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金悅酒店。
黎淺坐在25樓的餐廳里,等著她的相親對象的到來。
今天是黎家另一個女兒、黎淺的姐姐黎汐出嫁的好日子,家里所有人都在另一家酒店,正祝福著黎家大小姐幸福美滿的婚姻。
很諷刺,黎家大小姐嫁給宛城頗有聲望的程家最英俊杰出的兒子,而她這個二小姐卻在同一時間被安排和一個離異男人相親。
沒辦法,誰讓別人是名正言順的黎家大小姐,而她黎淺不過是一個聲名狼藉的私生女,連出席婚宴的資格都沒有,唯恐臟了那一雙新人神圣的殿堂。
黎淺抬眸,一個侍者正領著一個大腹便便,頭頂锃光瓦亮的矮個老男人走進來,徑直走向她所在的方向。
盡管一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黎淺看見那個男人的時候,眼眉還是控制不住地跳了跳。
有那么一瞬間,黎淺覺得自己好像在演喜劇,差點就笑場了。
男人卻在看見黎淺的瞬間,眼睛都亮了起來。
“黎淺小姐,你好,我是張北川?!蹦悄腥酥苯釉诶铚\對面坐下來,毫不掩飾地將黎淺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更亮了,“黎淺小姐可真漂亮?!?/p>
黎淺為了讓自己不笑場,整個人坐得筆直,看上去格外優雅端莊,聽見這男人的夸獎也只是微微一笑,“謝謝張總夸獎?!?/p>
張北川卻只是看著黎淺笑,大概真的是滿意到極點,看黎淺竟看得有些癡了。
“張總?”黎淺微微偏了頭,試探性地喊了他一聲。
張北川“嗯嗯”了兩聲,卻并沒有回過神來。
黎淺的手悄然伸到桌下,用力掐著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不要笑場,面上卻依舊是從容微笑的。她端起水杯來,優雅地小口喝水。
張北川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突然回過神來,說:“我對黎小姐非常滿意。不知道黎小姐的父母什么時候可以坐下來談談婚事?或者黎小姐自己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來。房子、車子,我都會滿足你?!?/p>
黎淺聽了,一面強忍笑意,一面在心里嘆息。
家里人為她張羅這場相親,據說是盡心盡力、百里挑一的人選,還說什么不滿意也沒關系,只當認識一個新朋友也行,卻原來早就把她徹徹底底地賣了。
輕輕捏著自己的下巴,黎淺緩緩道:“飛機可以么?”
“當然可以!”張北川立刻道,“你要,我立刻讓人從國外訂一架回來?!?/p>
黎淺終于還是繃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
黎淺結束相親回到黎家別墅的時候,大宅里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
她甩掉高跟鞋,走到酒柜旁邊,給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一飲而盡之后才轉身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倒在了床上。
黎淺睡的很不安穩,夢里她曾經最親切和睦的同學朋友三三兩兩地站在她面前,對著她指手劃腳,”就是她,黎淺,原來是個私生女,果然是基因決定物種,不要臉……”
“黎淺!黎淺!”
昏昏沉沉中不知道睡了多久,黎淺忽然聽見有人在怒氣沖沖地喊自己的名字,剛醒過來坐起身,她房間的門就被“砰”地推開了。
進來的人是黎夫人宋琳玉,她爸爸黎仲文的妻子,素日里格外優雅端莊的一個人,此刻此刻卻因為憤怒而氣到面容扭曲。
“黎淺!”宋琳玉一下子沖到黎淺床前,抬起手就給了黎淺一個巴掌,氣急敗壞地指責,“你是個什么東西!也敢得罪張總?”
“你知不知道張總有多少身家?你知不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找人搭上張總這條線?”宋琳玉呼吸又快又沉重,鼻翼不斷地擴張,那張泛著油光有些脫妝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你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你不知道?還瞧不上張總?那你瞧得上誰?還有誰能瞧得上你?”
“琳玉!”她話音剛落,黎仲文大步走了進來,一把拉住她,“有話好好說你動什么手?”
“我動手怎么了?”宋琳玉掙開丈夫,“她自己犯賤,就怨不得被打!”
黎淺平靜地看著他們,終于掀開被子下了床,亭亭站在兩人面前,微微一笑,“阿姨不是說叫我去相親嗎?相親當然有成功有失敗,我不過是拒絕了張總而已,怎么就值得阿姨發這么大的火?”
“拒絕?你憑什么拒絕?”宋琳玉再度開口,“你吃我們黎家的用我們黎家的,我不計較你的身份把你養到這么大,讓你嫁誰你就要嫁誰!你有什么資格拒絕?”
黎淺聽了,勾了勾嘴角,眼神有些冷了下來。
“淺淺?!崩柚傥囊步K于對她開口,“你太任性了,有什么話可以回來跟我們商量了再說,怎么能當場拒絕張總這么不禮貌?”
黎淺聽了,目光緩緩移到黎仲文臉上,“爸爸的意思也是要我乖乖嫁給那位張總?”
“張總身家豐厚,而且他很喜歡你。你那么不禮貌地拒絕了他,他也不介意。”黎仲文緩緩說道,“淺淺,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你嫁給張總,他一定會很疼你的?!?/p>
黎淺聽完,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輕笑起來。
真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宋琳玉看著她這副嬌嬌美美的樣子就來氣,“你不想嫁給張總?也行!我們黎家從小把你養大,你拿五千萬回來,隨你嫁給誰!”
黎淺聽到這個數字,心里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難怪宋琳玉氣急敗壞成這樣,原來她拒絕張總,就等于拒絕了五千萬?
的確,五千萬對于現在的黎家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黎氏企業因為接連幾個重要項目投資失利,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正面臨著破產的危機。黎家僅剩的資本,便是兩個以美貌著稱的女兒!
雖然大小姐黎汐如愿嫁進了江城巨富程家,解了黎氏一絲燃眉之急,然而黎氏依舊需要大筆資金周轉,這主意自然而然地就打到了黎淺身上。
“你拿不出五千萬,張總那邊,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黎淺聽了,緩緩抬起頭來看向黎仲文,唇畔笑意嫣然,“在爸爸心里,我就只值五千萬么?”
黎仲文被她問得一愣,“淺淺……”
黎淺卻已經又看向別處,撥了撥長發,漫不經心地開口:“兩億和五千萬,爸爸選哪個?”
黎仲文夫婦頓時更加怔忡,宋琳玉回過神來,立刻就冷嘲熱諷起來,“黎淺,你在做什么白日夢?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份?全城的人都知道你是個沒人要的!會有好人家看得上你,還會給你兩億?”
“哦?!崩铚\唇角上翹,精致的眼眉間都帶了笑。
“你——”宋琳玉登時勃然大怒,“你這個被人用完就甩,甩完又甩的爛貨!”
“琳玉!”黎仲文眼見她近乎失控地口不擇言,終究是抬起手來,重重打了她一個耳光。
宋琳玉被那一下打得有些懵,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黎仲文。
黎淺見到這幅情形,臉上卻仍舊是淺淺含笑的模樣,看著宋琳玉,緩緩道:“三個月后,我給爸爸兩億!”
第二天傍晚,接到好友宋衍打過來的電話時,黎淺才從午睡中醒過來。
黎淺下樓的時候,正好遇上剛剛從外面回來的宋琳玉。
宋琳玉看到她,先是一愣,目光隨后淬了毒。
今天的黎淺跟平常很不同。
化著極其清淡的妝容,長發束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穿著平底鞋牛仔褲,上面一件寬大的軍綠色棉服外套,像是還沒畢業的女學生。
宋琳玉看著她冷笑,“喲,打扮成這個模樣,是要去嫁給誰???你以為你穿成這樣就會變成好人家的姑娘了?”
黎淺聽了,笑容卻驀地明媚起來,“我又沒有嫌棄過黎家是不正當的人家,阿姨何必說這樣的話呢?”
說完,黎淺轉身就走出了家門,只留下氣得面色鐵青的宋琳玉,恨得咬牙切齒。
黎淺駕車前往宋衍工作的會所“四季”,晚高峰還沒過,整個城市堵得一塌糊涂,黎淺也不心急,隨著龐大的車流龜速移動,終于在一個多小時后出了城。
“四季”在城郊,雖然路程稍遠,然而山水園林,卻是城中名流趨之若鶩的地方。
出了城,道路通暢起來,黎淺的目光卻已經被對面一輛來車的燈光吸引。
黎淺的車開著遠光燈,對面那輛車接連閃了她好幾次,提醒她轉為近燈。
黎淺恍若未覺,卻仿佛被那輛車閃疼了眼睛,忍不住緩緩閉上了眼。
幾秒鐘過后,“砰”的一聲巨響——
撞車。
黎淺那輛小高爾夫,不輕不重地撞到了對面來車身上。
黎淺沒有系安全帶,頭一下子磕在方向盤上,頓時就擦破了皮。
恍惚之間,她抬起頭,看到近在眼前的那輛車——
黑色慕尚,車牌1959。
是他。
“真是見鬼!”
黑色的慕尚車后排坐著兩個人,其中傅西城一見這情形,控制不住地就蹙了眉,“剛出來就撞車,你這什么運勢?”
他身旁那人沒有說話,司機卻趕忙下了車,去查看對方車里的情形。
黎淺靜坐在車里,看著對面的司機匆匆而來,敲著她的車門問:“小姐,你沒事吧?”
她這才抬起頭來,看了那司機一眼,隨后推門下了車。
那司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連忙跟在她身側。
黎淺從自己的車尾繞過,來到了自己的車身前。
車子的大燈依舊亮著,她就站在車頭,微微彎下腰來查看著兩車相撞的情形,側影逆著燈光,卻連每一根發絲都被清晰勾勒,映出動人心魄的一幅剪影。
慕尚車內的空氣驀地凝滯了片刻,傅西城盯著那個絕美的剪影,再度開了口:“喲,側影殺手啊!”
身畔那人眸光凝聚,淡淡流轉,未置一詞。
那位側影殺手卻很快站起身來,走出燈光范圍,跟司機說起了什么。
傅西城剛好靠這邊車窗,昏暗的路燈之下,他這才看清那女人的面容,忽然怔了怔,脫口而出:“是她?”
身旁那人聞言,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只是問:“認識的?”
“呵呵。”傅西城忽然就意味深長地笑了兩聲,“江城鼎鼎有名的大美人啊,對了,你那個不成器的堂弟陸紹謙也是其中之一。你剛回國,應該還沒聽說過吧?”
傅西城說完,忍不住點了支煙,“啪嗒”一聲,打火機火光跳躍,映出身旁那人英俊卓然的容顏,卻正是近日剛剛回國的、陸氏家族首席繼承人——陸天擎。
傅西城這邊剛剛點燃煙放下車窗,那邊司機忽然就走了過來,“陸先生,那位小姐說要報警處理。”
陸天擎聽了,還沒開口,傅西城忽然笑出聲來,“這誰的責任???還好意思提出報警來了?!?/p>
“是我的責任居多?!崩铚\婉轉俏俐的聲音傳了過來,“該擔的責任我不會逃避??赡@輛是豪車,責任不小,還是等警察來把責任劃分清楚得好?!?/p>
說話間,黎淺已經走到車窗邊,在看見傅西城的瞬間怔了片刻,認出他之后,卻又很快微笑著打了招呼,“原來是傅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耽誤傅先生的時間了?!?/p>
“犯不著?!备滴鞒瞧沉怂谎?,“也不是我的車,不用向我道歉?!?/p>
黎淺的目光這才落到傅西城身旁,隱約可見一身量修長的男人坐在那片陰影里,卻看不清模樣和神情。
黎淺正暗自思量,那邊卻忽然傳來車門打開的聲音,隨后竟是那人下了車,隔著車身看向她。
一雙琉璃目,溫涼平淡,不似當初。
黎淺似乎怔忡了片刻,有些訝然地彎了彎唇角。
“陸……四哥?”她似乎有些不確定,輕聲喊道。
這一聲“四哥”出來,傅西城和司機都怔住了,而陸天擎安靜片刻之后,只是笑了笑,極淡。
他是翩翩世家公子,身上有股與生俱來的矜貴卓然,又有四分之一的德國血統,五官深邃立體,本是十分冷峻的外表,卻因為那雙褐色琉璃一般的眼眸,又多了兩分溫和清潤的氣息。
可是所謂溫和清潤,也不過是那雙眼睛的表象而已。
陸天擎看著黎淺額頭上的傷口,緩緩道:“要緊嗎?”
黎淺似這才意識到什么一般,抬起頭來摸了摸傷口,皺了皺眉之后,卻依舊是笑了起來,“應該不要緊的,還是陸四哥的車子重要?!?/p>
陸天擎聽了,又看了她一眼,隨后卻看向了司機,“先送黎小姐去醫院做檢查?!?/p>
司機連忙答應著,坐在車里的傅西城一聽,也知道陸天擎是不打算計較這次撞車的事情了。
傅西城慢條斯理地從車里走下來,隨后給自己的司機撥了個電話,讓對方來接。
黎淺頓了頓,沒有多推辭,只是沖陸天擎又笑了笑,“謝謝陸四哥?!?/p>
陸天擎點了點頭,看著司機打開車門,讓黎淺坐進了那輛車里。
隔著車窗,黎淺又看向陸天擎,剛好陸天擎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黎淺眼睫微微一垂,稍稍避開他的眼神,卻依舊是微笑的模樣,“那就改天再向陸四哥道歉和道謝了?!?/p>
陸天擎沒有說話。
很快,司機帶著受了輕傷的黎淺離開了現場,只剩下陸天擎和傅西城兩位翩翩公子杵在路邊,格外惹人眼目。
傅西城倚著一根路燈桿繼續香云吐霧,又瞥了陸天擎一眼,“這一聲‘四哥’可真好聽啊,可也真貴,就這么喊兩聲,二三十萬沒了?!?/p>
陸天擎只是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腕表。
傅西城又問:“她怎么認識你的?”
“思唯的同學。”陸天擎聲音平淡無波,“以前見過?!?/p>
“思唯的同學?”傅西城愣了愣,隨后說,“那你可得關心關心你妹妹,讓她別跟這樣的女人走得太近。”
這樣的女人……
陸天擎將這幾個字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卻沉聲反問:“怎樣?”
“你出國十年,這中間應該沒有再見過她吧?”傅西城嗤笑了一聲,“怎么樣?是不是感覺十年前的小丫頭片子出落得真是楚楚動人?”
陸天擎沒有回答,傅西城隨后又道:“可是你可別被她的外表迷惑了,長得再漂亮也是白瞎。”
陸天擎聽了,緩緩抬眸,目光沉沉掠過先前車子消失的方向,只是淡笑一聲。
時隔十年,黎淺又一次見到陸天擎,就是這樣的情形,近乎驚鴻一瞥,不過匆匆兩句話,就各散了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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