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為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一
山前山后的槐花開了,醇香清甜的氣息飄浮在山村上空。天剛放亮,小山雀嘰嘰喳喳的叫聲把人們從睡夢中叫醒。上了歲數(shù)的人覺輕,有點聲響就能驚醒,清晨的鳥鳴便成了他們起床的號角。他們要趁著太陽出來前的清涼舒適,扛上農(nóng)具到田地里干些農(nóng)活,就算被露水打濕了衣裳也不在乎。
張富貴起了大早,肩上用糞叉子撅一個糞筐,沿著村前的官道撿拾趕夜路的大牲畜留下的糞便,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他從官道拐下來,上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朝著自家的嶺地走過去。羊腸一樣細窄的小路兩側(cè)長滿了野草,草葉上掛著晶亮的露珠。張富貴從小路上走過時觸到了小草,草葉顫動著,露珠從草葉尖尖上滾下來打濕了他的褲腳和鞋子。他走到地頭,把筐子里的牲畜糞便倒在一堆土上,又用糞叉攪拌了一下,蹲在地頭抽了一袋煙。南風微醺,他感到脊背上的汗水黏在衣服上又濕又涼。他瞇著眼,端詳著去年秋天種下的麥子。眼前的大麥已經(jīng)熟到金黃色,小麥也黃綠交雜了。
嶺上的地土層薄,留不住雨水,麥子長得稀疏瘦矮,比嶺下的地塊早成熟將近十天。張富貴在嶺上種了一大片大麥,雖說沒有南坡的收成好,但是勝在地多,也能收不少糧食。他看著早起的太陽照在大麥上,給尖尖的麥芒上涂了一層金,他的眼里閃著喜悅,心里如同俯視一個孩兒般柔軟。他自言自語道:“可以開鐮了。”一邊站起來拍拍手,用糞叉子將空筐子撅起來扛在肩上,悠閑地朝著村子走去。
張富貴走下嶺坡,清晨的陽光已經(jīng)灑了滿世界。山溝崖畔的野櫻桃綴滿了紅的黃的小果果,晶瑩透亮,像是包了一汪黏膩的蜜糖汁。香甜味道的洋槐花一串串掛在枝頭,懶洋洋地搖著初夏的景致。
早飯時,張富貴問老婆劉氏:“今日是十三了吧?”
劉氏抬頭道:“嗯吶,四月十三。怎的了?”
張富貴說:“頭午我去南湖趕集,家里有什么要添置的嗎?”
老婆劉氏放下飯碗,想了想說:“你看看有賣粽葉的買兩扎子吧,等端午節(jié)包粽子。”
“這么早就買下?花那冤枉錢,還不如自己上山去摘呢!”張富貴吃著飯嘟囔了一句。
劉氏沒接他的話把,端著碗問:“你去趕集置辦什么?”
張富貴道:“去買幾把鐮。西嶺的大麥熟了,過三兩天就得開鐮了。眼下的年頭不太平,咱們多雇幾個人,早收完,再把黃豆地瓜都安點上,心里踏實些。”
劉氏說:“你先去挑擔水吧?水缸里沒有水了。”
張富貴放下飯碗,挑起兩只木質(zhì)水桶踢踢踏踏去了南井。井臺上暗褐色的轆轤上繞著粗粗的井繩,他彎著腰搖起手柄放下水桶,打滿水提上來。張富貴性子慢,不論是干活還是說話都是四平八穩(wěn)的。鄰居們都說,張富貴就算去救火也走不快,從來不知道什么叫著急。
張富貴沒有兒子,只生了兩個閨女。祖上給他留下二十來畝地,大多是山嶺薄地。薄地多種,再加上閨女孩子比男孩子吃得少,家里年年都能有余糧,日子過得比鄰居們殷實富足。鄉(xiāng)下人過日子靠精打細算,張富貴舍不得花錢雇人,平日里都是自己侍弄莊稼,只在農(nóng)忙時雇幾個短工幫忙。張富貴守著這么多的土地,養(yǎng)了一頭黃牛,年年月月一人一牛在野坡里打轉(zhuǎn),習慣了跟著日頭過日子,活了半輩子,除了趕個近處的大集,連縣城都沒去逛過。
張富貴也有過生兒的念想,他給大閨女起的名字叫小改,二閨女起的名字叫小換,希望閨女的名字能感動送子娘娘,再生個小子繼承老張家的煙火。想不到老婆劉氏得了一場大病,人是活過來了,但是再也沒有懷過孩子,讓他生兒子的念想成為泡影。
沒有兒子,老兩口就把閨女當成兒子養(yǎng),兩個閨女下地繡花樣樣都行。前幾年,張富貴聽說鄰村有人辦了義學,還收了幾個女弟子,回家和老婆商量了一下,把兩個閨女送去識幾個字,以后成了家也是一個過日子的本事。去年,聽說西山有一股土匪鬧得瘋狂,兩口子怕路上不安頓,讓她們停了學,在家里做做女紅,幫著爹娘干點農(nóng)活。
張富貴挑著水桶走過小巷,小小的水花從桶里跳出來,星星點點灑了一路。初夏的太陽照得人身上暖暖的,他解開領(lǐng)子上的紐扣,把紫紅色的胸膛露出來。張富貴一連挑了兩趟水,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有半缸水了,上午夠用了,張富貴想。他把木桶倒扣在木樁子上,勾擔倚著墻放好,轉(zhuǎn)身去牛欄看了看,給老牛添上一把曬干的地瓜秧。劉氏找出來錢搭子遞給張富貴,伸手把他衣服上的皺褶整理了一下。她站在大門口,看著男人出了小巷,朝著村外的方向走去。
鄉(xiāng)路彎彎,路兩旁綠草茵茵,野刺玫的香氣彌漫著曠野。趕集的鄉(xiāng)親三三兩兩啦著閑呱,朝著大集的方向趕路。離村五里的地方有個高坡,張富貴在坡下停了下來。他圪蹴在路邊,從懷里掏出煙袋鍋子,慢悠悠摁滿了煙末子,背風打著火鐮點了煙。他美滋滋地吸了一口,這才站起來邁開腿爬上了坡。坡前有一片稀疏的樹林子,一條清淺的小溪從樹林里蜿蜒而出。還有一里路遠就是南湖大集,集市擺在村前的一條大街上。張富貴站在坡頂,隱隱約約看見大集上人頭攢動。
忽然一陣轟鳴從遠處傳來,張富貴抬起頭,吃驚地發(fā)現(xiàn)一群黑乎乎的怪物從東北方向直撲過來。他站住腳,呆呆地看著那些巨大的怪物掠過輕飄飄的云彩,徑直撲向南湖大集,在大集上空盤旋了兩周。它們俯沖下來,一串串火舌從怪物的嘴巴里噴出來,就像點燃了一堆爆竹。忽然,它們從肚子里扔下一塊塊黑色的東西,隨即,一聲聲炸雷響起,張富貴感覺到大地在震動。霎時,火光沖天,黑煙滾滾,集市上哭喊聲響成一片。張富貴吃驚地看著那些怪物氣勢洶洶地扶搖而去。
“救人!”張富貴猛然明白過來,撒開腳步向前跑去。路上,不斷有人超過了他,急火火向前跑著,也有從集上往回跑的人,他們身上濺著血污,神色惶恐。
張富貴跑出去半里路遠,正遇上往回跑的本家二叔,他的臉上帶著血,揮著手驚恐地吆喝著:“富貴,快回去,快回去呀!”
張富貴停下腳步,問二叔:“二叔,出了什么事兒了?我看見集上起火了,快去救人呀!”
二叔驚魂未定:“富貴呀!快逃命吧!大集上的人都給炸死了!血流成河呀!嗚嗚嗚……”一邊哭著,腿一軟就坐在地上。
張富貴扶起二叔,讓他坐在路邊:“二叔,你別著急,坐下來慢慢地說。那是什么怪物呀?怎么把人給炸死了呢?”
二叔深深喘了兩口氣,穩(wěn)穩(wěn)神,顫巍巍地擦擦眼淚:“富貴呀!日本鬼子來了!老百姓活不了了呀!他們從天上飛來了,把老鄉(xiāng)們炸得好慘呀!我是滾到水溝里才撿了條命啊!”
爺倆正說著,又聽到由遠及近的轟鳴聲鋪天蓋地而來,二叔忽地爬起來,一手拉著張富貴就跑。張富貴回頭看那怪物又飛到大集上空,一抖翅膀掉下好幾個黑色的大家伙,還有幾個怪物飛向附近的村子,接著,雷聲炸響,黑煙和火光從村子里升起,一片片房屋轟然倒塌。
二叔拉著富貴躲進蒿草里,等轟隆隆的聲音遠去了才顫抖著爬出來。二叔嚇得臉上沒有血色,腿軟綿綿的,已經(jīng)走不動路了。張富貴攙著二叔慢慢往回走,一路上看見有人悲戚戚地哭著,有人身上流著血,臉上都帶著凄慌。
張富貴攙著二叔走一陣,再背起來走一陣,過中午了還沒到家。離家還有一里多路程時,老婆劉氏帶著兩個閨女急匆匆迎上來。劉氏的臉色蒼白,一見張富貴眼淚就嘩嘩流出來:“老天爺,總算是回來了!嚇死俺娘仨啦!”
幾天后,張富貴打聽到,南湖大集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炸死了七八百口子人,傷殘的不計其數(shù)。南湖村被炸平了。
[“1938年(民國二十八年)5月12日(農(nóng)歷4月13日),正值日照南湖大集。突然,5架日軍飛機飛來,向趕集的人狂轟濫炸并掃射。數(shù)十枚炸彈在集市中心爆炸后,血肉橫飛。飛機轟炸后,假裝離去,不久又重新返回,朝著奔逃的人群,又扔下數(shù)十枚炸彈。整個南湖村被一片火海淹沒。事后統(tǒng)計,在此次轟炸中,集上死468人,傷殘者無從計數(shù);莊里死169人,傷殘273人;被毀房屋1292間……”摘自日照抗戰(zhàn)史]
二叔嚇破了心肺,回家后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二
慌亂之后,日子還要過下去。張富貴去工夫市雇了兩個苦力,幫著把大麥割了上來,看看南坡的小麥相繼成熟,緊接著把小麥也收割完了。張富貴指點著雇工們栽下三畝地瓜,一畝黃豆,兩畝花生。他把莊稼都安置好了,留著些山嶺薄地當閑茬,預備秋天再種些大麥。
轉(zhuǎn)眼到了六月,連綿的雨季來了,農(nóng)村里人和牛都歇了工。那日得閑,吃罷早飯,張富貴兩口子坐在飯桌邊盤算著過日子的譜氣,兩個閨女在閨房里做著女紅嘻嘻哈哈聊天。
劉氏說道:“她爹,大丫頭都十八歲了,她婆家打從二月就說今年娶親,怎么都到夏天了也不來商量一下婚事呢?如今的世道不安頓,早日給他們成家,咱們也了了一樁心事。”
張富貴嘆口氣:“小改她公公在南湖集上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炸死了,一家人正難受著,女婿戴著重孝,怎么來提親?”
劉氏道:“這要是往常平安年景,我也不著急。你看看現(xiàn)如今這個年景,鬼子漢奸土匪天天鬧騰,大家伙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咱們家里看著兩個大閨女,這顆心是天天揪著呀。”
張富貴道:“人在亂世,有些事情就別按著老規(guī)矩辦了。按理說,應(yīng)該是她婆家來提親才對,咱們催著嫁閨女,不是失了身份嗎?唉!什么世道呀!這老臉也不顧了!明天我找三姑去徐家莊問問,盡早把孩子們的大事辦了。”
三姑是附近十里八村的媒人。三姑小時候姊妹多,上有兩個姐姐,身下還有兩個妹妹兩個弟弟。這么多嘴張著要吃的,爹娘天天忙里忙外,沒顧上給她裹腳,等想起來給她裹腳時,三姑已經(jīng)過了十歲,骨頭都硬了。她娘給她裹一次腳,她就生一次病,疼得受不了,自己偷偷把裹腳布拆了。她娘又心疼又生氣,索性不管她了,放任她長了一雙大腳。大腳閨女不好找婆家,三姑過了二十才嫁給鄰村的一個老光棍。三姑心性開朗,身板結(jié)實,家里家外的活拿得起放得下。鄰居們的紅白喜事需要人幫忙,只要跟她打個招呼,她把家里的事情一推,先去幫鄰居的忙。三姑還喜歡趕集,認識不認識的人都能說上幾句話。在村里人緣又好,東鄰西舍的嬸子大娘有事愛找她絮叨絮叨,解解煩悶。一來二去的,三姑干上了說媒這一行。
四年前,三姑給張富貴的大閨女小改牽了一根紅線,說給了她表侄女的兒子鐵栓子。那時小改只有十四歲,鐵栓子大她一歲,都是不懂世事的年紀,兩家爹娘給做的主。兩親家的日子都很殷實,張家有二十來畝地,徐家做的染布生意,還有八畝地的家產(chǎn),也算是門當戶對。婆家給了小改一件寶藍色緞面夾襖作為定親信物,兩家的親事就定下來了。
小改在里間聽到爹娘說的話,開口說道:“娘,別讓俺大大去找媒人,我不嫁!”
劉氏訓斥道:“閨女家別沒羞沒臊的,嫁不嫁還由著你了?爹娘都是為了你好,十八的閨女了,按說早就該成家了。”
小改道:“娘,你就是說上天去,我也不嫁!”
張富貴生氣地說:“當初就不該讓你去識字,還了不得了。看看你那雙腳,有人家要就不錯了!”
小改道:“大,我的腳是俺大姑讓放開的,要不然還沒法幫你看管莊稼哩!”
小改的大姑是張富貴的妹妹,嫁到離城三里遠的趙莊,家里開著藥鋪,男人是個會診脈的掌柜。大姑的男人是開明人,能掙錢,大姑會管家理財,成親二十多年,兩口子置下一份殷實的家業(yè)。這一家人不光穿著打扮比鄉(xiāng)下時髦,說話行事也比鄉(xiāng)下人新潮。她有三個孩子,大兒子在青島做生意,二閨女跟著哥哥打下手,小兒子也在青島讀書。
小改自小跟她大姑親,娘倆性情相投。因為大姑家孩子都在外地,大姑經(jīng)常讓小改來她家多住幾天,陪著她說說話解個煩悶。劉氏給兩個閨女裹腳的時候被大姑阻止了,她說都民國了,還給閨女裹腳,不光讓孩子受罪,還犯法了。結(jié)果兩個閨女都撒了板長成天足,張富貴對妹妹的行為一直耿耿于懷。
張富貴聽小改搬出她大姑來做擋箭牌,生氣地罵道:“沒廉恥的東西!越發(fā)慣得無法無天啦!”說著,沒好氣地站起來,一只手從飯桌上抓起煙荷包,將荷包上的帶子纏在煙袋桿子上,使了勁掖進褲腰里,去牛棚牽了老牛,戴上斗笠,冷著臉出門上了西嶺。
二日上午,張富貴來到三姑家,求三姑去親家討個信。隔了一天,三姑帶回親家母的回話:“既然是親家這樣說,那咱們就不論老規(guī)矩了,早日給孩子們成家立室。總歸是孩子他爹今年才過世,又是橫死,為圖個吉利,年前先不辦婚事。咱們把該辦的禮節(jié)都辦著,定下一個成親的日子。如果親家同意,等抹過年頭就娶親。”
張富貴兩口子聽親家這么說,也沒有意見,想留了三姑吃飯。三姑說:“你們一片好意我心領(lǐng)了,飯就不吃了。趁著天還沒黑快點趕路回家,世道亂哄哄的,哪里還敢走夜路。”
劉氏取來準備好的二斤豬肉答謝三姑的辛苦:“三姑,以后還得麻煩您給兩頭帶話,辛苦您老人家了。”
三姑道:“親戚道里的,這不都是應(yīng)該的嘛!還用這么客氣啦!”
劉氏說:“俺正好借著機會孝敬孝敬三姑。”又對著張富貴說:“他爹,你去送送三姑。”
張富貴把三姑送出山口,又站在坡上目送了一陣,直到看不見她的背影。他轉(zhuǎn)到自己家的地瓜地看了看,又去苞米地轉(zhuǎn)了一圈,幾天的陰雨,莊稼地里長了些荒草。他蹲在苞米地里拔了一陣草,眼見暮色蒼茫了。他弓著腰,把一堆堆雜草抱起來帶到地頭,拍拍手上的泥巴,點著了煙袋鍋子,慢條斯理地往家走。
過了幾天,三姑領(lǐng)著鐵栓子來認親。鐵栓子帶著一捆粉條,五斤豬肉,十斤白面,一塊綢子面料四色禮物。
張富貴兩口子見女婿長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心里很是欣慰。三姑說:“鐵栓子是種地的一把好手,耕耬鋤種樣樣都會,人又厚道,俺孫女進了徐家的門,指定過上好日子。”
劉氏道:“多虧了三姑給周旋,孩子們將來的日子還得靠他們兩個互相幫扶著過。俺家的閨女會認字,女紅也巧,家里的活都能伸出手來。就是被俺兩口子慣得任性了些,還要你們家多擔待。”
鐵栓子初次到岳父家,窘迫地坐在三姑嫲嫲身邊,搓著兩只手,面頰黑里透紅,只會嘿嘿地笑。他鼓鼓勇氣說道:“叔,嬸子,俺娘說,這事本來是家長應(yīng)該來辦的。俺大沒了,俺娘身子弱,走不了山路,只好讓我跟著三姑嫲嫲過來,聽聽叔和嬸子的意思。俺娘囑咐了,都聽叔和嬸子的。”
張富貴說:“逢著這樣的亂世,別太招搖了,辦得簡單一點吧。你們老徐家聘禮也不用太多,但是過日子用的物件不能少了,準備好聘禮放你們家里就行,別往這里送了,娶親那天光帶上娘家陪送的嫁妝就行了。回去后跟你娘商量商量選一個雙日先投契吧!勞煩你娘找個算命先生給你兩個看看八字,定下來日子。就依著你娘說的,過了年就成親。你記住了,娶親的八抬花轎是不能少的。不為別的,多幾個壯勞力,路上也放心。”
幾個人在堂屋里說得熱鬧,兩個女子在閨房里悄沒聲地做針線。二丫頭小換俯在姐姐耳邊說:“姐,你不出去看看俺姐夫長得什么樣呀?”
小改推了她一把:“誰稀罕看!反正我不嫁!”
小換笑嘻嘻地說:“都要投契了,還說不嫁呢?這樣吧,我替你看一眼俺姐夫長得啥樣啊?”說著,下床穿了鞋子,輕輕趴在門縫上往外看。門縫太窄,看不清門外的情景,小換扒著門扇,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不成想,那門吱呀一聲忽地打開了一掌寬的豁子,險些把她閃了出去。她把住門框,急忙忙地關(guān)門,又不甘心地往外瞥了一眼,匆忙間看到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漢子坐在下首,仿佛是偷看了她一眼,又仿佛沒敢抬眼。小換的心怦怦跳,趕緊縮回身子。
劉氏回頭罵了一句:“死丫頭,沒規(guī)矩。”站起來放下掛在門上的簾子。
鐵栓子說:“叔,嬸子,俺娘說讓我緊著趕回去。我回家就把叔和嬸子的意思轉(zhuǎn)告俺娘,您老人家有什么要求就麻煩三姑嫲嫲跟俺娘商量著辦吧!叔,嬸子,我先回去了。三姑嫲嫲,您再坐一會兒?”
張富貴道:“你嬸子已經(jīng)準備了午飯,你們吃過了再回去吧?”
鐵栓子說:“叔,我不吃了,俺娘還等著我回去回話呢。俺三姑嫲嫲在這吃吧,我回去了。”
三姑說:“我也回去。鐵栓子,咱們娘倆一塊走吧!路上做個伴。”
劉氏按照老規(guī)矩把豬肉切了一半,粉條分開一半,給鐵栓子帶回去。又格外給三姑置辦上禮物。
張富貴跟劉氏起身去送三姑和鐵栓子,小換小聲對小改說:“姐,我?guī)湍憧春昧耍旒业男』镩L得一表人才。”
小改嗔了她一句:“少叨叨,他長得多好也跟我沒有關(guān)系。”
小換白了姐姐一眼:“不識好歹。”
聽著爹娘送走了客人回到堂屋,小改出了閨房,對爹娘說:“娘,我說了不嫁,你們非逼著我嫁嗎?趁早退了婚,叫人家另說媳婦。”
劉氏點著閨女的腦殼道:“丫,你都十八了,還不懂事?你聽誰家的閨女自己要退婚的?退了婚以后還怎么找婆家?這么大的閨女了,要不是你公爹過世,今年就該嫁過去了,還等到明年?再說,世道這么亂,你窩在家里,不是叫爹娘擔心嗎?”
張富貴氣呼呼地抽著煙,一邊數(shù)落著:“我跟你娘托你姑嫲嫲千挑萬選的,給你找了這么一個忠厚人家,嫁過去不說是享福,至少不會缺吃少穿。雖然說你公爹沒有了,他活著的時候常年做生意,家底子富足,你男人弟兄四個,戶大丁多,有什么事都能幫上忙。只要你們兩個人好好過日子,不用擔心挨餓受凍。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小改冷著臉說:“我不是對他們家有意見,就是不想嫁人。我在家里服侍你們不好嗎?”
劉氏說:“沒有意見就好。俺兩個老疙瘩用不著你操心服侍,操心你自己的事兒吧。”
張富貴兩口子張羅著給閨女投契定親查日子,小改見說服不了爹娘,便閉了嘴不再說什么。小換注意到姐姐在繡花的時候時常走神,也不像往日那么愛說愛笑了。
喜日子定在明年的二月初六。小改的婆家送來一個祖?zhèn)鞯挠耔C,兩塊上等的布料,一盒胭脂水粉,一個小巧玲瓏的鏡子,說是給小改姑娘的禮物。用紅紙封了十九塊大洋,說是孝敬老人的。還說其他的物品都置辦好了,怕路上顯眼招搖,都放家里收藏著。
小換見那個脂粉盒子玲瓏精致,拿在手里把玩:“姐,你婆家想得真是周到呀!這個小鏡子也好看呢。”
小改撇撇嘴:“我才不稀罕!你喜歡你要吧!”
小換急忙把手中的脂粉盒子放下,急赤白臉地說:“你瞎說什么呀!誰稀罕了?我說句好看也不行嗎?好好!你的東西我再不會多看一眼!”
劉氏聽見兩個閨女的爭吵,便掀開簾子進了屋里,罵了一聲:“死丫頭,你姐姐快出門子了,不好好親熱親熱,還跟她吵吵,以后想見她還不容易啦!”說著,把扔在床上的小玩意收進一個盒子里收藏起來。
小改說:“娘,我上趙莊俺大姑家住幾天,跟俺姑學學挑繡的手藝。”
劉氏想,讓她去散散心也好,省著在家天天嘟嘟著臉氣人。便說道:“行呀,明天去吧!我蒸些餑餑帶給你大姑。你姑家離著縣城近,雜亂人多,路也遠,叫你大送你去。順便從她家藥鋪子買點人參和黃芪,等交了九,我用來煮老母雞。你也別待日子多了,給你大姑添麻煩。”
小改高興地說:“娘就放心吧!我就去學學俺姑是怎么挑繡的,保證不會給俺姑添亂,頂多住三五天就回來。”
三
轉(zhuǎn)眼進了臘月。聽從城里回來的人說,日本鬼子已經(jīng)占了縣城,還有二鬼子跟著禍害百姓。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些雜牌軍打著抗日的旗號,經(jīng)常進村搜刮民財,老百姓天天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張富貴家里存著糧食,害怕被土匪亂軍盯上,心里慌慌的,連大集都輕日不去趕了。兩口子在家里要緊看著兩個閨女。
過了臘八,小改又想去大姑家,劉氏道:“別去了,路上不安頓。過不多少日子就是新年,等正月里再去吧。眼看著就是做媳婦的人了,也該收收野心,多學著做做家務(wù)活。”
小改說:“你讓我繡紅蓋頭,沒有好看的花樣子,我怎么繡?我上俺姑家要幾個好看的花樣子還不行啊?”
劉氏道:“家里那么多花樣子,還不夠你繡的?”
小改說:“都是些舊樣子,不好看。你不讓我上俺姑家,那我上菊兒家看看,她有沒有好看的花樣子。”
菊兒跟小改同歲,小改姊妹倆上義學的時候,菊兒娘也把她送進學堂,三個人還是同窗的情分。菊兒的姥姥家開著繡坊,菊兒娘嫁過來時,帶來不少的花樣子和各種顏色的繡花線。菊兒娘在娘家學得一手好女紅,嫁過來后婆家沒讓她干粗活,怕糙了手指不能繡花。她在婆家繡了花,帶到娘家賣了賺錢。村里手巧的閨女媳婦都愿意跟著她學繡花,把好看的繡品求菊兒娘帶著賣給娘家的繡坊。菊兒娘對繡品非常挑剔,她說,繡工不好,帶到娘家不光賣不了,還賺娘家人的數(shù)落。能讓菊兒娘帶著賣的繡品不多,小改小換姐妹兩個的繡品是菊兒娘喜歡的,姊妹倆的花樣子大多是從菊兒家挑選的。
劉氏聽閨女說要去菊兒家選花樣子,心里想,一個村里住著,知根知底的,料想也惹不出什么事端!便答應(yīng)道:“上菊兒家倒是可以,我正心思找菊兒娘給你上頭,改天我去請她。”
小改撇撇嘴道:“不就盤個抓髻子嘛!還得求人?”
劉氏道:“女孩子出嫁是一輩子的大事,定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菊兒娘手巧,又是兒女雙全的人,鄰家女孩出嫁都請她上頭呢!好了,叫小換陪著你去吧。”
小改不耐煩地說:“行,行,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小換,咱們走吧?”
小換聽說出門玩,高興地把手里的針線活一扔,下床穿了鞋子就往外跑。
劉氏呵斥道:“閨女家的,做事穩(wěn)重一點。別毛手毛腳的!”
過了兩個時辰,姐妹倆回了家。劉氏問小換:“你沒幫著姐姐挑挑花樣子?”
小換說:“我姐跟菊兒姐姐在里屋看花樣子,我跟香秀妹妹在外頭說話來著。”
劉氏見小改從菊兒家回來后安安靜靜地繡花,暗自舒了一口氣。夜里,她對張富貴說:“她爹,我看著大丫這些日子安穩(wěn)得很,不會作什么妖了吧?”
張富貴說:“這個孩子從小心眼就多,主張大,咱們仔細看著點,等嫁過去就放心了。”
劉氏嘆了一口氣,說道:“生的閨女也不叫人省心。”
一天天挨到新年。小山村地處窮鄉(xiāng)僻壤,一時間沒被二鬼子和土匪盯上,日子過得還算安詳。張富貴早起拾糞的路上聽鄰居說,前一陣子,土匪劉黑七在沿海一帶燒殺搶掠。這伙土匪心狠手辣,殺人的手段非常殘忍,老人嬰兒都不放過,許多人家被他們殺絕了根,有的村莊都被他們燒光了。
人心惶惶,趕集做買賣的人出門都很謹慎,連討飯的人都不敢在白日走官道。人們?nèi)逑嗉s成群,趁著早晚的時間趕路。如果碰上國民黨抓壯丁,說不準再也見不著家里的人了。更別說還有鬼子土匪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老百姓被逼得走投無路,就有一些不甘受辱的熱血漢子奮起抗爭。一個月前,鄰村義學的幾個老師,帶著十來個青年學生連夜出走,坊間暗傳他們是尋找共產(chǎn)黨的抗日隊伍去了。過了沒多久,那個學校就被縣里的保安大隊給封了,還把幾個學生的家長帶走了。家里的人正在四處籌錢,張羅著贖人。
張富貴回家跟劉氏說了這些傳聞,把劉氏嚇得心驚肉跳。老兩口緊盯著閨女,不讓她們離開自己的視線。
提心吊膽地過了年,正月初二,小改嚷嚷著要去大姑家。劉氏道:“別去了,外頭亂騰騰的,安安穩(wěn)穩(wěn)在家做點針線活,要不就幫著我剝苞米吧。”
小改說:“娘,大正月的,干什么活呀?再說了,土匪就不過年了?我不穿鮮亮的衣裳,路上不招眼,不會有事的。”
劉氏說道:“土匪都是些馬虎(狼)性子,誰知道他什么時候出來?你一個大姑娘家出門,我和你爹擔驚受怕的,你哪里知道為爹娘的心啊!都快要成家了,還不把性子磨磨?天天當自己沒長大。”
小改說:“娘,就為了我快要出門子了,才去俺姑家走走,以后哪里有機會走姑家了?再說了,我從頭年臘月肚子疼,隔三差五拉稀,想找俺姑父給評評脈,開兩副藥吃。”她把衣袖拉起來給劉氏看:“娘,你看我都瘦了多少吧?要是等到二月還不見好,我可不上轎!”
劉氏聽閨女說肚子不受用,看看她的小臉黃黃的,確實瘦了,就松了口:“那就讓你爹送你去吧!這會子出門不早了,天又短,說著話就黑了。晚上住她家吧!明天早點往家走。她爹,你陪著改去她姑父的鋪子,叫她姑父仔細評評脈,幫她把身子調(diào)理調(diào)理,咱們也能早日抱上大外甥。”
劉氏拾掇了一些過年蒸的大餑餑、發(fā)團、紅棗還有籽烏和蝦米,又讓張富貴抓起一只公雞綁了,歸置歸置讓他們帶著,這才送了爺倆出門。
張富貴推著木輪車,一邊坐著閨女,一邊放著禮物走出巷子。車輪子吱嘎吱嘎響著出了村莊,張富貴沒走官道,抄了一條彎彎曲曲的近路。小改擔心大大受累,一出村便下了車,從車頭解開一條繩子搭在肩上,幫著大大拉車。她穿了一身臃腫的舊藍布棉衣,灰色的舊圍巾包住半個臉蛋,一眼看去像個中年女人。
正月初二是鄉(xiāng)下人互相走親訪友拜年的日子,路上有零零散散的行人,多少有些新年的氣象。
近中午,爺倆拐上官道,沒多遠到了趙莊。進了村莊,新年的氣氛更濃了。各家各戶的大門上貼著鮮紅的對聯(lián),街頭幾個孩子在玩滴滴金,偶爾有小干炸子的響聲和孩子們的笑聲不知從哪里響起,給暗沉沉的冬天添了一絲生氣。趙莊離著縣城只有幾里路,看村里人的穿衣打扮就比鄉(xiāng)下人鮮亮周正。街巷里不時有穿大褂的男人匆匆走過,好像有要急的事需要去處理似的。
張富貴推著車來到妹妹家,藥鋪的學徒青子給開了門,張富貴把車子交給小學徒。妹妹熱情地接了哥哥和侄女進了堂屋,安置哥哥坐下來歇息。聽哥哥說小改肚子不受用,趕忙站起來,要帶著侄女去藥鋪找男人給評評脈看看病。張富貴說:“改她姑,藥鋪不近呀,這么著,我不是推著車嘛?來,我推著你們娘倆去吧!。”
妹妹說:“哥,你已經(jīng)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又走了這么遠的山路,也夠累得了,就在家里歇歇腳吧,我?guī)е「模飞峡粗s耍就過去了。”她招呼小學徒道:“青子,給你大爺煮壺茶,叫張媽上盤茶肴,我們?nèi)トゾ蛠怼!?/p>
張富貴走了十多里山路,腿腳真是累得慌。他囑咐小改說:“大丫,別到處亂跑累著你大姑,早點回來。”又對妹妹說道:“你別由著她的性子到處跑,叫俺妹夫費心給她評評脈,開點草藥就行了。”
妹妹道:“知道了,看看你婆婆媽媽的,有我在呢,你就放心家里歇著吧。”
爺倆在親戚家住了一晚上。二日一大早,張富貴起了床就要急著回家。大姑簡單地做了飯給他爺倆吃了,打點好給哥哥嫂嫂的回禮。又給小改一條淡青色的羊毛圍巾,一個洋瓷大花臉盆,兩條印花毛巾,說是送給外甥女出嫁的催妝。她把三副中藥放籃子里,叮囑小改:“這藥苦,忍著點喝,你姑父說,喝完了看看,有效果再來取三副,沒見效讓你姑父給改改藥方。叫你娘用心熬,別熬焦糊了。”
小改答應(yīng)著:“大姑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怕苦的。大姑多多保重身體,等我出了門子,來看姑的機會就少了。”說著,抬起衣袖抹了一把眼淚。
張富貴道:“好了,說得怪可憐乎的。哪里就沒有機會了?親戚不都是越走越親熱嘛!以后多來走動,多孝順你姑就行了。”
正月底,小改的嫁妝都準備停當了,只剩下蓋頭還沒繡好。劉氏催著閨女快一點繡,小改說:“這些花樣子我都沒看中。你看這對鴛鴦,瘦得就像山雀是的。我不愛繡。”
劉氏道:“丫頭,眼看日子就在眼前了,你將就將就,就蓋那一時霎,誰還注意它是鴛鴦還是山雀?你把絲線繡得鮮亮些就是了。”
小改把紅蓋頭一扔:“不繡了。煩死人了。”
小換撿起來說道:“姐,你要是不嫌我的手藝,我替你繡了這對鴛鴦?”
小改不耐煩地說:“繡吧繡吧!反正我看著它就煩!你繡花,我去菊兒家要幾根絲線。”說完,也不等她娘答應(yīng),推開門就走了出去。
劉氏氣得直跺腳:“我怎么養(yǎng)了這么個不通人性的東西!你是要氣死我呀!”
小換拉著娘的手說:“娘,不用擔心,俺姐是怕成了親見不著娘和大,心里不痛快。她去俺菊兒姐姐家,兩個人說說話就好了。我給她繡蓋頭。你看,就差這么一點點,很快就繡好了。”
劉氏嘆口氣說:“虧著有俺二丫頭在跟前寬慰我,要不呀,我就叫她氣死了。好閨女,你替姐姐繡吧!我知道你的手藝比你姐姐強多了。”劉氏給小換帶上門,讓她靜心繡花。
三
眼看著喜日子就要到了,劉氏請來幾個近支姑嫂們幫著炸了些翻花子、糖鼓縋、蛋匹子,又炒了些喜果子。她把涼透的喜果子收進紅木箱子和捧盒里,在箱子、捧盒上蓋了大紅的包布,包布上貼了金色的雙囍,收拾停當,都放在西廂房里,就等著來接親的大勞力搬上車,推到閨女的婆家。張富貴看著老婆忙里忙外,忍不住把喜滋滋的笑容掛在臉上。
小換已經(jīng)把紅蓋頭上的鴛鴦繡好了。她把露在外面的線頭修剪了一下,折疊得板板正正,給了小改。小改把紅蓋頭隨意放進一個小木匣子里,又從梳妝盒里取出鐵栓子送來的那盒脂粉,對小換說:“這個送給你了,留給你做個念想。”
小換著急地搖著雙手:“不行不行,這是俺姐夫給你的,我可不敢收。”
小改道:“他給了我,就是我的了,我喜歡給誰就給誰。再過兩天我們就分開了,你打開香粉盒子,就像見到我一樣。”
小換想了想,把手腕上的銀鐲子退了下來,遞給小改:“姐,我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我把這副鐲子送給你吧!戴在你的手腕上,就像我在你的身邊一樣。你想家了就回來住幾天,這間房子就是我們兩個人的。”
小改把鐲子戴到自己的手腕上,眼淚骨碌碌流了兩行。小換急忙抽出汗巾,幫著姐姐擦拭臉頰上的淚珠。剛擦干了一層又出來一層,擦著擦著,小換也抽抽搭搭哭了起來。小改一把把妹妹攬進胸前,兩個人哭到一堆。
劉氏聽見閨女在房間的哭聲,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急忙撩開里間的簾子問:“怎么了?又吵嘴了?小換,你姐姐后天就出門子了,你別惹她生氣啊!”
小改擦擦淚說:“娘,俺兩個不是吵嘴,我是舍不得離開家呀!”說著又抽抽搭搭哭起來。
劉氏被孩子們哭得心酸,舉起袖子試了試眼角:“好了,都不哭了,這是咱們家的大喜事,咱們都要高興才對。女人這一輩子,最美的時光不就是洞房花燭嗎?嫁過去好好過日子,別叫爹娘惦記著。年啦節(jié)啦,抽空回來看看俺老兩口子,俺就知足了。”
劉氏檢視了一遍閨女床上放著的嫁妝,鴛鴦戲水的花被子,百子圖形的褥子,一套大紅的嫁衣放在疊好的被褥上,大姑給的洋瓷花盆子里盛著女孩子用的小雜物。劉氏從腕子上退下來一只玉鐲,戴在小改的手腕上:“這是祖上留下來的玉鐲,這一只給你,還有一只,等你妹妹出嫁的時候陪送給她。”
小改看看鐲子,抱住娘的肩膀抽噎著哭成個梨花帶雨。劉氏拍拍閨女的后背,輕柔地說:“大丫,成了家就是大人了,可不能動不動就哭鼻子呢。嫁過去小心做媳婦,你公爹沒有了,你婆婆身體不好,做媳婦要吃累了啊。好好持家,別像在娘家隨心隨意,別使小性子。唉!好不容易把你們養(yǎng)大了,出了飛娘就護不了你們了。”劉氏傷感地看著一對閨女。
入夜,小改將一些貴重物品用一個包袱包起來,又把自己隨身穿的衣服整理了一下。小換見姐姐在燈下收拾東西,想著幫幫姐姐,問道:“姐,要不要我來幫你呀?”
小改說:“不用了,我自己拾掇著心里還有個數(shù)。你不困的話,就陪著我說說話。”
小換見插不上手,就在一邊做著針線,和姐姐說些小時候的趣事。說著說著就到了半夜,小姑娘終于擋不住瞌睡,鉆進被窩沉沉睡去。睡夢里,聽見姐姐希希索索的響動聲,迷迷糊糊問了一句:“姐,做啥呢?”小改輕聲說:“你睡吧!我去解個手。”小換翻了一個身,繼續(xù)她美美的夢鄉(xiāng)。
清晨,張富貴發(fā)現(xiàn)堂屋門虛掩著,以為是老婆夜晚粗心忘記關(guān)門,他掃了一眼院子四周,大門是關(guān)著的,并沒見有什么異常,便開了大門,撅著糞筐下了地。
劉氏做熟了飯,見男人從外邊回來了,便吆喝著閨女:“快起床,都什么時候了還睡?平常日子也沒見起得這么晚。快起來吃飯,今天還有大些營生要做呢。”
小換揉著眼睛出了房間:“娘,俺姊妹倆晚上光顧著說話,睡晚了。俺姐早起了吧?她出去了?”
劉氏愣了一下:“你們不是都在里間睡覺嗎?你姐姐沒在屋里?”
小換說:“我剛睡醒,俺姐沒在屋里呀!”
劉氏臉色一白,她跑到天井問男人:“她爹,你見小改了嗎?”
張富貴一臉茫然:“我剛從坡里回來,哪里見著小改?”
劉氏急咧咧地說:“我做熟了飯,叫她姊妹倆出來吃飯,小換說她姐沒在屋里呀!”
張富貴猛然想起早上虛掩著的房門,一拍大腿道:“壞了,這是夜里就走了!今早起來,我見堂屋門虛掩著,還當是你夜晚忘記關(guān)門了呀!我看著大門還是關(guān)著的,西墻矮,這是翻西墻走了!”
劉氏道:“小換,你上菊兒家問問,你姐是不是在她家?”
張富貴說:“小換,別說你姐不見了,找個什么由頭過去看看就行了。我估摸著,八成沒在菊兒家。”
小換答應(yīng)一聲,急匆匆出了門。
劉氏急得眼淚直流:“這可怎么辦呀?明天她婆婆家就來娶親了,咱們上哪里找人去呀!”
張富貴說:“你哭也沒用。都怪咱們平日里把她慣毀了,什么事都由著她的性子。唉!當初真不該讓她去讀書呀!”
劉氏哭著道:“誰能想到她真會抗婚出逃啊!她這是上哪里去了?路上遇著鬼子土匪可怎么辦呀!”
張富貴說:“先別急,她不能一個人跑了,肯定有人幫著。想想從誰家能打聽個消息。”
劉氏道:“這幾個月,她除了上菊兒家,就是上她姑家,別的地方也沒讓她去呀!”
張富貴說:“你快弄點飯我?guī)е纤蠊眉铱纯窗桑 ?/p>
老兩口正說著,小換急匆匆回家來說:“大,娘,俺姐沒在菊兒姐姐家,她們家的房間我都看過了,真的沒有。”小換覺得自己沒看好姐姐,菊兒家又沒找到,心里又是著急又是害怕,小臉蒼白地站在一邊。
張富貴說:“著急也沒有用,你娘倆吃過飯該干啥就干啥,別慌亂。我這就去趙莊問問看看。”
劉氏遞給男人一包煎餅,眼淚婆娑地說:“打聽著信快回來,省著俺娘倆在家里著急。”
張富貴囑咐劉氏道:“先別傳出去風聲,等我從她大姑家回來再合計著怎么辦。你留意打聽著點,咱村里還有誰家的孩子也跑了?”
張富貴胡亂理了理衣裳,急匆匆出了門。十幾里羊腸山路,他走得渾身是汗,不到一個時辰到了趙莊。妹妹家氣派的大門立在眼前,他一把推開門,把正在掃地的青子嚇了一跳。青子急忙扔了掃帚,引著張富貴進了上房。張富貴看見妹妹妹夫兩口子臉色凝重地坐在堂屋里,心里就開始打鼓:平日里這個時候,妹夫都是在藥鋪坐診,哪里有時間待在家里呢?
妹妹見哥哥來了,便起身去迎著,妹夫站起來跟大舅哥打了個招呼,說是要去藥鋪看店。他對媳婦說道:“先讓青子頂上吧!以后看看再說。”說罷,理理長衫,扶正了禮帽,儒雅地走了出去。
張富貴顧不上跟妹妹客套,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靶「牟灰娏耍齺砟慵伊藳]有?你知道她上哪里去了?”
妹妹道:“小改沒來俺家,我哪里知道她上哪里去了?俺家里還滿腦門子官司呢!這不,今天早上藥鋪的一個伙計不見了。好不容易調(diào)教出來的柜上伙計,不打招呼就走了,別的伙計都是生手,給俺一個來不及啊!”
張富貴額頭上冒了汗:“小改跟你家的伙計認識嗎?”
妹妹道:“認識啊!他們都在一個學堂里念過書,小改來藥鋪都是那個小伙計給抓的藥。”
張富貴一矮身蹲在當門里,摸出煙荷包,將那煙袋鍋子在荷包里轉(zhuǎn)了半天也沒裝滿煙沫子。他把煙荷包揣進懷里,兩手抱住腦袋,絕望地說道:“這可怎么著好呀?明天就是喜日子,小改跑了,人家來了花轎俺怎么交代呀?造孽喲!當初不該讓她去讀書呀!”他抬頭看看妹妹:“時下怨你也是白搭了,你說,是不是他們兩個一起走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妹妹說:“哥哥,我沒說他們兩個有私情啊!咱們可不能瞎胡猜思。我要是早知道,還能讓柜上的伙計偷跑了?你妹夫還沒來得及清點庫房,不知道他是不是偷了什么東西。我們正合計著要報官來著,你這一說,我跟你妹夫再慎重點吧!傳出去還不被鄰居笑話?”
張富貴站起來,瞥了妹妹一眼:“你們看著辦吧。你說沒看出端倪,我也不信。怎么就那么巧,俺家的閨女不見了,你家的伙計也跑了?都這個樣子了,我坐在這里也沒有用處。你以后知道他們的音信也不用告訴我,就當俺家從來沒生過這么個畜貍閨女!”說罷,踉蹌著走出妹妹的家門。妹妹站在門口目送哥哥孤獨的背影,忽然發(fā)現(xiàn)哥哥的腰彎得像一張弓,她心里一陣酸楚,有種想哭的感覺。
張富貴沒有直接回家,他拐了個彎,去了三姑家。他想,這么大的事,得找個明白人商量商量。三姑是媒人,這事瞞著鄰居可以,三姑那里是萬萬不能瞞著的。
張富貴低眉臊眼地進了三姑的家門。三姑吃驚地問:“富貴,你今天不在家里忙活,來我這里做啥呀?”
張富貴看著自己的雙腳說:“三姑,俺家小改不見了。”
三姑瞪大了眼睛道:“你說什么?明天就要過門了,你說小改不見了?你別不是糊弄我吧?”
張富貴蹲在院子里,兩只手抱著腦袋說:“三姑,我哪敢糊弄您呀!我把小改常去的人家都找了,都說沒看見。這可怎么辦呀?”說著,眼淚骨碌骨碌流下來。
三姑道:“黃天神!這不是把天捅了一個窟窿嗎?”
張富貴半天的憋屈,在這一霎都涌出來了。三姑見這五十多歲的漢子哭得像個孩子,心里是又氣又憐:“別哭了,哭有什么用?你們兩口子都是死眼珠子,連個小丫頭都管不住。想想明天怎么辦吧!”
張富貴擦擦眼淚道:“三姑,我的心里亂成一鍋粥了,想不出來主意,這才來您這里,求三姑出個主意。”
張富貴跟在三姑身后進了堂屋,三姑若有所思地坐下來,從煙笸籮里拾起一桿煙袋,慢慢按上一鍋子煙沫沫,張富貴急忙幫三姑點著了火。三姑抽了一袋煙,說道:“你聽說過山后頭媒婆老李的事吧?”張富貴沒說話,三姑繼續(xù)說:“有一回,她給一個山前的后生做了個媒,人家婆婆家什么都準備好了,也投契了,也下了聘禮了,女子家里忽然變了掛,那個閨女死活不嫁了,說是要退彩禮。偏是那個婆婆家要人不要錢,要不就報官告老李跟女方連手騙財。老李被逼得沒有辦法了,只好把自己的小閨女頂上,這才算是安頓下來。從那以后,老李再也不說媒了。”她抽一口煙,瞇著眼隨意問了一句:“你家小閨女也有十七八歲了吧?”
張富貴靜靜地盯著三姑看,把三姑看得發(fā)毛:“你不用看我,我又沒有閨女往里搭。我就給你提個想法,怎么辦,還得你們兩口子拿主意。回去吧,明天頭午我去你家里聽個信,是好是歹我得去老徐家回一聲。”
張富貴給三姑作了一個揖,匆匆出了三姑家的門,心急火燎地往家趕。
四
只半天的工夫,張富貴的嘴唇上就起了好幾個小水泡。他一回家就把大門關(guān)上,把在妹妹打聽到的事跟老婆說了一遍,劉氏抽抽搭搭哭起來:“老天爺,這待怎么辦呀?我怎么養(yǎng)出這么個畜貍呀!傳出去咱這老臉沒處擱了!”
張富貴說:“你還惦記老臉?快想想明天怎么跟親家交代吧!明天娶親的人來了,空著轎讓人家回去?”
劉氏頓了頓,又抹著淚哭了起來:“怎么辦?我還會給他變出個媳婦?等著人家報官吧!”
張富貴道:“你真是糊涂透了。還敢叫他報官?你沒聽說前些日子連夜跑了的那些學生?學校都被官府封了,學生家里的人也受了牽連下了大獄。萬一小改也走了這條路,官府還不把咱們都押進牢里?”
劉氏聽男人這么說,除了哭,更是想不出主意了:“老天爺呀!這個死丫頭作孽啊!好端端的一家人都沒有活路啦!”
小換聽爹說姐姐跟著一個藥鋪伙計跑了,心里一動說道:“娘,我大概知道那個小伙計是誰了。在義學的時候,有一個姓明的同學,他說他的老家在東北,因為被日本鬼子占領(lǐng)了,他跟著爹娘逃難,奔著親戚來的。聽俺姐姐說,她在俺姑家的藥鋪里見過那個明同學。”
張富貴吃驚得瞪大了眼睛:“小丫,你怎么不早說?”
小換說:“就是說閑話時聽了那么一句,我哪里知道有今天這樣的事?”
張富貴說:“嗯,任誰也料想不到。你回房間做針線去吧!我跟你娘商量商量這個事怎么辦。”
小換進房間去了。張富貴小聲跟老婆說道:“丫她娘,二丫頭也十七歲了吧?我說給你聽,咱們讓二丫頭替她姐姐上轎行不行?”
劉氏吃了一驚:“哎呀天神!你怎么想到這么個主意?就算是她同意,老徐家不嫌咱們給的是假的?”
張富貴說:“你小點聲,別叫她聽見了。我問你,你還有好辦法嗎?明天女婿帶著花轎坐在門前,到時候咱們給不了人,丑事傳出去,咱們想找個洞鉆進去都找不著呀!萬一老徐家告了官司,咱們一家人都完了。咱們老了無所謂,小換怎么辦?到那時,真是家破人亡了!你慢慢把這些道理給二丫頭說道說道,我看著二丫頭不像她姐姐,是個通情達理的孩子,興許有個轉(zhuǎn)還。”
劉氏的眼淚又往外流,張富貴說:“行了,別哭了,本來心里就夠亂的了,哭也哭不出來主意。我往家走的時候拐彎去找了三姑,這個事兒咱們背著誰也不能背著三姑。三姑說,明天早上來聽信。鐵栓子真告官,三姑也受牽連,咱們家造的孽就大了。”
劉氏發(fā)了半天的呆,站起來擦擦淚,拍拍身上的灰塵,走過去推開閨女的房門。
小換正在低頭做著針線,聽到門開的聲音,抬頭見娘走進來,便停了針線,問了句:“娘,怎么辦呀?能找到俺姐嗎?”
劉氏流著淚,拉著閨女的手說:“換,我就當你姐姐沒有了,娘只有你一個寶貝疙瘩了。”
小換從懷里掏出汗巾子,給娘擦試腮邊的淚水:“娘,不哭了,咱們跟俺姐夫說說,讓他再等些日子,俺姐姐說不定是耍性子,過幾天就回來了。”
劉氏道:“我的兒呀!你還小,想不周全。你姐跟著別人跑了,再不敢回來了。明天徐家的花轎接不到人,鐵栓子發(fā)了怒,上官府遞上狀子,咱們?nèi)叶嫉枚桌为z,當真就是家破人亡了呀!”說著,又哭了起來。
小換說:“娘,那天我隔著門看了俺姐夫一眼,我看他是個厚道的人,不會把咱們家往絕路上逼的。”
劉氏聽到小換這樣說,心里暗自歡喜。她撫摸著閨女的頭發(fā)說:“換,爹娘想求你一件事,你答應(yīng)了,咱們家就有救了。你如果不答應(yīng),咱們家就完啦!”
小換驚訝地說:“娘,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
劉氏一下子跪在閨女的跟前,小換嚇得跳下床來,撲通跪在地上,死命往上拉劉氏:“娘,你這是要折煞我呀!有什么話您就說,別這樣啊!”小換可憐巴巴地哭著求她娘。
劉氏道:“閨女,你答應(yīng)了爹娘,娘就起來,要是不答應(yīng),娘就跪死在這里啦!”說著哀哀地大哭。
小換急頭賴臉地喊:“大,你快過來呀!快把俺娘拉起來呀!”
張富貴在外間抹著淚說道:“換呀!咱們一家人的命都在你的手里啦!”
小換哭著說:“大,娘,你們有話好好說,這是干什么呀?”
劉氏道:“兒啊!我就拉下臉來說了,明天你替姐姐上花轎吧!”
小換大驚失色:“娘呀!你是糊涂了嗎?怎么出這樣的主意呀?那是俺姐姐的婆家,是她的丈夫,這個也好替換?”
劉氏道:“兒呀,我和你爹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你不答應(yīng),咱們都沒法活了。咱們一家子完了也就罷了,反正都是被你姐姐這個畜貍害的。要是牽連到你三姑嫲嫲可怎么辦啊!她那么大年紀的人,為了咱家的事兒跑前跑后,咱們不能讓她老人家跟著吃你姐姐的害呀!”
小換跪在劉氏的面前,娘倆哭成一團。小換哭著說:“娘,您起來吧!我得想想。”
劉氏聽得閨女松了口,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她把小換扶起來,給她擦擦眼淚,又把閨女褲子上的灰塵彈巴了彈巴,嘆上一口氣說:“換啊!要不是爹娘被逼得沒有法子,哪里出得這樣的餿主意!兒呀!你是爹娘的救命之人啊!”
小換把娘送出門,回身坐到床邊,望著姐姐的嫁妝出神。想不到姐姐不負責任的出走,帶給自己如此大的困擾。爹娘一輩子要的面子,如今被姐姐任性地踩了一地,爹娘的苦楚讓她心疼。自打今天早上發(fā)現(xiàn)姐姐不見了,她就感覺像踩在云里霧里般虛幻。直到聽了娘的說辭,自己一輩子的大事,就這樣毫無征兆地落在眼前,一時間讓她不知所措。她的心里浮著鐵栓子壯實的身影,想著那天他的窘態(tài),臉上不由得一紅。她沉吟思忖自己應(yīng)該怎樣選擇。如果不答應(yīng)爹娘,明天老徐家的花轎空著回去,兩家人的疙瘩就系下了。如果答應(yīng)下來,誰知道鐵栓子是什么想法?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她想來想去,拿了一個主意。她猛然覺得自己像成年人一樣成熟。她照著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fā),站起身來推開里間門,神色端莊地來到堂屋。
張富貴和老婆坐在昏黃的豆油燈下,淚眼婆娑地等著閨女怎么決定。見閨女走出來,老兩口急忙站起來,眼巴巴看著閨女的臉色。
小換見爹娘這個樣子,心里酸酸得難受。她拉著娘坐下來說道:“大,娘,我答應(yīng)你們。”
張富貴喜極而泣,說道:“閨女,你可救了爹娘的命了,你有什么要求爹娘都答應(yīng)!”
小換沉靜地說:“大,我還真是有要求。大,我這里是答應(yīng)了,怎么知道老徐家也同意?這個事兒必須跟人家說清楚,這是一個。”
張富貴說:“好,明天上午求你三姑嫲嫲去說說,他家同意,咱就這么辦。不同意就求他家退婚。”
小換又說:“大,我還有一個要求。”張富貴說:“你說吧,就是要俺的腦袋,俺也給你。”
小換說:“大,我還想讓您老人家長命百歲,多享享福呢,你說這話太重了。大,娘,我是頂替了俺姐姐出嫁,老徐家的人一定是瞧不起咱們,我在他家也抬不起頭。我想,您得多給我陪送嫁妝,不然我在他家活得沒有底氣。”
劉氏道:“兒呀,我這里還有你姥姥當年給我的玉佩,是祖上傳下來的,別的除了多做幾床棉被,多推幾車糧食,也沒有值錢的東西了。”
小換道:“娘,這些我都不要。我要俺大陪送我十畝地。”
張富貴一聽,驚得煙袋掉到地上。他低下頭找著煙袋,穩(wěn)穩(wěn)心跳說道:“閨女,你這是分了咱家一半的家產(chǎn)呀!”
小換說:“大,你不給就算了。”說著,就要回里屋。張富貴連忙道:“給你,給你。我把西嶺上的地留出來三畝地,那三畝是祖上的林地。剩下的都給你,十畝只多不少”
小換說:“大,西嶺上的地,十畝也頂不了南坡二畝地。我還要南坡的地。”
劉氏說道:“兒呀!按說,你救了合家人的命,要什么都行。可是兒呀,你得給爹娘留著些活命的家產(chǎn)呀!咱們一家全指著南坡的地糊口,你要了去,爹娘以后的日子怎么辦?”
小換說:“娘,我又沒說全要,南坡的地給我一半就行了。”
張富貴道:“罷了罷了,我都答應(yīng)你啦!”
劉氏道:“她爹,咱們兩口子不吃不喝了?”
張富貴道:“丫她娘,這些年,咱們依仗著祖上留下的這些地,養(yǎng)活了一家人,過著比鄰居們富實的日子。想不到呀!我張家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小改跟著人跑了,她還有臉再回來?小換明天出門子是老徐家的人了。就剩下咱們老兩口,還撲弄那些家產(chǎn)做什么?我老了,也干不得累活啦!這樣也好,女婿來種地,他不會看著我磕磕絆絆的不管不問吧?他出手幫幫我,咱們不就像一家人一樣嗎?”
小換道:“大大知道我的用意就好。”
張富貴說:“換呀!我跟你娘本來打算把你留在身邊,招個女婿繼承家業(yè),給老張家接了香火。唉!該著咱們家絕戶,都叫你姐姐那個死畜貍把好好的日子攪黃了。人算不如天算呀!換她娘,你不必想多了,咱們有口吃的就行了。只要小換在老徐家過得好,咱們就放心了。”
小換道:“大,您得給我地契。空口無憑的,我沒法跟老徐家說。”
張富貴道:“好好!今天晚上我就去找莊長給你作證明。你還有什么要求?”
小換說:“沒有了。大,娘,明天的事兒,我是為了大和娘才答應(yīng)的。如果老徐家同意咱們這樣做,我就當是替姐姐去服侍他們一家子。如果老徐家不同意,咱們就聽天由命吧!”說完,含著淚進了里屋。
張富貴見小閨女答應(yīng)了頂替她姐姐出嫁,心里一陣輕松。至于大閨女的名聲,他已經(jīng)顧不上在乎了,先救命要緊。他連夜去找了莊長,說是要分家產(chǎn),請他給做個證明。莊長對鄰居的家事不去多想,拿起筆給張富貴的地契上劃了押做了證明。
二日大早,三姑急火火地來到張富貴家聽信。聽張富貴兩口子說,小換同意替姐姐嫁人,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南無阿彌陀佛!我懸了一晚上的心,算是歸回原位了。我就知道恁家二丫頭是個賢惠的好孩子,真真是恁家的救星啊!我這就上徐家莊,跟鐵栓子家里說說去。”
三姑一路疾走來到徐家莊,累得直喘粗氣。鐵栓子他娘王氏正在院子里忙著張羅迎接來吃喜飯的親友,見三姑進了門,料著是有大事要說,她讓大兒媳婦先替自己照顧親友們,一只手挽著三姑的胳膊進了里屋。
三姑看著眼前沒有別人,順手抓起飯桌上放著的一碗茶水喝了,定了定神,匆匆忙忙把張家發(fā)生的意外跟王氏說了一個清楚。
王氏聽了,吃驚地張著嘴,一時不知道怎么接過話來。她穩(wěn)了穩(wěn)神說:“三姑,我怎么像是在聽說書的呢?我若是不信吧,您老人家不會編排是非。我若是信吧,這事兒像在夢里似的。張家的大閨女不見了?她沒看上俺家栓子?您說他們家續(xù)上小閨女,那人家小閨女能同意?”
三姑說:“她娘都下了跪求著,小閨女到底是心疼爹娘,就答應(yīng)下來了。這不,人家閨女說了,要把這替換的大事放在明處,問問您家鐵栓子同意不同意?”
王氏狐疑地問:“是不是他們家小閨女長得沒有大閨女好看,嫁不出去,才想出來這種荒唐法子來?”
三姑道:“栓子他娘,我說了半輩子的媒,從來沒有哄著瞞著誰家成親。我跟你們老徐家老張家是一樣的遠近,都是沾親帶故的。要不是跟你們兩家子走得熟,知道兩家都是厚道人家,哪里會撮合這門親事?想不到的是如今世道變了,閨女孩子也進了學堂,認了幾個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連爹娘的話也不聽了。幸虧他家的小閨女通情達理,知道孝順爹娘。要不我今天真是捧著刺猬過河,難為死了。張家的兩個閨女我都見過,小的比大的更叫人喜歡,手腳勤快,針線活也好,等過了門你就知道了。栓子他娘,你是知道的,我不是說謊的人啊!”
王氏沉思了一下說:“三姑,我信您老的話。可是,這事兒也忒大了!我叫栓子和俺大兒過來合計一下,聽他們怎么說。”
三姑道:“嗯吶,你叫他們過來,一起商量商量也好。”
王氏走到門口,見大兒媳婦正在院子里忙活著,便喊了一聲:“妮子她娘,叫妮子她爹過來,我跟他有話說。順便叫栓子也過來。”
大媳婦回頭差了閨女:“妮,去叫你大跟三大大來,你嫲嫲有事找他們。”
不一會兒,兄弟兩個都來到堂屋,見過娘和三姑嫲嫲。
弟兄兩個聽了三姑嫲嫲一通話,驚訝地面面相覷。
鐵栓子疑惑地問:“姑嫲嫲,您說小改姑娘沒看上我?那天,我是看見了的,她偷偷開了門縫看我,那眼神明明是喜歡的呀?”
三姑嫲嫲怔了一下,忽然拍著手笑了:“哎呀!看來你們兩個真是有緣呀!那天偷看你的不是小改,是二姑娘小換。我坐在那里正好對著里間門,看得明明白白的。”
鐵栓子紅了臉說:“我一直以為是小改姑娘啊。”
王氏聽三兒子這樣說,明白他的心里已經(jīng)是愿意了,便追問了一句:“這么說,咱們?nèi)埣业亩媚铮ㄗ記]有意見嘍?”
大哥說:“娘,咱們家一切都準備好了,親戚也來了,就等去娶親了。按說,他們張家臨過門了把姐姐換成妹妹,是失了禮數(shù)的,咱們?nèi)ジ婀僖舱贾怼N易聊ブ@門親事是俺三姑嫲嫲說成的,俺三姑嫲嫲說老張家是厚道人家,想來差不了哪去,咱們還得往三姑嫲嫲臉上看。好處是俺三弟對張家二姑娘有一面之緣,只要俺三弟同意,咱們就放了張家一馬,把張家二姑娘迎娶進門,也是皆大歡喜。”
鐵栓子紅著臉說:“娘,哥,我聽你們的。”
王氏看著三姑說:“三姑,俺兒子說了可以,我也沒有意見。煩勞您老人家給通個信,俺家的花轎都準備好了,過晌就去張家娶親。”
三姑聽了這話,自是滿心歡喜。她急忙站起來,喜滋滋地去張家回信。幸虧她那一雙天足,走起路來輕快得像刮了一陣風。
劉氏請來菊兒娘給閨女上頭。菊兒娘進門見是給小換上頭,便怔了一下,抬頭看見劉氏眼淚汪汪的樣子,就沒開口問什么事由。她把小換長長的發(fā)辮打開,細心地盤起一個黑亮亮的發(fā)髻,頭發(fā)上抹了香香的桂花油,又在發(fā)髻旁邊斜插了一枝紅絨花。她打量著小換青春靚麗的風姿,嘴里嘖嘖感嘆著:“好漂亮的閨女,就像從畫里走出來似的。”小換沒說話,眉眼間盛滿了愁郁,仿佛一開口淚珠就會掉了出來。
過午,張富貴家大門外停了一頂八抬花轎,后頭跟著一頂兩人抬的藍布小轎。十個壯漢收拾得精壯威武,隨行的青壯年有的扛著扁擔,有的推著木輪車,四個吹嗩吶的漢子穿著紅黃喜慶的衣服,齊刷刷站在門外,喜慶的嗩吶聲把鄰居們吸引過來,圍在周圍看熱鬧。
藍布轎簾打開,走出穿了喜慶服飾的喜婆。她扭著小腳走進張家院子,來到閨房,幫菊兒娘給小換蓋上紅蓋頭,扶著一身紅衣的新嫁娘出了房間。
張富貴兩口子陪著小心,把眼淚汪汪的小換送上花轎。劉氏叮囑道:“兒呀!上了花轎就不許哭了,歡歡喜喜地過門,把喜氣帶進你婆婆家,以后的日子紅紅火火。”
眼看著一行人吹吹打打遠去,劉氏擦了一把淚,丟了魂般一步一回頭地回了家。看熱鬧的鄰居們都散了,剛剛還很熱鬧的小院子更顯得冷冷清清。劉氏轉(zhuǎn)頭看向空蕩蕩的房間,兩行淚不住地往下流。兩個閨女都像是出巢的燕兒飛走了,她的心空慌得無著無落,就像閨女空蕩蕩的房間。
喜慶的嗩吶聲繚繞在寬敞的官道上,十多個精壯漢子簇擁著八抬花轎自西向東迤邐而行。他們已經(jīng)算好了行進的速度,保證花轎進村的時候,西去的太陽剛好壓到山頂。身著大紅嫁衣的小換姑娘坐在花轎上,頭上罩著垂了流蘇的繡花蓋頭。她把雙手緊緊絞在一起,仿佛這樣就能穩(wěn)住忐忑不安的心。
兩天來的經(jīng)歷,超出了年輕的小換姑娘對世事的認知。十七歲的女子,還沒來得及考慮將來的生活,柔嫩的肩頭忽然被上天強迫著壓上千鈞重負。姐姐的出走,改變了她的生活之路。從現(xiàn)在開始,她的身份由父母寵溺的小姑娘,驀然變成徐家的媳婦,再也回不到過去無憂無慮的快活日子。妹妹替姐姐嫁人,兒戲般荒唐的事情,使自己處在如此尷尬的境地,她不知道明天將要面對什么,不知道鐵栓子是不是會真心接納一個頂替妻子進門的女人。她把爹娘給的地契揣在懷里,這是她嫁到徐家的底氣。她心里是恨著姐姐的自私,又佩服姐姐不顧一切的勇氣。在這短短的兩天里,她一直暗暗思忖著:如果姐姐提前告訴了她的計劃,自己會不會支持姐姐出走呢?她想來想去,忽然明白了,自己沒有姐姐那般勇敢,事到如今只好認命了!既然替了姐姐出嫁,就聽任命運安排,安心做徐家的媳婦吧!
太陽下山的時候,花轎停在徐家門口。小換知道,這個時候黃昏已經(jīng)籠罩了村莊,因為她聽娘說過,山鄉(xiāng)有自古傳下來的習俗,花轎進村的時候,新嫁婦看不清婆家屋脊是最好的時辰。小換姑娘孤獨無助地坐在轎子里,聽由喜婆掀開簾子,扶著她下了轎子,將她涼冰冰的小手交到一只溫暖厚實的大手里。她的心慌亂地怦怦跳,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強使自己平靜下來。她知道,前方的路,只能靠自己走了。
(摘自長篇小說《歲月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