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像馨兒一樣，喜歡過一個男人。
看著馨兒寡歡的臉，我嘗試憶起當時喜歡他時的模樣，而記憶此時卻模糊得像一個影子。那個影子踽踽而行在一片白霧里，佝僂得像干枯的枝。
1.
我是素素，打小就是個活潑的姑娘，跟大姐的端莊嫻雅不同，我不喜歡待在家里，總是漫山遍野地跑，頑皮得讓爹娘沒辦法。
我最喜歡的還是每月中旬那兩日，可以跟著大姐去涼城轉轉，那美妙的世間百態才最有意思。
聽大姐說，今年的中秋月圓之夜，涼城內要辦一場花燈節，屆時還有有名的雜耍異人上演驚險有趣的節目，這消息令我雀躍，剛進八月就忍不住想去看一看。
大姐受不住我的撒嬌和纏磨，八月初十就帶我去了涼城，打算讓我多玩幾天。
涼城的街上真熱鬧啊，兩邊的叫賣聲此起彼伏，我的眼睛早就不夠用了，兩只手里也滿提了東西。左手提了兔子花燈，嬌俏可愛；右手提了仕女花燈，飄飄如仙，大姐還幫我拿了糖人和油餅，一路笑我沒見過世面。
我見有人在賣有趣的面具，跳過去也選了兩個，自己帶了紅狐貍，把蓮花仙子給了大姐。
穿梭在人群里，到處都是帶了面具的人，只一會兒功夫，就不見了大姐。我是竊喜的，不在大姐眼皮底下，可以暢意玩耍，那該是多自在。
我跟著人流左轉轉，右看看，又去異人雜耍的地方看了熱鬧，等我玩累了，想回去找大姐時，才發現我身后一直跟了個后生。
2.
“是人是妖？”我脫口而出地問他，能讓我毫無察覺地跟著，不會是妖魔吧，看中了我的妖魄？我伸手摸向腰間，牽魂的玉石不在，我頓時慌了神。
“姑娘是找這塊玉嗎？”后生伸手，掌心正是我的牽魂石。如果沒了這牽魂石，我會很容易被妖魔發現，九尾狐的妖魄最純正，我會被那些妖魔撕了的。
我伸手搶過玉石藏在懷里，后生還在笑瞇瞇地看著我。
“是人是妖？”我又問。
他噗嗤笑出聲來:“小生王齊，字子陌。”他沖我躬身施禮，“是人！”又補充道。
我摘了面具，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是人是仙？”后生喃喃自語，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愣在了當場。
我哈哈大笑起來，他尷尬地回神，眼神躲閃地偷偷看我。
“小女子白素素，是…人！”我學他的樣子回禮與他，他伸手想扶我，行至一半，又礙于禮數收了回去，亮晶晶的眼睛里滿是欣喜。
3.
子陌帶我去逛了西祠，轉了古廟，吃了蜜茶，最后帶我去了城外的玉女河。
傳說中秋時把許了愿的花燈放進河里，花燈會順水漂流到天上，天上的神女看到，會擇最有誠心的愿望幫世人實現。
等我們到的時候，河邊都是成雙結對的人們。
“你許了什么愿？”我見子陌滿懷誠懇地許完愿，把蓮花燈放進玉女河。
他笑著輕輕搖頭說:“不可說，神女會怪罪！”我撇嘴，“那我就許以后的每一日都能如今日般快樂！瞧我，多大方！神女才不會那么小氣呢！”
他猛然抬頭看著我，一臉的驚喜，我被嚇了一跳，“素素，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急迫地問我。
“是啊，今天是我過得最快樂的一天，我想以后每一年都這樣！”大姐發現我不見了，不知道急成什么樣，估計明年不會讓我出來了，想至此，頓覺無趣。
“素素，今天也是我此生最快樂的一天，我也祈求神女，此后歲歲年年，你總能在我身邊。”子陌深情凝視著我，“素素，我傾情于你，一眼難忘！”
我看著他動情的眼睛，想象著跟他一起后如今日般開心的日子，又想起爹爹對娘的千依百順，那他呢？是否也會像爹爹對娘親，我心里起了期待，為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睛。
我忘記了大姐，想過跟青山不一樣的生活。
4.
等大姐找到我時，我已經很子陌生活在一起半年了。
這半年來，他待我很好，我慢慢地喜歡上了他，雖然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喜歡。
我像信賴大姐一樣信賴著他，他滿足我所有的心意，也帶給我男歡女愛不一樣的感受。每個清晨，看他在我身邊醒來，我就像飲了蜜茶，從心里透出來甜來。
大姐問我，沉迷于人間情愛，是不是不想成仙了。我對大姐說:“青山里的歲月太寂寞了，我想要這樣塵世里的快樂！子陌說，我們這叫只羨鴛鴦不羨仙！”
大姐沒再說什么，只讓我好自為之，不要后悔。
我怎么會后悔？子陌待我如爹爹對娘親，我們也會歲歲年年，不止不休。
又過了半年，子陌對我講，我們游山玩水的日子花銷太大，他要回家取銀子。
我才想起，他是有家的。“為何不帶我一起回去！”我摟著他的脖子撒嬌。
“素素乖！待我先回家稟明父母親，定回來接你！”他親吻著我的唇，男歡女愛的貪戀，讓我什么都不想思量。
只是，他一走，又半年。
我相思難耐，決定去尋他！涼城里王家大戶很好找，更何況今日王家還有喜事。
5.
我站在王府門前，高高的門樓彰顯著子陌的家世繁華。紅毯鋪道，與銅門兩邊的大紅燈籠相得益彰。
門口站滿了前來賀喜的賓客和看熱鬧的百姓，鼓樂開道，人群兩散分開。高頭大馬上穿著紅色喜服的新郎，迎來了花轎，胸前的大紅花映照著他臉上的笑容，一派喜氣洋洋。
我不太明白，事情如何變了模樣。我撥開人群，行至馬前:“子陌，是你嗎？”
他慌張下馬:“素素，你為何在此？”，他又緊張地看了眼花轎里的新娘，“素素，你先找個地方落腳，晚些時候我去找你細說。”
子陌很焦急地打發我，我看著他緊皺的眉頭和滿臉的汗水，終轉身離去。
夜里他并沒有來找我，第二天，第三天，仍舊沒有來。
我忍耐不住，幻了原形，使了障眼法，潛入了王府，卻看見他和她，脫了衣服在翻云覆雨。那一刻，仿佛有一支利劍貫穿了我的胸膛，氣血翻滾間，差點破了仙法。我踉蹌著離去，待回到與子陌的住所，終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將出來。
待我醒來，日頭高照。鳳凰于飛的床幔掩映，一片恍惚的紅茫茫。
“素素，你終于醒了！”子陌疾步走近，一臉的擔憂。“這是哪兒？”我的聲音粗啞干澀，子陌端了藥喂我。
“這是王府！我已稟明父母親，他們同意把你接進府了！”他語氣輕松，飽含要與我分享的欣喜，我卻了無興致。
“素素，我無它法，我若不娶親，你一介孤女，爹娘不會同意你進門的。現在好了，雖然你為妾，可是我會待你如往日般好的！”
我冷笑著看他，他于是吶吶不言，只一勺一勺喂我喝藥，滿嘴滿心的苦澀，充斥在叮當的勺子與碗的撞擊聲里。
6.
我在王府住了下來，一個孤女終比不上家世顯赫的世家女，子陌從此不再是我一個人的。
子陌十天里有五天在我這，五天在嬌妻那兒，倒是公平。我也漸漸明白，這就是世間的妻妾之理。
子陌聽從了父母的安排，打算入仕，每日忙似一日地不見人影，我的日子過得索然寡味。
獨處的夜里，我漸漸體味，這世間的苦澀比快樂多，可子陌來的夜里，這種感覺卻更甚。
一日，家里待客，子陌妻與子陌來邀我入席。我往日從不參與這種場合，都是她招呼，今日不知為何，連帶著子陌也來做說客，讓我不要悶在屋里，說都是熟客，出去熱鬧一下！
他討好地笑，我心頭酸軟，還是答應了他。總歸舍不得離開他，快活還是要自找的。
席間上座的貴客聽說是掌管官員提拔的大官，與王家有些淵源，彼此熟稔，席間倒也隨意。
那貴客叫做刑大人，酒量頗高，子陌不如他，倒引了我與他多喝了幾杯。子陌妻笑吟吟地瞅我，冷幽幽地眼神兒擺明了討厭。我煩悶地又喝了刑大人派小廝倒下的酒。
夜了，我已經有些醉了，顫巍巍地站起身，走至大堂外時，聽見子陌叫我“素素！”。我看著天上的圓月，一時不知是幾時光景。不知那年的中秋玉女河是夢，還是如今的委身成妾日日苦澀是夢。
翌日清晨，宿醉的我有些頭疼，于是推了推身邊的子陌:“子陌，我頭疼，倒些茶水來喝！”
“美人兒，頭疼的病我會治，不用喝茶，我來喂你！”陌生的男人聲音徹底驚醒了我，一張臭哄哄的嘴巴湊了過來！
啪一個巴掌拍在他臉上，我起身怒目而視:“你怎么在這？”
刑大人撫著紅腫的臉，指著我:“你…你！算了，不跟你計較，誰讓我喜歡你呢！自打子陌娶親時在王府門外看見了你，我就喜歡你喜歡的不得了！！我怎么在這，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子陌他媳婦已經簽字蓋章把你賣與我了！”
“賣與你了？子陌知道嗎？”我冷靜下來，蓋緊了絲被，仍擋不住嗖嗖的寒意灌進心里。
“這事他怎會不知，王家上下都知道！以后跟了我，讓你吃香喝辣，不比在王府爭風吃醋的強？”刑大人又要爬上床。
“老爺，人家餓了，昨夜里凈喝酒了，一點東西沒進呢！”我一改憤怒冷漠，嬌笑著對他講。
九尾狐的笑還沒有哪個世人能抵擋得住，刑大人乖乖下了床去準備吃食。我躺回床上，把昨夜想了個透徹。
看來從昨個下午硬拉我入席時，這套已經給我下了的，那些酒起初并沒什么，不然我不會覺察不出，只是后來酒入愁腸，才沒了警惕，最后小廝的那幾杯酒才真是有問題，只是不知是誰的主意？
子陌，會是你嗎？我冷笑出聲。
7.
刑府的日子并沒有那么無趣。白日里跟丫鬟們逗樂游戲，夜里使了障眼法看老刑獨自在床上上下翻動，一臉的沉迷。
受寵的我替子陌在老刑面前說了很多好話，老刑吃味兒的問我:“是不是還在想著小白臉兒？”
我吃吃笑著:“是呢，沒有他，怎會遇到你這個冤家！”
老刑哈哈笑著，連說好！于是給子陌落實了他爹一直為他求的官職。
那一日，子陌來答謝。我熱情地招待了他，老刑擺譜還被我踹了一腳。我嘴里說著恭喜的話，眼里卻跟老刑眉目傳著情，子陌坐立不安，一句素素并一句刑夫人，終究沒說成一句話。
我冷眼看著他的背影，我要眼看他高樓起，也要眼看他大廈傾。
又半年，老刑犯了事，王家牽連其中，被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入奴籍，非赦不能贖。
王家抄家那日，我去了。我把一疊絹紙交給子陌還有子陌妻，輕輕笑著轉身離開。絹紙上是老刑賣官鬻爵的材料和王家賄賂老刑的證據。
“素素！”
“賤人，你好狠毒的心！”
身后這對男女的嘶喊消散在風里，我的心也如秋日落葉，跌入冬里。
8.
子陌流放那日，我站在城頭看他離去。他一步一回頭地看著城墻上的我，囁囁嚅嚅，我搖了搖頭，他慘白了臉。
神女還是小氣的，被說破的愿望終歸惹惱了她，她把一切都收回了。
既如此，就再干凈些吧！
我施了咒語，把心頭最后一絲溫軟丟棄在狂風里，自此，白素素的心，是鐵，是石，再不回頭。
我回了青山，大姐只一句回來了，并無他言。
我變得嬉笑怒罵，游戲人間。大姐嘆息，可惜了素素的純真嬌俏。
無所謂哦，這世道那么多涼薄，哪容得下太多的純真與嬌俏。
大姐用力擁抱我，我緊閉著雙眼，把淚咽回了肚子里，大笑出聲:“鴛鴦哪如成仙好！”
“我要成仙，大姐！”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