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01 希斯拉德

“希斯拉德”不歡迎外來者。

這片大小等同于地上所有陸地與海洋面積總和的地穴之國只被寬泛地賦之以一個名字。地上的來客傲慢卻充滿偉力。他們開辟了這里,又將輕鄙與憐憫一并付之。

路上不見行人,這里幾乎毫無生氣。

沒有燦爛明媚的日光,沒有涌動著的風,沒有彌漫在身體周遭水汽,連冷意似乎也是凝滯的——但它卻切實地從皮膚開始向內(nèi)滲透著。緩慢、堅定、不可阻擋。

兩側的圓形建筑被人們形象地稱為“巢窠”。昏暗的環(huán)境光中只大概看得清它的輪廓,但我對其知根知底。它們由純白色的輕質(zhì)建材構成,反光效果極佳,能使遠處本就不甚明亮的人造太陽的光芒傳到這里時還能勉強起到照明的作用。它廉價,整齊,御寒作用卻幾近為零,所以連窗戶也開得極小。

這些數(shù)不清的粗糙簡陋的制式房屋無限向前延伸至視線不可及處,它們沉默而統(tǒng)一,如這片世界一般不起波瀾。

“姐姐,你——”

一個女孩從路旁某個巢窠的窗戶中探出身來,不過話只說了一半,便被別人粗暴地拽了回去。窗戶隨之“砰”地一聲合上,干凈利落……唯恐避之不及。

一只雛鳥。

我心中微微一顫,某些潛藏的記憶微微冒出了頭。

希斯拉德不歡迎外來者,無論是這片土地還是在這土地上生存的人類,都在明晃晃地向你昭示著生人勿近的疏遠感。

但對于這里的所有,我早已經(jīng)不在乎。在冷意徹底蔓延到心臟之前,我要向前走去。

02 化工廠

我最終在化工廠外逢上一場大霧。

靠近這個鋼鐵鑄就的巨型建筑,天色漸明,溫度也逐漸回暖。

希斯拉德沒有具體的行政區(qū)劃,數(shù)以萬計的工業(yè)區(qū)上空懸掛著微型的人造太陽。以這些工廠為中心,無數(shù)的巢窠向外鋪開,構成了一片又一片的居民區(qū)。

我許久未曾見過霧了。

這些看上去濃稠,身處其中時卻恍若無物的水汽總給人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如同眼前這些厚重到幾近凝成固態(tài)的乳白霧氣,在我心中分明該是如玉的溫涼觸感,然而其中摻雜的刺骨寒意即便是隔著防護服也清晰可感。

好在洛郃就站在霧氣尚淺的工業(yè)區(qū)外圍,我總算是在把自己繞到迷路之前看到了他的身影。

“早啊早啊。”聲音蓋不過機器的轟鳴聲,我努力朝他揮了揮有些僵硬的手。

他也朝我揮了揮……機械義肢,嘴上似乎說了些什么,想來大概也就是“早安,小晴”之類的客套話吧。

我走到他身前,他拍了拍我的頭,不等我發(fā)出抗議,就轉身拉著我向工業(yè)區(qū)內(nèi)部走去。

“哇哇哇,你這個人怎么這個樣子……”

我被他拖動著向前。沿途,巨大的銀白色管道向外涌出一大團一大團的水汽,許多身穿防護服的工人在工業(yè)區(qū)的各個地塊忙碌奔走,所有的一切在這里一反常態(tài)地重新開始活躍起來。

十數(shù)分鐘前那沉郁的氛圍還歷歷在目,我的心中驟然浮起莫名的不真實感。

在希斯拉德,人們的生活如一潭死水。然而為了這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人們又不得不激發(fā)他們生命之中最熱烈的活力。

我不敢說什么諷刺不諷刺,在希斯拉德,能活著已經(jīng)是最大的幸事。

03 洛郃

大概走了幾里的路程,轉了十幾個彎,洛郃把我?guī)У搅怂淖√帯?/p>

屋子里整潔得不像是一個男生的房間。房間的南北兩側是兩個幾乎遮住了整面墻的書架,書架上的書按不同類別放置在不同的隔層里,顯得井然有序。東側與西側則分別是床與電視幕布,疊好的被子放在床上一角,電視幕布上似乎在放著什么生物學家離奇失蹤的案子。

床頭的書桌上擺放著幾個泥塑小人,桌子正中攤開著一本書,我走上前翻動了幾下,心中微微一愣。

《烏托邦》。

我?guī)缀跏橇⒖瘫阆氲搅诉@個地下世界的名字的由來,書中那個名叫拉斐爾·希斯拉德的冒險家恐怕永遠也不會想到,這個世界上與烏托邦最毫無關系的地方會被冠之以他的名字。

耳旁忽而傳來衣物翻動的窸窣聲,我從思索中抽身,抬起頭來,看見洛郃正在……脫衣服。

“歪歪歪,你可不要耍流氓啊!”我大驚失色。

“說什么呢……哎哎,卡住了。快過來幫我一下,熱死我了!”

我只好一邊腹誹著他真不把我當外人,一邊上去幫他扯開脫到一半卡在了“肩關節(jié)”處的防護服。

他自然是沒有肩關節(jié)的,甚至連髖關節(jié)都并非真實。原本手臂與肩部天然連接的地方被一個精致的機械結構所取代,并自此處延展出金屬打造的手臂與來。

然而即便這義肢與真實的軀干再相似,也無法掩蓋他是個天生缺少四肢的殘疾人的事實。這并非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衣服下的軀體,但無論見過多少次,我也無法坦然地將那個滿臉笑容的少年與這不相稱的苦難聯(lián)系起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幸,洛郃的痛苦隱藏在衣物之下,沉默而尖銳。

“開始吧!”

他不容我再多無端的遐思,穿上襯衫,對我露出一個極致燦然的笑容。

04 采訪

我與洛郃是舊相識了,我知道他一直在希斯拉德經(jīng)營著一片化工廠,前段時間還幫親戚在他這里購置了一批王水。不過來地下世界采訪他,倒是首次。

我擺弄著脖子上懸掛著的微型攝像頭,電視幕布適時地換到了另一個節(jié)目。那上面,新一屆諾獎得主洛方宇正在侃侃而談。

“當人類的其他基礎科學走到盡頭,他們被迫停滯在時間與空間的厚壁障前,開始以生物學為武器檢視人類自身的更多可能性。”

事實上正如他所言,近幾屆的諾獎都只頒發(fā)了生物化學獎,其他幾個獎項則全部空缺。這位揚名海外的洛院士,好像就是憑借什么“通過控制胚胎發(fā)育時間影響性狀的表達”之類的成果獲的獎?

“說得確實好聽。”

我似乎是從洛郃的言語里聽出幾分嘲諷的意味來,身為記者的敏銳洞察力立馬使我把視線重新放在了面前的男人身上。

“嗯?”

“啊——我是說,我父親說得對。”他看見我正面朝向他,立馬正襟危坐,換上一副客套化的笑容,“在今這個新時代,生物學是人類通往更高層次的世界的唯一鑰匙,而我的父親洛方宇,在我心中便是握著這把鑰匙的開鎖人。”

“???”我一時沒弄明白他在干什么。

他朝我眨了眨眼睛,可能是在表示他深喑受訪之道,言語分寸盡在掌握。

“我還沒開攝像頭。”我無情應道。

“???”

片刻后,他略帶尷尬地在我面前將剛剛那幾句話復述了一遍,可能他也受了影響,我總感覺他的言辭沒有剛才流利,連笑容似乎都有些僵硬。

之后他又說了一大堆,大多都是些別人說爛了的恭維話。我也昏昏欲睡,只有某些或許根本不存在的職業(yè)道德在支撐著我聽下去。

“……他還在希斯拉德開了一家福利院,專門收養(yǎng)殘疾兒童,為他們提供生活所需的全部費用。”

我渾身一個機靈,迅速從中提取出我今天聽到的最重要的內(nèi)容。

“福利院?”

“是啊,福利院。”他歪著頭躊躇了半晌,“要我?guī)闳タ纯磫幔俊?br>

05 福利院

我抬頭凝視著面前這座建筑群,它毗鄰工業(yè)區(qū),柵欄之中零零散散分布著幾棟房屋,用材好像與先前那些巢窠一般無二,乍一看上去是根本無法將之與福利院什么的聯(lián)系起來的。

機器的轟鳴聲在此地還有余響,我正覺煩躁,幾聲尖叫適時從柵欄中傳出,緊接著是一段多人齊奏的笑聲。這些聲音顯然稚氣未脫,大概發(fā)聲者年齡都不會超過五歲。

雛鳥。

希斯拉德人自稱為不見天日的囚鳥,他們困縛于狹隘逼仄的巢窠之中。他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給子輩,自己早已失去了所有飛翔的能力。

幾道身影追逐著從屋子里跑了出來,似乎是看見了我們,跌跌撞撞地朝這邊奔過來。

“哇哇哇!哥哥來啦,還有一個不認識的漂亮姐姐!”

“肯定是哥哥的女朋友啊,這都不懂,左左真笨。”

我看見了他們,看見他們與正常孩子無異的面龐,也看見了他們的殘疾。面前的男孩子缺了右臂,女孩子左側的衣袖中卻是空空如也。

折翼的雛鳥。

我蹲下身來,朝他們露出一個自認還算友善的笑容。

“你們好啊,我叫夏晴,是你們洛哥哥的……朋友。”

“在這說什么,進去說。”

洛郃伸手把我扯了起來,從懷里掏出鑰匙,帶我走進了福利院內(nèi)。

十幾個身高參差的孩子從各個屋子里涌了出來,幾個護工站在他們身后遠遠地盯著我們。

這些孩子身體都或多或少地有所殘疾,且基本上都是四肢殘缺。他們顯然是和洛郃熟悉的,圍著他鬧了半晌,然后才注意到我,拉著我們吵著要我們陪他們一起玩兒。

那些護工們看上去不太介意我們的行為,我放下心來,從記憶深處挑選出了些適合這些孩子的小游戲,然后耐心地陪著他們一起胡鬧——當然是拉著洛郃一起。

時間似乎過了很久,我抬頭看向洛郃,洛郃也正看向我,只是目光剛剛觸及,他就連忙扭開頭去。然而我依舊察覺到他的目光中隱晦地藏著些克制的情緒,我對此熟悉萬分,因為我曾也用這目光看著地上世界的每一個人。

“天快黑啦,再陪你們玩護工阿姨們要生氣啦,都回去吧,今天玩了很久啦。”他好像是在尷尬地轉移話題。

但這些孩子們格外聽話,各自朝我們道了別,左左和右右還在我的兩邊臉頰各吻了一下,然后才依依不舍地看著我們走遠。

“洛院士真是做了一件好事啊!”我一邊回頭看著這座福利院,一邊感嘆。

“確實是好事。”不知為什么,我聽不出他的話語中有絲毫的感情。

“喀嚓——”側上方的人造太陽忽然發(fā)出一聲巨響,所有的光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的聲音也隨之歸沉寂。

每到晚上六點,人造太陽便會準時熄滅。雖然第二天清晨它又會打開,重新向這片大地投射它微薄卻聊勝于無的光芒,但在這十二小時內(nèi),希斯拉德的溫度低于地球上的所有地點。

“回去吧。”他打開隨身的手電,清冷的聲音驟然劃破寂寥,好似冷過希斯拉德的任何一個長夜。

06 哪吒

洛郃的書柜里有很多書,我知道他向來是個頗有文藝氣質(zhì)的年輕人,卻沒想到他居然對犯罪學也有所涉獵。

書架上有一個隔層整齊地擺著《犯罪心理學》《25世紀國內(nèi)外經(jīng)典刑事案例》《洛杉磯連環(huán)殺人案》此類的書籍,而且看痕跡他至少也是翻了很多遍,而不單單是擺在那里充數(shù)。

令我尤為感到意外的是,書架上被翻得最破舊的居然是一本《昆蟲學》。

洛郃對生物學毫無興趣,這點我萬分清楚。不知為何,他對子承父業(yè)向來是有著近乎執(zhí)拗的偏見的。

我不免有些疑惑,小心地將書抽了出來。

書的扉頁上寫著“洛方宇”三個蒼勁的筆跡。

原來是洛院士的書,我心中的疑惑頓消,隨手一翻,發(fā)現(xiàn)書中還夾著一個書簽。

我翻到書簽處,那一頁上用記號筆密密麻麻地標注了許多,不過所有的標注都圍繞著一行文字展開:

“昆蟲的胚胎發(fā)育根據(jù)時間長短依次經(jīng)歷原足期,多足期,寡足期乃至無足期。”

我完全看不懂上面的內(nèi)容,我料想這該是洛院士的研究重點,于是合上書,把它放回了原處。

電視幕布在一旁不停閃爍著畫面,我瞥了一眼,好像又在放哪個人失蹤的案件,昨天不是放過了?

我沒有再看——我從來不愛看電視,但即使不看,我也一定會把它打開,尤其是在我獨處時,電視的聲音好像能使得房間不至于太過空寂,聊以抵消我心中時而產(chǎn)生的幾分落寞。

我將視線轉向桌面上那兩個泥塑,其中一個是近乎球狀、只有頭顱沒有四肢的奇怪“人形”,另一個塑像則三頭六臂、腳踩雙輪、身纏紅綾、格外威風。

門忽而被推開,洛郃走了進來,已經(jīng)是到了下工的時間了。

“你認識?”

“哪吒……我又不是傻子。”我白了他一眼,拿起泥塑在手上把玩起來。

我忽然想起幾百年前流行的一個爛梗:我有兩個泥塑,一個是哪吒,另一個也是哪吒……

腦海中那些高中熟記的神話故事逐漸清晰起來,這個在中國神話體系中地位極高的三太子,好像一開始就不被我所認同。

“我很難把鬧海打龍與析骨還父、析肉還母這兩件事放到一個人的身上。他固然是英雄,卻只擁有著畸形的愛。”

“……畸形的愛。”

他低頭重復了一遍,半晌沒有說話,而后忽然露出一個微笑:“大概是因為他生下來就是個畸形吧!”

我心中一咯噔,連忙轉移話題,生怕再說下去會刺激到他。

“呃……你看見我攝像機了沒,那天從福利院回來我把東西發(fā)到網(wǎng)上后就找不到了,煩死了!”

我唯恐自己的轉場太過生硬,然而他好像根本就沒收到影響,我話音剛落便立刻懟了回來。

“沒看見!自己找去!”

嗯……我為我低估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而反思。

07 漣漪

從地下到地上,恍若隔世。

我許久未見這湛藍的天色——希斯拉德沒有天空的概念,它籠罩在虛假的陽光下,受縛于連成一片的人造穹頂。

頭頂,稀薄的云肆意地展開在這藍色圖層的各個角落,真正的陽光透過不可見的紫外線濾網(wǎng)潑灑而下,照在在身上溫暖而柔和。不過或許是希斯拉德的寒冷浸入骨髓,以至于我總覺得這暖意只淺淺浮于表層。

鱗次櫛比的新式建筑排布在主道兩側,形態(tài)各異的綠化帶在城市里隨處可見。屬于各個季節(jié)的花開放于各處,街角的木荷正探出新枝。

列車帶著風穿行在空軌之上,氣流被裹挾著撲面而來,它純潔而濕潤,甚至沒有夾雜著一絲灰塵,反像是帶著四月茶花的馨香。

恍若隔世。這個成語仿佛是專門為此時此境而創(chuàng)造。

“我感覺自己又是個人了。”我感受著這幾乎恒定在二十攝氏度的溫度,“我快受夠人造太陽的劣質(zhì)光線了。”

洛郃沒有回應我。

我回頭看向他,他背對著我朝著太陽,橘色的光勾勒在他素色衣衫的邊緣,一時間,我竟在這背影中看出了些……神性。

“要去我家看看嗎?”我試探著問。

“好啊……能住幾天嗎?”他轉過身,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對我露出一個訕笑,“我爸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可能不是很想見我。”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當然可以。”

我家并不大,一個百余平的雙層平房,在地上世界是最普通的那一檔,但也幾乎耗光了我在這里闖蕩好幾年的所有積蓄。

進了家門,他稍稍打量了下四周,便癱倒在了沙發(fā)上。我無奈地坐在了他的旁邊,打開隨身攜帶的微型電腦,輸入“洛院士”“福利院”等關鍵詞,如我所料,各類論壇上已經(jīng)充滿了對這篇報道的種種議論。

占據(jù)主流的大多是在夸贊洛院士是個有良心的科學家,在科學領域艱難跋涉的同時,不忘向那些生理困難的孩子施以援手,這就是一個世界頂尖的生物學家的格局……

還有人在譴責政府相關法律的不完善,這樣應當劃歸在社會保障體系內(nèi)的基礎工作居然要由社會上的少數(shù)人來承擔……

我繼續(xù)翻動著論壇,最后終于在某個不起眼的主題帖下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聲音。

“怎么全是四肢缺失的小孩子啊……我感覺不大正常啊……”

“有一說一,我一直離那些生物學家遠遠的,總感覺他們?yōu)榱俗鰧嶒灂冒训栋盐医o剖了。”

“別亂說話啊,要是你們被抓了可跟我沒關系啊喂!!”

“……”

我靠在椅背上,看著屏幕陷入了沉思。

這片報道如同投入的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希斯拉德沉默而不起波瀾,而如今,一道漣漪正悄無聲息地劃開水面。

08 相擁

“噠,噠噠。”

是木屐踏在樓梯上的腳步聲。

洛郃一下子從沙發(fā)里面坐起身,對我露出了個疑惑的表情。我站起身,無奈地看著樓梯口那個佝僂的身影逐漸清晰。

“你下來干什么?唉,我該先去看看你的,是我這次出去太久了。”我迎了上去。

女人年齡不是很大,看上去干凈整潔。在皺紋的夾縫里,她的眼睛,但眸子里卻看不出絲毫的神采。她沒有睬我,緊緊地盯著洛郃露在外面的機械義肢。

“哈?”洛郃被她盯得有些發(fā)瘆,悄悄把雙手藏在身后。

“我媽。”我淡淡地說,“瘋了。”

“她是希斯拉德人。有些事情不該有知情者,即便是位卑言輕的希斯拉德人也不可以。她能活著,已經(jīng)是某些人網(wǎng)開一面了。”

我沒有再看洛郃的表情,帶著母親重新上了樓。

……

第二天,洛郃拉著我要一同去逛商場。按他的說法是“好不容易才來上面,一定要開開心心的玩一次”。

我拗不過他,只好去報社報銷了這次去希斯拉德的花費,然后便陪著他一起來了當?shù)刈畲蟮馁徫锷坛恰?/p>

我終于在這時占據(jù)了身為女性的絕對主動權——先帶著他逛了好幾家的精品店。

他好像是真的很少來這種場所,對這里的一切都充滿著好奇。即便是眾多男士興致缺缺的逛街,他也不顯得厭煩。

可雖然他常年在希斯拉德工作,但他是洛院士的養(yǎng)子,也不該對地上世界如此陌生才對。

我們最后來到了電玩城,他直奔娃娃機而去。

半個小時后,他一手握著搖柄,一面回頭抱怨:““阿喂,我怎么抓不起來啊!”

“……你能不能不要這么幼稚。”

“有本事你來啊,我看你也不會吧!”

這么明顯的激將法就想讓我上鉤……

“嘁,小孩子玩的東西——你閃開,讓我來!”我一把拉開他,開始自己操縱搖柄。

……半個小時后,我悻悻地看著他手中所余不多的游戲代幣,尷尬道:“應該是這機器出問題了。”

“嘁……”他鼻子里哼出冷氣,我跳起來一巴掌拍在他頭上,拉著他就去了其他的娛樂項目,“反正抓不上來,在這花錢找罪受干什么。”

爵士鼓機的音樂聲回蕩在整個電玩城,五色的燈光中,人影攢動在跳舞機、投籃機前,在這里肆意消解著一天的勞頓。這里是地上世界,在這里,娛樂被應允,人們對游戲仍有余力。

一下午的時間在不經(jīng)意間便悄悄溜走。我與他走出電玩城大門時,他尚且?guī)撞揭换赝爻罂慈ァ?/p>

“哥哥,給姐姐買只花嗎?”門口賣花的小男孩適時攔了上來。

洛郃看了看我,見我沒什么抗議的舉動,于是朝男孩露出了一個笑容:“當然。”

付款之后,他伸出手接來男孩抽出的玫瑰花。

“啊!”男孩看著他的手發(fā)出一聲驚呼,玫瑰花掉落在地,洛郃局促地把自己的手藏在身后,那一瞬間,我看見他臉上的無措勝過甚至任何一個犯錯的孩子。

“哇,好酷!”男孩驚呼。

“啊?”洛郃愣了一愣,男孩子舉著花籃一邊叫著“快來看快來看這邊有個哥哥好像是機器人唉”跑開。

我不由捧腹,一邊笑一邊拍著他的背喊他“機器人先生”。

洛郃反應過來,俯身撿起玫瑰,拉著我就朝樓梯跑去。

“笑個鬼啊,我?guī)闳€地方。”

我們朝上奔去。

他沒有一刻停歇拉著我地朝上奔去,像是在追逐著某些將要徹底逝去的東西,他想留住它們,即便是非要失去,那也絕不會是今天。

他一把推開天臺的門,整片天空的晚霞一涌而進,匆匆撞入我們的眼簾。我們踏入天臺,夕陽此時幾乎與我們齊平。

這是這座城市的最高處。在這里,整個城市一覽無余。

我們靠在欄桿上俯視著這片大地,暢談著少年的夢與虛幻的未來,談著仿佛觸手可及天空與大陸邊際的大海,談著一切已知與未知的愛與神秘。

“阿晴!”他忽然朝著夕陽大喊。

我側過頭端詳著他,赤橙色的夕陽余暉里,他尚顯稚氣的面龐上那些纖弱的毫毛似乎也清晰可見。額前細碎的劉海上,一滴汗水正匯聚成形,而所有的光芒好像也隨之匯聚于此。

“阿晴!”他喊著。

“傻瓜,我不就在你旁邊嗎?”我輕聲說道。

他轉身看向我,少年的眸子里溢滿開心的情緒。劉海上那滴汗水隨著他的動作驟然跌落,夕陽的點綴下,濺起的無數(shù)的光點如無數(shù)的星子般四墜開來。

“夏晴同學,可以抱一下嗎?”他掏出那朵玫瑰花。

我死死地盯著他,理智不住地叫我止步,感情卻在此時賣力作祟。他的笑容明媚如斯,我再難拒絕。

“最后一次。”我說。

最明媚的愛意應當奉予最明媚的人。

而我知道,我不配。

夕陽在消褪。

他慢慢擁住我。

他的手臂冰涼,他的胸膛熾熱。

一股忽如其來的悲傷忽而涌上心頭,我緊緊扣住他的后背。這悲傷來勢兇猛,像陰冷的毒蛇般從心臟處往四肢百骸游動蔓延,卻又如希斯拉德的冷意,緩慢、堅定、不可阻擋。

為什么要這樣悲傷呢?

我松開手臂,他也慢慢放開我,此時夕陽一半已落下地平線,我們被暮光分割開來,我在暗處,而他站在光里。

不久后的將來,我才意識到在少年短暫的一生里,這一天或許是他最為快樂的時光。而我,也在這天做出了一生中可能最為正確的決定。

他依舊在朝我笑,我又該說些什么來打破這不太正常的氛圍呢?

……

“你到底看見我的攝像機了沒有?”我說。

09 波瀾

數(shù)個生物學家離奇失蹤,這已經(jīng)是最近討論度最高的話題了。

“怪不得老頭子不讓我回去,不會是懷疑我吧。”洛郃看著電視新聞評頭論足。

“更可能是嫌你煩。”我白了他一眼。

那天回來之后,我沒有刻意與他保持距離,他好像也沒有進一步的想法。這樣相安無事的情況,已經(jīng)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結果。

七天之后,他終于是要回希斯拉德了。

令我們都沒有想到的是,在他回去的前一天,居然真的有警察找上門來把他拉回去談了半天。

“那些失蹤的科學家我都是叫叔叔阿姨的,警察把我喊過去了解了解情況。不過他們失蹤那幾天我都貼身跟著我父親做項目呢,跟我肯定是半點關系都沒有。”回來后他這樣向我解釋。

他走之后,好像我的生活就該這般平靜下來。之后的一個月里,陸陸續(xù)續(xù)又有生物學家失蹤,不過這些又與我有什么關系呢?

然而我畢竟是一名記者,作為一名新聞工作者,我接觸著社會的最新訊息,同時敏銳地觀察到一切可能引發(fā)熱點的風吹草動。

此時,我正盯著不知什么人在前幾日的大會上發(fā)表的提案:“希斯拉德地區(qū)居民可自愿提供生物活體實驗材料,政府會根據(jù)實際情況予以報酬。”

雖然沒有明說,但這句話中的生物活體,顯然是人。

有人想把人體實驗合法化——這個幾百年沒人敢談起的話題,在這個生物學高度發(fā)展的時代,終于被重新拿上臺面作為議題。

我的職業(yè)素養(yǎng)告訴我,希斯拉德將涌起波瀾——那或是一場大浪。

10 希斯拉德!

為了保持地上世界的恒溫,希斯拉德從它開辟的那天起就注定異常寒冷。熱力學定律不偏不倚,擁有私心的永遠是人類本身。

時隔一個月,我再次踏上希斯拉德的土地,最先迎接我的依舊是這里的刺骨寒意。這里的一切似乎都與上次來時一般無二。我穿過那些整齊排列的巢窠,徑直朝福利院走去。

“咦,姐姐,是你一個人來啊。”右右正一個人靠在鐵柵欄旁朝外望。

她好像是要喊她的小伙伴們一起出來,我連忙朝她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這次,我是單獨來找她的。

“哥哥昨天才來過一次唉,姐姐怎么不和他一起來呢?”她也壓低了聲音。

“姐姐有秘密要告訴你,喏,你看,姐姐和你有一樣的胎記哎!”我掀開上衣,朝她炫耀似的展示自己背上的那塊淡紅色印記。

上次和洛郃一起來時,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身上的胎記是遠比那片報道更令我感到欣喜的收獲。

“唉?”

“嘿嘿,姐姐帶你去看星星啊!”

希斯拉德沒有星星,右右自然不曾見過。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幾乎一瞬間便抵消了她對我尚存的幾分疑慮。她高興地一口答應下來。

跟護工打了個招呼,我拉著右右登上了附近最高的山坡。

“總感覺姐姐好熟悉耶,上次見面就有這種感覺。”右右抬頭看我,即便人工太陽光芒晦暗,她的眼睛依舊充滿著純粹的光彩。我不敢直視她的目光,這世上的所有人,我虧欠她最多。

而我所做的一切,既是復仇,也是贖罪。

“姐姐,星星呢?”右右拉緊我的左手,語氣中滿是藏不住的委屈。

“天黑才有星星吶!”我摸了摸她的頭,一邊看向自己的腕表。

時鐘走至六點,人工太陽準時發(fā)出巨響。所有的光芒消逝于剎那,所有聲音沉寂于黑暗的海,所有的巢窠內(nèi)同時亮起微光,這光芒透過窗戶,映射在鄰近巢壁的反光涂層上。無數(shù)道光匯聚在這無數(shù)球體上,像無數(shù)顆漫漫長夜里閃爍著的星。

地下的星星。

人體實驗合法化,必定是希斯拉德的孩子首當其沖。希斯拉德自稱為囚鳥,他們或許早已屈服于深埋地底的宿命,但如果有人要折斷所有雛鳥的翅膀,他們絕不應允,他們絕不寬恕。

希斯拉德在沉默。

他們走出逼仄的巢窠,朝最近的“上行梯”涌去。他們一言不發(fā),即便是遇到相識的人也只是點頭致意,他們只是邁著快慢不一長短各異的步伐,向同一個方向前進。

他們沉默而統(tǒng)一。

不知不覺間,這些步伐逐漸一致起來,在無數(shù)顆明亮的巢窠的照耀下,希斯拉德人匯聚成無聲的浪潮,匯聚成震耳發(fā)聵的雷音。

希斯拉德不再沉默。

11 愛與死亡

送回右右之后,我啟程去工業(yè)區(qū)找洛郃。

房間門虛掩著,我敲了幾下門,門內(nèi)毫無聲響,我只好推門而入。

屋內(nèi)不復我上次來時的整潔,撕碎的紙張散落在房間各角,我俯身拾起其中一張,上面的內(nèi)容似乎是生物相關的內(nèi)容。

是那本《昆蟲學》。

我理清桌面上的碎紙片,一張滿是字跡的手稿顯露出來,紙上筆墨未干,他該是剛剛離開。

“它最初迸發(fā)于曠野上兀自燃燒的野火,四散的火星在長夜中泯滅,而它是唯一的存余。沒有人知道如何給一團火命名,尤其光在此處本不被應允。但沒關系,燃盡可燃的,點亮黑暗的,這是身為火的唯一宿命。”

“希斯拉德,203號工業(yè)區(qū)1507室,洛方宇。”

最后一個。

我不知道為什么洛郃留下洛方宇的地址,但洛方宇即將得到他應有的結局。即便這里是希斯拉德,即便法律在此處形同虛設。

如果法律應允他的作為,那就由我來審判他。

我推開虛掩的門,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門后走廊上癱倒著兩個身著護衛(wèi)服的男人,不知是昏迷還是死了。穿過走廊,其后的空間豁然開朗。順著血腥味,我逐漸靠近一個看上去像是實驗室的房間。

在我眼前,洛方宇倒在地上,胸口暈開一大團血漬。而洛郃站在一側,原本應是機械義肢的地方伸出六條形態(tài)各異的機械手臂,它們猙獰地在空中擺動著,其中幾條手臂尚且在滴落著鮮血。

像極了那位神話傳說里三頭六臂的魔神。

“為什么?”我停下腳步,感到面前的少年熟悉而又陌生,“你憑什么?”

他沒有回答我,嘴角好像朝某個方向抽了抽,我下意識的朝那里看去。

是我的攝像機。

我?guī)缀踉谒查g明白了所有。

“阿晴,你從不了解真正的我。”

“昆蟲的胚胎發(fā)育根據(jù)時間長短依次經(jīng)歷原足期,多足期,寡足期乃至無足期。”他好像是露出了一個釋懷的笑容,“這句話是一切的開始。”

“洛方宇,他當然是個天才,他對生物學上的一切有著天生的敏銳洞察力,即便這是昆蟲學的內(nèi)容,他也會自然而然地想:如果是人類呢?”

“當他在生物學上取得越來越多的成就,越來越高的地位,他結識了一大堆‘志同道合’的朋友。他有了足夠的資本打破某些道德與倫理的枷鎖,他開始著手把研究目標轉向人,而希斯拉德人無疑是最佳的實驗對象。”

“為了更加貼合胚胎生長發(fā)育的環(huán)境,他們最初在希斯拉德尋找那些剛剛受孕的女人,承諾給她們一大筆錢,然后用特殊的方式強行延長胚胎的發(fā)育時間。”

“他們把它稱作‘哪吒計劃’,最初十多個實驗對象生下的全是死胎,而我是第一個存活下來的新生兒。因為我證實了洛方宇的猜想,他收養(yǎng)了我——即便在我生下來之后,他們在我身上進行了更多慘絕人寰的實驗。”

“我那時當然沒有記憶,他自以為我會感恩戴德,就像那些福利院里被他‘收養(yǎng)’的那些實驗對象一樣——他們甚至還在喊他洛叔叔。”

他每說一句話,兩只機械手臂便舞動著切斷洛方宇的四肢之一,然后另兩只手臂將切下的放入他身前的王水里。它們仿佛身著血色的舞裙,在空中翩躚作舞。

“嗯,他確實很偽裝的很好,不過我也不賴,不是嗎?你瞧,他死之前的最后一刻,我也還是在喊他爸爸來著。”

他放下那個依舊保持著驚駭神色的頭顱,隨著頭顱的沉沒與氣泡的浮出,洛方宇——當今世界上最偉大的生物學家徹底地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

“我在前幾年才知道了真相,從那天起,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復仇。那些生物學家與洛方宇都是一丘之貉,我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殺死了他們,連他們的骨骼也溶化在王水里。哼哼,他們臨死前也完全沒有猜到,深受它們信任的子侄輩會對他們痛下殺手。而洛方宇生性多疑,他一直躲在希斯拉德,直到今天外面發(fā)生暴動,他身旁的警衛(wèi)被緊急調(diào)用,我才終于找到了下手的機會。”

他終于說完了所有,從動機到手段,一切的一切都足以自洽,甚至是用座機報警,用我的攝像機錄攝。為了奔向死亡,他已竭盡所能。

而我是世間僅存的破綻。真正的兇手,此時正站在他的面前。

我忽而想起了他書桌上的那兩個泥塑。洛郃是不是也在踐行著那個神靈的作為,踐行他的不羈與叛逆——甚至踐行著他畸形的愛,踐行著他的死亡。

可即便是這畸形的愛,我也不配。

“阿晴。”他看著我,身影好似忽地與一個月前那個天臺上的少年重合。玫瑰鮮艷,夕陽半落。他的眸子在暮光里熠熠生輝,他的少年氣,他的怯弱,他不切實際的夢想與不可達的遠方,他劉海上搖搖欲墜的仿若星子的汗珠……

一滴血液自機械手臂上滑落在地,所有的幻像被拍得粉碎。

“已經(jīng)太遲了。”

門外傳來警笛聲,他終究什么都沒有再說。

12 余響

“如果有人看到這本隨記,那我大概也許很可能是死了。如果我沒有把它徹底銷毀,那它該是在你的手上吧。”

“阿晴。”

我一直以為,在警察沖入門內(nèi)之前,我拓下的攝像機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是洛郃給我留下的所有,直到我發(fā)現(xiàn)這本不知道什么時候放在我房間抽屜里的筆記本。

母親與右右一起玩耍的嬉笑聲從屋外悠悠傳了進來。自從我把右右從福利院接回來,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便一日好過一日。

九年前,父親去世,留下剛剛懷孕的母親與十幾歲的我,整個家失去了所有的勞動力,我們的生活難以為繼,直到母親不知以什么方式接觸到了那群魔鬼般的生物學家。

她以超乎常人的毅力度過了那可以稱得上煎熬的三年,卻崩潰于生下我那個身體殘缺的妹妹的瞬間。生物學家們抱走了我的妹妹,留下我已經(jīng)神智不清的母親。

而我是唯一的受益者。因為那筆錢,我得到了前往地上世界的機會,成為報社的一位普通記者。我可以光明正大的活在真實的陽光下,可我片刻也未放下復仇的想法。

“右右,想去福利院看看朋友們嗎?”

“好呀好呀!”她的聲音第一時間在門外響起,緊接著她蹦蹦跳跳的身影推門而入,“哥哥會和我們一起嗎?”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大霧四起時,那句‘我愛你’能穿過機器的轟鳴,會不會一切都有所不同?”

“阿晴,神不會無端憐憫,我一直以為遇見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后來我明白,一個帶著鐐銬的世界,什么所謂的幸運,也只是勾勒不幸的前綴罷了。”

“我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失去,如今卻切實地感到什么東西在無法阻止地離開我。那是你,阿晴。”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希斯拉德的太陽好像比往日明亮了幾分,連帶著居民區(qū)的溫度都似乎不至于太過刺骨。

那次沉默的示威之后,政府立馬否決了那條挑戰(zhàn)倫理的提案——至少在明面上,人體實驗依舊是絕對的違法行為。

我把拓下來的錄像以各種渠道散布到網(wǎng)上,或許經(jīng)過官方的封鎖,只有很少的人能看到這些東西,但它一定會隨著時間不斷發(fā)酵。

從今往后,希斯拉德的生活是否會因此而得到改變,以我淺薄的眼力看不出。但我知道,至少我們已經(jīng)踏出了第一步。

“你知道我一直喜歡文學。我時常會遺憾于自己的文筆粗淺詞匯匱乏,太多場景我只能寫得草草,在我腦海里它們是支離破碎的字與詞,游離著形不成完整的成句。”

“而我能想到的所有關于這個傍晚的描述詞,只單單是‘你’罷了。”

“我很少被愛,我人生中得到的第一個擁抱來自我最愛的人,我已不敢再奢求更多。可擁抱是拯救不了垂死的人的。”

“已經(jīng)太遲了。”

毫無道理地受著苦,又毫無根據(jù)地抱著希望。

鐵柵欄內(nèi),這些身體殘缺的孩子打成一團,笑聲歡快不絕于耳,似乎能夠蓋過不遠處那隱隱的機器轟鳴。

左左和右右分開了才不到一個星期,便膩歪在了一起。他們一個天生缺少左臂,一個缺少右臂,但至少不必背對著背才能牽手。

“洛郃哥哥呢?”

所有的孩子忽然涌到我的面前,十數(shù)雙瞳色各異的眸子全部帶著期冀的光芒。

“別吵別吵!哥哥有事,今天來不了啦,姐姐會陪我們玩的!”

右右站上整個福利院最高處的小坡,單手叉腰,仿佛是在對著孩子們發(fā)號施令。

我忽而鼻子發(fā)酸。

“可我是什么呢?”

“有時我看向自己那些機械制作的四肢,它們仿佛神的造物,精密,有力,一絲不茍。某些神靈的故事往往在這些時候在我腦中回蕩,讓我生出可以改變一切的錯覺。”

“可我終究不會是什么神靈,我改變不了希斯拉德,我不過是困于這里的一只囚鳥。”

不,你是這些孩子們的神靈啊。

……

我想起我和洛郃的初次相遇。那時我才十歲出頭,剛剛離開希斯拉德,在地上世界無依無靠。雖然有母親留下的那一大筆積蓄,生活不成問題,但畢竟人生地不熟,我沒有朋友,自希斯拉德而來的自卑更令我無比孤獨。

直到我在一條前往學校的偏僻小路上碰到了洛郃。那好像是一個清晨,他繞著一棵兩人粗的古樹奔跑著,一邊奮力的上下扇動著他那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手臂。

我不明白他在干什么,站在一旁呆呆地看著他繞圈。

他最終是發(fā)現(xiàn)了我,立馬超遠離我的方向逃也似的跑開。

“喂,你在干什么?”我大聲喊道。

那是令我訝異了多年的勇氣,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能明白我當時頓生的勇氣究竟來源于何處。

“你不怕我嗎?”他停下腳步,臉上的無措與羞怯還沒來得及完全消褪。

我搖搖頭。金屬手臂什么的,比起希斯拉德,著實是顯得太過可愛了。

“同學們都怕我。”清晨的陽光從樹葉的隙間灑下,落在他身上是一片細碎的光影,“我不害人的。”

幾只飛鳥從古樹上飛起又落下,燕雀鳴啾里,他的眼神忽然明亮起來。

“你說,我們也可以飛嗎?”他問我。

人可以飛翔嗎?應該是不可以的。但如果是這對看上去格外有力的金屬手臂呢?

我想了一會兒,認真的對他說:“可以!”

光線柔和,空氣靜瑟。他對我露出一個我此生所見過的最為明朗的笑容,然后張開雙臂,再次繞著那棵樹開始奔跑。

他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快到所有驚起的鳥在樹旁盤旋,快到掠起的風拂起我的發(fā)梢,快到歲月倥傯,年華一瞬。

“阿晴,你大可不必愧疚。”

“希斯拉德是一個囚籠,囚籠內(nèi)的人永遠無法改變它,只有飛出去,才可能會有一線機會。而你,已不再受制于這囚籠了——阿晴,你要知道,我不只是為了你,更是為了這個世界。”

“飛翔吧,即使是在這無光的夜,即使借著停滯的風。”

有什么在吹動我的衣袖。

我睜開眼睛,面前,那些身體殘缺孩子張開存余的手臂,互相攙扶著向前奔跑。

我從未在希斯拉德感受過如此磅礴旺盛的生機。那是涌動著的氣流,那是飽含希望的風。

飛翔吧。

“希斯拉德,飛翔吧。”


*涉及到物理生物相關的東西全是胡扯

*圖源網(wǎng)絡,侵刪。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由作者上傳并發(fā)布,文章內(nèi)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fā)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剝皮案震驚了整個濱河市,隨后出現(xiàn)的幾起案子,更是在濱河造成了極大的恐慌,老刑警劉巖,帶你破解...
    沈念sama閱讀 228,119評論 6 531
  • 序言:濱河連續(xù)發(fā)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現(xiàn)場離奇詭異,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過查閱死者的電腦和手機,發(fā)現(xiàn)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閱讀 98,382評論 3 415
  • 文/潘曉璐 我一進店門,熙熙樓的掌柜王于貴愁眉苦臉地迎上來,“玉大人,你說我怎么就攤上這事。” “怎么了?”我有些...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176,038評論 0 373
  • 文/不壞的土叔 我叫張陵,是天一觀的道長。 經(jīng)常有香客問我,道長,這世上最難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62,853評論 1 309
  • 正文 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辦了婚禮,結果婚禮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還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們只是感情好,可當我...
    茶點故事閱讀 71,616評論 6 40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開白布。 她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像睡著了一般。 火紅的嫁衣襯著肌膚如雪。 梳的紋絲不亂的頭發(fā)上,一...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55,112評論 1 323
  • 那天,我揣著相機與錄音,去河邊找鬼。 笑死,一個胖子當著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內(nèi)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決...
    沈念sama閱讀 43,192評論 3 441
  • 文/蒼蘭香墨 我猛地睜開眼,長吁一口氣:“原來是場噩夢啊……” “哼!你這毒婦竟也來了?” 一聲冷哼從身側響起,我...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42,355評論 0 288
  • 序言:老撾萬榮一對情侶失蹤,失蹤者是張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劉穎,沒想到半個月后,有當?shù)厝嗽跇淞掷锇l(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經(jīng)...
    沈念sama閱讀 48,869評論 1 334
  • 正文 獨居荒郊野嶺守林人離奇死亡,尸身上長有42處帶血的膿包…… 初始之章·張勛 以下內(nèi)容為張勛視角 年9月15日...
    茶點故事閱讀 40,727評論 3 35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戀三年,在試婚紗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綠了。 大學時的朋友給我發(fā)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飯的照片。...
    茶點故事閱讀 42,928評論 1 369
  • 序言: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男人離奇死亡,死狀恐怖,靈堂內(nèi)的尸體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詐尸還是另有隱情,我是刑警寧澤,帶...
    沈念sama閱讀 38,467評論 5 35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島的核電站,受9級特大地震影響,放射性物質(zhì)發(fā)生泄漏。R本人自食惡果不足惜,卻給世界環(huán)境...
    茶點故事閱讀 44,165評論 3 34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處隱蔽的房頂上張望。 院中可真熱鬧,春花似錦、人聲如沸。這莊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4,570評論 0 26
  • 文/蒼蘭香墨 我抬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三九已至,卻和暖如春,著一層夾襖步出監(jiān)牢的瞬間,已是汗流浹背。 一陣腳步聲響...
    開封第一講書人閱讀 35,813評論 1 282
  • 我被黑心中介騙來泰國打工, 沒想到剛下飛機就差點兒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東北人。 一個月前我還...
    沈念sama閱讀 51,585評論 3 390
  • 正文 我出身青樓,卻偏偏與公主長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敵國和親。 傳聞我的和親對象是個殘疾皇子,可洞房花燭夜當晚...
    茶點故事閱讀 47,892評論 2 372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