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我的伯父王如先生
王書文
清明,我回到了伯父的身旁。
不為燒紙上香。我只想覓魂般地尋找到您兒時的影子。哪怕是一草一木、一塊拴馬石、一個舊門柱、一幅泛黃的照片,抑或是您童年玩過的一件石頭玩具…。可面對隆起的黃土山丘,殘破凋敝的老屋,我無論如何難以把這里和您—一位老志愿軍戰士聯系在一起。唯有故鄉門前那棵蒼老的老榆樹讓我恍惚中又看到了您的身姿。寒風中,您銀發飄飄,那淺褐色風衣裹住了您身軀,像一株歷經滄桑的老榆樹佇立在這貧瘠土地上。
故鄉回來,我開始收集有關您的資料,我從《北京豐鎮同鄉會》安重奎的一篇文章中了解到, 1950年代有300多位豐鎮兒女參加了抗美援朝。我為您驕傲和自豪,也未免有些許遺憾,為何沒有查到任何記錄您的片語只言? 這幾天我盡量讓妹妹瑛瑛去收集您留下的老物件:獎章、證書、用過的木碗、紅燈牌收音機,我希望從這些少之又少的器物,以及昔日與您在一起時無意中撿拾到的水晶石般珍貴的點點滴滴,串起來,還原您不朽的風姿。
一、童年喪父,母親遠嫁
我們家族是由上溯到十代以上的先祖王銂從山西忻州奇村走西口落腳到烏蘭察布市涼城縣一個叫全勝店小山村。從家族收藏的發黃家譜上我了解到,伯父和爸爸的祖爺爺大名叫王彥清,生王太、記太、成太和王升四個兒子。長子王太生二子,長子王占傲(小名代海),也就是伯父王如的父親,二子王占科(小名英海),也就是我爸爸的父親,當然,我都沒見過。
隨著家族人口的增長,我們家族從距離全勝店8里遠的元山村購置了土地耕種。開始是流動式耕種,春夏派人去耕種,秋收以后又回到全勝店。但畢竟沒人在那邊住,也不好看護農田莊稼收成。家族商議后就派代海、英海二兄弟搬家到元山村耕種土地,因為那邊有他們的親舅舅可以照應。按照家族傳統是不分家的,也許這是家族的第一次分家,二位兄弟望著先人一起種下的那棵大榆樹此時已枝繁葉茂,戀戀不舍地搬到了異地他鄉。
土地是從郭姓人家購買的,郭姓人家也是從山西遭難后走西口來到這里的,看著自己開墾的土地不得不轉賣別家,肯定有切齒的嫉恨。可想當時倆兄弟的日子一定很艱難的。一次家里聚賭,半夜時分,爺爺在昏昏沉沉之中,同村一郭姓人走向他說“我這里有一包錢,你給保存一下,明早我就來取”。結果第二天來取時,打開包裹發現是二個磚頭。郭姓人非要爺爺還錢,不行就用土地頂賬,后來在全勝店全家族人的抗爭下才平息了這起事端。
伯父三歲時死了父親,母親帶著年幼的他改嫁到一個叫荒嶺的山溝里。他繼父家里本來就很窮,又多添一張嘴。加之伯父是先天性的兔唇,從小吃不飽穿不暖;冬天,鼻涕流過河、赤著腳成為了放羊娃。十四五歲時,伯父難以忍受繼父的虐待,又回到了我爺爺家里,和我爸爸、叔叔、姑姑一起生活,度過了短暫的快樂時光。可不料沒過兩年,我的爺爺也暴病去世,后來奶奶擔心大大小小的孩子在村里被人欺負,帶著年幼的父親、叔叔、小姑姑一家子人嫁給了同村郭姓人的表兄弟。
伯父又陷入無依無靠的境地,自己母親那里也回不去,奶奶只好把伯父也收留到自己身邊,這下子加上我父親、叔叔、姑姑和我爸爸繼父前妻生的二個女兒以及一個眼睛失明的兒子愛成,十來口人吃飯,父親的繼父也很難以為繼,控制不住一腔火氣沖向這個沒有任何連掛的兔唇孩子。當時的處境不想在這里再贅述了。后來伯父回憶到,那時候,他的童年連廟里菩薩都不如,時常餓著肚子,整天都想著怎樣能吃飽,絕望時常會回老家看一眼那棵大榆樹,甚至想到過在大榆樹上結束自己,可是饑餓的他連輕生的力氣沒有了…。
二、應征入伍,集寧戰役
1947年隆冬季節,集寧虎山戰役正處于白熱化時刻,部隊從張家口開赴集寧路過村里,伯父聽人說,參軍當兵可以吃飽飯有衣穿,17歲的伯父就和同村里另外兩個男孩跟著部隊走了,剛入伍就參加了集寧戰役。集寧戰役斷斷續續打了三年,由于前線指揮失當,解放軍不但沒有取得原定作戰目標,傷亡很大。戰斗中也和李重元、白廣興、孫喜迎(音譯)等成為了患難生死的戰友。
集寧戰役中伯父大難不死,僅腿部被子彈射中,子彈正好穿過了他腿上小時候害癬留下的小圓圈,那是一個大概五毛錢硬幣大的圈,老家人說把圈兒長在了腿上預示著不吉利,可謂一言成讖了。后來伯父隨部隊撤回到張家口療傷,二位同鄉因為受不了打仗的苦,趁夜黑逃回了家鄉。當然二位同鄉的命運多舛,逢運動必成批斗對象。
三、赴朝參戰,舍生忘死
由于伯父做人低調又恪守保密原則,他生前很少提及在朝鮮的戰斗細節,他在朝鮮前后4年,沒人能回憶起他在朝鮮的故事。我從一個資料上看到他的一個同期入朝的戰友是這樣描述當時情景的。
“1950年10月,我們奉命隨大部隊入朝作戰。當天晚上,我們以雄壯的步伐從丹東跨越鴨綠江,進入隔江相望的新義州——朝鮮一座美麗的城市。經過六個晚上的步行,進入云山縣城,經過云山街道時,天空已是一片漆黑,老百姓都關門閉戶,見不到一個人影。當我軍出城四五里時,敵軍的鎦彈炮向我們打來,在我軍前進方向的右邊五、六百米的位置打過來六排炮彈,我軍繼續前進了四、五里路程就停下來了。我們五連在一座山的西北面就地休息,四連上山進入了陣地。
25日上午10點左右,敵人開始向四連陣地進攻,這支部隊不是美軍,是李承晚(當時南朝鮮總統)的軍隊,他們不知道我們是中國人民志愿軍,守到晚上,四連就撤下來了,敵人占領了山頭。二十六日清晨,敵人在山頭上放留聲機,我們進攻了幾次,于當日上午把這座陣地拿下來了。我當時在小炮班,三個人一門小炮(約60炮)。我們帶的20發炮彈上午進攻時就打完了,下午就地休息,傍晚四、五點時,來了四架油挑子敵機,在陣在上空盤旋了幾圈,掃了幾梭機槍,丟了幾枚小型炮彈,有枚正落在我們三人休息的附近,一個姓陸的東北戰士被炸成重傷。到了晚上七、八點,我們撤下來,撤到指定地點時,清點人數,原來的一百多號人只剩下四十多號人了,這時炊事員送來了一鍋紅薯,到此時我們的戰士整天還未進粒米。“
1951年,根據當時戰況的需要,伯父回國回到了張家口陸軍學校培訓學習偵查技術。期間,一身戎裝的伯父當兵后第一次回到故鄉。首先,去看望了在老家老榆樹下生活的叔叔伯伯們,然后,徒步回到出生地元山村,全村人像過節一樣敲鑼打鼓地迎接伯父。人群中伯父突然看到了小時候欺負過他的仇人,怒火中燒,立刻拔出腰間的盒子槍,父親急忙上前勸說,伯父才收回了武器。
結束了張家口的培訓后,伯父二次入朝參戰,任特務連副連長,在一次戰役中受傷,榮立了三等功。
后來我也曾聽伯父講,第二次入朝基本就是在向北轉移中,轉移到一地,就手上帶著厚厚的繭子挖洞,每天貓在山洞里,不見日月。一次轉移途中,人馬要度過一條湍急的河流,伯父落馬掉入水里,情急之下抓住了一根韁繩,在騾馬的拖拽下幸免于難。
四、文化學習,結婚成家
1953年7月,隨著“停戰協定”的簽署,伯父和戰友別了朝鮮,到了安東(今丹東市)這座祖國的大門。走進了國門,它也成為了伯父人生的一道分界,艱難的援朝歲月在這里劃上了一個句號。
從朝鮮回來后,伯父回到了位于江蘇省徐州市的部隊大本營,任3營8連副連長。伯父從小沒有念過一天私塾,回到部隊后接受文化課學習。
同年戴著抗美援朝的立功胸章榮歸故里。50年代的豐鎮城廓很小,西面以京包鐵路為界,過了鐵路橋洞就是鹽堿地西灘。雖然有零零星星菜地,但受鹽堿侵蝕,蔬菜長勢不盡人意。可那時的豐鎮也有繁榮的景象,許多懷有夢想的人到這里來,把一個村莊一樣大的地方,發展成為了塞外小鎮。很多人在這里播種了愛的種子,繁衍后代,成為今天的年輕人。
探親期間,伯父經當時毛小校長郝玉蘭老師作媒結識了伯母杜秀芬女士,小名毛蛋。可見當時伯母在家里是多么受寵愛。伯母出生于豐鎮西灘蔬菜社,父親是大隊隊長黨員杜三虎。
婚禮是在徐州部隊禮堂舉辦的。那天,伯母的老父親陪同女兒來徐州參加了婚禮。結婚唯一的家用電器是晶體管紅燈牌收音機,定情信物是一對兒英格牌手表和二件棕色的牛皮箱,一個去過朝鮮戰場的帆布皮箱。我上大學時伯父送給了我。
遺憾的是沒有找到婚禮當天的照片。從伯父伯母結婚三年后帶大兒子春生哥在北京天安門前拍的合影可以看出,伯母是那個時代豐鎮城最新潮、前衛的女性了。只見她梳一頭短發,額前劉海飄過,閃現一雙漆黑清澈的大眼睛。清純、文靜、典雅,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笑容,眼中透露出自信的光芒。伯父的唇裂因手術也幾乎讓人看不出來,留三七分頭,腰桿筆直,按耐不住的蓬勃朝氣和對未來生活的憧憬。
婚禮過后,伯父和伯母利用婚假帶著岳父一同游覽了連云港的花果山水簾洞。后來,伯父除了在漢口等地培訓學習外,一家人一直生活工作在徐州市。
五、轉業回鄉,籌建銀行
1964年伯父響應國家號召轉業回到家鄉豐鎮。按照當時轉業政策,伯父轉業到豐鎮按縣處級待遇。那時。豐鎮百廢待興,回來后伯父被抽調籌建農業銀行,一起創業的有楊國柱和孫喜迎(音譯)二位同志,楊國柱和孫喜迎分別任行長和副行長,伯父任人事科科長,同時分管保衛任務。
我記得當時的農行是在順城街。據歷史資料記載,解放前,順城街錢莊比較集中,這里曾設過綏遠省實業銀行豐鎮支行、傅作義的隨軍銀行、綏遠銀行豐鎮支行、豐鎮縣銀行,解放初豐鎮縣人民銀行也曾在此營業過數年。
小時候我記得伯父經常夜里加班,每當上班前他總是保持當兵時養成的習慣,把衣服熨燙的平平整整,把三角頭皮鞋擦的光亮照人。然后把那個隨身攜帶的盒子槍小心翼翼地跨在左腋下,把軍大衣罩在外面,走起來路來快急如風。我曾經問過伯父,您晚上為何老加班呢?他說:“晚上數錢呢?我得陪他們。”
數錢,對于那個時候的銀行職工是基本功和日常繁重工作,每天晚上都要人工把成捆的鈔票和硬幣清點入賬才能下班。除了數錢我最忘不了的是當時銀行里算盤噼里啪啦的聲音。“只有帳軋平了,心才能安。”這句話,常常掛在伯父嘴邊。
后來伯父又參與了豐鎮農業信用社的籌建開辦工作。那時候,他患有嚴重的哮喘病,每周都不顧病情騎著自行車跨上軍用黃書包穿梭在各鄉鎮的信用社。最讓我難過的是伯父新房子柜頂上的那臺14英寸電視機,一直到去世他一直舍不得換一臺彩色電視。我好奇的問過伯父,原來背后會有那么多讓人心酸的故事。
他負責的一個信用社職工放貸沒有能按時收回貸款,伯父就用自己的工資一點點地還上了,那家人家聽說后,非要把家里破舊的黑白電視送給伯父留著紀念,因此伯父一直沒有舍得扔掉它。
六、蠟炬成灰,英靈永存
伯父伯母育有三男一女,特別是小女兒瑛瑛的降生給伯父的晚年生活增添了莫大的快慰。可謂“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天我和瑛瑛說,我想寫寫你爸爸。她聽到后按捺不住的激動,立刻去尋找老物件,找知情人舅舅回憶,可幾次從她發來的微信語音里,我聽到她哽咽的聲音…。“我爸爸去世前最后一次到呼市看病,爸爸還給我買了一個自行車籃籃,想讓我哥給捎回來,可籃籃還沒到家,他就沒了…”。
我爸爸也常說“是你伯父讓我撿了條命。”我上中學時最怕在學校附近看到村里人的人。因為三義泉公社醫院和中學一墻之隔。我父親每次犯病村里就會十幾個人用擔架抬到公社醫院。那天,我又看到了村里的人,我心里就咚咚跳,原來父親胃穿孔了。醫生建議馬上轉院豐鎮或大同醫院。但等公共汽車就太晚了。急忙告訴縣城里的伯父。那時候,豐鎮城里只有三輛小轎車,伯父電話縣委和武裝部,得知車子下鄉了。幸好公安局的車子在。不多時沿路群眾就看到一輛深綠色的212轎車飛一樣地行駛在豐鎮到海流蘇太崎嶇不平的土路上…。
我從小就以有這樣一位英武的伯父而自豪,長大后,伯父也特別偏愛我。也許,伯父從小沒念過書,更喜歡愛學習的孩子。1979年我上了高考分數線,去豐鎮體檢時,由于下大雨沖毀了路,沒有公車。清晨小雨中,我搭乘公社拉煤的拖拉機趕到了豐鎮,到了豐鎮后我就嚴重感冒,鼻涕眼淚的不止,體檢時大夫說我肺部有陰影,有可能通不過體檢,這就不能上大學了。爸爸問伯父可否找大夫求情說明情況。伯父一輩子是那種萬事不求人的耿直性格,可這下為了侄兒的命運還得低頭求情,可想多么為難他啊。我記得晚上伯父默默地提著爸爸從老家帶來的一大卡子胡油向大夫的住處走去…。
伯父后來原諒了所有小時候對他不好的人,他的善良至今讓我感動。他每次回老家都帶一把理發推子,給村里的父老鄉親洗頭理發。甚至他對前面提到的眼部有殘疾的愛成兄弟也關心備至。后來,愛成的妻子得了急性腸梗阻,伯父還幫助聯系住院、送飯,還帶愛成去澡堂子洗澡。
可是,這個時代走的太快了。像伯父這樣的老兵很難跟的上了,因此也會有莫名的無奈和失落。過去部隊熔爐和黨的教育形成的許多原則,在市場經濟大潮中不適用了,在越來越復雜的社會變遷面前,伯父有時會無所是從。
例如,在附近公社下鄉的春生哥在鄉下一呆就是十年,同伴都回城了、工作了、成家了,可他還在鄉下孤零零地生活著。伯母每天都會嘮叨:去找找你那些身居高位的戰友。可伯父遲遲邁不開為難的腳步。我哥快要回城的前一年,伯父騎自行車去我哥下鄉的公社溝通情況。不知是夜黑還是心急,連人帶車掉入老達梁下的溝渠里,半夜連滾帶爬回到了家里。
伯父在晚年也會對當時新潮的東西看不慣。一次小兒子從集寧培訓回來,留起了長頭發,穿上喇叭褲,他見了就大發雷霆,甚至動起武來。
1987年伯父罹患肺癌去世,唯一的小女兒才14歲,還在念初中,這也是伯父唯一放心不下的事了。
尾聲
升平街巷,華燈初上,在和平年代的風調雨順里再次回首那些戰火硝煙,隔著歷史的藩籬,卻盡顯了厚重與滄桑。小時候,在課本中讀到“誰是最可愛的人”,讀到邱少云、黃繼光,看過《英雄兒女》、《上甘嶺》,對戰場上的他們,有愛有敬,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感念。而身邊給予過我無盡呵護、錚錚鐵骨的伯父,卻沒有來的及說聲感恩,沒有耐心聽他講過一個完整故事,他就被病魔早早地奪走了…。
清明,我又回到了故鄉,回到了伯父的身旁。
三爺爺說,門前那棵老榆樹枯干了三年后又冒出了新芽…。繁衍不息的老榆樹,它把根深深扎入泥土,默默地在漫漫日月中成長了一個個不屈的靈魂。 我時常被故鄉的榆樹精神所鼓舞著,向前的雙腳難以停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