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截圖《百元之戀》
是,我開始練拳擊了,約莫算起來,大概有一個多月了。
也不是每天都練,每周三天,拿起手套換好衣服,先在健身房跑上45分鐘,踩個8英里當作暖身,再跑去鎮上一棟普通得一眼都注意不到的大樓里,拳擊訓練。
我開始打拳擊這件事,別說別人,連親爹媽都始料未及。畢竟我這迷你的小身板兒,說我跑步健身大家還能信,說我打拳擊,聽起來怎么都覺得違和。這卻幾乎是我去打拳擊的源動力之一,我突然覺得受夠了自己迷你而柔弱的小身板,和寡言乖巧的萌妹子的單一形象,骨骼是娘胎里出來的我也沒法選擇,但是力量總是可以自己去贏得的吧,再沒有比拳擊更有力量的了,于是我立即問了一位學長相關的信息,當天就去了。
教練是位黑人爺爺。爺爺邊讓我簽相關文件,邊跟我說,“Yimi,我這一輩子,拳擊已經打了五六十年。真的用拳擊打人,只有兩次,都是被逼進墻角不得不出手的時候。拳擊不是用來制造暴力的,越是有力量,越是平和你懂嗎?尤其你是女孩子,拳擊給你帶來的應該是自信,你明白嗎?”
我半懂不懂的點點頭,彼時我不明白的是,這樣直白的出拳和攻擊,到底帶來的了什么樣的自信呢?但既然自己做了這個選擇,自然就開開心心地換上了拳擊手套跑到了隊伍里去。
第一個訓練不過是最直接的打沙袋。原本該是有個隊友扶著沙袋的,我的隊友在輪到我時,卻幾乎不用扶著沙袋—沙袋根本沒動,我就像是動畫片里張牙舞爪地小貴賓犬,光在你那兒撲騰,可是一點力量都沒有,還累得滿頭是汗。好在訓練場是個正能量爆棚的地方,沒有人嘲笑我,教練反而夸我動作標準,連問我是不是之前練過拳擊了。
“教練,您看我這小身板兒,像練過?”
教練哈哈哈哈哈一路笑得停不下來,我這細胳膊細腿,在中國時是令姑娘羨慕的苗條,到這兒卻都成了我自嘲的資本。
“力量,我想要力量啊”,我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說。
但是我也幾乎是在第一次拳擊之后就愛上了這項運動。且不說幾乎過癮的流汗,那種擁有力量的感覺實在是太暢快了。剛開始我還需要一點“假想敵”,把眼前的沙袋想成自己不能原諒的人,手上的拳頭打出去的時候,心里想著那些叫自己委屈又不甘的事,直打到指節生疼雙臂顫抖才算打止。但我發現,幾乎在每一次訓練之后,身體里和心里的不快都一掃而光。不論來之前我是帶著怎樣的雜思,壓力,不甘,焦慮又或者自卑,離開訓練場的時候,它們都已經離開了我。
慢慢地我甚至不再有,也不再需要“假想敵”,教練一次次的告訴我,“憤怒起來!它(沙袋)是你的對手!”,一股無名的情緒就會通通涌了上來,不全然是憤怒,但確確實實是把眼前的沙袋當成了需要打敗的對手或目標,一拳拳用盡全力打上去,打到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不是因為委屈,是因為在極限邊緣那一點點咬牙切齒的堅持。
爸爸曾說他喜歡看我拼得兩眼發紅,“佛攔砍佛,神攔弒神”的樣子。這形容很奇怪,但其實他明白我,這種沒有什么可以阻攔我的執著確實令我著迷。它不可以是生活的常態,因為繃緊的繩索必將拉斷,可是卻在每周三次的訓練中,讓我體會到,也算是幸運。
其實直到現在我還在練的都是極簡單的基礎。可是就像練武功需要扎馬步,打木樁一樣,一招一式卻也都是為未來準備著的樣子。將兩手舉在下巴的高度,站穩步伐,要防著對手打到自己,要防著自己失去平衡,要使得自己的拳頭靈活又有力量,要快要狠,腦子里被這些已經充滿。這時候的我,雖然滿頭大汗,但竟入定了一般的毫無雜念,反而像大阪寺里的那個師傅告訴我的一樣,無思無欲無心。
我又一次想起村上春樹在《舞!舞!舞!》里這句話,只是把跳舞在心里替換成了拳擊。
“只要音樂在響,就盡管跳下去。明白我的話?跳舞!不停地跳舞!不要考慮為什么跳,不要考慮意義不意義,意義那玩藝兒本來就沒有的。要是考慮這個腳步勢必停下來。一旦停下來,我就再也愛莫能助了。并且連接你的線索也將全部消失,永遠消失。那一來,你就只能在這里生存,只能不由自主地陷進這邊的世界。 因此不能停住腳步,不管你覺得如何滑稽好笑,也不能半途而廢,務必咬緊牙關踩著舞點跳下去。”
“不能夠停下腳步啊”,我告訴自己。
我這個學期因為課極少,突然一下子閑了下來。有了大把的時間,我反而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忙到從早上八點睜開眼睛,一直忙到凌晨一點匆匆睡去,竟也不覺得累。朋友都忙,像拳擊這樣的事,我也就不強拉著朋友陪我去。可是神奇的是卻在訓練場上發現了每周叫我去參加數學俱樂部開會(但是我從來沒去)的計算機系學霸,原來他早就開始練拳擊了,一身好看勻稱的肌肉完全不像是學數學/計算機的(……)。又在訓練場上結識了已經畢業一年的,學生化和經濟雙學位的津巴布韋來的學姐,一起散步回家時,我才知道學姐現在一人干著兩份工作,一份在銀行一份在醫院。學姐看著我驚訝地快掉下來的下巴說,“記住,當你有經驗的時候,機會會對你敞開大門”。我這才發現,這些我曾經以為自己認識的人,原來背后有著這樣豐富多彩的人生。
慢慢的,我也習慣了在完成訓練以互相擊拳以作鼓勵。在拳擊訓練后的腹肌訓練里,我才發現原來健身不是一件完全私人的事,正是因為我們抱著那一點點對陌生人的羞褐,才咬咬牙堅持完了一整套喪心病狂的動作,又因為陌生人眼里的欽佩和認同,感受到了反射出來的自己的價值。
因為訓練是免費的,所以其實我一直不知道教練的收入從何而來。可是爺爺卻一招一式教得非常認真。有次訓練,教練把我喊了過去,我眼鏡架很松,總是打幾拳需要扶一扶眼鏡。教練拿出一個剛買的眼鏡的綁帶,并幫我裝上,擺擺手叫我復又回到隊伍里。我卻說不出話來的滿心感動。這個小鎮真的什么都沒有,蕭條而又破敗,可是這里卻有這么多溫暖的人,和我這么多記憶,對于行將畢業的我,特別觸動。
其實無論是村上春樹所談的跑步也好,我談的拳擊也好,意義都不是預先存在的,只是我們在路途當中自己感受的罷了。其實這個還仍舊這樣菜鳥的我啊,是不配談拳擊的,我知道我自己依舊是個花拳繡腿的小姑娘。可是,我卻感覺到,無論是那個穿著可愛的過膝襪的我,溫柔的長裙的我,還是那個穿著被汗水浸濕的,舉著拳擊手套的我,都是自由自在的了。
原來這就是爺爺提到的那個自信,我擺脫了被自己定義,被他人定義,無論是軟萌嗲甜也好,乖巧安靜也好,是強硬堅毅也好,英勇執著也好,我終于,不再需要,被別人定義,活成別人眼里的某一個我了。
所以,當我談拳擊時,我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