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最盛的午后,我總能在葡萄架下發現她藏著的秘密。有時是兩顆裹著晨露的獅頭柑,有時是裝在鐵皮盒里的松子糖。那天我的明黃色彈性球滾進院門時,她正用缺口的瓷碗給鳳仙花澆水,銀發間別著的木梳泛著溫潤的光。
“乖——來。”她忽然沖我招手,衣襟上沾著枇杷葉形狀的光斑。我這才看清屋檐下垂著的玻璃瓶,里面浮沉著各色橡皮筋和彩色粉筆頭——都是我們這些皮猴子丟失的寶貝。她踮腳取下彈性球時,墻外探進的櫻桃枝勾住了她的藍布頭巾,霎時抖落一陣帶著酸甜味的風。
雨水豐沛的七月,荷包杏在枝頭脹成蜜色的燈籠。我們蹲在籬笆外數螞蟻的隊伍,她總會從窗欞后遞出盛滿果子的笸籮。青石板上曬著的柿餅漸漸蒙上糖霜,她教我用竹簽在果肉上扎小孔:“這樣日頭才能滲進去,把苦味都釀成甜。”我踮著腳戳果脯時,她獨眼里漾著笑意,像是看著二十年前某個同樣笨拙的身影。
白露過后,獅頭柑綴滿枝頭。她讓我踩著吱呀作響的竹梯,把裂開的棉被曬在樹杈間。“被太陽烘透的棉花會唱歌哩。”她仰著頭,陽光從葉隙漏進她眼角的溝壑。我學她把臉埋進蓬松的棉絮,果真聽見細碎的噼啪聲,像春蠶啃食桑葉,又像灶膛里爆開的柴火星。
直到那個悶雷在云層里翻滾的傍晚。我替她收拾被風掀翻的竹匾,驚雷劈開天際的剎那,她冰涼的手突然攥住我的腕子:“那年雨水把車轍都沖淡了......”墻上的老座鐘咔嗒輕響,她解開層層包著的相框。照片里穿軍裝的青年站在櫻桃樹下,肩頭棲著不肯飛走的白蝶。“他說等樹上結滿紅瑪瑙就回來。”她擦拭蒙塵的玻璃,指腹摩挲著相框邊緣的裂紋,“可后來結的都是苦櫻桃啊。”
暮色漫過褪色的喜字窗花時,我們聽見綠皮客車在橋頭鳴笛。她像突然驚醒的雀兒撲向門扉,藍布鞋踩碎了滿地夕陽。我跟在后面撿起她遺落的木梳,梳齒間纏著幾根銀絲,在晚風里顫成細細的琴弦。她追出幾步又蹣跚折返,衣兜里沉甸甸的,是悄悄塞給我的最后幾顆櫻桃,果皮上還沾著晨露的涼。
后來聽說拆遷隊的挖機開來那天,在她的堅持下,那櫻桃樹只鋸掉伸向路基的枝椏。今春路過橋頭,發現斷枝處抽出了新芽。粉白的花苞里蜷著淡綠的希望,像她當年藏在葡萄架下的鐵皮糖盒。風起時簌簌落進我掌心的,除了花瓣還有未說出口的承諾——要把第一捧櫻桃釀成酒,等某個迷途的歸人推開吱呀的木門。
原來生活是藏在青苔下的陶罐,要輕輕拂去時光的積塵,才能嘗到歲月窖藏的甜。那些被雷聲驚醒的往事,晾在竹匾里的暖陽,連同藍布頭巾掠過的風,都在年輪里釀成了琥珀。當新來的孩童仰頭接住墜落的櫻桃時,樹影間晃動的光斑,依然是她衣襟上枇杷葉的形狀。
感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