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父親的工作史
父親明明很聰明,一個懶字誤終身。
小時侯,爺爺很嚴厲,把父親管得七葷八素,不敢造次。爺爺去世之后,奶奶和母親鬧得不可開交,奶奶不是省油的燈,母親也不是任人揉捏的主。父親軟弱無能,夾在兩人之間無所適從,更不知道怎么做才對。
年輕時,沒了爺爺的管束,父親一下子放飛自己,整天跟一幫街溜子混。結婚后,母親鼓勵父親繼續考大學,她覺得父親腦瓜好,是塊讀書的料,但是父親用母親的話說就是,“心野了,就收不回來了”,考學的事就此作罷。母親說父親的時候,就像說自己恨鐵不成鋼的孩子,帶著遺憾和無奈。
整天這樣混也不是辦法,總得有個事做或掌握個手藝掙錢養家,父親倒是嘗試做過很多事。他跟人學開大車,里面的門道一看就會,可是一上路手腳就像彈棉花一樣不住打顫,握不住把,剎不住閘,最終也沒有通過考核,三千塊錢學費就這么打了水漂。
父親對母親解釋說,“我可開不了車。這哪是開車,這簡直是搏命,一旦撞上不死也殘了,太嚇人了,村里小五就是這么撞成半身不遂的。”
后來,母親在生下我和我妹之后,就去城里鞋廠打工,父親也找了一份城里的工作,把我和我妹留給我奶奶,他們倆一個月才回一次家。
每次回家,父親像能主持公道的法官一樣,受理母親和奶奶對彼此的投訴和抱怨,母親嫌奶奶不好好照看我和妹妹,奶奶抱怨家里的活都留給她一個老太婆管。母親嫌奶奶光顧打麻將,任菜地荒著長草;奶奶嫌母親讓她看孩子,還不給她好臉色……
父親是個糊涂官,只會和稀泥,兩邊安撫,好在夾縫中求得一線喘息。
本來如果父母能一直在鞋廠干,現在早就轉成正式工,享受城里的退休金待遇。但是,為了孩子,母親還是放棄了這個機會。
因為她說一次她自己騎車回家,遠遠看到門口兩個小乞丐,蓬頭垢面,用凍得結了痂的手拿著紅薯啃。母親下車仔細一看,這兩個乞丐模樣的孩子竟是我和妹妹,她心里一酸,掉下淚來。
不敢相信,親奶奶竟是這樣帶孫女的,母親直恨得牙癢癢。從此下定決心,自己的孩子還得自己帶,再也不出去打工了,就是窮死也守著孩子。
就這樣父母放棄了不到一年的鞋廠工作,選擇回家種地務農。
父親本不是個種地的人。一下地干活,爸爸總是說身上沒勁,母親就挖苦父親說:“哪有大男人跟林黛玉一樣嬌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分明就是懶、就是裝。”
母親說父親就像院里種的泡桐樹,外邊看著粗壯,里面是空心的。
母親對父親說:“地里活不愛干,出去打工也行做生意也行。”
那時節,村里二流子秋山倒騰買賣賺了錢,買了一輛增光瓦亮大摩托,“嗡嗡——”拉著長音,繞著村一圈一圈地兜。村里人眼紅得不得了,誰能想到一個二流子能有今天?
聽說,他帶了幾張港臺的影片,晚上在家院子里放。村里聽說的人,都聚過來,圍了里三層外三層,跟村里放電影一樣。
秋山媳婦燙著城里人的時髦發,女兒也穿上了小紗裙,打扮的漂漂亮亮。
村里人都嘖嘖贊嘆贊嘆:“看看人家!”
老年人說,“秋山,鳥槍換炮,出息了啊。”
年輕人圍著摩托車,摸來摸去問,“秋山哥,這得四千多吧?”
“四千多?就能買倆轱轆,我這是名牌,八千多……”
……
父親也湊了熱鬧,聽到秋山在南方倒騰錢包皮帶衣服之類的故事。
他說:“紅記哥,你應該出去看看,外邊都改革開放好幾年了。只要腦子活,掙錢的機會多得很。天天在地里刨食,能刨出個啥?“
父親心里又酸又癢,是呀,種地能種出萬元戶?要想富,還得敢闖敢干,秋山一個誰都瞧不上的二流子都行,自己還能比他差?
不久,村里來了幾個人推銷能一款叫“益壽康”的保健藥,強身健體益壽延年。父親跟他們聊著發現他們除了銷售,也在找省代理,不過代理人得去山西總部培訓一個來月,交2000元代理費。
村里得到信的年輕人都想去,我爸也覺得是個掙錢的門路。媽媽雖然擔心去那么遠的地方,但是也支持他出去闖闖,就把2000元縫進鞋墊里,墊在腳下,送他進了火車站。
一走兩個多月,我爸音信全無,媽媽的擔憂與日俱增。
一天媽媽在地里除草,遠遠的來了一個乞丐一樣的人,沖著她跑來。媽媽嚇壞了,這個人臉焦黑,頭發長到脖子,胡子拉碴,就像逃跑的犯人。她起身要躲,突然聽到那個人喊,“段珍,是我,紅記。”
媽媽定睛一看,就是紅記,頓時濕了眼,“你咋變成這樣了?“
我爸回到家,就高燒三天,臥床不起,睡也睡不著,醒著也沒精打采,晚上還總是做噩夢。我媽心疼不已,在山西到底經歷了什么?爸爸一直不說,后來很長時間之后,爸爸才告訴她,哪有什么代理培訓,就是一個傳銷老鼠會。
在一個鳥不拉屎的農村小院里,三間房,幾十個人吃住都在里面。來的人都被搜了身,爸爸那藏在鞋墊里的2000塊也被搜了出來。白天他們就被押到煤窯里挖煤,晚上聽課,教他們怎么寫信跟家里要錢。五六個保鏢拿著鐵棍,白天晚上輪值看著他們。不聽話就打,還不給吃飯。
你怎么逃出來的?媽媽問。
爸爸說,后來有一天,老師、保鏢突然都不見了。這幾十個人見沒人看守,一合計,還等什么,撒丫子跑吧!爸爸跑到火車站,巡邏的人一見他那副尊容,就把他扣下了,聽說了他的遭遇,后來又跟公安局證實了他的話。
原來,公安局端了老鼠會的另一個窩點,看管他們的人聽到風聲就跑了。這才給了他們逃跑的機會。
我爸在派出所人的幫助下坐上了火車,又從石家莊一路走回來。
當時我剛上初中,在學校住校,一個月回一次家。爸爸連燒三天,身體剛好,知道我該回家了,胡子都沒顧上刮,就開上三輪車去接我。
爸爸的絡腮胡子長得蓋住了嘴,頭發被風吹得凌亂,這副尊容,好像野人一樣,把同學都嚇的往后躲。我在同學們怪異的眼神中,極不情愿地登上了車。
回到家,我跟媽媽埋怨,爸爸怎么也不知道收拾收拾就去接我,讓我同學都笑話我有個長得像犯人一樣的爸爸。
媽媽才跟我說了爸爸這番死里逃生的經歷。
這次短暫的闖蕩經歷,讓我爸嚇破了膽,外邊有掙錢門路,更有壞人騙子。一朝不慎,就是萬劫不復啊。我爸劫后余生,徹底斷了出去闖蕩的念頭,哪里比得上在家好呢?
我媽心疼爸,就勸他說“不想出去咱就不出去了,家里農活太重了,我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咱倆好好種地,一年也不比出去差。”
后來,爸爸就跟著媽媽下地干活,又在家里開了幾年饅頭店,幾年辛勞,終于奔上了一條勤勞致富的康莊大道。歲月啊,用皺紋和老繭將他們打磨成生活的老手。
七.東鄰西舍
我家老宅在巷子的最南邊,一條巷子的鄰居有十來家,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有的親如一家,也有老死不相往來的,這是爸媽靠日久見人心拿捏的分寸。
關系最好的是和連虎叔家,連虎叔家我家后邊隔一家,我家和虎叔的爺爺那輩論是叔伯兄弟,親緣上算不上近,但兩家做了幾十年鄰居,睦鄰友好從爺爺那輩一直傳到爸爸和叔叔這輩,可以算是久經考驗、不是一家勝似一家。
媽媽搬到北京來,臨走前,把家里的菜地給連虎叔種,把老宅的鑰匙交給連虎叔,家里的米面油帶不走的都拿到連虎叔家。
連虎叔把家照看得很精心。院里的核桃熟了,虎叔就摘一大筐核桃,在院里晾干了儲存起來。葡萄熟了,就摘下來,釀成葡萄酒。每次我們回老家,虎叔叔就搬出陳年儲存的核桃和葡萄酒,把我們的行李箱塞得撐不下。
虎叔還把前院的雜草清理,改造成菜地,上次回去,院子里南瓜、西紅柿、辣椒、芹菜......?一院子菜長得熱熱鬧鬧,生機勃勃。
媽媽總說,“好鄰居勝過遠方親,老宅有你虎叔照應,我放心。”
二爺爺二奶奶一生養了五女二男,兩個兒子大的叫連虎、小的叫辛戰。印象中,虎叔比較開朗,愛和小孩玩鬧,臉上有個深深的酒窩,讓他什么時候看起來都像在笑。辛戰叔叔則完全相反,不愛說話,我媽說他就像個悶葫蘆,一天就知道干活。黑黢黢的圓臉,影子一樣,無論是高興和悲傷,臉上都看不出什么端倪。
二爺爺張羅完虎叔叔的婚事之后,就馬不停蹄地給辛戰蓋起來婚房,房子蓋得很用心,紅磚灰瓦大白墻,水泥地面抹得平平整整。這處婚房就蓋在我家后面30米遠的地方。
二爺爺找到我爸媽說,“辛戰明年20了,婚房也起來了,該給他說親了。”
爸媽點頭答應,但也知道辛戰的婚事很為難。因為村里的嬸子大娘沒少給他介紹對象,從房子打地基開始,一直到建成高門大院,辛戰叔相了好幾個姑娘,人家都對房子沒話說,就是看不上他這個悶葫蘆不說話的性子。
二爺爺急得嘴上起了一層燎泡,沒辦法。
一天一個遠房親戚來我家,爸爸找二爺爺來陪客,喝著悶酒,說起這事。親戚繞著二爺爺蓋的新房看了一遭,回來拍著胸脯說,“這樣的家門要找不下對象,土坯房的人家還不都打光混嘍?”
二爺爺一聽,立馬精神起來,喜得把煙酒往親戚懷里塞。
親戚辦事利落,沒過多久,就安排相看了一個臨縣女孩,開始女孩猶猶豫豫,后來女孩父母拍板,一個月就把婚事辦了。
辛戰叔叔結婚后第三天,就像往常一樣去水泥廠上班,大家說辛戰還真沉得住氣,結婚三天就上班,上輩子怕是個和尚吧。
媽媽跟爸爸說,“你看辛戰這個人,結婚也沒個笑模樣,哪家姑娘愿意跟一個石頭蛋過日子?”
果然,婚后沒多久,就聽說辛戰兩口子天天吵架,女的要死要活,日子過不下去了。
一天,兩口子打架動了手,二爺爺、二奶奶,我爸媽都過去了。
只見小嬸子頭發蓬亂,坐在地上,臉上赫然有紅色手印。辛戰叔叔手里還死死攥著一把菜刀,二爺爺一腳踹在辛戰叔叔身上,說:”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打女人算什么男人?“
辛戰叔叔被踹個趔趄,爸媽和幾個嬸子一擁而上,奪下刀。
辛戰叔蹲在門洞下不說話了。
“什么事?還動起刀來了?”
我爸爸大伯把刀收起來,把辛戰叔叔叫到我家。
幾個嬸子大娘則使出渾身解數安撫辛戰叔的媳婦。
纏纏雜雜一大通,大家才鬧明白,原來小嬸子要鬧離婚,讓辛戰叔叔放她走。辛戰叔叔不同意,她就沖到廚房,拿菜刀,讓辛戰叔叔殺了她,她不想活了。辛戰叔叔見她瘋了似得拿著刀到處揮舞,就跟她奪刀。爭奪期間,小嬸子大呼小叫,辛戰叔叔就狠狠揍了她幾拳,讓她閉嘴。小嬸子哭著還要去搶刀,辛戰叔就又奪過來攥在手里,扇了她幾巴掌。
得知事情原委的鄰居們都勸小嬸子不要鬧,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離婚干嘛。辛戰是悶點,但是又能吃苦又能干,上班的錢都給你,二爺爺家又是個良善人家,你享福在后面呢。
小嬸子大概是被說服了,也可能是覺得周圍都是數落她的人,她勢單力薄,就不再張口說話,誰問都不說。
一個月后,就聽說小嬸子懷孕了,所有的人都舒了一口氣,嬸子大娘們說,“好了,有了孩子就踏實過了”、“嫁過來不滿意鬧一鬧也正常,有了孩子就鬧不起來了。”
爸、媽特意在辛戰叔上班路上攔住交代他,到供銷社買點牛奶蛋糕之類,給小嬸子補身體。辛戰叔叔有點羞赧地應了一聲,騎著自行車走了。
好景不長,一天晚上,兩口子又鬧了,這次換成辛戰叔趕小嬸子走,辛戰叔把小嬸子的衣物扔了一地,讓小嬸子卷鋪蓋滾蛋。小嬸子嗚嗚嚶嚶地哭著收拾。
拉架的人聚了一院子,原來是小嬸子不愿意懷孕,趁辛戰叔上班,自己接了一大甕水,在水里上蹦下跳,硬是把孩子跳流產了。
辛戰叔氣瘋了,拉架的人也很氣憤。紛紛指責小嬸子太過分,這就不是正經過日子的人,勸辛戰趁早離婚。
二奶奶二爺爺把小嬸子送到了她娘家,一樁一件歷數她做的事,讓她娘家把彩禮退回來,兩家離婚,從此再無瓜葛。
二爺爺氣得病了好幾天,辛戰又恢復了不疼不癢、無悲無喜的樣子。照常上下班,只是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
爸爸心里內疚,這門親事雖說不是爸爸撮合的,但多少也跟爸爸有點干系。二爺爺生病,爸爸帶著東西去看了好幾次,二爺爺長一聲短一聲地出氣,說,“我死不了,我擔心的是辛戰。辛戰是個老實孩子,什么事都不說,悶在心里,我怕他悶壞了會出事。老實人受苦受累行,就是受不了窩囊氣。”
爸爸說,“我看辛戰還跟從前一樣,沒事。您最近臉色不好,該早點去醫院看看。”
二爺爺說什么都不去。
幾天后,水泥廠里突然鬧哄哄來了一伙人,說辛戰死了。晴天霹靂般咋響,二爺爺一家老老少少,都嚇住了,天塌地陷了。
辛站叔叔是下班后洗澡時電死的。具體一些是,辛站叔所在的水泥廠(化工廠)是在鄉里,每天機器轟鳴,塵土漫天。一天下來,頭臉身上是一身土,都看不出人模樣了。所以廠里蓋著洗澡間,方便工人們下班后洗澡。頭一天晚上,辛站叔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去洗澡間洗澡,第二天早來的人就發現僵挺在澡池里。
連虎叔和爸爸一起把辛戰叔拉回來,辛站叔身上蓋著白布,臉色發白,卻很平靜,看著比平時還要親切一些。
廠里領導說了一些安慰的話,留下了700元撫恤金,此后就再沒有來。
辛站叔年僅25歲。
辛站叔叔死的蹊蹺,大家都認為他氣性太大,鉆了牛角尖,死的不值當。
“再怎么也不能自殺啊,好死不如賴活著。”?一個大娘悲戚地說。
白發人送黑發人,二奶奶哭得不省人事,二爺爺像沒了脊梁骨,僵在炕上,神色空洞寂然。
辛站叔叔婚后三個多月就沒了,新房似乎還未適應這悲喜的迅速轉化,床上大紅的被褥還未消盡新婚的喜慶,靈堂里的素白的帷幔就添上了哀戚的神色。
辛站死后的一天,被趕回家的小嬸子過來了。小嬸子說她想在辛站靈前哭一哭,連虎叔橫攔豎擋不讓她進來,要把她打一頓,二爺爺攔住了。
二爺爺讓眾人讓開一條路,讓小嬸子去上了個香。小嬸子塞給二爺爺一沓錢,二爺爺扔在她臉上,讓她滾。
小嬸子在眾人的推搡中哭著走了。
后來爸爸聽人說,這個所謂的小嬸子八成是跟別人搞破鞋,懷孕了,讓辛站叔當了接盤的。可憐辛站叔還以為小嬸子流的是自己的孩子,一時想不開尋了死,真是不值當啊!
辛站叔叔的死讓爸爸陷入深深的自責,他不敢再去二爺爺家。二爺爺二奶奶還像原來一樣和善。
辛站叔叔死后,二爺爺不吃不喝好一陣子。幾個月后等爸爸再見到二爺爺嚇了一跳,二爺爺瘦了一圈,眼窩深陷,整個人都脫相了。
爸爸心酸的滴下淚來,“二叔,都怪我!”
“這能怪誰呢?要怪也是怪我,這孩子隨我,心事重,命薄!”二爺爺悠長地嘆一口氣,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二爺爺的病說什么也不能拖了,連虎叔和爸爸一起,拉二爺爺去醫院去做了檢查。
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取結果那天,二爺爺沒去,虎子叔拿回結果,面如死灰,哆嗦著去找爸爸商量,檢查報告上寫著四個可怕的字——肺癌晚期。連虎叔說,醫生說這個病發現之后就是挨日子了,少則一年多則幾年。
爸爸和虎子哥商量要瞞著二爺爺,謊稱二爺爺肺部有炎癥。
一日,二爺爺拎著一包點心到我家,和爸爸在門檐下喝著水聊天,夕陽的柔光斜照進來,將二爺爺的臉照得像一尊木刻雕塑。
“紅記,你跟我說實話,我這病是不是那種沒治的病。”
“二叔,您又多想,跟您說了是炎癥,在肺里。”爸爸在肺上比劃著說。
“我覺得不是炎癥,消炎藥醫生讓我一天吃兩粒,我都是一天吃四粒。我的肺有多大的炎癥,這么多天了都不見好!”
“頭疼腦熱還得十天半月打針吃藥呢,肺里的炎癥哪能那么快就好?您聽醫生的,這個病就得長期吃藥,一直預防著。”爸爸說。
“我最近老做夢夢見辛戰,夢見他一身水濕淋淋的,跟我要衣裳穿。”二爺爺哽咽著說。
爸爸眼圈也紅了,“過兩天我去上墳,給辛戰多燒點紙錢。”
之后,爸爸老有不好的預感,去二爺爺家走得更勤了。可是千防萬防,二爺爺還是出了事。
他把二奶奶支走去買藥,自己用褲腰帶兩頭系在梯子上,從梯子背面爬上去,把繩子套在頭上,腳一蹬,身體就像秋千一樣蕩起來。
一年之內,父子接連死于非命,凄慘可憐讓人心酸。懂行的本家讓虎叔趁著給二爺爺下喪的機會,動動祖墳,改改運勢。虎叔于是找了風水先生,買了塊墓地,把二爺爺和辛戰的墳遷到一塊上風上水的寶地,把二奶奶接到自己家住。
辛戰的新房從此空了好幾年,爸媽在翻新房子的時候,老房子拆得不能住,新房子還沒蓋上的時候,曾經在辛戰的房子暫住過幾天,后來爸爸說什么都不肯再住了,寧肯搭棚子住。
媽媽說,爸爸在辛戰的家里住得不踏實,半夜老做噩夢,夢見二爺爺幫辛戰擦身子,辛戰身上的水流一地,怎么擦都擦不干。
爸爸有次看到電視里的破案片,突然幽幽地自言自語說,“辛戰死的時候,怎么就沒想起報警做個尸檢什么?也許不是自殺呢?”
后來二奶奶和連虎叔搬進辛戰的房子,爸爸平常沒事就去二奶奶家轉轉,給她帶點吃的、喝的,說,“二嬸子,口渴,在你這喝點水。”二奶奶話不多,她給爸爸沏好茶,一杯一杯地倒,爸爸一杯一杯地喝,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點閑話。
二奶奶活到99歲,去年在睡夢中停止了呼吸。媽媽說,你二奶奶有福,子女孝順,把你二爺爺和辛站叔的歲數都活夠本了才走的,走得很安詳,是喜喪。
印象中二奶奶總是歲月靜好,一臉祥和,在門洞前,坐在小馬扎上,有時摘摘菜打掃庭院,有時拿著蒲扇慢悠悠地扇著,有時看巷子里的孩子們玩耍。夏天吹著穿堂風,冬天曬著暖陽,四季更迭萬物循生,她似乎早已看穿歲月,如明月一般高懸天上。
七.爸媽的感情危機
媽媽說,爸爸一生就像兩頭甜中間柴的甘蔗。意思是,爸爸最高光的時候是半大不大的青年和五十來歲時半老不老的中年。
年輕時,和同學相比,爸爸讀書好得一騎絕塵,這份才子光環加上爸爸還算清秀儒雅的樣貌,得到不少姑娘的青睞。
聽媽媽說,在結婚之前,爸爸和一個外村的姓王的姑娘談了兩年,王姑娘活潑靚麗,在人群中最光艷奪目。爸爸曾帶著王姑娘回家讓爺爺奶奶相看,奶奶一看王姑娘那勾魂攝魄的杏仁眼,臉就耷拉下來了。后來一打聽,說這個王姑娘還跟村里另一個叫張勇的相好。奶奶輕蔑地啐了一口,跟爸爸說,“這是個騷狐貍,你要是讓她進家門,就別叫我媽。”
奶奶的威脅徹底宣告了兩人有緣無份的愛情終結,這個王姑娘在我爸和我媽結婚后,果真嫁給了我們村里的張勇。生下了一個男孩叫張利明,和我同歲,后來還成了我小學同桌、中學同學。
張勇很會經營,開了十里八村最早的木材廠,早早步入小康。他兒子張利明在上學時是個紈绔跋扈的人,很多同學都怕他,躲著他。但是他從來不欺負我,還明里暗里護著我。有人開玩笑說張利明喜歡我。張利明紅著臉解釋說,“我媽不許我欺負小慧,說我要欺負小慧,就打斷我的腿。”
當時的我根本不理解,這個暗中庇佑我的王阿姨是何居心。直到后來知道父輩的情感糾葛之后,我才明白,王阿姨是將對爸爸的一份愛綿延到了他的孩子身上,不免這個王阿姨生出暗暗的敬意。
去年清明節,我和媽媽給父親上墳,遠遠看到一個身影很熟悉,一打聽,居然是張利明,他也在給自己的母親燒紙。
霎那間,我被這種宿命的相遇擊中,思緒延伸隨著墳地的野風飄蕩開去,若是當年沒有奶奶的棒打鴛鴦,這個王姑娘得償所愿嫁給我爸,我媽也許就避免了與我爸的相遇和結合,媽媽、爸爸、王阿姨、張勇,他們的人生都將重新書寫,會不會比今生更好呢?
可惜人生沒有橡皮擦,沒有擦掉重來的機會。這條單行道,不管是哭是笑,都得自己走完。
爸爸在半老不老的年紀,人生突然煥發出生機。
爸爸多年的偷懶耍滑,使他躲過不少歲月的風刀霜劍,50多歲,依然腰板挺直,頭發漆黑濃密,身材有點發福,反而給他添上一種成功人士的穩重成熟。
爸爸的同齡人都摸著禿頂拍著啤酒肚,艷羨地說爸爸保養得好,越老越年輕。
一次,爸爸去參加一個同學的喪禮,這個同學的妻子劉梅是小爸爸兩屆的同學。老同學相見,自然親近。爸爸給同學留下電話說,“以后有什么難處,說話。”
劉梅也不客氣,隔三差五給爸爸打電話,一會兒說沒了老公,日子不知道怎么過,一會兒讓爸爸給她介紹老伴,一會又說家里沒男人,液化氣不會換。
十通電話有八通都是她打來的,爸爸一趟趟往劉梅家跑,貼錢給人家換了液化氣,送了一套木質茶幾,還帶著她去過一趟醫院。
爸爸的過分殷勤,讓媽媽很不滿。她覺得這個劉梅心機頗深、目的不純,八成是看上爸爸了。這個念頭把媽媽嚇一跳,這個狗尾巴草,怎么突然變成頂瓜帶刺的嫩黃瓜啦?
她上下掃量、重新審視這個一個炕頭睡了幾十年的人,直盯地爸爸心里發毛,渾身起雞皮疙瘩。
最后不得不承認,爸爸在一眾老得沒眼看的同學朋友中,顏值身材依然在線,而且越老越有味道。
媽媽吃苦受累半生,剛把爸爸這塊荒地耕耘成沃土,就有人想來截胡?
“你有時間多操心你自己的老婆孩子,少管別人閑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外邊養破鞋了呢?”媽媽警告爸爸。
“都多大歲數了,說這個不害臊啊?跟你說了,就是同學幫個忙。”爸爸
好在爸爸只是顏值在線,在男女感情上依然不開竅,跟個傻子一樣,還認為劉梅一個人不容易,都是同學,能幫就幫。
一天傍晚,爸爸接了兩個電話之后,坐在媽媽身邊,支吾半天說要五十塊錢,媽媽問爸爸干什么去。爸爸十分為難,坑吭哧哧說,劉梅約了幾個同學去網吧唱歌,叫他也去,一個人四十五。
媽媽一聽,哭笑不得,兩人加起來都超過一百了,還學小年輕去唱歌,你會唱歌嗎?你知道唱歌的地兒叫什么?還網吧,網吧是上網的,唱歌的地兒叫KTV。再說去的都是寡婦光棍,你湊什么熱鬧?不許去。
現在,即便是神經大條的爸爸也覺得劉梅對他不是單純的同學情誼了,被媽媽羞辱一番,這事更不能提了。
這時電話又響,媽媽一把搶過來,說,大妹子,我是紅記愛人。你別等他了,他的錢都給我了,他沒錢今天去不了。聽說你讓紅記給你找老伴,這么著吧,我比紅記認識的老頭多。你找老伴我給你找,我們村里有個老光棍,磨面的,一年不少掙,要不我給你牽個線?
電話那頭沉默一會兒,掛斷了。
媽媽把手機給爸爸,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爸爸看看媽媽,接過手機,突然嘿嘿一笑,說,你威武,你厲害。
這次爸爸出軌未遂,讓媽媽產生點人生感悟。人們都說,少來夫妻老來伴,相比中年喪夫的劉梅來說,她還有個老伴可以吵嘴、一塊吃飯。人到中年,人生看淡了,不過是無常。事業看透了,不過是取舍。婚姻看穿了,不過時聚散。身邊有個知冷知熱,能說話的人,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幸福。
八.孩子要結婚
爸媽晚年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著孩子們一個個成家,像樹一樣開枝散葉。
爸媽剛開始對我們的婚事并不擔心,她覺得自己的孩子雖然家境差些,但是個頂個要貌有貌,還有學歷,孩子們在外求學,緣分到了,一定會水到渠成有個良緣。
可是當我第一次把男朋友帶回家,媽媽一下子有了危機感。“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嫌棄”,她用雷達般的眼睛上下打量小馮,越看臉色越難看。什么個子矮、長得丑、兩眼看人不對焦、走路內八字、學歷還不高……
媽媽一臉憂心,你說說他哪點配得上你。咱家雖然家境不好,可是你就是放眼整個村也沒有哪家閨女比你才貌更出挑,咱們巷子的吳家老二叫君玲的,人家初中沒畢業,嫁的都是一米八大個的,看著就排場。再看看你找到這叫個啥,也太拿不出手了。
我當時正沉浸在盲目戀愛中,哪聽得進這些。只是一個勁兒夸小馮努力上進有責任心。我一心覺得小馮是個績優股,長期持有,一定會有很大回報。
媽媽不放心,專門和爸爸來北京,她要考察一下小馮是不是有我說的那么好。說來也怪,在酒場上和別人談笑風生的小馮,一見我媽就像耗子見了貓,一句話都說不出,偶爾說一句,也尷尬地腳趾扣地。
小馮的兩次表現都很拉垮,這更讓媽媽不滿,連見丈母娘這么重要場合,都一句好聽話說不出的人,能做好生意,實在讓人難以信服。
這時我再說什么,媽媽什么都聽不進去了。她覺得我一定是被小馮下了迷魂藥,不然怎么能看上上不了臺面的人呢。
連續幾天睡不著覺后,媽媽給我下了最后通牒,“他娶你也行,先在北京買套房吧。別怪我當娘的勢利眼,我也是為了你們以后生活安穩著想。”
媽媽的要求在我看來就是無理取鬧,在別的城市買套房,還合情合理,可是當時北京房價已經飆升到天價。我和小馮都是來北京打拼的農村人,一文不名來到這個陌生城市,為了站穩腳跟努力上進,沒錢沒背景沒人脈,想要買房,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不忍心讓小馮為難,更不忍心讓媽媽失望,只好答應跟小馮分手。
媽媽見我心思活泛了,馬不停蹄地讓七大姑八大姨給我張羅對象,哪一個條件都比小馮好得多。我雖然見了幾個,但始終覺得跟這些人之間隔著點什么,不自在,交往幾天,就不了了之了。
當時,我對自己的婚姻選擇思忖良久,也有萬一所托非人的擔憂,但是感覺是不會騙人的,我跟小馮在一起就覺得很自在。
可是媽媽托人介紹的,每個人的家境說出來都讓我自卑,和這些人交往時,我就像林黛玉進賈府一樣,處處小心時時在意,生怕因為家境貧寒,讓人瞧不起。生怕因為攀了富貴,在婆家被歧視。“我不配”的魔咒像籠罩著的烏云一樣,讓我在與他們交往時,要么以高傲掩飾自卑,要么以清高遮蓋困窘。
一段時間的情感撕扯,讓我筋疲力盡。回北京后,我在一次電腦死機后,我又找到了小馮,他三下五除二幫我重新啟動了電腦,小馮的克制,讓我無法再壓抑,任由感情噴薄而出,躺在他懷里,訴說衷腸。我重啟了電腦,也重啟了我們的愛情。
媽媽認命般地問,你放著這些白面饃饃不吃,怎么單單要啃這個窩窩頭?
我說,也許吃慣了窩窩頭的胃,吃白面饃饃覺得不消化吧。
小馮人狠話不多,當初被媽媽百般瞧不上的他,十年之后,竟然事業有成,在北京買了房,拿了戶口,還積累起千萬家業。
一番操作猛如虎,十年辛苦不尋常。現在我和小馮日子紅紅火火,我慶幸自己終于選到績優股媽媽懸著的心也漸漸放下,把小馮當兒子一般對待。
只是小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一見到媽媽還是緊張得說不出話。
媽媽略帶幽怨地說,小馮還計較我當年拆散你們啊?
我私下問小馮,小馮說沒有當年你媽逼咱們分手,我就沒有動力掙錢,也就沒有咱們的今天。我感激她,怎么會怨她呢。
那你怎么見到她跟老鼠見貓似的,大氣不敢出呢?
你媽那雙眼,跟雷達似的,我怕她再挑我十個、八個毛病。
小敏是在爸媽百般催促下,帶男朋友回家的。
小敏在大學時談了一個姓陳的太原男朋友,在一張合照中,媽媽看到這個男孩帶著眼鏡,穿著學生裝,和小敏很般配。兩人大學畢業后,都到北京打工。
爸媽覺得談了好幾年了,也該帶回家見見了。
爸媽在家搟面、包餃子,預備著好好招待未來的女婿。
當小敏那男朋友小江操著福建口音叫叔叔阿姨時,把爸媽叫得暈頭轉向,不是太原人嗎?怎么一股臺灣嗲味兒?
爸媽帶著蒙圈的眼神意味深長地看了小敏一眼,小敏一低頭眼圈紅了。
這個福建大男孩把大包小包往我媽懷里堆,爸媽趕緊張羅接待客人。
相處幾天下來,這個福建大男孩徹底俘獲了爸媽的心。一米八的大個子,濃眉大眼,國字型臉,看著就踏實。小江又長了個好嘴,一口一個阿姨叔叔叫得爸媽心里跟趟了蜜似的。
小江又有眼力見又能干,跟媽媽學做菜,把媽媽的廚藝夸的上了天。跟爸爸下地干農活,把爸爸哄的樂開了花。
趁著爸爸帶小江出門的時候,媽媽問小敏,“怎么小陳醋改鐵觀音了?”
小敏沒好氣地說,“你們催得緊,這個是帶回來交差的。”
“什么?”這句話的信息量大到媽媽一時反應不過來。
追問之下,才知道,那個小陳醋到北京后,就在他姨夫家的公司里上班。小敏因為專業不對口,始終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暫時在一家建筑公司里做數據員。
小陳醋的姨夫老陳醋對小陳醋說,要想在北京立足,得有北京戶口,要想有北京戶口,最快的方式就是找個北京人結婚。
現實的利益迅速擊垮了校園里的海誓山盟,小敏被分手,她蹲在廢墟一般的工地上,嗚嗚哭泣。
她的哭泣引來了一個建筑公司甲方工作人員的注意,他讓小敏到辦公室匯報工作,對于剛剛失戀的女孩來說,她的工作匯報思路清晰有條不紊,這讓小江又心疼又敬佩。
一個甲方一個乙方,小江帶著對小敏的心疼和愛慕,趁虛而入,截了老陳醋的胡。
小陳醋和北京女孩交往不成,反過頭來想起小敏的好,哭求小敏回心轉意。
父母那邊催、小江急著確立關系、小陳醋回心轉意,一時間,小敏焦頭爛額,不知所措。
索性帶小江回了家。
這次小江卯足了勁表現,讓爸媽對小江十分認可,大大加重了小江在小敏心中的分量,如果說回家之前還在猶豫是接受小江還是重拾舊愛,現在情感的天平已經完全向小江傾斜。
媽媽是這么分析的,雖然小江學歷不高,但是說話辦事非常周到,脾氣好,能包容小敏的擰脾氣。小陳醋雖然學歷高一些,但是照他始亂終棄的做派,保不齊以后為了攀高枝還會再拋棄,男人就是狗,狗改不了吃屎。
媽媽說,找對象永遠找不到最好的,只能找合適的。小江就是那個最適合你的。
媽媽在大女婿那看走了眼,在二女婿這可以說是看得很準,婚后的小敏被夫家人寵愛,生活很幸福。
兩個女兒的婚事可謂好事多磨,好在都在三十歲上下修成正果,結了婚。
在兒子婚事上,爸媽覺得可算能松口氣,隨緣就好。誰知小龍的婚事成了老大難。
從大學畢業就開始相親,相的親少說有一個排,不是這不合適就是那不合適,怎么都不行。
小龍剛開始是有點普信男的,家境普通,學歷不高,小龍個子不高,顏值也只能算得上端正,談不上帥。可他偏偏是個顏控,只喜歡膚白貌美、身材苗條的女孩,憧憬偶像劇般的愛情。
爸媽都勸他別要求那么高,不要挑挑揀揀了,差不多行了。
可是小龍說,我要和她吃一輩子飯,你不能讓我一見她就倒胃口吧。
理想和現實的巨大鴻溝讓小龍的感情生活屢次碰壁,剛開始他挑人家,后來人家挑他。一直到30多歲,事業無成,小龍在婚戀市場更加沒有優勢了。他對爸媽介紹的相親對象,也始終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態度。
剛開始,人家嫌棄小龍城里沒房,爸媽咬牙拆借了30萬,在城里買了房。想著這下相親有底氣了,可是小龍又覺得石家莊沒工作機會,跑到北京了。二線城市里有房的優勢,在北京的婚戀市場的加分簡直不值一提。
爸媽在石家莊干著急,使不上力。小龍承諾在北京找個對象,暫時穩住了爸媽,但是幾次努力之后,發現給他希望的都是感情騙子,要房子要車的才是真正想找對象的。第一種他不想要,第二種他也無法滿足人家。
一來二去,小龍覺得愛情是有錢人的消遣,婚姻更是利益權衡的結合,自己不配被愛,更沒有資格給人愛,一種對生活的無力無助,讓他對什么都提不起勁兒,成了躺平一族。
這讓愛面子的爸爸非常受挫,村里就剩下他一個三十多歲的光混了,你舅舅家的孫子16歲都談好幾個對象,你還是不長不短,胖了不行,矮了不行,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姑娘,人家看得上你?
他咬牙切齒地,揚起皮帶要抽小龍。
小龍光著膀子,把背挺過去,對爸爸說,是啊,我又沒錢又沒工作,在石家莊買個房,還是我姐給買的。你抽吧,我是該抽,要是抽我幾鞭子你能消消氣,你就抽。
爸爸哎一聲,把皮帶放下,頹然倒在沙發上,說,沒想到啊,閨女都嫁出去了,兒子倒砸手里了。
小龍的婚姻大事讓父母一籌莫展。后來老兩口干脆遠走他鄉,到福州二閨女那里帶外孫子,過過癮,圖個眼不見為凈。
九.父親的去世
原來一個人的死可以毫無征兆。
父母從福州回石家莊來一年多了,對小龍的婚事也看開了。父親做保安,母親做保潔,兩個人每天樂呵呵的,像吉祥二寶似的。
媽媽說,少來夫妻老來伴,我和你爸60多歲,還不老呢,人活著,就得折騰折騰,越折騰人活著越有勁。你爸年輕時混賬,我老嫌他不正干,沒少跟他吵架。老了知道責任了,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家里大事小情都他操心。
我倆一塊上班,他下班早買好菜,我下了班做飯,我覺得心里挺痛快的。我跟你爸不求大富大貴,平平安安就是福。誰知生活剛有了點甜頭,就出了事。
你爸是在給我拿藥的路上被車撞上的。我一個月前也被車撞到了,膝蓋跪倒馬路上,粉碎性骨折,不得不停工住院。你爸為了照顧我,也辭了職。
那段時間,你爸照顧我照顧得很經心。他說要好好伺候伺候我,他離了誰都不能離了我。
家里的那個少了轱轆的椅子,你爸改成了一個簡易輪椅,方便我活動。
我說想吃點香蕉,你爸騎上車就去買。
我說我想吃餃子,你爸不會做,我就指揮他做。
他說,等他老得走不動了,還指望我端茶倒水呢。
他還說要把自己肺啊、肝啊、胃啊好好查查,好好治治自己呼哧帶喘的老毛病,硬邦邦地活到老。
他還說這輩子我沒跟他享過什么福,現在他要補償我,一定不讓我生氣。
你爸還老不正經,抱我上床的時候,故意打個趔帖要摔倒我,嚇得我趕緊摟住他脖子。得逞了還壞笑,你爸就是這么蔫壞。
我腿壞了,但是心里高興,你爸跟老小孩似得,天天哄我開心。我和你爸天天呆在一塊都不膩,斗嘴都高興。
……
你說,我和你爸要一直這樣多好啊。
可是,老天爺不開眼啊,我和你爸的幸福剛開始就結束了。
2021年12月的一天,早上起了霧,我跟你爸說,醫院開的藥快喝完了,你去再開一個療程吧。
你爸穿上羽絨服,帶上帽子。對我說,我早點去醫院,省得排長隊,你等著我,我頂多兩個小時就回來。
你爸8點走的,中午十一點多了,還沒回來。
我尋思是今天看病的人多?遇見熟人了?還是順道去買菜了?
12點了,我給你爸打了電話。
接通后,那頭說,請問你是患者家屬嗎?他出車禍了,現在在260醫院。
我腦袋嗡一聲,天旋地轉。你爸出車禍了?我這腿還沒好,你爸又出車禍了,這是開玩笑吧。
我說,我是他媳婦,他撞到哪了?嚴重嗎?
醫生說,撞到頭了,是司機送過來的。您趕緊來吧,需要家屬簽字,簽完字要盡快手術。
我和弟弟小龍接到信息時,已經是下午5點。
我們傻了也懵了,只想插翅飛回去。從北京到石家莊動車只要1個小時40分鐘,但是疫情期間,出行不便,我們想盡辦法,直到半夜12點多才趕到醫院。爸爸的手術已經結束,是大姨代媽媽簽的字。
這一路的煎熬,等待的每一秒都像烈火油煎一樣灼燒我們的心。
我看到病房門外聚集了一圈人,忍不住大哭起來。
小姨過來拉住我的說,你是家里老大,你要有心里準備,你爸撞的不是地方,不太好。
我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腦子一片空白。
醫院規定,疫情期間只讓一人進去病房陪護。我在醫院做完核酸,兩個小時結果出來后,終于在病房里見到了父親。
父親整個頭都包著繃帶,病床上插著各種管子。他像睡著了,還有渾濁的呼吸聲。
我細心檢查,爸爸身上連塊淤青都沒有,可是偏偏碰到了頭,準確的說是后腦勺。
誰能想到,一次平常的出行,一次普通的轉彎,車主的一次不經意的走神,一次不是地方的磕碰,就是爸爸生命的終結。
我在病房陪護,弟弟在外邊處理和車主的糾紛。我和他都處在煉獄。
三天之后,爸爸的生命體征越來越微弱。大舅二舅和姨夫把媽接來見爸爸最后一面。
媽媽拉著爸爸的手,伏在他耳邊哭著說,紅記,你起來。你說話不算話,你說你要伺候我呢,你不是說倆小時你就回,你怎么這么就走了,你不負責任啊……
十
爸爸死得猝不及防,媽媽一直沉浸在失去爸爸的悲傷中,精神始終不大好。
我們姐弟三個再也不敢把媽媽一個人留在家里。葬禮之后,我們把媽媽接到北京,與弟弟住。
時空的距離,兒女的繞膝,漸漸撫平了媽媽的內心的痛。
她還是閑不住,整天忙活,灶臺的油要擦,地板的灰要掃,水電燃氣的賬單要交,弟弟的婚姻大事要上心…...
一屋兩人,三餐四季,一碗又一碗的人間煙火,撫慰媽媽五味雜陳的心。
媽媽說,以前的日子,一日是一日。以后的日子只剩下父親的忌日,孩子的生日,其他就是日復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