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君小二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這是一個發生在現代的武林故事,時間久遠到人到中年的我已經記不清其中的細節。
但有一句話,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就是師父說的:“尾安,你記住,你是一個小刺客,不是他媽的大宗師,打不贏就跑,不丟人……”
1
我今年十七歲,身高一米七一,體重一百一十斤,像一根豆芽菜,干巴瘦弱,卻頂著一個碩大的腦袋。
不熟悉的人總要問我這個名字的由來,我按捺住心中的驚喜,故意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像是講別人的故事一般,隨口說出自己出生的傳奇經歷。
十七年前,護士從產房中抱出我,一不小心腳下踩滑,那時還是新生兒的我被拋到半空中,接著像佛一樣,穩穩坐了下來,尾巴骨落地的瞬間,口中爆發出嘹亮的哭喊聲,仿佛我生來就是要遭此大劫的。護士趕緊抓起我,抱去醫生那里檢查,結果尾巴骨一點事都沒有,后來醫生說,可能是骨頭有韌性的緣故,像青枝一樣,不易被折斷。
這樣慘痛的經歷被張淑芬一遍遍講述,再由我進行包裝宣傳,講得多了,也就間接觸發了我幼時的記憶,有些記憶久遠到甚至可以追溯到出生以前。
我跟張淑芬講,出生前,我曾待在一個滿是溫暖液體的小房間里,伸手摸去四周全是柔軟的墻壁,我眼睛像被膠水粘住一般,妄圖睜開卻始終也睜不開。張淑芬聽到后,覺得我在吹牛,故嗤之以鼻。
再后來,我記得去過竹林,在那里一個人待過一陣子,竹林很黑很冷,后來又見到光了,暖暖的黃光。
張淑芬一驚,不得不仔細端詳了我一眼,這么一瞥之間,又不得不承認我的記憶屬實。
可是,她始終不忍心當面告訴我,因為她當時剛生下孩子,我的親生父親又不知所蹤,她在初秋的一個傍晚,把我抱進了竹林,打算遺棄我。
這個差點遺棄的事,是后來,我在她日記本里發現的。
2
竹林在雞鳴鎮的邊緣,竹子一大片一大片地茂盛生長,像綠色的絨毛,簇擁在田野四周。其中西邊的那片竹林最為廣闊,從下往上覆滿了大半座山頭。
死掉的貓或狗會被鎮上的人拖到這里,狗埋在地里,貓則掛在竹林里的樹上。
樹雖不多見,但還是有,都是松樹,樹底鋪著一層柔軟的松針。
張淑芬抱著我走在上山的小徑上,她時不時抬頭看一眼,掛著干癟貓尸體的松樹,以及緊挨墳頭的樹,不符合她的預期,自然都被張淑芬避而遠之。
她在竹林里逛了好久,竹葉上停留著最后一只秋天的蟬,嘶啞著喉嚨鳴叫了幾聲,襁褓里的我睡得香甜,偶爾動一下小手或小腳。
張淑芬最終為我挑選了一棵漂亮的松樹,樹姿態挺拔,生長趨勢昂揚。她騰出一只手,把樹下的松針攏了攏,努力做出一個小窩該有的樣子,接著她跪在地上,伸出雙手把我從懷里端了出去,像端一盤貢品一樣,慎重地放進窩里,再取出布袋里的一把花雨傘,撐開擱在小窩上面。
頭頂的蟬叫完最后一輪,從竹葉上掉落,四周安靜了,她站在樹下,心怦怦亂跳,她不知做這些有何意義,一如她不知生下我的意義。
天色越來越黑了,我依舊沉睡著,還好沒有哭鬧。張淑芬一狠心,緊趕慢趕地走下山去,一路上沒有回頭,她很快走出竹林,站在田埂上,太陽把最后一絲黃澄澄的光灑在稻子上面,眼前是一片完全金黃的稻穗。風刮過來,稻子齊刷刷地朝她傾斜,田埂邊的幾株稻穗撫在她的小腿上,有些刺癢。
滿面通紅的張淑芬站在田埂上,微閉著眼,鼻翼扇動了一下,兩下,像做夢一般,情不自禁地嗅著空氣中的稻香,那是一種帶著成熟,帶著希望的味道。
3
耳畔依稀傳來我的嚶嚶之聲,張淑芬這才從夢中驚醒,回頭一看,身后的竹林此時像一頭黑色猛獸,似乎正張著大口,吞噬著一個嬰兒的生命。
在她的想象中,此刻我身下躺著的是松針做的刺骨搖籃,耳畔聽到的是墳頭的竊竊私語,以及穿過死貓胸腔的風鈴之聲。
她不得不正視自己了,是不是過于狠心了,母愛就在那一瞬間,在那深深呼喚中逐漸升起,她張開雙臂,伸出羽翼,穿過田野,再次走進竹林,讓竹葉劈頭蓋臉地打在臉上胳膊上,像著了魔似的,大步流星地沖向那棵松樹。
張淑芬威風凜凜地趕過來了,臉上還掛著鼻涕和眼淚,躺在地上的我也是如此。張淑芬將乳頭塞進我口中,乳汁滋潤了嬰兒干渴的喉嚨。
喝完奶后,我又不知深淺地睡著了,張淑芬抱著我,情不自禁地搖晃起來,身體晃著晃著,腳步一點一點往下挪,不自覺地先走下竹林,再穿過田野,跨上階梯,走在了鄉鎮馬路上,她就這樣把我抱回了屋里。
小屋是張淑芬剛租的,農村的自建房,她原本的家在村里,離鎮老遠,大著肚子的時候,她就讓父母在村里抬不起頭了,生了孩子以后,她更不能回去,回去只會讓他們一輩子低頭。
她租房子是為了在鎮上打工掙錢,屋里只擺著幾件簡單的家具,床上放著被褥和她的幾件衣服,窗戶上沒有安玻璃,只用報紙糊了兩層。
在屋內昏黃的燈光下,張淑芬小聲唱起了搖籃曲,作為嬰兒的我吮吸著一根小手指,面容沉靜,地上的影子逐漸蔓延開來,往后這個畫面也總是會在張淑芬的眼前浮現,讓她感到傷心,也讓她感到甜蜜。
4
后來,張淑芬在小鎮客運站的出口處安了一輛平板車,車上碼著新鮮或不新鮮的水果,她計劃以賣水果為生。
生意不好的時候,水果賣不完,也吃,從小學開始,我就吃過長了斑點的香蕉,以及散發出酒香味的橘子,它們一筐一筐地被放在客廳,剛吃完這一筐,下一筐就被搬來,始終不見停。
我念完初中以后,就打算輟學去打工了,我學習不怎么樣,看書讓我頭疼。
張淑芬勸我,社會會更讓我頭疼,然后就讓我去讀技校了,囑咐就算混日子也要把它混下去。于是,張淑芬繼續賣著新鮮或不新鮮的水果,供我讀書。
我今年十七歲,已經在技校學了兩年,說是學,其實跟玩兒差不多,剛開始是學修車,后來我覺得握扳手苦,就轉去導游專業了。
我在技校交了一朋友,叫李貝,也是單親家庭出身,我們有了這層背景,共同話題便更多了。我們要么攜手出入網吧,要么躲在對方家里的柜子里打游戲機,我被張淑芬抓住好多次,揍了也不長記性。
其實,我跟李貝是在軍訓那天一見如故的。軍訓的前一天,班主任通知所有男生要提前剪平頭,第二天軍訓,只有我和李貝兩人是平頭,剩余男生全頂著各種發型,在教官眼皮底下搔首弄姿,最后通通被拖到一個老師傅手下,幾下子給推成了平頭。
隊伍里的我同李貝相視一笑,交換了個得意的眼神,接著雙方低下頭,居然都有一點害羞的樣子。
5
我在家是待不住的,總是找各種借口出門。
張淑芬一問:“去哪兒?”
我昂起頭,啃著一個變成銹色的蘋果,面不改色地說道:“同學過生日,喊我出去玩。”
“哪個同學?”
“李貝。”
一天中午,我和李貝經過張淑芬的水果攤時,被尖銳的叫聲喊住了。
張淑芬一改往日張口就罵的風格,笑盈盈地問道:“你就是那個一年過四次生日的李貝?”
我為之一驚,以為我媽記不住,結果還記得如此清楚。
李貝看了一眼我,很快反應過來,嘻嘻一笑,解釋道:“阿姨,那個……我生日多,有農歷的,新歷的,還有閏的,不閏的,加起來差不多就有四次了。”
聽到這番辯論,張淑芬氣不打一處來,卻又不好當著我朋友的面發火,只好揮揮手,讓我倆離開。
這邊我對張淑芬的生氣不以為然,我早已習慣了,再說,我還在生張淑芬的氣呢,早晨叫她多拿十塊錢的零花錢,她都不肯,犟著讓我滾蛋。
我倆先去臺球廳待了一下午,待到太陽快要落山時,再鉆出臺球廳,打算通過石橋過河,去對岸便宜的網吧包夜。
沒有重要的事,不急,我們都以極其浪蕩的走姿在鎮上閑逛,輕易成為眾多鄉鎮小流氓中的一員,我們都瘦得像小雞,行事吊兒郎當,倒也配得上“流氓”的稱呼。
我們走到橋的東側,一人買了一個燒餅,我要的甜燒餅,李貝則習慣吃咸的。
燒餅攤是汪伯的,他五六十歲的模樣,看不出確切的年紀,反正從我念小學開始,汪伯就在橋這頭擺起了燒餅攤,當時他臉上就皺巴巴的,看起來一把年紀,到我念初中的時候,他還是看起來一把年紀。不變的還有他胸前始終圍著的那件藍布罩子,雖陳舊,但卻洗得干凈。
6
我們握著燒餅走到石橋上,一邊下橋,一邊爭論著咸燒餅和甜燒餅誰更正宗,更好吃,李貝停住了,指了指對面,也就是橋的西側,問道:“你看,那是不是你媽?”
? ? ? ? “是我媽。”我說。
張淑芬當時正彎腰抱起一筐蘋果,她似乎計劃用新鮮的蘋果替換掉車上那串軟掉的香蕉。
? ? ? ? 我啃著燒餅,眼神木然,已經猜到她接下來的想法了,令我頭疼的想法:香蕉可以帶回家,打成汁,給我喝,補充維生素。
她的計劃多,也喜歡做計劃,我常在她的日記本里看到各種計劃書,什么夯實基礎計劃,三年計劃,五年計劃,可怕的是,她還真咬著牙,一點點把它們完成了。
? ? ? ? 還有,我也不是故意翻看她的日記本的,實在是太容易被看見了。日記本被她隨意地放在油膩的餐桌上,封面沾著米粒和紅油,餐墊不夠的時候,偶爾它也會被墊在一口砂鍋的屁股底下。
? ? ? ? 其實,墊不墊都無所謂,餐桌上的紅漆已經斑駁,手一旦放在上面再挪開,揮一揮手,總會帶走一片油漆渣。
? ? ? ? 中午一般是我一個人吃飯,張淑芬在車站守攤位,我無聊的時候,總喜歡翻翻張淑芬的日記本,想看看她有沒有說我的壞話。
? ? ? ? “7月23日,晴。啊,天氣真好呀!今天中介帶我們倆看了房,看見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是我和臭小子以后的家了。跑了兩個月,終于找到家,雖然房子有點破,但陽臺采光好,累了可以在坐在躺椅上曬太陽……”
? ? ? “2月15日,陰。哎,今天天氣不好,生意不好,我的心情也不好,但想著臭小子還有一年要畢業了,我的不高興就少了一點點。我計劃等臭小子技校畢業,工作了以后,再干幾年,給他存點老婆本。”
? ? ? ? “5月23日,雨。今天臭小子又惹我生氣了,我念叨他兩句,他還不樂意了,垮著臉出門了。哼,等他找到媳婦,我就從房子里搬出來,租個單間,一個人吃不了多少,就不去臭小子那里湊熱鬧了,免得他嫌我煩。”
? ? ? ? 房子前些年已經買好了,買房錢是張淑芬賣水果一點一點攢出來的。一套二手房,面積不大,兩室一廳,但住我和她已經夠了。我從心底佩服張淑芬,但她一念叨,我也從心底煩她。
? ? ? ? 我把日記本合上,本子正面寫的是每日賬單,日記則是從后面倒著寫的。我笑了笑,張淑芬的字跡歪歪扭扭,像蚯蚓,但也看得清,甚至很少有錯別字。
? ? ? ? 我想,也許她每日寫日記,這也算是一種宣泄吧,有些話要說出來,否則壓在心頭就過于沉重了。
? ? ? “那還過去嗎?”李貝的話瞬間把我從紅餐桌和舊本子的回憶里扯了出來。
? “她怎么把攤位挪到橋頭了?難道今天車站的生意又不好?”我有些疑惑。
? ? ? 我站在橋中間不動,我想,現在走過去,被張淑芬看到后,必定又要挨一通臭罵,還不如站在橋上看會兒風景,想想其它的對策,況且網吧又不是只有對岸的一家。
吃完燒餅,李貝從口袋里抽出口香糖,遞給我一片,我倆嚼著這薄薄的一片橡膠,等到絲絲甜味湊到舌尖之時,再趴在石欄桿上,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論著咸甜燒餅,孰優孰劣的問題。
橋的西側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我凝神再聽,還混合著剎車聲以及馬達的轟鳴聲。
我們踮起腳尖一看,先是一輛破破爛爛的面包車飛馳而來,開得橫沖直撞且歪歪扭扭,所到之處,揚起一陣陣黃土,接著后面跟來了一輛黑色轎車,車身干凈,散發出威嚴的氣息。
我和李貝以為鎮上破天荒來了個大人物,互相交換了個得意的眼神,吐掉口中嚼得寡淡的口香糖,趕緊瞪大雙眼,心無旁騖地原地候著,此刻,燒餅咸甜的勝負結果已然不重要。
7
前方道路還在維修水管,一半路被封住了,恰好拉貨的大貨車又在一個門面前卸貨,把路完完全全堵住了,一箱箱礦泉水被抬了下來,搬貨的人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流水線工作。
于是,風馳電掣且當當作響的面包車被迫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兩男一女,神情慌張,四處張望,好像在找逃生的出路。
我注意到,面包車車身印著四個大字“關越琴行”,黑色轎車也停了下來,從駕駛位下來一個黑衣男子,把我嚇得夠嗆,這大漢差不多一米九高,虎背熊腰,身材壯碩,走起路來像一陣黑風,臉色鐵紅,左眉中間有一道疤痕。
車停在張淑芬的攤位前,黑衣男剛才猛地推開車門時,恰好推掉了攤位上的一箱蘋果,蘋果滾落在地,黑衣男的大腳抬起落下,一腳踩碎一個,地上一片蘋果屑,攏共碎了七八個的樣子。
“先生,你弄壞我的蘋果了。”張淑芬跨上前,揪住了黑衣男的衣袖,怎么都不松手,看樣子,她是想要賠償。
黑衣男緊閉雙唇,一言不發,甚至沒有低頭看張淑芬一眼,或許在他眼中,張淑芬同一個蘋果一樣,可以輕易被捏碎。所以,他大手一揮,試圖掙脫掉這根難纏的藤蔓。
張淑芬被甩開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徹底怒了,披頭散發地站起來,大罵著沖上前,吼道:“去你媽的,小鱉孫,到雞鳴鎮來仗勢欺人了。”
站在橋上的我頭皮一緊,似乎預感到了什么,我大喊著“不要”沖下橋來,就在那幾步之間,我看見黑衣壯漢伸出左手,輕而易舉地拎起了張淑芬的衣領,不屑把她地扔進了那堆新鮮或不新鮮的水果里,“咚”的一聲,張淑芬再滾落在了地上。
等我大步流星地趕到水果攤時,黑衣男已轉身去追逐面包車下來的三人了。
8
我扒開散落在張淑芬身上的水果,張開雙手將她扶起來,滿臉都是鼻涕眼淚,吼著:“媽!媽!張淑芬,你可不能死啊!我的老婆本,你還沒攢夠啊!”
張淑芬聽到熟悉的嚎叫,努力睜開雙眼,奮力抬起手臂,本意是想扇我一巴掌,結果手指剛剛在我眼角滑過時,便沒了力氣,砸了下來,那一揮動卻意外拭去了我不爭氣的淚水。
在我眼里,這就是一次溫柔的撫摸,雖有些反常,卻帶給我足夠的驚喜,我眼里放著光,口里停止了嚎叫。
張淑芬咳了咳,努力將聲音恢復成以前粗魯的樣子,她吼道:“劉尾安,你像個爺們行不?你快去把那個鱉孫給我抓住,讓他賠錢,老子現在哪哪兒都痛,肯定骨折了。這下完了,躺醫院,既耽誤工夫,又浪費錢。”
張淑芬咳嗽兩聲,側著頭吐出兩口帶著血水的痰液,第二口吐得不順利,粘在了下巴上,她用手背擦了擦,再伸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 ? ? 我的心疼了一下。我知道,她粗魯了一輩子,希望在兒子朋友面前,表現得稍微體面一點。
李貝趴在旁邊,也附和道:“對,劉尾安,你先去抓住黑衣男,這要緊,否則他跑了,就沒人賠醫藥費,還有這一攤子的水果呢。”
我跪在張淑芬面前,睜大雙眼,半信半疑,我第一次沒了主見,盡管生活中讓我做決定的時刻并不多,因為大多時候,我都是在游戲里渾水摸魚,或在現實中隨波逐流。
最后,張淑芬推了我一把,我才清醒過來,慌慌張張站起來,回頭捕捉到黑衣男的一絲身影。
待我離開以后,后面在張淑芬身上發生的事情,則是在我躺在家里一動不動,混吃等死的時候,李貝告訴我的。
? ? ? ? 李貝說,等我走了以后,我媽的臉頰和嘴唇迅速地白了下去。
? ? ? ? 我媽還天真地問他,李貝,我頭咋有點痛呢?你幫阿姨看看呢,是不是擦傷了……
李貝托著我媽的上半身,往后湊了湊,他一眼就看到我媽的后腦勺,出現一個狹長的口子,在流著汩汩鮮血,旁邊的地上,擺著一把帶血的水果刀……
李貝當時就慌了,但仍故作鎮定地對我媽說,阿姨,頭沒事的,只有一點擦傷,你放心,你千萬不要睡,你還要等著劉尾安給你要水果錢呢……
李貝托住我媽的身體,騰出右手,試圖摁住流血的口子,可血依舊從四個指頭縫里滲出來,怎么都摁不住。
? ? ? 他抬起頭朝四周吼道,他媽的,到底有沒有大人呢?大人些都跑到哪里去了呢,快幫幫忙啊,打120……阿姨,你不要睡啊……
9
當李貝在破口大罵的時候,我竟真的傻乎乎地跟蹤黑衣男去了。
? ? ? 黑衣男繞了一大圈,最后追著那三個人通過了石橋,他們來到了橋的東側,東側則停留著一輛黑色越野車,穿著西裝的司機坐在駕駛位里氣定神閑地抽煙,一時半會兒是沒有下車的意思,看樣子是比這個黑衣男還要厲害的角色,我一瞬間想到了“江湖”這個詞,總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三人跑進一條小巷子,黑衣男掏出一把手槍,大吼一聲,三人回頭,都看見了黑洞洞的槍口,這才停下腳步,不再四處跑動,槍暫時起了威懾的效果。
我蹲在一堆啤酒箱后面,扒拉著箱邊,壯著膽子通過箱子的縫隙往外瞅了瞅,那三人舉起手挨著墻角蹲下來,個個都低眉順眼,灰頭土臉。
三人中有兩個面龐比較年輕,一個是二十歲左右的男子,國字臉,另一個是披頭散發的女子,面容嬌好,剩下的一個就是干瘦的老頭,滿頭白發,看起來他們仨像是一家人。
突然,“嘟嘟嘟”的聲音在寂靜的小巷子里響起,響了有幾秒了,黑衣男才慢條斯理地放下手槍,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手機接了。
當黑衣男側身之時,國字臉撲上去,從黑衣男手上搶過了手槍,將槍口對準黑衣男的腦袋,決絕地摁下了扳機。
我急忙低下頭,我不敢看,只聽見“砰”的一聲響起,我的心為之一驚。
過了幾秒,我探出頭來,看見小巷子里的空氣中飄浮著一團淡紅色的霧氣,霧氣很快散掉,黑衣男仍站在原地,國字臉卻摁著小臂蹲下來,發出尖利的叫喊聲,臉上全是痛苦,絕望。
我順著他的眼神看去,他的右手腕被生生截去了,斷口處血淋淋的。摁動扳機的瞬間,手槍就爆炸了,這是一個陷阱!
10
“還好,只炸掉了一只手掌嘛,剩下的那只手,也可以去做琴。”黑衣男掛掉電話,抖了抖沾在衣服上的血沫。
女子瞪大了雙眼,忽地站了起來,伸手抓起墻角的一根木棒,揮舞著沖向黑衣男,砸在了他的頭上的,“啪”的一聲,木棒斷掉了,女子握著半截木棒,踉踉蹌蹌地后退,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眼里全是驚恐。
黑衣男摸了摸頭,接著面不改色地從懷里抽出兩根伸縮鋼管,自己留一根,他還很好心地扔給女人另一根,女人哆哆嗦嗦地撿起地上的鋼管,不知所措。
短短的鋼管像魚竿一樣,被黑衣男拉成了大概一米五長。黑衣男握著它,指著女人,然后一下子敲擊在她頭上,女人頭一歪,躲過去了,她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小跑著躲避。
黑衣男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像趕羊一樣,不時伸出鋼管抽打一下女人的背脊,抽一下,女人就痛得縮一下脖頸,只有極少數的時候,女人才有力氣用手中的鋼管對抗一下。最后她跑出小巷,趴在河岸,動彈不得,任由抽打落在身上。
我這時已經爬上了屋頂,趴在房頂目睹這一切,看得我膽戰心驚。
干瘦老頭出現在黑衣男身后,他手握著一個半截啤酒瓶,鋒利的玻璃口子對準了黑衣男的脖頸,老頭對準它刺過去,下一秒,啤酒瓶卻落了地,他手腕被黑衣男捏住,他隨即被扔到了一旁,像只破舊麻袋一樣癱倒在地。
黑衣男慢條斯理地走上前,左手拎起老頭,右手高舉,然后一拳砸在老頭的腹部,下一拳砸在胸膛,再下一拳砸在臉上……
老頭實在挨不住,掙脫開來,跪地求饒,黑衣男吐出一句話來:“江湖的事,就按江湖的規矩來辦。”
11
不到十分鐘,三人便被逐一擊倒,再一一被押上了越野車。
有人報了警,警車和救護車已經在不遠處的路上了,我可以依稀聽見它們急促的聲音。
燒餅攤的汪伯從頭到尾,假裝看不見,聽不見,埋著頭,手里和著面。
黑衣男抬腳正準備上車時,眼光瞥見了不遠處的燒餅師傅,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轉身下車,幾步跨到燒餅鋪,攔住了正在和面的汪伯,盯了兩眼。
汪伯兩手沾著面粉,還沒反應過來,下一秒,黑衣大漢抬起大手,給了他一記耳光,響亮干脆,隨后大漢一言不發地走了,上了越野車,車一溜煙就開出了小鎮,而后,警車和救護車才姍姍來遲。
挨了這一記耳光,汪伯竟然沒有摔倒,一半臉紅,一半臉白,瞪著眼睛站在案板前,兩手依舊懸在半空中。
我急急地從屋頂爬下來,跑到燒餅攤前,一把抓住汪伯的雙手哭訴:“汪伯,你沒事吧?沒事吧?汪伯,我媽被這個黑衣男打傷了,你認識他嗎?他把我媽扔了出去,我媽讓我找他賠錢。”
“閉嘴……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媽被他打傷了。”
“在哪里?”
“橋對面。”
汪伯匆忙伸出雙手,在藍布罩子上蹭了蹭,隨即我們趕到橋對岸。此時,張淑芬已被抬上擔架,可救護車遲遲未開。
“你們誰是她家屬?誰是?”一個醫生站在救護車上,對圍觀的大人小孩兒吼著。
“劉尾安,快過來,你媽不行了。”李貝跳起來,沖我揮動著右手。
眾人默默讓出一條路來,我跳上救護車,急促的鳴叫響徹鄉鎮,一陣白光從我眼前閃過之時,一只藍色蜻蜓緩緩地從座椅下鉆出,抖了抖翅膀,穿過窗縫飛走了。
我緊緊握著我媽的手,看著蜻蜓遠去,回過神來看她時,她微睜著眼,說著一些胡話。
救護車還沒開到區醫院,我媽就閉上了眼,閉眼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尾安,尾安,竹林,活下去……”
? ? ? “張淑芬……媽,媽,你別丟下我一個人呀!我不行的!”我嘶吼著,不斷搖晃她的身體,可她終究沒有醒來,再也沒有人會伸出手拂過我的臉了。
12
我從那天以后,便成了孤兒,老山村里的外公外婆很多年前就已斷聯,于是鎮里幫忙主持了葬禮,熱心的街坊鄰居也來幫忙。
第二天,我媽就匆忙下葬在竹林里,我抱著靈牌,神情恍惚地將大把金燦燦的紙錢從山腳撒到山腰,這條金黃之路,或許可以與她那日看到的陽光稻穗相提并論,只不過一個代表著生機,而另一個注定會被雨水打濕,在泥土中湮沒。
我在家里緩了一個月,天天晝夜顛倒,混吃等死,期間只有李貝來看過我,順便帶些吃的喝的來,然后就給我講了我媽后腦勺受傷的事……
? ? ? ? 家里的存款足夠支撐到我成年,可是,卻找不到支撐我活下去的動力。
警察上門回訪了一次,那輛黑色轎車是無主車,琴行面包車卻有所在,可琴行一家三口失蹤了,大概率就是被黑衣男擄走了,查到最后都斷了線索,他們承諾會竭盡全力繼續查下去。
說到最后,到訪的老警察只好安慰我,好好上學,努力生活下去。
不,我要復仇,我要找到那個鱉孫,復仇!這是我活下去的動力!
說到復仇,自然不能傻乎乎地赤手空拳送人頭,總要有一點技能傍身,這才好。那琴行三人所遭受的慘痛,至今讓人記憶猶新,我不想自己也被鋼管抽打。于是,我想到了汪伯。
汪伯同黑衣男相比,就很一般了,一米六的個子,身高一般,樣貌一般,論力氣嘛,大概只有做燒餅的時候才有。可是,他卻挨住了黑衣男狠狠的一掌,我隱約覺得,這個汪伯跟江湖有關。
等下一次李貝送來一箱鮮花月餅時,我啃著月餅,就跟李貝說了想拜師學藝再復仇的事。李貝第一時間表示了支持,并且熱情周到地把月餅盒子蓋上了,說要借花獻佛。
13
那件事發生以后,汪伯的燒餅攤依舊在橋東風雨無阻地開著,生意不錯,似乎他對掙錢有很大的興趣。
等兩個買燒餅的客人離開后,李貝主動貼上去,捧著月餅盒殷勤地說道:“汪老,我們想拜托你個事。”
汪伯抬起頭,問道:“啥事?”
“汪伯,就一件小事,劉尾安想拜你為師,學點功夫,然后向那個黑衣猛男復仇。”
“哼,我會什么功夫,不過是一個臭賣燒餅的。再說了,你個小毛孩子,復什么仇?”汪伯不屑地說道。
“我不是孩子了,再過幾個月我就成年了,我要復仇!”我推開李貝,筆直地站在汪伯面前,雙眼噙著淚。
“對,你不是孩子,已滿十六周歲就可以負刑事責任,法制社會,別扯這些,天下不公,自有法律去衡量。”汪伯回應道,“好好活下去,別想這些有的沒的。”
“我媽……被那人打死了,我是孤兒了,你讓我怎么活下去?”
“他媽的,一分,一秒,一小時,一天地給我熬過去,我不就是這樣活下來的嗎!”汪伯怒吼著,把一團面塊兒扔在了案板上,站在攤位前,牙冠咬得死死的。
“這不是我想要的,汪伯,我要復仇,我都看見了,你挨了黑衣男的一巴掌后,全身紋絲不動。”
“這事莫再提。”汪伯睜開眼睛,嘆一口氣,說道,“既然你都看見了江湖的一角,那就試試吧,江湖行走,鞋一旦沾水,就沒有再干的時候了,想清楚,莫后悔。”
我激動得跳起來,大喊幾聲:“絕不后悔,謝謝,謝謝汪伯。”
李貝補充道:“哎,怎么能叫汪伯呢?應該叫‘汪師父’。”
“對,謝謝汪師父。”
14
師父整天忙著賣燒餅,一般到了傍晚以后,才有空讓我學習基本功。他一邊數著錢,一邊指揮我扎馬步,繞著小鎮跑步,舉磨盤……
雖然是夏末,但傍晚天氣還是很熱,我還沒跑幾步,就中暑躺在地上,奉師父之命跟在后面的李貝,扔下自行車,跑到跟前一頓掐一頓灌水,這才把我給弄醒了。
我醒來之后,站起來想繼續跑,胳膊和腿卻不聽使喚,在打顫。
我瞪著眼睛,一步一步緩慢上前,喉嚨發出如牛一般的喉喘,抬起灌鉛般沉重的腳,一股屈辱感涌上心頭,我在生自己的氣,因為我發現,自己一開始雄心勃勃的復仇勇氣和底氣,像滴落在水泥路上的汗水一樣,每天都在絕望地蒸發,最后會一點都剩不下。
李貝看不下去了,只好拉住我,吼道:“你不要命了?”
我掙脫開李貝的手,埋著頭死死盯著前面的一棵樹:“快到了,快到了……”我的雙臂在胸前無力地晃蕩著,偶爾兩只手掌還會砸向大腿。
李貝只好跟著我,輕聲勸道:“你即便再愧疚,也不應該這樣折騰自己,阿姨在天上看見了,會有多傷心呢。”
我愣住了,停下腳步想了想,然后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難過地抹起淚:“我沒用,跑幾步都喘得像牛;我沒用,讀書讀不好,還經常惹張淑芬生氣……”
在小鎮的鄉村公路上嚎啕大哭一場過后,我這才算是活過來了,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機。
“好了,好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李貝蹲下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要是我十年都沒練好功夫呢?”我拖著鼻涕問道。
“你放心,兄弟我一直陪你,陪你到最后。”李貝拍了拍胸脯,他似乎從未懷疑過我的恒心和勇氣。
“要是一百年都沒學會呢?”我又湊過去,腆著臉試探性地問一句。
“劉尾安,我給你臉了吧?”
“哈哈哈,開玩笑,開玩笑的……”我笑著摸了摸頭,又掙扎著爬起來,往那棵樹走去。
15
我至此沒日沒夜地練習著跑步和舉磨盤,兩個月后,我跑完了鄉鎮馬路、竹林小路,也學會了翻越小鎮形式各樣的屋頂,蹲在屋頂上看日落時,我發現胳膊上腿上的肌肉變得越發結實。
一天,我翻越了竹山,在山的背后,發現了一個荒廢的方方正正的倉庫,門口掛著沾滿灰塵的牌子,上面用紅漆寫著“雞鳴鎮糧倉”,大門的鎖已經銹掉,我輕輕一推,門便打開了。
一股粉塵撲上來,帶著一絲水泥的氣息,門口擱著幾包編織袋,大概里面裝的就是水泥,后面有幾個腳手架,都亂七八糟地重疊在一起。
窗戶的玻璃全碎了,墻上剩下幾個洞口,陽光透過高高的洞口射進來,照在了掛在燈泡上的破布上。
整間倉庫,一大半都擱著雜物,上面灰塵的厚度顯示,這里已經很久沒人來了。我在里面晃了幾圈,沒有其它什么有趣的發現,便又翻越竹山回去了。
師父的家就在小鎮的末端,一平房加一小院,抬頭能見山,出門能見河。
這是我第一次來師父的家,我有些手足無措,安靜地蜷縮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
“你知道,你為什么打不贏黑衣男嗎?”師父躺在躺椅上問道。
“師父,我沒跟他打過。”我抬起頭答道。
“你不要插話,因為你太弱了。”
“師父,這我知道。”
“你跑了兩個月,感覺如何?”
“全身都輕盈了,但一想到我媽,就又重了下去。”
“不要想太多,想得越多越痛苦。接下來,為師依次教你自創的拳術、棍術、劍術。”
“為啥不學槍?”
“法制社會,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主要是我搞不到槍。”
“要是他拿槍對著我怎么辦?就像上次我在巷子里看到的。”
“所以,我就是先喊你學會跑步,跑不贏就完蛋。還有,復仇,你最好用劍,偷偷摸摸背刺,一刀致命,打持久戰,你不行,接著,踏上逃亡之路。”
“為啥要逃?”
“哎,咱們暫且不論你是否會行刺成功。第一是一旦發生江湖恩怨,冤冤相報,永不停歇;第二就是背負命案,警察也會追捕你。想清楚了嗎?”
“想清楚了。”
“那這些天,我就先傳授你拳術,中國拳術門類眾多,理論說多了你也記不住,先學會這十六招,你看我比劃……”
師父從躺椅里騰起,站在院子里,起勢,跨步,捏拳,擊出……一套行云流水的動作下來,額頭上滲出一層薄薄的汗。
“看清楚了嗎?”他突然回頭一問。
“師父,太快了,你要不再打一遍?”我怯怯地問一句,隨后,小院里再度響起拳頭滑過空氣的嘶嘶聲。
16
日子在拳打棒擊中緩緩流逝,除夕夜,我陪著師父一起上街買年貨過年。
大街上,我看見有個男生捧著一束鮮花,送給眼前的女生。
“哎,好尷尬啊。”我不禁感嘆一句。
“典型直男,和我以前想法一樣,不過現在我有點變了,對女孩子來說,有些廢話還是要說一說,有些傻事還是要做一做,人不能過得太計較太明白。”出乎意料的是,師父竟說出這一番話來,一時我對師父倍感陌生。
“哇,師父,‘直男’這個詞你都知道啊。”
“我還是沒有那么落伍。”師父看了我一眼。
我們買了一包餃子,兩斤醬肉,一瓶白酒,喜滋滋地趕回小院。
? ? ? ? “你們終于回來了。”李貝眼睛一亮,對著我們傻笑。
? ? 李貝穿著一件軍大衣站在院里,衣服很長,快到他的小腿肚子了;也很大,懷里鼓鼓囊囊的,看著像個孕婦。
他鼻尖通紅,嘴唇有些發白,雙手交叉捂在兩只肥厚的袖口里,腳一下一下跺著。我走近才看見,他頭發上肩上墊著一層薄薄的雪。
? ? ? ? “這么冷,進屋呀。”我用牙齒咬住食指指尖,遲鈍地摘下右手的毛線手套,掏出兜里的鑰匙準備開門。
? ? ? ? “不了,這是我爸給的酒,晚上師父喝得盡興點。”李貝又笑了笑,哆哆嗦嗦地把一個瓶子塞到我手里,繼續說道,“今晚,我就失陪了,老爺子還在家里等著呢。”
“行,你快回家吧。”師父揮了揮手,我倆目送李貝離開。
“師父,這是好酒哩。”我低頭驚嘆一句。
“天冷,進屋吧。”師父迅速地掏出鑰匙開了門。
爐子里的火很快燃了起來,越燒越旺,鍋里的水咕嚕咕嚕地吐著水泡。
“師父,你吃多少餃子?”我掀開鍋蓋,準備放餃子。
“十個吧。”師父取出一張折疊桌,安放在爐邊,再找了兩個小凳子,一邊擺一個。
兩碗餃子煮好了,被端到桌上,餃子下面墊著幾片青菜,面上浮著幾滴紅油,看起來不錯。
我握著筷子夾起一個餃子,匆忙送到口中,一咬,下一秒就又吐回碗里。
“好燙,好燙!”我用手扇著嘴巴,瞟著旁邊擺了一杯白水,又一口飲完,然后驚呼道:“好辣,好辣!”
“你喝的是酒啊,這才是水。”師父笑了笑,把一個茶杯推過去。
17
餃子下肚后,師父就著醬肉,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窗外,今晚月色不是很明亮,看月,還是要等正月十五。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師父,那個黑衣男,為啥要扇你一耳光呢?”
師父眼里斷了思鄉之情,放下酒杯,答道:“不是說的莫提此事嗎?”
“師父,我今天生日,凌晨過后,我就十八歲了。給我個面子,滿足一下我的生日愿望嘛。”
“哦……說來話長,因為我曾經扇了他師父一耳光。”
“啊,這樣啊……那個,師父,你聽過一萬小時理論嗎?”
“啥?”
“說的就是在一個技能上練習一萬小時以上,人發生質的改變,就可以成為大師。你看,我這樣練下去,可以成為一代宗師嗎?”
“你覺得呢?”
“我不信。”
“我也不信。”
我看著窗外搖擺不定的黑色樹枝,又問道:“師父,究竟什么是江湖呢?”
師父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這么多年,我已經忘了武館,忘了江湖。不過,就像佛法一樣,言偌大的須彌山納于芥子之中,招式精妙,江湖大概也是無處不在。”
師父喝了一口白酒,笑了笑,露出一枚金牙。
我好奇地盯著金牙,問道:“師父,你起早貪黑掙這么多錢干啥呢?”
“掙了錢,四處旅游,老家已經沒人等我了,等我看完祖國的大好河山,就去他們在的地方。”
? ? ? “他們在哪里呀?”
? ? ? “這下面。”師父指了指腳下的地,接著端起一杯酒,傾倒在地上。
一時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安慰師父,我倆在沉默中烤著火,炭火則在黑暗中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18
又過了大半年后,我的拳術,棍法,劍術都練得有模有樣了。天氣越來越熱,我在小院里揮舞著長木棍,復仇的火焰在心里越燃越烈,脾氣也有些暴躁。
師父看在眼里,托江湖人情,輾轉幾路,最終找到了這個黑衣男的大概活動范圍,在一千多公里的另一個省,A省。
找人也需要時間,不能坐以待斃,我想了一周,決定前往A省尋找黑衣男。
在高鐵站大門口,師父取下背在身上的一個長條布袋,遞給了我,囑咐道:“徒弟,你帶上我家這把祖傳的劍,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你隨時記住,你是一個小刺客,不是他媽的大宗師,要一招斃命,一招斃不了命,就跑,這不丟人,活命要緊,別逞強,聽見沒?”
“聽見了,師父。”我雙手接過布袋,抽出里面的金屬,發現那是一把泛著青光的劍,我看了一眼,再把它放回布袋里。
“去吧兄弟,有消息了,記得給我們打電話。”李貝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們三人裝作體面地告了別,我抹了抹眼睛,背著行李進了高鐵站,李貝和師父則趕往不遠處的公交站等車。
? ? ? 然而,十分鐘后,我就又出現在他們面前。
“哎,你怎么出來了?”李貝驚訝地看著我。
“不讓帶劍,過安檢的時候被攔下了。”我把手從李貝的肩上挪開。
“哎,我落伍了。”師父拍了拍腦袋。
“把劍給我,你趕緊上車,在A省找到落腳點后,我再把劍給你快遞過去。”李貝著急地對我說道。
“不急,我剛把票退了,因為我剛在手機上看了一眼飛機票,竟然還要便宜點,我決定去坐飛機。”我笑了笑說。
19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坐飛機,我跟著前面的乘客小心地登了機,然后找到座位。
剛坐下,發現鄰座乘客是一位琴,真的是一把大提琴,據空姐說是主人不放心快遞,也不放心托運,所以直接給琴買了一張機票,飛機落地后,會有專門的人來接它。
我很好奇,是什么樣的人來接這把大提琴。
下了飛機后,我跟著抱著大提琴的機場工作人員走到地下停車場,一輛熟悉的越野車停在前面,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在車前抽著煙,工作人員親手把大提琴交到了另一個不抽煙的黑衣男人手里。
我敏銳地察覺到有些不對勁,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偷聽,聽見抽煙的人說道:“武館最近事情多,你多留意一下。還有,師傅特意囑咐過,這把琴是老太太送給孫女的,切勿傷到它一絲一毫。”
“知道了。”另一個男人答道。
熟悉的聲音剛出,一股熱血涌上顱頂,我震驚了,這就是黑衣男的聲音。
還沒踏破鐵鞋就找到人了,我不管不顧地背著背包沖到越野車前,舉著拳頭要砸在黑衣男的身上,像一個潑婦一樣,歇斯底里地喊叫著,全然忘記了那些招式。
可是,下一秒,我就被黑衣男一拳頭打倒在地,地上揚起一陣灰塵,黑衣男下一拳頭又要揮過來時,我靈巧地轉身躲過了。
“停下!小孩兒,你為啥要打他?”西裝男叫停了黑衣男,走上前假模假樣地問道。
“他把我媽打死了。”我恨恨地站起來。
“真的嗎,老疤?”西裝男轉而問黑衣男。
“好像有這么一回事。”黑衣男想了想,說道,“我只是推了她一把。”
“嗯,我知道了,按江湖規矩處理吧,先下戰書。”西裝男繼續說道,“你應該能夠處理的,別節外生枝。”
西裝男上了越野車后,老疤像一面墻,堵在那里,從上衣內側口袋掏出紙和筆,丟到我面前,說道:“這段時間我沒空搭理你,你寫戰書,具體時間地點,最好是一個月后,到時我再與你會面,不論生死,一決高低。”
我哆哆嗦嗦撿起筆,盡量抑制住憤怒,在紙上寫下:“下月農歷十五,傍晚六時,雞鳴鎮廢糧倉,不論生死,一決高低。請戰人:劉尾安。”
“好小子,有種,到時候正好會會汪燒餅,上次走得匆忙,只留下一個耳光,便宜他了。”老疤把紙放進口袋里,一溜煙把車開走了。
20
我不知是怎么回到小鎮的,全程恍恍惚惚,悶在家里,我總是想起老疤那一拳頭,在絕對的實力面前,我一年的努力不堪一擊。
幾天過后,我才垂頭喪氣地出現在師父和李貝面前,告訴了他們下戰書的事情。
“好歹實戰一回,有了一點經驗,你的優勢是比他靈巧,以快取勝。還有,這事總要解決的,你不必過于憂慮,打不贏就跑。”師父安慰道,“放下恩怨仇恨,一切皆輕。”
“放下,就可以了嗎?”我反問道。
“對,師父說得對,放下。”李貝補充道。
在等待的一個月里,我覺得日子過得好慢好慢,我只有跑起來,木棍舞起來,才能感覺時間過得稍微快一點。
次月正月十五到了,我背著師父給的劍,提著一根長棍,一個人前往廢糧倉。
我摁了摁門口的開關,電燈沒亮,還好今天日光充足,倉庫還算亮堂。
門口有一片空地,似乎被人提前打掃過。以防萬一,長木棍靠墻放著,我找來一團麻袋,抱著劍盤腿坐在上面,閉上眼,靜靜地呼吸著,感受著光線的移動。
身后的腳手架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雙手握劍,像貓一樣,以極其輕盈的步伐繞到腳手架那里,用劍猛地掀開上面的一層藍色塑料布,一個人影跳出來,大喊著:“別動手!”
“李貝,你怎么來了?”我把劍從李貝的肩膀處挪開。
“我怕……哎,待會兒我就躲在后面看,你別管我,別分心。”李貝著急地說道。
“行吧,遇到事你就跑。”我抱著劍回到空地處。
21
我起初的確是想搞偷襲的,可是,我坐在暖暖的陽光下睡著了,等我醒后,光已經斜斜地落在麻袋上了,老疤,也就是那個黑衣男,來了。
老疤站在門口,碩大的陰影將我徹底覆蓋住。
“現在開始嗎?”老疤問道,“我時間不多,搞快點。”
話音未落,我從地上騰起,右手握著利劍,直刺老疤的咽喉,老疤一偏頭,一側身,劍刺在了對面的墻上。
我一只腳踏在墻上,罵罵咧咧,雙手使出吃奶的勁才把劍拔出來,轉身又刺向老疤,老疤躲了幾次,有些不耐煩,哼哼兩句:“小孩兒,你就這點小伎倆。”
他把劍奪過來,隨即“啪”的一聲,將劍折斷,扔在了一旁。
看到折成兩半的劍,兩手空空的我有些心痛,我冷靜幾秒后,隨即撿起立在墻角的長棍,將力傳到棍子末端,咄咄逼人地直沖老疤。
棍尖像蝴蝶一般跳躍得太快,老疤開始并不以為意,結果一時沒看清,躲閃時肩膀挨了我一悶棍。他毫無表情的臉居然出現了一絲波動,沒想到,我的力道竟然有點大,傷到了他,我暗自竊喜。
老疤控制住自己的臉色,從衣服里抽出鋼管,拉長,揮舞著鋼管,一招一招與我對抗,大喊道:“今天能遇到你這么年輕的對手,也不枉此行了。”
? ? ? ? “我呸!我才不是你對手,我是刺客,專門刺你的,看招!”我揮動著棍子,一棍敲在他肩上,身體因慣性靠上前,喉頭突然涌起一陣惡心,順勢就朝他得意的臉啐了一口。
木棍在十分鐘過后被敲斷,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我背靠著倉庫冷冰冰的墻壁,狼狽地喘著粗氣,手里握著半根木棍,只是象征性地揮舞幾下。
“就這樣結束了嗎?”我問我自己。
汗水滴進了我的眼睛,何時殘,何時死,已然不重要。
22
握著鋼管的老疤步步逼近,他高舉著鋼管,對準我的顱頂,正準備狠狠砸下去時,我看見老疤身后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影子,是師父。
“敢欺負我的徒弟,找死!”師父一腳踢在老疤的腰上,老疤瞬間大喊一聲,朝墻壁飛去。
我驚喜地抹掉眼睛里的汗水,小聲問道:“師父,你怎么來了,不是讓你在家賣燒餅嗎?你來湊什么熱鬧?”
“該來的總會來。”師父又打算一腳踹過去,結果老疤站起來,輕笑一聲,一個影子揮過,鋼管砸在了師父的小腿上,師父從空中落下。
“老不死的,搞偷襲。”老疤的鋼管依次砸在師父的腿上,腹部,胸膛,最后一擊,是額頭,師父軟軟地癱倒在地。
老疤轉而要對付我時,他突然大叫一聲,扔掉鋼管跪下來,雙手捂著眼,我發現,他的眼睛里糊滿了水泥灰。
李貝雙手握著水泥跳出來,踢了老疤兩腳,說:“你這個大人,太壞了!”
趁此空隙,我爬到師父面前,喊到:“師父,你怎么樣?”
師父吐出一口鮮血,而后用手背擦了擦,這讓我想起了張淑芬去世的那天,我心里升起一絲不安。
師父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問道:“好徒弟,江湖讓你失望了嗎?”
“師父,我不失望。”
“武林讓你后悔了嗎?”
“師父,我不后悔。”
“徒弟,記住,你是小刺客,活命要緊,還有,不要讓殯儀館的人,取走我的金牙……”話沒說完,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落了下來。
23
“啊,痛!痛!痛!要骨折了,大俠饒命。”是李貝的聲音,我回頭一看,李貝跪在地上,一只手腕被滿眼糊著水泥的老疤捏住,慘叫聲不斷。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沖上前,老疤恢復了一點視力,他將李貝扔到一旁,一勾拳揮過來,氣勢驚人,我躲閃不及,下巴挨了一拳頭,往后連連退了幾步,倒下時眼冒金星。
老疤撿起地上的鋼管,走到我跟前,高舉鋼管,對我說:“不早了,你去見你師父吧!”
“住手,再不住手,開槍了。”突然,一群警察涌進倉庫,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老疤。
老疤一回頭,看見警察,苦笑一聲:“臭小子,耍賴,喊警察,壞了江湖規矩。”
我也笑道:“我師父說了,江湖無處不在,這也是江湖。”笑著笑著,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老疤愣了一下,口里囁喏著,還沒來得及問出話,下一秒就被警察銬走了。
盛夏,一只藍色蜻蜓從倉庫高高的窗戶飛進來,慢悠悠地經過人群的頭頂,繞過一堆雜物,穿過掛在電燈泡上的破布條,似乎沖我而來。
我在衣服上蹭了蹭滿是血污的雙手,然后舉起左手,蜻蜓穩穩地停留在手心里。
門口120將師父抬上車去,醫生吼著:“誰是他親屬?誰是?”
我聽到了,哽咽著舉起右手,說:“我是……”
兩行淚水順著我的眼角淌了下來,蜻蜓也許猜到了我的意思,輕盈地飛走了。
這次尚且來得及,經過八個小時的搶救,師父終于睜開了眼……
24
最后,被綁架的琴行三人也在A省找到了,A省聯合當地警方,將武館里的黑勢力一鍋端掉。
一年后,我從技校畢業,磕磕絆絆地成了一位導游。
一天,我舉著小紅旗,領著一群游客進入景區時,注意到景區門口的一棵松樹下,有人圍著一個小攤。
剎那間,雞鳴鎮的一切在我眼前浮現,我神情恍惚地推開游客,走到攤販面前,望著那個一把年紀舉著燒餅的老頭,輕輕地叫了聲:“師父……”
一切,都還來得及。
? ? ? ? ? ? ? ? ? ? ? ?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