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風漸漸硬了的時候,陽光就顯得格外珍貴。
閑不住的母親將那些從玉米棒上剝下來的玉米粒分成兩份兒:一份攤在門口的水泥地上;另一份攤在被簾(竹簾子,上面鋪有被單)上。玉米粒舒舒服服的睡著,陽光下閃著燦燦的光澤,像一灘碎金,母親不時地用竹耙推來推去,給它們翻翻身子。
“沙沙”地聲音,也攪動起我苦澀的記憶。
種了一輩子莊稼的母親終于將土地轉租給種糧大戶了。但她仍舊沒有閑著,在我房子的前前后后又開了幾分地,種下玉米,套種了黃豆。在她眼里哪怕是一點點的收獲都是個寶物:“地上的是棒梢子上的、癟的差的,留著給雞吃;被簾上都是粒粒飽滿的,曬干了磨成面,捎給你弟,他說要搞糊吃。”我聽了便心里好笑,小時候他和老大最怕吃的就是這六谷(方言:玉米)糊,現在怎么趕起時髦來了?像開春的時候大家都喜歡搶買兒時討的豬菜(薺菜)一樣。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北方人愛面食,南方人愛吃大米。老家程家墩靠著長江北岸,一個比較尷尬的位置:北不北,南不南的。五四年長江大堤破圩,大量的江沙順水而入覆蓋了那方肥沃的土地。這里沒有單一的作物,產出的多是五谷雜糧。春上是從糧站買回來的糙米熬的粥,夏季搭配面食,秋冬季是從地里收回來的玉米碾成的粉食,但吃的最多的還是六谷(玉米)糊。所以家里的米缸只是個好聽的叫法,大多數的日子里裝的都是讓我心酸的麥粒、玉米粒。
記得兒時土灶上面的大鐵鍋里,母親總是將水盛得很滿,熊熊的柴火歡快地舔著烏黑的鍋底,很快鍋里的水就“咕嚕咕嚕”地冒起了泡。母親一手端起盛著六谷粉的葫蘆瓢,一手捏著兩根細竹子做的長筷子,粉一點一點的揚下,筷子在鍋心里不停地畫著圓圈,轉得我總是暈頭轉向的,清棱棱的水在筷子的攪動下漸漸變稠變白變黃。筷子抽出來了,氣泡還不時在鼓起,吹氣般,到了極限慢慢變得無力,半休“噗嗤”一聲像個醉漢無聲地癱倒。
老品種新鮮的玉米糊好吃,帶勁,有糯米般粘性。糊不能搞得太稠太薄,盛滿一碗手托著碗底,口貼著碗邊稍稍用力,糊就吸到嘴里,心里即刻就暖暖的。如果覺得味淡,餐桌上有的是腌蘿卜,咸白菜相佐,倘若再炒一碗蒜葉蘿卜絲那就是美味了,吃得嘴角上沾著的糊摳也摳不干凈。到深秋時母親將山芋修掉皮切成片,摻入鍋里,甜甜的香香的,我總是吃得肚皮脹脹的。哥哥和弟弟卻不喜歡吃這六谷糊,記得有天放學回來他們跑進鍋屋揭開鍋蓋,一見又是半鍋黃燦燦的六谷糊,兩人也不說什么,翹著嘴,悶著氣,你一碗、我一碗的竟將一家人的晚餐吃得精光。
其實母親大多數時間都會搞滿一鍋糊的。人吃了,還要盛一碗倒入缽子里加點糠拌勻給雞啄;盛兩碗放在小亮桶里,那里有淘米洗碗水,捏捏碎再摻點菜葉,撒點糠就是豬食了。家畜也是家里的一分子,是家里的零用錢乃至春上買回銷糧的經濟來源,每家都是這樣。母親罵它們的口氣有時候和罵我們的口氣是一樣的。
三四月的日子里萬物都在復蘇,大人們在給莊稼除草追肥,只望秋天有個好收成。但大人們的辛勤苦累似乎都是空勞,家里的壇壇罐罐經不住歲月的掏舀,空蕩蕩地盛滿著空氣。父親揣著小書(糧食供應本)挑著稻籮,去鎮東邊的糧站去買返銷糧。有關系的開后門能買到白花花的大米,沒關系的買的是陳年的稻谷,還要搭配幾十斤有點霉斑的山芋片。
這個時節母親每天都要起早升起煤爐,扇子“叭叭”的拍搖下白中帶黃的濃煙夾著硫磺味遠遠就嗆著人的喉嚨。煙散盡的時候,大鋁鍋被架在煤爐上,淡藍色的火呼呼地要燃化鋁鍋一樣,一點點的米粒在水里翻上沉下。好像用柴火灶會悶不爛那焦黃的糙米,但吃飯時感覺依舊水是水,米是米的。菜地里蔬菜也是青黃不接,春天的菜開花了,夏天的菜才剛剛發青。桌上的咸蘿卜條挾一筷子放在碗里立刻就不見了,像石沉大海般。
讀小學時的有年初春,父親讓哥哥帶我們弟兄幾個去江南(貴池市墩上鄉)的二爹爹(父親的叔叔)家去,那里有山有水,山腳下的土地和我們江北不一樣,都是有著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田埂圍成的稻田。吃的米飯亮晶晶,香噴噴的。兩位長輩飯量不大,煮的飯不多,我們好像沒吃過這么好吃的米飯,桌上的菜沒怎么動筷子,鍋里已空了,二奶心疼我們沒吃飽,端出小罐,將平時存放的又黃又厚的鍋巴掏出來,還拿出盛著紅糖的罐頭瓶。
二爹是五幾年移居到江南的,聽父親說小爹爹就是那年餓死的。我就覺得二爹一家從從糠籮里跳到米籮里了,也就特別羨慕我的堂弟,他用不著像我們一樣喝那難喝的粥,糊了。
江南之行養嬌了我的胃,回家時它便對老米粥產生了抵制情緒,每每端起碗腦子里便是亮晶晶的飯粒,粥就喝不下去,似乎有清水從胃里泛出,我便扔下碗筷上學去了。父親又憐又氣就在后面罵我,說這里幾代人都這么過下來的,到你頭上怎么就受不了?隔壁的大爺也咬著牙說我,有粥不吃,餓上三天讓你去喝風。但我的“絕食”終于還是軟化了母親,每頓給我煨半茶缸米飯,雖然是糙米。這讓哥哥弟弟一直有了說母親偏心的證據,直到現在他們仍舊還笑我“吃米頭子,養活猴子。”
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是認為追求好“吃”的還是人最原始的追求。老家人見面時第一句話就是“吃過了嗎”?哪怕是過了吃飯的時間。只是我當時沒想母親為了煨那半茶缸飯花了多少心思?
八一年的春末,隔壁大爺聽說后面的普濟圩農場某處要蘆席。雖然到了午飯時間,他嫌大娘端上的一大品碗粥太燙,又怕別人收滿不要了白跑一趟,風風火火地挑走了四十張(二百多斤)席子。回來時臉色蒼白,虛汗淋漓,懷里揣的二十多元賣席錢還沒來得及掏出交給大娘,人就倒在床上。大爺有肺病,出了大汗又受了風涼,這一倒下就沒有爬起來。大爺走時才四十來歲,丟下大娘和七個大大小小的孩子。放學還未進村我就聽到大娘撕心裂肺地嚎哭聲,我扔下書包便慌忙去桑園場喊回了父親和在大隊種子場當技術員的叔叔。
在大爺家里我看到一碗粥還在堂屋的大桌子上,沒見到筷子,碗的沿口有幾個黑點,應該是蒼蠅。
那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家分到了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