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云山夫婦教訓白蓮是因為白蓮太開放,胡存良的父母教訓胡存良則是因為胡存良太小膽。胡家窮,這是有目共睹的,胡存良的父母自然也是有自知之明的,憑實力娶媳婦兒事實證明實力不夠。胡存良長得模樣周正,不瘸不拐,不糖不傻,怎么說都不能成個剩貨。可是他大胡三托人向好幾家的姑娘提了親,人家說:
“人倒是看上了,就是窮。”
或者說:
“要是不窮哇,咱們就說道說道。”
然后提出若干條件,若能滿足,就嫁;不能滿足,就還是好鄉親。那年月,女方父母面對著急欲出嫁的女兒常說的一句話就是:
“我們都是為你好!”
真是為了你好嗎?當然是,嫁個像樣的人家,基礎好,不受罪,父母也就放心了。但也不全是為了你好,還為自己,得些實惠,比如彩禮什么的;另外,還有個面子問題。
生娃娃時,炫兒子,誰家生個兒子,立刻就揚眉吐氣了;誰家生個女兒,馬上就垂頭喪氣了。娶嫁時,卻炫女兒,誰家的女兒嫁了個好人家,走到哪都津津樂道;誰家的女兒白跟了人家,走到哪都羞于啟齒。
所以說,一個窮字,把所有的優點都遮蓋了,憑實力娶媳婦兒就成了一件無法奢望的事。但媳婦還得娶,好不容易把兒子養大,不能讓閑著。古人的智慧就發揮了作用,“不能強攻,只能智取”,戀愛自由,婚姻自主的新時代,就為“智取”創造了有利的條件。作者以為,“智取”應為“智娶”,是古人一不小心,寫了別字,或是通假字。于是,胡存良和他的父親胡三就有了如下對話:
“存良啊,你不能甚事都依靠家里,你這么大了,應該拿出些本事。”
“拿甚本事?再有本事,也不能白娶不是?我想白娶,人家能白嫁?”
“白嫁不白嫁,就看你的本事,又不是沒先例。老張家的二小子,不是把劉家的二女子白娶回家了嗎?老王家的小閨女,不是白跟了老趙家的三小子嗎?”
“那是他們,我沒那本事,家里窮得連猴都拴不住,我穿的衣服補丁摞得都能當棉衣了,我拿甚跟人家談情說愛?”
“就是你這個窩囊,最讓我犯愁。人家白蓮明顯對你有意思,你咋就不能主動些?兩個人談好了,白蓮死乞白賴地就要跟你,他老白不就是看的兩眼?他還能把她拴住,又不是狗?”
“算了哇,大,有甚意思了?人家就是怕我凍死,才把我扶回來。”
“村里的人都傳開了,說白蓮非你不嫁,那些后生也都死心了,多好的機會。”
“那都是瞎傳的。”
“甚事也有個由頭,既然這么傳,就肯定是白蓮說過些甚被別人聽到了。人家都放出話了,就是讓你主動往前個湊個湊,你咋還不醒得?難道要讓人家主動跑過來跟你說,胡存良,你娶我哇,我白跟你,不要錢?說到底,就是你沒出息。”
“說到底,就是窮。我準備進城闖蕩闖蕩,等有了錢再說。”
“你這點本事,還進城?”
“咋了?人家郭玉梅一個姑娘都能混深圳。”
“呵呵,姑娘混深圳,那肯定是好混哇。老郭家就沒個正經人,大女子是石女,二女子倒不石,就是,就是……嘿嘿。”
“就是甚?大,沒根沒據的,你不要亂說。”
“我亂說甚了?村里的人都議論成一鍋粥了。”
“你別跟那些人瞎嚷嚷。”
“那聽誰的?聽你的?八桿子也打不出個響屁來。”
“你倒能打出響屁,咋還窮成個這?”
“你——好好,你愛娶不娶,打一輩子光棍哇,反正我是有老婆了。”
“打就打,又不是丟我的臉。”
兩人吵完,胡存良就負氣出來了,就碰到了同是負氣出來的白蓮。
巧就巧在這里。世間凡事,基本都是巧合促成,比如我們每個人的出生,就是一場巧合。恰好某個晚上,男人有興趣,女人有興趣,就孕育出個生命。換個時間,換個地點,男人和女人的生理因素發生些許變化,雖然還能孕育出生命,可和之前孕育的那個生命就不是同一生命了。所以說,你,我,他,世界上所有人,能來到這個世界,只是源自片刻的沖動罷了。
這是題外話,就此打住,咱們繼續說正事。
白蓮在路上碰到了胡存良,放在平時,看一眼就過去了,連招呼都不會打。可是今晚不同,她賭著氣,剛說了要和胡存良不正經去,就碰到胡存良了。她就忍不住多看他兩眼,就看出胡存良也正在生著氣,便問:
“胡存良,你這是氣呼呼地要去哪?”
胡存良沒想到白蓮會主動和他說話,有點受寵若驚,趕忙回話:
“唉,跟我大吵架了。他嫌我沒本事,讓我打光棍,我這就打光棍去!”
白蓮聽了他的話,被逗笑了,說:
“哪有光棍讓你打?”
又說:
“我也跟他們生氣了,他們簡直是無理取鬧,哪有娘老子把閨女罵得體無完膚的,又是不要臉了,又是把祖宗的臉都丟盡了,就像我做了甚見不得人的事。”
“唉,這都怨我。”
“咋能怨你呢?就怨村里那些愛嚼舌根的。說到底,都是我媽自找的,她就愛嚼別人的舌根,這次輪到別人嚼她了,活該!”
兩人說著話,就往路邊靠了靠,就沒急著走。說著說著,兩人的心里就發生點變化,胡存良想,看來他大說的是對的,甚事也得自己主動才有希望,白蓮并不討厭他,這不聊得挺好的么;白蓮想,跟男人說幾句話有個甚了,長著嘴就是為了說話么,就能說出問題來?亂七八糟地說了一會兒,胡存良說:
“我準備到城里闖蕩闖蕩,窮不改變,就改變不了人。”
白蓮深以為然:
“嗯,你說的是對的,我支持你!現在說改革開放,就是讓人們把舊觀念拋下,一心一意拋鬧新生活,哪還有閑心揪扯這些?”
又說:
“你看人家郭玉梅,去深圳沒兩年,看人家那樣兒,穿的是穿的,吃的是吃的,再看看咱們,除了吃豬肉燴酸菜,男人就醒得喝燒酒,女人就醒得搬弄是非。”
又說:
“郭玉梅上次回來,說今年要把她全家人都接到深圳去。”
又問:
“你打算甚會兒去城里?”
胡存良說:
“我只是計劃,還沒計劃好。畢竟在農村長到這么大,不知道城里的城門是朝哪個方向開的,去了又能做個甚,有點不敢。我想,不管咋樣,今年年底我肯定要去城里,就算死在城里也比在農村強。”
就這樣,兩人說開話了,或者說有話說了。自此后,兩人路上路下碰著了,忙了就打個招呼各忙各的,不忙就站下來說說話。男女之間,就怕這個說話。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都能說得滔滔不絕,其樂融融,但很難說到心里去;就算能說到心里去,也不能說到深處;就算能說到深處,也不能說到那個點上,就是讓身體都要跟著抖一下的那個點——梁山好漢除外。男女之間的說話,往往一步到心,直達深處,不偏不歪正好懟在那個點上。懟著懟著,就懟出事來了。
白云山和田桂花兩口子,本來想通過一番懲前毖后的教訓讓白蓮從此洗心革面,沒想到適得其反,白蓮更加肆無忌憚了,和胡存良說話連外人都不避著了。這就好比兩個人中間系著一條皮筋,你想把他們分開,就不能讓他們離得太遠,縮回到皮筋的自然長度范圍之內是最好,沒有彈力,也就沒有吸引力了;離得太遠,皮筋繃得太緊,手一松,繃回來,可就合在一起了。兩人不避著外人,八卦反而沒有了,白云山夫婦也聽不到閑話了。
聽不到,但能看到,這更難受。所以,夫婦倆決定釜底抽薪,便放出話去,向村里人表示想把白蓮嫁出去。按道理,那些覬覦白蓮的人家聽到這個信息,就該趁機聞風而動,托人到白家說媒,這事就水到渠成了。
可是人們都聽到了閑話,后來閑話又變成了真的——經常看到白蓮和胡存良在一起——就望而卻步了。偶爾有個上門的,要么人很差,要么家境比胡家更差,白云山夫婦自然不能同意;偶爾有個人比胡存良好,家境比胡家好的,正在這個當口,白蓮又不同意。明擺著,她一同意,就說明自己不清白了,有瑕疵了,酬賓促銷,降價處理,她不能受這個委屈。
釜底抽薪失敗,就只能揚湯止沸。白云山夫婦開始限制白蓮的自由,想把連在兩人之間的皮筋徹底繃斷,這樣做,雖然皮筋反彈回來可能傷著自己,但疼一時,總比疼一世強。所謂限制自由,當然不能戴著手銬腳鐐關黑屋子,只是白蓮走到哪,白云山夫婦就跟到哪,兩人輪班倒,避免她落單。
如果他們不這樣做,白蓮和胡存良或許成不了,他們這樣一做,就把這事促成了。以前兩人雖然頻繁來往,但沒往那方面想,至少白蓮沒往那方面想,至少沒刻意地往那方面想。自由一限制,白蓮就要抗議,抗議的方式就是偷跑出去和胡存良見面,如此一來,本質就變了,不談戀愛也成談戀愛了。
如果放開讓他們談戀愛,白蓮肯定會認真地審視胡存良這個人,未必真能看得上;可是現在,白蓮有點精力都用來對付父母了,就把談戀愛的這項重要內容忽略了。白云山夫婦倆的限制和打擊,反而讓白蓮和胡存良統一了戰線,團結起來了。革命的友誼,終于上升為患難的愛情了。終于,白蓮對胡存良說:
“你來我家提親吧。”
“你大你媽能同意?”
“腿長在我身上,我想跟誰就跟誰。”
于是胡存良的父母請了媒人,高高興興地到白家提親,結果當然是,白云山夫婦不同意,免不了一番狂轟濫炸硝煙彌漫,一場戰役就打響了。對于白云山夫婦來說,這是女兒保衛戰;對于白蓮和胡存良來說,這是愛情攻堅戰。兩方勢均力敵,比拼著耐性。論耐性,老年人似乎總比年輕人稍勝一籌,可是這個時候,出現了一個人,使得戰局發生了扭轉。
這人就是白蓮要怪的第二個人,她就是白蓮的好朋友郭玉梅。
老郭家是外來戶,1968的冬天年底從外地搬來,當時郭玉梅和白蓮只有十歲。兩人從小就好,長大了就越發好,用現在的話講就是閨蜜,但那時農村沒這個概念,反正就是好。1980年深圳大開發,郭玉梅聽到這個信息后,就想跑到深圳闖蕩,老郭夫婦倆死活不同意。郭玉梅干脆不一做二不休,在一個晨曦微露的早晨,留下一紙書信偷跑了。
第二年,郭玉梅再回村時,已經嫁人了,男方是一個個體戶,很有錢,人樣人品都沒說的,只是年齡稍大些,比郭玉梅大六歲。郭玉梅的衣錦還鄉,在這個窮鄉僻壤引起了轟動,但是轟動過后,八卦又悄悄地開始了。有人說,郭玉梅在深圳是做那個的;有人說,郭玉梅的丈夫原本是有老婆的,是郭玉梅看到人家有錢,就做了人家的二奶,后來通過一系列的戰略戰術軟磨硬泡死纏爛打上了位,成了正宮。
那時村里還沒通電,更沒有電視、電話這些,唯一的通訊方式就是書信,唯一接受新信息的渠道就是報紙,村里也沒有其他人或親戚在深圳,郭玉梅就是個普通女孩,不是什么風云人物,不可能上報紙,所以這些八卦完全是憑空猜測的,毫無根據。郭玉梅對此并不解釋,由他們說去,她一年回來兩三回,犯不著計較這個。在她上次回來時,郭玉梅和白蓮就有了如下對話:
“村里的人怎么說你,你知道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知道了也當不知道,他們的嘴,都是閑出來的。”
“那你咋不解釋一下?”
“咋解釋?他們已經在心里認定,你越描越黑。天本來是藍的,他們看到的天也是藍的,但他們就說天是黑的,你能咋辦?你總不能因為他們說天是黑的就去告官吧,關鍵也沒人給你斷這個案。”
“你是一走干凈了,可你家里還有你大你媽,你大姐,還有你兩個哥哥,他們受不了這個話呀。你兩個哥哥年齡都大了,擔著這個名聲,不好娶老婆。”
“哦,你這么說,倒確實有點麻煩。”
“所以你還是解釋一下哇。”
“不解釋,我計劃把他們全弄到深圳去,愛他們咋說說去。過上幾年,我們都在深圳吃香的喝辣的,他們繼續一邊喝西北風一邊亂嚼舌根。”
白蓮知道,郭玉梅的丈夫雖然年齡大些,但不是二婚,是個原封的大后生,深圳本地人。他家原來挺窮,人也老實,老實有時會被人們認為是窩囊,所以一直沒討到老婆。大開發后,他家得了一筆拆遷補償款,就開了個小賣部。那時沒人醒得做買賣,所以買賣很好做,沒競爭,隨便支起個攤攤就能壟斷一條街。等后來的人反應過來了,第一批人已經富得流油了。
郭玉梅也是看著他老實,沒有花花腸子,對她好,她說咋就咋,并不是看他有錢。她從一個偏遠的農村到了正在熱火朝天搞建設的深圳,舉目無親,他正是她的依靠。事實上,郭玉梅找他的時候,他并不是很有錢,只是稍微有些基礎而已,恰恰是在郭玉梅靈活的頭腦的幫扶下,他才發展了起來。家和萬事興,就體現在了這里。
1983年的春天,正當白蓮夾在胡存良和父母中間左右為難時,聽到郭玉梅回來了。那天晚上,白蓮去郭家看望郭玉梅。郭家人正在吃晚飯,很豐盛,有農村的豬肉,有郭玉梅從深圳帶回來的新鮮玩意兒,還有像大黃蜘蛛一樣的東西——后來郭玉梅說那是螃蟹——看得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一家人挺開心的,個個眉開眼笑,想必是郭玉梅要帶他們去深圳了。只有郭玉梅的大姐郭睛,滿臉憂郁,死氣沉沉的樣子。
郭睛是家里的老大,大郭玉梅九歲,三十多歲了,可還是沒成家。她不成家不是因為沒人看上她。相反的,她家剛搬來的時候,村里的后生們都瘋了,他們從沒見過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像畫里的人似的,紛紛托人登門說媒,可郭睛都不同意。后來村里的人又開始八卦,說郭睛是個石女,郭睛一家人也從未澄清。白蓮也不好問郭玉梅,畢竟這事是人家的忌諱。
一晃十來年過去了,相貌出眾的郭睛反而被村里的人遺忘了。人們遺忘她,不是因為她不出眾了,而是因為她是個石女,是個異類,又不愛出門,除了到地里干活,平時連院門都不出。就是有人到她家串門嘮嗑,她也不參與,躲在自己的屋里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