被揭穿的尷尬中走出來，就忙拉住箱子，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到了女生宿舍樓下，單瑤瑤拉過行李箱，定定地看著周旭，道：“周旭，你要努力哦！我的男朋友必須要和我上同一所大學。”
周旭忽地一陣局促，卻又很興奮，揉搓著雙手，嘴巴張開，又抿住，堅定地點了點頭，目送著單瑤瑤消失在宿舍的拐彎處，仍不忍離去。
破天荒的第一次，當別人提及成績時，他心里沒有刺痛的感覺，反而升起了無窮的斗志。
此后的兩人開始保持一種詭異的默契，經常在偶遇時相視一笑，卻又如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
或許是愛情的力量過于強大，又或者水到自然成。周旭開了竅，成績像火箭一樣向上直竄。高一期末考試的時候，他排到了年級的前一百名，且超越了單瑤瑤。
他終于鼓起勇氣去約了單瑤瑤。兩個人在操場上跑了幾圈，笑得很開心。臨回時，單瑤瑤說：“周旭，這回換我追你了，你等我啊。”
周旭始料未及，著急道：“我肯定等你，可是你不用……”
“必須用！”單瑤瑤打斷他，嘟著嘴認真地說，“這是游戲規則，難不成你不相信我啊？”
“沒有，我相信你！”周旭重重地點了點頭。
倔強的二人展開了一場你追我趕的游戲，兩年的時間一晃就便消散在煙云里。
高三下學期，周旭已經穩穩地待在年級成績單的前茅，而單瑤瑤還在一百名左右徘徊，就像當初的周旭一樣，處于一灘不沉不浮的死水中，但她卻沒有像周旭一樣破開荊棘，找到那條通往光明的大道。
周旭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兩個人牽手走在操場上。周旭一直微笑地側著頭，看著身側蹦蹦跳跳說個不停的單瑤瑤。
終于她停下了腳步，給了周旭一拳，佯裝生氣道：“怎么搞的？我這還得復讀一年接著追你，要把我累死啊……”
周旭輕笑一聲，順勢一拉，把她緊緊環住，耳語道：“不用，不用非得……”
嘴巴被單瑤瑤的食指禁了音，身體也被她一把推開。“好呀你，不相信我！讓你不相信我，讓你不相信我……”單瑤瑤邊說著邊對他拳打腳踢。
“不是，我相信我相信！你……小心別摔了……小心……”周旭哭笑不得地邊躲邊無可奈何地說。
“這還差不多！”看著周旭邊躲邊擔心她，單瑤瑤一陣大笑，“就好好地在大學等我吧！”
分隔兩地的兩個人反而比高中聯系的更為頻繁，雖然聊的更多的還是成績。每次單瑤瑤都是信心百倍，周旭聽得也滿是憧憬。
高考前的最后一次電話，周旭飽含期待地說：“瑤瑤，我相信你。”
“必須的！好啦，我要準備下，掛咯～”單瑤瑤的笑臉在掛掉電話的那一刻開始潰散。
天資，有時候就是命運吧。她的心緊了緊，默默地想。
她終究沒能和周旭成為校友。等待開學的狂歡在她這里也成了擺設，只剩下不甘后的頹喪。
在掛了無數次電話后，她終于還是按下了接聽鍵，打開了揚聲器。
“瑤瑤，你終于接電話了，可把我急死了！那個啥，我查過學校了，新校區特別漂亮，而且……”
“周旭，你自己走吧。”單瑤瑤打斷欣喜的周旭，“我不想追你了。”
電話那頭沒了聲響。片刻后，聲音再次傳來：“那換我追你，或者等你，我都可以的，只要你愿意……”
“可我不愿意！”單瑤瑤喊出這句后，就掛掉了電話。
她長出了一口氣，向后癱坐在沙發上。父親是在自己多大的時候離開的，她不記得了，她只記得別人都說父母本就不般配，文化背景差異大，遲早得分開……
接下來的各種聚會，她都沒有去，可還是在大學的校門口看到了周旭。家長，新生，負責接送的學長，走來走去那么多人，她還是能隔著這片熙攘，一眼就捕捉到了他。
他在目光對上的這一瞬，毫不猶豫地快速穿了過來，和迎新的同學說了句，我是她哥，就開始一起搬運行李。
一路上，他都和迎新的同學聊得不亦樂乎，直到一切收拾妥當，他才開口和單瑤瑤說了第一句話：“你看，我就說新校區特別漂亮吧。”
單瑤瑤看著他若無其事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問：“你怎么來了？你們不開學嗎？”
“你沒接電話，所以我就來了。”周旭拉著她的胳膊邊走邊說，“我買了下午的車票，等下就得趕緊走了。”
一直到出了校門，周旭才松開她的胳膊，而后撥了撥她的頭發，欲言又止，不過還是開口道：“走啦～”
“等一下。”
周旭定住腳步，把四溢的笑容用力收了收，又緩緩轉身過來：“嗯？”
“……我已經說了不追你了，你也別……”單瑤瑤垂眼道。
“我知道。”周旭打斷她，“是我要追你。”
單瑤瑤抬眼，又迅速掃了一眼校門，正欲開口，雙肩卻被周旭的雙手冷不防地壓住，要說的話一下又自動灌了回去。
“我追的是你，不是你的成績，更不是你的學校。”周旭斂起笑容，認認真真地說。
對視了幾秒后，單瑤瑤展現出一個無奈的笑容，說：“你不懂……”
“我懂。”周旭收回雙手，側頭一笑，“走了，不然真趕不上車了。”
說完快速轉身向前走去，忽然又停住，稍稍側身，舉手晃了晃手機，大聲道：“瑤瑤，記得接電話！”
單瑤瑤看著他把手放下，腳步越來越快，不禁有些想笑，回宿舍的路上都在想，他會不會趕不上車。
晚上沒有等來他的電話，單瑤瑤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拿著手機劃來劃去，卻始終沒有撥出去。直到第二天中午接到他的電話，聽到他說太晚怕打擾自己休息才沒打，單瑤瑤才從一番敏感的思緒里走出來。
青春的時光向來好不經用，在電話接來打去中，兩年悄然而過。
單瑤瑤從升入大三就開始全力備戰考研，連續一段時間的起早貪黑，使她的身體困到了極限，周五晚上在自習室第一次睡了過去。
等同學喊她回宿舍時，她依然迷迷糊糊地像任人擺布的木偶，被同學牽著線一路拉回了宿舍。
沒有洗漱，直接倒頭繼續睡，身體似乎想把這一段時間的覺都找回來，開啟全新的狀態。
第二天醒來果然渾身輕松自在，單瑤瑤這才打開手機，一看嚇了一跳，未接電話有好幾十個，打開上下一滑動，全部是周旭。微信有兩條，一條是昨天晚上發的“瑤瑤，怎么不接電話？”，一條是一個小時前發的“瑤瑤，我在你們宿舍樓下。”
腦子“轟”了一聲后，單瑤瑤迅速從床上爬起來，換了睡衣，就將信將疑地奔下樓去。還沒出宿舍大門，她一眼就看到了周旭。
她快速跑過去，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問：“你怎么來了？”
“你沒接電話，我就來了。”周旭一臉憔悴。
“那是我在自習室睡著了，手機又靜音，回來也沒看。我看到就會給你回啊，你這也不用大老遠跑來吧？”單瑤瑤皺眉道。
“你沒接，我就擔心，得看到你，我才心安。”周旭堅定地說。
單瑤瑤看了一眼門口來來往往的學生，說了句“去操場”，就徑直向前走。周旭緊緊跟上。
一路無語。
到操場站定后，單瑤瑤才接上周旭剛來的話：“這有什么可擔心的？我在學校能出什么事啊。”
“我知道，可我就是擔心，擔心你不讓我追你了，擔心你有什么事了，瑤瑤，你能不能答應我，以后都接電話，好嗎？”
“不是我答不答應的事，關鍵我也不能確保每次都接住啊！你也知道，我現在基本沒課都在自習室，我也不能……”
“要不這樣吧，”周旭打斷她道，“我們定個固定的打電話時間，其他時間的話有事就聯系，沒事的話……”
“周旭！”單瑤瑤提高了音量，“我想全身心的準備考研。”
周旭呆了一瞬，才說道：“這和我們聯系也沒有沖突吧？”
“是沒有沖突，可是我不想學習的時候還得擔心著你是不是會聯系我，這讓我很有壓力感。”
“你是覺得我影響你學習了嗎？”
“也不是影響，就是……”
“瑤瑤，你非得考研嗎？我們的感情非得和學業掛鉤嗎？”
“原來你是在這里等我。”單瑤瑤慘淡地笑了一聲。
“你不要誤會，我是絕對支持你考研的。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們的感情和成績，和學校，和學歷都沒有關系，它從一開始就有點偏了，我不能再讓它偏下去！”
“偏？那你可以找不偏的感情去啊！我早就說過不追你了，而我現在也沒有什么好讓你追的！”單瑤瑤紅著眼睛說完，扭頭就走。
“瑤瑤，瑤瑤！”周旭快步跟上去，“好好備考，我相信你！”
他沒有再跟著走下去，看著單瑤瑤漸遠的背影，咬了咬牙關，握緊了拳頭。
同在人間，杳無音信，一別兩年。
再見是在高中同學組織的聚餐上。兩個人中間似乎隔著堅冰，都沒有和對方打招呼，均各自和身邊的同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但是周旭繚繞不休的視線自單瑤瑤來了之后，就穿過堅冰的假象，滿撲而來。
單瑤瑤在這份洶涌的視線下，突然犯了心虛，眼光躲躲閃閃地即將脫離控制。就在這時，有位同學解救了她：“周旭，快說說你怎么想的？名牌大學畢業，怎么又回來咱們小城市了啊？”
單瑤瑤在心里謝過這位小天使同學，終于跟著大部隊把目光光明正大地投向周旭，貌似瘦了點，不過顯得更精神了。
“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人周旭那是為了對象回來的好不？”又有一位同學說道。
單瑤瑤的心不由地一震，同時瞬間被“對象”這兩個字穩穩地吊了起來。她把目光收回，云淡風輕地喝著水，耳朵卻高高地豎了起來。
“對，她考上了研究生，我就先回來幫她照顧著點家人。”周旭開口道。
“哎呀，你小子會整事啊！這是要先搞定丈母娘啊！”有人起哄道。
“對了！咱瑤瑤不也考上研究生了嗎？瑤瑤，你啥時候開學啊？”
單瑤瑤沒想到話題能一下轉到她身上，憋悶失落的心受到了驚嚇，導致她喝水嗆了一下。
“咳咳……”她咳嗽了兩聲，放下水杯，“過不完暑假就走，學校說讓提前去。”
“哎，還是上學好……”
“上學還有暑假，現在只有中暑……”
“中暑了都不給放假……”
才工作一年的大家就這樣開始了“上學好”的接龍大賽。而后又換成討論工作，吐槽老板，回憶高中……
任話題換來換去，單瑤瑤滿腦子都是周旭有對象了這件事。她憶起最開始不想周旭落后，用要上同一所大學激勵他，誰知后來，反而是她自己掉了隊。到如今，她終于拼了命地又追了上來，卻發現丟了周旭。
單瑤瑤刻意放松了一下坐姿，但是臉卻越繃越緊。胡亂交織的心緒肆意蔓延，直到聚餐結束，也沒捋出個所以然來。
推拒了去K歌后，她一個人茫然地走在有些空蕩的小廣場上，吹著還算有一絲涼意的風，頓覺倒也頗合自己此時凄涼的心情。
忽然感覺左邊出現了一個人，和自己并肩而行。單瑤瑤側臉一看，是周旭！
單瑤瑤短暫地愣了一下，隨即停下了腳步，正了個身，微微一笑，故作輕松道：“你怎么也沒去唱歌啊？”
周旭也一笑：“沒，我女朋友臨時有事。”
“你什么時候有的女朋友？她也是我們這兒的嗎？我認識嗎？”單瑤瑤脫口而出，話音未落就開始后悔，左右環顧一下后，微微低了低頭。
周旭一直看著她，似乎要把兩年沒見的時光補上，生怕錯過任何一個表情。看她急急地發問，又眨巴著眼進行無效掩飾，他的心立馬就安穩了。
他的女孩長大了，但依然是他最初愛的模樣。
他嘿嘿一笑，說：“對啊，也是我們這兒的，你應該……也認識。”
應該認識，這四個字讓單瑤瑤的心又跌下一個維度，因為她更愿意是她不認識的人。
她想開口問是誰，卻又怕知道是誰。她的心緒在此刻竟然變得條理清晰起來，黑體加粗標星號的那一條正在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不想也不要丟了周旭。
周旭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想象著倔強的她這兩年如何備考，一陣心疼，實在不忍心再逗她，伸手捋了捋她依然長長的秀發，說：“她是我高中同學，我從高中就追她一直到現在。如今她考了研，那我就等她。”
單瑤瑤這才抬頭看過來，嘴唇動了動，心也跟著動了動，原來他一直在等著自己。在自己因為家庭原因而誤解愛情，放棄他后，他依然等著自己；在自己視他為前進路上的絆腳石，嫌棄地把他推開后，他依然等著自己……原來他就這樣一直等著，用最肆意的青春年華等自己的一個轉身。
內心翻涌而來的甜蜜蓋過了竄上竄下的大起大落，但她還是眉毛一挑，忍著笑意，道：“你說等就等啊，你有問人家的意見嗎？”
周旭輕輕地給了她肩膀一拳，佯裝生氣道：“怎么搞的？追不讓追，等不讓等，這是要把我折磨死啊……”
記憶決堤而來，小廣場瞬間變為了那年的校園。單瑤瑤深吸了一口氣，嘴角再也控制不住地上揚了起來。
周旭向前一步，像當年一樣把她緊緊抱住，耳語道：“我說過我怎么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這次他沒有被推開，且還聽到了一句“我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