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有兩棵樹,一棵是柿子樹,另一棵也是柿子樹。
秋末冬初,連綿的冬雨已經在這個小城停留了好幾日了,羅大娘身披斗笠,坐在院子里,靜靜地望著遠方。
在她的身后,放著一口圓缸,缸內層層疊疊擺放著橙黃色、干癟癟的柿子,這些柿子正在等待著上霜。
小城的冬季原本是少雨的,但這幾天天氣卻很反常。羅大娘嘆了口氣,惆悵地看著濕漉漉的空氣,不是因為自己做柿餅的計劃被這糟糕的天氣耽誤了,而是因為這是她最后一次做柿餅了。
院子前里有兩棵樹,和羅大娘多年前第一次看見它們時一模一樣,一樣的干枯、蕭條。三十多年前,羅大娘嫁到這個小鎮,同樣是個冬天。開始她還為這些樹木沒能抵御住冬季的寒冷死去而感到可惜,直到后來,枝頭冒出嫩黃的葉子,羅大娘才知道原來這是柿子樹。
季節能改變柿子樹的深綠的枝葉、淡黃的花朵、火紅的果實,卻總也無法改變它干枯嶙峋的軀干。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兩棵柿子樹不高,也不粗壯,但總給人穩重、踏實的安全感。
羅大娘和丈夫靠務農為生,這兩棵柿子樹是他們重要的經濟作物,結出的柿子又大又紅,甜蜜可口,略帶一點自然果澀。背到街上去買,總能賣出個好價錢,羅大娘很是愛惜。日復一日的澆水、施肥、保暖、防蟲,都是為了一朝滿樹的火紅。
每到深秋,葉子漸落,只留一個個火紅的柿子掛在枝頭。羅大娘有一個兒子,總會興奮的跑進屋告訴羅大娘今天樹上又紅了幾個果子。這時,羅大娘會摘下一兩個柿子給兒子嘗嘗鮮,柿子軟軟的,果皮紅潤光滑。撕開果皮,細膩的果肉,紋路清晰可見。用嘴唇輕輕一抿,柿子肉便滑進嘴里。慢慢咀嚼,能感受到軟籽的Q彈。
看著兒子開心地吃著柿子,這一年的忙碌就有了回報。羅大娘一般不吃樹上成熟的柿子,只將熟透掉落在地上的柿子撿來吃掉。樹上的柿子,羅大娘另有妙用。
等樹上的柿子差不多完全成熟時,羅大娘會將柿子統一摘下,用來做柿餅。做柿餅的手藝是羅大娘的婆婆教她的。和柿子打了大半輩子交道,柿餅的制作工藝羅大娘早已熟記于心。
將不飽滿、有傷痕的柿子剔除,做柿餅的柿子一定要光滑圓潤、充分成熟。再用小刀削去柿子皮,羅大娘深諳削皮的力度,削皮薄而均勻,做成的柿餅外觀極佳。
選擇通風透氣、陽光覆蓋的地方,用木棍搭幾個半米高的架子,放上簸箕。將削好皮的柿子蒂朝下擺放在簸箕上曝曬。充足的陽光照射,是柿餅品質的關鍵,陽光以最明亮最透徹的方式,與鮮美的柿子交流,這是羅大娘與上天的約定。
柿餅,無疑是陽光和柿子的愛情結晶。經過十天左右的暴曬,水分褪去,果肉塌陷。這時羅大娘會開始翻動柿餅,每隔三四天翻動一次,同時將柿餅捏扁。翻動兩三次后,則進行最后一個步驟,上霜。
羅大娘有一個廣口土缸專門用來給柿餅上霜。將柿子蒂部朝上,一層柿皮一層柿子交替平鋪,缸口不用覆蓋,只需將缸子放于干燥陰涼處。剩下的,就只能交給時間。急不得,也慢不得。
但羅大娘知道,美味就在這土缸中醞釀。
溫度越低,上霜越好。灰白的霜均勻覆蓋在柿餅表層,將柿餅染成灰色。兒子高舉這柿餅,高聲問羅大娘:“媽媽,這柿餅太好吃了,只是為什么沾了這么多灰啊?”
“這是柿子浸出來的糖分。”羅大娘哭笑不得,向兒子耐心解釋道。
一個個柿餅,扁平而厚實,捏上去很Q彈。柿餅肉質香甜潤口,軟糯扎實,淡淡的果酸澀全無,只剩下膩人的甜蜜,是大自然的饋贈。羅大娘的柿餅2元一個,街上的人都愛買來吃,后來偶爾也有外鄉人慕名前來。羅大娘閑暇時喜歡坐在柿子樹邊品嘗柿餅,眼前的柿子樹紅了又綠,兒子從扶著樹干蹣跚學步到結婚生子,羅大娘這柿餅一做就是三十年。
一個月前,兒子打電話告訴羅大娘想接她到城里去住。羅大娘答應了,只是讓兒子再等一個月。院子里的柿子已經紅了,羅大娘想最后做一次柿餅。
這幾天細雨不斷,羅大娘原計劃開缸取柿餅的日子也推遲了。羅大娘坐在院子里,靜靜地望著這兩棵干枯的柿子樹,她不在乎日子延誤,反而很感激這場冬雨給了她更多停留的時間。
遠方的公路上駛來一輛小轎車,羅大娘明白是時候了。她起身走進屋內,脫掉斗笠,將土缸里的柿餅一一撿出。柿餅跟往年的一樣,霜掛得平整均勻,肉質緊實有彈性。
小轎車停在了離院子不遠的半山處,連續的陰雨把道路變得泥濘,車子無法順利開進院子。一名青年男子從車上下來,朝院子高喊道:“媽,東西收拾好了嗎,我們準備出發了。”
“收好啦,我馬上出來。”羅大娘高聲回應道。
離開院子,羅大娘回頭看了看那兩棵柿子樹,風雨中,柿子樹還是跟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干枯、蕭條。
她什么都沒有帶,只提了一筐柿餅。兒子家什么沒有呢,而這柿子餅又哪里會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