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還是那個姜文,只是這一次更加隨心隨意,更加貪玩好玩。當然,講究且認真創作的姜文,還是六親不認,甚至連上帝也不認。姜文的電影,最大的亮點就是姜文這個人,而不是這個演員,那個導演。但缺陷也在于此。
文|唐瞬
自編自演自導自剪的姜文電影《邪不壓正》,感覺不像是他五十五歲知天命時拍的第六部電影,更像是他二十五歲的處女作。也許正因為此,不少影評人選擇用“逆生長”來形容姜文和這部電影。
當然,《邪》中所塑造的女性角色令部分觀眾感受到東方女人的自信和美麗,而那瓦屋頂上裸奔的一幕,又讓部分觀眾感到荷爾蒙的自由和狂放;同時,它那自成體系但又不成邏輯的敘事風格,也令那些曾經吐槽過的影評家,以更加大膽,更加肆無忌憚,更加理直氣壯的姿勢,繼續噴他,含沙影射他。
從《十三邀》到《圓桌講究派》,盡管姜文親自坐鎮宣傳一線,制造了一浪又一浪的熱點話題,其金句以排山倒海之勢涌現在各級朋友圈,但其票房和評論,依然被同檔期的《我不是藥神》雙重壓制。
只是這一次,主流媒體和影評人都選擇站在三十三歲的文牧野和四十六歲的徐崢這一邊。而作為普通觀眾,也廣泛地產生“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唏噓,而不是“姜還是老的辣”的感慨!
但是,拋開場內場外的爭議,公允客觀地觀賞《邪不壓正》,還是有所獲,有所得;當然,這種獲得,既包括電影本身所帶來的審美上直觀沖動,也涵蓋了對影片本身藝術性的審視和疑思。
1.唐鳳儀與許晴
人人都是唐鳳儀。作為片中亦正亦邪的存在,她是混亂時代女性的符號。她既屈從于朱潛龍(邪惡勢力代表)的淫威,又反抗他的凌霸和羞辱。她既享受被時代的強奸,又企圖背叛時代強加于身上的屈辱。于時代,于城市,于愛情,她能夠從混亂、從欲望、從軀體中,發現生機、良知、情與愛。在城市和時代雙重淪陷的時候,她拒絕一再沉淪。
進一步講,唐鳳儀與《一步之遙》的完顏英(舒淇飾),《太陽照常升起》的林大夫(陳沖飾),精神內核一脈相承,都是既敢愛又敢恨,既風塵又高貴,既剛烈頑強又柔軟似水的女子。
作為演員許晴,她既給出了她的驚艷,也很好詮釋了角色的香艷。從角色塑造和表演來看,這一次,不如上一次《老炮兒》里的話匣子。一方面是因為她演飾的角色,被高度碎片化,導演只抽取了幾個戲劇化的情境來刻畫這個角色,只展現了其態度、個性和行為,人物的來龍去脈觀眾不清楚,人物行為背后的動機需求,觀眾也不清楚,導演不交待,好像也不屑于交待;另一方面,她的角色身上缺乏日常性,幾乎成了一個交際花的速寫畫,一個精神性的存在。
但這個角色又至關重要,如果將她的幾場戲,從《邪》中抽離出來,整部影片的氣質會嘩然大變:朱潛龍缺了一角,李天然缺了一角,關巧紅也缺了參照,而導演想塑造女性“既風塵又高貴,既剛烈頑強又柔軟似水”的兩面性也成泡影。所以說呀,許晴的表演,很重要,重要到你幾乎想象不到的地步——她幾乎成了片中的黏合劑。
2. 關巧紅與周韻
大體而言,《一步之遙》里的武六演變成了《邪》中的巧紅。前作中,武六是軍閥的公主,她是新女性的旗幟,反抗父權社會,反抗封建意識,熱愛新事物(戲劇、電影等),渴望自由,以及自由的愛情。而在《邪》中,由裁縫店、自行車、摩托車、槍和仆人武裝起來的巧紅,在強烈意識到自我的同時,又是被自我傷害和禁錮的新派女子。
從小腳到大腳,從地上到屋頂,從怯弱到勇敢,從不甘心為她人作衣裳或作默默無聞的背后女人,到拋頭露面敢于拿槍沖鋒陷陣的革命女子。但在真正的愛情面前,她又害怕自我受到傷害,而一躲再躲。
關于人物的原型施劍翹,這里省略五千字。
在《邪》中,周韻不光是演員,還是導演的妻子,以及電影的制片人。正因為此,你很難將她單獨當作一位演員來看待。演得好和演得不好,這不是她對于這部電影的全部。當然,作為觀眾,也只能從她的表演中,管中窺豹,時見一斑。
個人觀感,《邪》中當之無愧的女一號,反而不如《刺客聶隱娘》里的女二號;對照前作,關巧紅這個角色,完成度比《太陽》里瘋媽要差,比《一步之遙》里的武六要好。話說回來,周韻作為演員,如果僅僅出現在她老公的電影里,她的表演本身就成問題,本身就打折扣。
3.李天然與彭于晏
授業師父被害之后,李天然認了美國人亨德勒做父親,當起了婦產科的大夫;亨德勒被摔死之后,他又認了藍爸爸,并等待他的召喚,前往復仇或者說抗日。片中,導演還交叉穿插了交際花唐鳳儀對他的誘惑和成全,以及俠女關巧紅對他復仇火焰的激活和喚醒,最終,我們看到了像男人一樣無所畏懼的李天然,像超人一樣勇敢的李天然。
在瓦片屋頂上裸奔那一刻,是他從男孩晉級男人的臨界點;在鐘樓忍受孤獨煎熬的那一段,是他作為男人磨礪出鋒頭的必備動作。從男孩到男人,這個過程,需要付出多少,需要承受多少,主角李天然一層又一層的蛻變,很好地詮釋了這一點。當然,找爸爸、找自我、找自由的李天然,幾乎成了現代都市青年的精神縮影。試問:我們年輕一代誰沒在信仰、事業、愛情之間面臨類似難題?
至于彭于晏,他的陽光,他的體格,他的青澀,他的賣力,或許是導演剛好要想的;至于他的演技,其實是導演不想要的。
這些他年一直在磨練中提升自己,既有表演境界的提升,又有演員資質的提升,但這不是一部以他為核心的電影;他可以表現出更好的彭于晏,但導演并沒有選擇那個依然被潛伏在他身體里,或許更儒雅、更體面、更俠義的李天然。
當然,他的陽光,平衡了姜文的老氣和廖凡的陰冷;他的體格,就是那具擔當屋頂裸奔、露腹肌、被蓋印的身體,夾在許晴和周韻中間,既年輕氣盛,又傻氣天成;他的青澀,既是成熟男人,也是韻味的女人,最好的陪襯,最天然的鏡子;他的賣力,前后與根本一郎、與朱潛龍兩段打斗,那當然是世俗情節中最大的看點。
總之,從這些層面來看,彭于晏交付給姜文的,依然是最好的彭于晏;而姜文所索取的,卻不一定是最好的彭于晏。
4.朱潛龍與廖凡
影片中塑造最為完整的人物。人物的觀點、個性、態度、行為、需求和目的,都揭示得一清二楚,甚至他與各種人物生活中的種種關系,也非常明確。
他與根本一郎沆瀣一氣,與藍青峰亦敵亦友,與李天然不共戴天,與唐鳳儀逢場作戲。背叛師門之后,他認了日本人作父親;局勢變化后,他順勢而為,認了朱元璋為先人,準備復辟稱帝。這與李天然識亨德勒、認藍青峰作父親,形成了鮮明對照。
作為一個邪性十足的混世梟雄,朱潛龍在滿足了對金錢、對女人的欲望之后,他又陷入對權力終極欲望的渴望和掙扎中,但這個人物角色,還是被劇本漫畫化了,被喜劇化了,反而沖淡了人物本身所具備的悲劇性和歷史意味。
演員廖凡,他的冷峻,他的狠勁,包括他那張臉暗藏的機鋒和邪氣,都特別適合這個角色。他的鬍須,皮大衣,奸笑,獨眼龍,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他與姜文的斗智斗勇斗狠,與許晴的香艷戲、耳光戲,與彭于宴的終極決斗,都是片中的高光時刻。
但說實話,朱潛龍這個角色不如他之前在《師父》中飾演的陳識,人物的完整性、戲劇化、個性態度,多多少少略顯殘缺,盡管他演得很賣力,但依然彌補不了劇本的先天不足。或許,這個殘缺的角色,讓我們更有理由期待他在賈樟柯的《江湖兒女》表演的完整性,和角色完成度,以期帶來更大的驚喜。
5.藍青峰與姜文
這個電影的核心人物與其說是李天然,不如說是藍青峰。因為他始終是片中訂計劃的人,采取行動的人。
換一個角度來看,也是如此:李天然是青年版的藍青峰,朱潛龍是站在陰暗處的藍青峰,亨德勒是實用主義的藍青峰,而藍青峰是站在中間的那個,他身上兼有李天然的理想主義、亨德勒的實用主義、朱潛龍的厚黑學,他用他獨特的方式在平衡整部電影,包括風韻猶存的唐鳳儀以及氣色俱佳的關巧紅。
而這個人物最大的問題是,他被姜文詮釋,賦予了太多的個人性格和氣質,而這些并不是表演特別需要的。如果把姜文拿掉,藍青峰這個角色,換作另外的演員來演,或許整部片子的氣韻會很和諧起來。
以前,姜文的電影追求影像語言的美,這在《太陽》里達到頂峰。但現在,根據大眾的口味,他有所調整,更偏向追求有趣和好玩。如果你想在姜文的電影里感受到細膩深刻和感動難過,或思想的境界和深度,那會特別失望。
《邪》就是姜文趣味性和好玩心的呈現和展示。他拿諜戰片頭,揶揄了一把類型片;又拿朱元璋的畫像,暗諷了一把歷史;還拿梁啟超的腎、北平的影評人,影射了一把知識分子;最后,他祭出肖斯塔科維奇的交響樂,狠狠地,炫耀了一把所謂的“姜文的高級趣味”。
姜文還是那個姜文,只是這一次更加隨心隨意,更加貪玩好玩。當然,講究且認真創作的姜文,還是六親不認,甚至連上帝也不認。姜文的電影,最大的亮點就是姜文這個人,而不是這個演員,那個導演。但缺陷也在于此。
當姜文大于電影,大于導演,大于演員時,當所有人不是在稱贊電影本身,而是聚焦在這個人時,電影的全部問題,就變成了姜文的個人問題。特別是風向發生變化時,曾經那些成就他的,反而,最大限度禁錮了他。以至于,我們在批評電影的時候,變成批判姜文本人;我們在評論表演時,也變成了批判姜文。
當然,姜文最大的問題還是電影語言的“高級”,他有野心,有企圖心,有一顆“滾燙”的心,這些,每個投身電影的導演都可能有,但姜文的野心和企圖心和滾燙心,讓他脫離了“日常的況味”,脫離了“生活的土壤”,變得浪漫至極,變得異想天開,甚至是,變得癡人說夢,變得曲高和寡。
而我個人在觀看完《邪》后,特別懷念,懷念從前那個身上還沾些泥巴味、田野氣、土不啦嘰的姜文,比如《鬼子》里的馬大三。
6.題外話:關于輿論、《俠隱》及其它
這一次罵姜文的,贊姜文的,五五開或六四開,個人感覺罵的偏多一點。或贊或罵,都源于一個理由,因為姜文的《邪》不是他們期待的樣子。
就像小說迷期待余華的《兄弟》像另一本《活著》一樣或像影迷期待《梅蘭芳》像另一部《霸王別姬》一樣,有人期待它像《子彈》,有人期待它像《太陽》,更有期待它像《鬼子》,但姜文從來只想表達他自己,根本顧不著那誰誰誰心里想什么,在乎什么。
那些喜歡《陽光》和《太陽》的,吐槽它或指責它,失去了詩意,失去了節奏,失去了浪漫;當然也有人樂在其中,發現了詩意和浪漫。而那些喜歡《鬼子》和《子彈》的,則抱怨它或怪罪它,人物莫名其妙,故事頭重腳輕,表達語焉不詳,所謂的“姜文風格”濫用到底,毫無節制;而部分粉絲則傲稱,他們就喜歡這種“姜文風格”的獨特性。
對多數人而言,我們喜歡姜文,確切地說,不是因為電影,而是因為姜文他是這個時代的大贏家。更確切地說,不是因為他是一個大贏家,而是我們都夢想成為他那樣子的,所謂的時代嬌子——既可以贏得美人抱懷,又可以站著賺取花花銀子,還可以蔑視一切游戲規則,笑傲江湖或超越當下——在我們所處的時代境況里,沒有人不想當一個這樣子的大贏家。話說回來,相比觀看《邪》這部電影,我更喜歡導演本人談論《邪》所發的感想,所持的姿態,所作的沉思,比起那些真人秀呀,真是精彩百十倍。
過去兩年里,個人比期待姜文其它的作品,更期待觀賞《邪》,并不是因為姜文,而是因為張北海的原著《俠隱》。我喜歡這部小說,前前后后精讀過三遍,還為它寫過萬余字的深度解析長文。當我跟朋友從電影院走出來時,其實,心里真不是滋味,因為它完全不是《俠隱》的改編,而是一次借殼而已。一路上,我跟我的朋友講述了《邪》與《俠》之間的差異,以及原本對電影改編的期望。
對照原著,可以說,《邪》只從《俠》中抽取了幾根骨頭。李天然、藍青峰、朱潛龍、唐鳳儀、關巧紅,幾位主角的名字和人物背景,算是一根;滅門案、燒倉庫、盜印盜劍、比武復仇,算是一根;李天然與唐鳳儀與關巧紅的關系,算半根;洋人亨德勒,算半根。小說中的血和肉、肌理和腑臟,幾乎在片中盡遭舍棄。
這就是姜文的風格。小說是小說,電影是電影,張北海是張北海,姜文是姜文,不混淆,不雜糅,姜文不能作“張文”。從片頭署名上就可以看出來,身兼多職的姜文,絕不可能讓一部小說凌駕頭頂。姜文的意圖是:“我拍戲是迷戀于創造一個世界,或者把我對世界的感受表達出來。”
冷靜下來,放下對改編的疑思,試圖站在公正客觀的立場,來理解這部電影,才有了上述零零碎碎的看法。如果你正準備去電影院觀看,個人給幾條小建議:一、如果你之前看過《俠隱》,那趕緊忘了它,不去想《邪》與《俠》之間的關系;二、如果你曾因為他的前五部作品中的任何一部而喜歡他,并為之建立起強大的記憶庫存,別因為《邪》而否定此前的喜歡,也別因為從前的喜歡而愛屋及烏;三、別去看那些影評,好的壞的都別看,憑自己的直覺去感受它,佩服的地方就應該傾心佩服,討厭的地方就應該拼命討厭,記住:我們有喜歡或討厭任何電影的權利,不管他是姜文還是姜大師。
【Written by:唐 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