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謝燁以極端慘烈的方式告別了世界
他坐在維多利亞深色的叢林里
坐在安安靜靜的樹枝上
發愣
他沒有家
沒有一顆留在遠處的心
他只有 許許多多
漿果一樣的夢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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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他是個秋天的孩子。
他會的第一種語言,是鳥語,只有姐姐才能聽懂,有一次幫他跟父母翻譯的姐姐譯錯了一個字,兩歲的他竟站在穿衣鏡前憤怒了好半天。
顧城說:“一九八一年,我好像看見了自己。我看見自己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像樹熊那樣,坐在澳洲的樹枝上,安靜地放棄了一切希望。”
幾年后,這個樹熊,在新西蘭找到了他的家,找到了他的漿果一樣的夢,當他抵達夢想時,他的夢想也因落草人間消失了。
1979年的一天,父親出差去上海,一起去的還有顧城,當時,顧城的父親正在上海電影制片廠改電影劇本,顧城也跟著來住了十幾天,他不喜歡這座城市,剛走出屋子,風就把門關上了,這件小事更加讓他厭煩這座城市。
被關在門外的顧城沒帶鑰匙進不去,他生起氣來,對整個上海都憤怒了。
他跑去找父親對他說:“我要走,馬上就走,回北京。”他父親也生氣地說:“你走吧。”于是顧城就真的去買票了。
這個賭氣的離開,比電影橋段還要精彩,他遇見了他一生的愛人。
顧城和謝燁的相遇,一件很偶然的事情,可是這一件偶然的事,卻帶來他們一生的宿命。
顧城初看見謝燁,心里有個聲音跟他說:啊!是她!
他們坐在一起,顧城一看見她就知道是她:“她前額的光輝中透出我想象的印記,她是我想象的結果。”
這一度讓顧城以為她不是父母所生,而是自己想象出來的。而真正讓顧城震撼的是:她居然叫“燁”!
晚上,當所有的人都睡了的時候,他們像偎依在茫茫人世的枯枝上的一對小鳥啾啾唧唧地交談起來,此時的幸福,是孤寂了許久的靈魂碰到了愛的邂逅,從此互相繾綣,依偎不肯再分離。
顧城的詩情,顧城的愛情,在那一趟南方之旅中,懵懵懂懂地一驚而醒,出離了刀光和曠野的夢境,如維納斯出水,眾神光臨,引領他的光芒走向大地。
從此他遇見的愛情,只叫作謝燁。
謝燁說:“我們好像只是在河的兩岸玩耍,為了有一天能在橋上相遇,交換各自的知了殼和秘密。我們站在橋上往下看著。看兩岸過去的風景,看時光流逝。”
于是,顧城就到了上海,但是謝燁的母親并沒有看中這個未來的女婿,顧城為了追到謝燁,做了個木箱,天天躺在她家門口,讓謝家一度以為他是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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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了謝燁,詩人顧城拒絕長大,因為他知道,他的前方,總有她在牽著自己行走。
顧城對謝燁說:“你就是我的女皇,我喜歡你統治我。沒有人能統治我。”只有謝燁能駕馭這個天馬行空的詩人。
顧城的稿子都是謝燁幫抄的。顧城還自己制作了一種他與謝燁之間流通的“金銀券”,在謝燁幫他做事的時候,他就付這種“顧城鈔票”。每當稿費寄來的時候,謝燁就拿出積攢的一大沓“顧城鈔票”,把稿費全換走了。
而謝燁后來說:“火車開來開去上邊裝滿了人,有好有壞,你都不是,你是一種個別的人。”是的,顧城這一生,于她是不同的,是她的愛人,也是讓自己終究為之喪命的人……
1987年的時候,顧城在德國,有一個教授問他:“為什么要到外邊來?”顧城說:“我想種地,我想有一塊土地,悄悄地度過一生。”
那時,他放眼望去,偌大的中國,那個可以讓陶淵明有桃花源,讓王維有終南山的理想詩境已經被現代化摧毀了。
1988年,他找到了這個地方。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就是樹熊身,做的夢一直就是漿果的夢,他所努力的就是想要再回到澳洲的一棵樹枝上。
他在奧克蘭不遠的地方遇見了這個樹林里的家。那是一片原始叢林,一間老房子。島上的居民不多,有遁世的歐洲人,也有當地的毛利人。
到達那個小島的第一天,顧城就對謝燁說:“我花了二十多年時間,準備過這樣的生活,現在我終于跨過了這個倒霉的世界,到了我要到的地方,我的生活開始了。”
他說“中國文化失去了它寂靜的核心、它的根。人也離開了他的傳統生活和自然情味,開始妄想妄動,就像離開水的魚那樣盲目,這是我難以承受的。滿街都是茫然的人,一陣風就能吹起所有塵土。”
隱世的生活遠比想象中艱苦,顧城在得到一種自由的時候也在失去另一種自由,他離開了社會生活,一切就得靠自己的雙手去生存,為了果腹他不得不與自然做斗爭。
大自然就像嘴巴,不是你吃它,就是它吃你,顧城幾乎沒有選擇。老鼠可以一夜之間把他辛苦攢下的糧食搬走,而他到果樹上摘果子的時候,蚊子兵團早已守在那里準備攻城,基本這個時候的顧城會紅得比果子還快。為了準備一個小時的炊火,顧城得用五個小時準備木柴。
大量的時間花費在如何生存下去時,顧城幾乎無暇顧及其他。他把身體都交給了勞動。此時的顧城,已經不是從字上去知道世界,而是通過手。
在此安貧度日的顧城常常在夢中回到家鄉,回到老北京他小時候住過的地方,這種想念讓他在異鄉的生活安心,因為他可以四海為家,又可以在家中走遍天下。
后來顧城甚至還做了雞舍開始養雞,盡管把雞抱回來的第一天,雞都跑了,他們滿山跑去抓雞,到晚上雞歇在樹上的時候,爬到樹上,像摘蘋果似的摘雞。
終于他們有了梯田,還有了很多雞蛋,開著借來的破車,帶出去賣。他們的有機雞蛋很受歡迎,謝燁還得到一個稱呼叫“蛋夫人”。
顧城和謝燁,就在這個島上,如此生機勃勃地活著。盡管他們很窮,卻不妨礙他們在這個桃花源里相愛,眼睛里滿滿都是對方。一個個靜好的夜晚他們在相愛中睡去,而醒來,則在藍天如海中醒來,一次次醒來。
此時,他們都想執手,去生,去死,去地老天荒。
如果他們能恩愛到死,也是一對落草人間的神仙眷侶。但是幻想總在破滅著,幻想總把破滅寬恕,破滅卻從不把幻想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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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的夏天,顧城和謝燁遇見了英兒。
那是一次開會,顧城的詩受到了抨擊,有一個做古典詩詞的老評論家說了些非常難聽的話。這讓謝燁怒不可遏,她當時站起來說:“你可以說你不喜歡,你可以說你不懂,你甚至可以說你討厭!但是你沒有權利侮辱人格!”說完她就離開了會場。
而英兒和另一個叫文昕的,也跟著追了出來。謝燁哭了,英兒也陪著哭,不太明白怎么回事的顧城不關心別人說他什么,他只擔心兩個女子在為他流淚。
但那個時候,他們什么都沒發生。他們只在一起打過水漂,顧城打的水漂,一打出去,謝燁說,跟跳井似的,咚!而英兒的水漂在水上跟貓兒似的跳著,又輕又巧。
1990年7月,是謝燁花了很多錢和時間替英兒辦好了手續,又用他們賣雞蛋攢下來的錢買了往返機票,讓英兒來到了新西蘭。
后來英兒辦綠卡辦不下來時,謝燁甚至想過跟顧城離婚,讓她跟顧城結婚就可以拿到綠卡。
誰也不知道,謝燁為什么要這樣做。
把英兒接到新西蘭,顧城起先并沒有特別的想法,謝燁和他很少看重性事,甚至于顧城的姐姐顧鄉說謝燁并不喜歡做這事,而謝燁在顧城心目中猶如圣母一般,所以他的心思也就淡了。
他的欲望,就像一只溫順的老虎,被謝燁關在溫柔圣潔的洞穴里吃著草。
但是,英兒來了,行事大膽的她扒開了洞穴,將顧城被圈養了許久的欲望放了出來,把自己的肉體呈給他。顧城懵懵懂懂地看著眼前美麗的英兒的身體,覺得他竟然不認識她了。
顧城則沒想到原來自己要得那么多,那么強:“這其實是個意外的事,我們之間本來有一個夢想,一些模糊的渴望,但是從來沒有想到我們的身體和欲望是如此的吻合。”
“她的輕巧給了我一種放肆的可能,一種男性的力量的炫耀,這是我在你面前所無法做的,你無言的輕視,使我被羞愧和尊敬所節制。”
是謝燁,謝燁在顧城的心里,一直圣潔如斯,就連他為她畫的畫都如菩薩低眉般,讓顧城都羞于心生色念。
而英兒是不同的,英兒讓顧城從那潔凈的伊甸園落草人間,當顧城望著這人世間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人間如此活色生香。
當他愛上英兒,就像是吃了被蛇妖蠱惑的那個蘋果,他已經從他的天堂墜落,而現在所有的幸福,不過是在墜落的過程,讓他誤以為是飛翔,而最后的結局,是分崩離析。
本應該守護天堂的人,最后卻被誘惑,去守護一具世俗的肉體,然后他的天堂開始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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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燁對他們的寬大,讓顧城和英兒感激卻又惶恐,在謝燁面前堂而皇之地享受著這偷來的愛情的時候,卻又等待著等待著,哪一天,謝燁對他們的審判。
謝燁,終究不想再圣母般地忍受下去了,她也想做一個普通的女子,有七情六欲,去愛,去恨。
她想要參與到人世里,去見到熙熙攘攘的人間,在這繁華里,就不覺得愛情寂寞。
此時,人頭攢動,會有很多人瞻仰她和顧城的愛情,那么無私,那么圣潔,仿佛不在人間,是的,這種愛,本就不在人間。
謝燁遇見了大魚,她感覺到原來還有一種愛讓她備受寵愛,而不是讓她像個媽媽,去寵愛別人。
而大魚最初只跟別人說他愛謝燁,他為謝燁的處境難過,這些,便讓謝燁感動得不得了,原來有一個人能理解她的痛苦,能夠愛她,像世間大部分男女一樣,互相寵愛。
而這些,讓謝燁有了棄城而去的決心。
顧城,這個一直需要她去付出的詩人,謝燁已經為他心力交瘁。顧城曾誤以為她是自己的圣母,菩薩般與他相愛,而謝燁也曾以為自己就是顧城畫像中那宛若菩薩的自己。
所以她去容忍很多世間女子無法容忍的事,與顧城歸隱山水耕織桑麻,一手促成顧城與英兒的相戀。
但最后,她才發現,她不是菩薩,她一直只是個普通的女子,也渴望被好好愛一場,所以當愛情來臨,盼望了一生一世的她,不想放棄這個機會,去經歷一次紅塵俗世中普通人的愛戀。
顧城給她的愛,也曾美好得晶瑩剔透,就像在玻璃球里一般,給世人創造童話的奇跡,但是,她成就了別人夢中的童話,誰來成全她的心?
所以,她要走,走得天經地義。但是她又不想放棄,放棄她曾是這童話里的勝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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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10月8日,顧城面如死灰,顧城來到姐姐面前,洗著手,對著姐姐顧鄉說:“我把謝燁給打啦——”
對著無比震驚的姐姐,顧城又再說了一句:“我現在去死,你別攔我。”
當顧鄉朝著謝燁跑過去的途中,她的心里“轟隆”一動,腳步陡然停了,此時的她才反應過來顧城要做什么事。
當她再看見顧城的時候,他已在投繯自殺,顧鄉瘋狂地往回跑,跑到顧城身邊,抱著他,高聲呼叫,而緊縛著顧城的脖子的是一節晾衣服的銅芯塑皮繩,她扯不斷,她感覺此刻自己的心都炸開了,血肉迸濺。顧鄉就這么生生地看著最親愛的弟弟的生命在自己面前瞬間流失,她悲痛地無法阻攔……
此時,他也許找到了白天和黑夜之間的那個空隙,以肉身作馬,套上韁繩,他的靈魂騎馬離去……
曾經愿為之生的愛情都變成了因之而死的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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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起走過的路程是萬水千山,他們一起走到的終點是碧落黃泉,他們一起經歷了彼此的愛和彼此的恨,恨到最后,曾經花前月下相濡以沫的愛變成了生死交付的悲劇。
然后,曾經的那美好的一見鐘情,那美好的心心相印,那美好的執手不離,都變成了一場幻覺,一場愛的童話故事變成了慘烈的事故,他們的愛情雖只余一捧灰,卻足以使世界灰沉。
顧城曾跟謝燁說:“我不怕世界,可是怕你,我的理智和自制力一點都沒用。”他跟謝燁說起希臘神話中的英雄阿喀琉斯,因為剛生下來時,被母親握住腳在冥河中浸過,所以他不會受傷,但被母親握過的腳跟卻是他唯一的致命之處。
而謝燁就是他心頭最軟的地方,也是最致命之處,他經不起失去她的絕望和痛苦,所以他把他們兩個人都殺了。隨著死亡,曾經糾纏在人世里短短時光的幸福甜蜜和愛恨情仇都結束了。
這一生的青山綠水,無論當年再怎么精心繪制,都在他揮起斧頭的時刻,被劈成了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