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喻為“晚清小紅樓夢”的自傳體散文《浮生六記》,記述的是沈復與妻子陳蕓之間的生活瑣事。通過白描平凡人的一生,反映了封建禮教下,底層百姓生活的艱辛與無奈。
全書分為“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游記快”四部分。“閨房記樂”記夫妻二人閨房趣事,標題看似風月,讀來卻十分雅致。“閑情記趣”記閑情逸趣,情是閑情,趣是野趣。“坎坷記愁”記父子失和,顛沛流離,妻喪父逝。“浪游記快”記風物勝景,山清水秀,抒胸暢懷,感慨萬千。
“閨房記樂”:情之所鐘,雖丑不嫌
這是全書的核心部分,而蕓娘是此核心里的精華。
曾經將此書翻譯成英文版本的林語堂先生,盛贊蕓娘是“中國文學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很多人都說有些過譽,但我卻很是認同,甚至看到后面章節描寫沈復流連煙花之地的時候,覺得沈復根本配不上蕓娘。
那到底蕓娘有多可愛,且從樣貌開始解讀。
“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
從傳統意義上說,蕓娘并非美人,連沈復都說蕓娘“非佳相”,可他為何還“非淑姊不娶”呢?因為蕓娘有一股藏都藏不住的“纏綿之態”。
這種“纏綿之態”是溫柔,亦是爽直;是端莊,亦是幽默;是正經,亦是有趣;是婦道,亦是本我。這樣的“纏綿之態”滲透在日月經天般的尋常日子里。
蕓娘藏粥
沈復送堂姐出閣,歸家已是深夜,疲憊不堪。彼時他與蕓娘尚未成婚,但從小青梅竹馬,早已親昵無常。蕓娘偷偷帶他進了自己的閨房,拿出之前準備好的熱粥和小菜,結果沒想到讓堂哥撞個正著,于是打趣她:“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未出閣的蕓娘頓時羞紅了臉。
古代的女子,出嫁前幾乎都沒見過未來的丈夫,更不要說半夜把他領進自己的閨房,所以蕓娘此舉在當時屬于相當大膽的行為,但這樣大膽的行為卻讓蕓娘對沈復的情感躍然紙上,哪對少男少女沒有情竇初開的你儂我儂?這也是蕓娘作為小姑娘的“纏綿之態”。
雖丑不嫌
蕓娘喜歡吃腐乳和鹵瓜,但是這兩樣是沈復平生最討厭的,他曾取笑蕓娘:“狗無胃而食糞便,以其不知臭穢。卿其狗耶?”蕓娘答曰:“然卿喜食蒜,妾亦強映之。”沈復故意刁難:“卿陷我做狗耶?”蕓娘智答:“妾做狗久矣,屈君試嘗之。”
二人借狗互相打趣,生活充滿歡聲笑語,平日里這樣的場景時有發生。這在傳統的封建家庭里絕非常見,甚至在現代生活中,許多夫妻都未必能有如此情趣。
沈復后來受蕓娘影響,也愛上了這兩樣吃食,他覺得很奇怪,問蕓娘為什么呢?蕓娘答曰:“情之所鐘,雖丑不嫌。”誰說不是呢?
不必遠游
有一位老婦人住在郊外,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蕓娘神往,于是租住臥室,重新簡單裝飾后,欣然入住。
時值七月,天高氣爽,于東家一起垂釣于柳蔭深處。日落時分,登山觀賞晚霞夕照;夜幕降臨,欣賞水中皎月,林間蟲鳴,好不愜意。這樣的日子持續到九月,九月持螯對菊,又是另外一番景致。
蕓娘說:“他年當與君卜筑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游計也。”
這是全書最讓人驚喜的片段。人生最大的幸事莫過于得一人生知己,尋世界一隅,過著休閑自在的生活。沈復得蕓娘這一知心體己的妻子,志趣相投,琴瑟和鳴,過的自是詩畫人生,只羨鴛鴦不羨仙哪。
“閑情記趣”:文人雅趣,才情盡現
看完此篇,心生感慨:這或許就是古代真正的文人雅趣吧!
插花裁剪
讀這幾篇是相當累人的,因為它們是文言“說明文”。讀文言“散文”容易,言簡意賅,讀之不盡;但是文言“說明文”,卻得看上數遍,甚至誦讀出聲,才能真正理解個中程序。
例如此段裁剪之法:“折梗打曲之法,鋸其梗之半而嵌以磚石,則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釘以管之。即楓葉竹枝,亂草荊棘,均堪入選。”
似我這般粗手笨腳之人,種幾盆花尚且不易,遑論插花盆景之技,不得不佩服沈復之逸致閑情。
說是“閑”,亦是“靜”,一個愿意耗費數十年時光在一株花木上的人,存的是定力;說是“情”,指的是有情,沈復因素心蘭之死發誓永不再種植蘭花,而蕓娘也因憐惜花朵,不肯過多修剪,他倆認為花草皆有情,自身更是重情之人。
園林盆景
沈復并非富貴人家,亦無豪門宅院,卻對園林景致研究得明晰透徹,也許因了古人的詩書情懷,但更多的或是源于他數十年的游歷經驗。現今世人出游,總是喜歡拍照發圖,紀念“到此一游”,再無其它,這相比起古人,除了少了一份情趣,也或多或少辜負了旅行學習的意義。
此段中,沈復還描述了一段隔板營造居室的生活:“臺級為床,前后借湊,可作三塌,間以板而裱以紙,則前后上下皆越絕,譬之如行長路,即不覺其窄矣。”如此精密的格式,似乎與現代人小戶型房子的裝修思路如出一轍,但是如此“蝸居”的生活,在古代又似乎不可想象,可見生計艱難異常。幸得蕓娘賢妻不介意,只是開玩笑道:“位置雖精,終非富貴家氣象也。”誠然。
烹茶賞花
這是最符合此卷基調的片段。
古往今來,花錢買情趣的人不在其數,然而情趣并不因為金錢多寡而分高低。沈復因為貧困,苦中作樂,自制梅花小盒、改用竹簾當窗、采用夏荷熏茶,他稱之為“省儉之法”,可這不正是平凡生活里的雅趣嗎?
他邀請友人踏春賞花,賞的不是牡丹芍藥,也不是梅蘭竹菊,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油菜花田,而且親自挑爐,煎茶煮酒熱菜。品的是淡茶清酒,吃的是薄粥寡菜,但他卻說“是日,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蜂蝶亂飛,令人不飲自醉。”不為名利所累,不受世俗所羈,只是閑散自在地享受著屬于自己的一份怡然,景不醉人人自醉。
這,才是真正的文人情趣吧?
坎坷記愁:貧賤夫妻,飄零江湖
看了前面相對歡快的兩卷,看到這里似乎情緒沒法兒調整。
人生坎坷為何來?前面兩卷里的青梅竹馬、伉儷情深,到了這里,變成蕓娘的諸多不是了?翁姑、婆媳、叔嫂之間,時有嫌隙發生。蕓娘失歡于公婆,幾度受逐于家庭;自身又患有血疾,體質孱弱,卻因貧困無錢醫治,終于某日香消玉殞,撒手人間。時年四十有一,卻非終老天年之際。
看了幾遍,終究弄明白了。沈復對蕓娘確然愛之深,但夫妻之間怎么可能沒有意見相左、想法相悖的時候呢?這時的責之切似乎又是順理成章的,尤其在那般男尊女卑的時代。
而且更重要的是,無論他們的感情有多深厚,沈復的第一身份仍舊是個出生在封建家庭里的文人學子,他的父母總是第一位的。曾子曾曰:幸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沈復怎敢不從?在他眼里,“況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俠,急人之難、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撫人之兒,指不勝屈,揮金如土,多為他人。”如此偉大的父親,誰可以對他有微辭呢?一旦有,第一個站出來維護,定是他沈復,即使對方是相濡以沫的妻子蕓娘。
蕓娘自己有錯嗎?當然有,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為公公納妾,就是最大的錯事!哪有媳婦為公公娶妾室,還想瞞過婆婆的?這不是糊涂是什么?何況還是翁姑這樣的身份,徒增非議!看看《紅樓夢》里,賈赦想娶鴛鴦,八面玲瓏的王熙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摘干凈,這才是聰明人的做法啊!所以啊,蕓娘自此失寵于公婆也不足為奇了。
可這也只是導火索,究其根源,忽覺蕓娘跟林妹妹有些許相似——她為弟弟出亡不返而咳至血疾,為憨園薄情而骨瘦形銷,二者皆因重情所致。大多重情之人,都心思敏感,點滴之事亦深入心底。長久不能釋懷,必定會導致體弱多病,心病難治,凄涼的結局也早已注定。
因此種種,他倆顛沛流離,幾度在外艱難度日。最不忍的是生離死別,那種分別時并不知道將成永別的離別更甚。
沈父與蕓娘嫌隙日深,要求他倆自謀生計,蕓娘與沈復深夜悄然離家,因兒子小不敢對其明言,沒想到之后病死異鄉,離世前都沒能再見一面,無法想象蕓娘迷離之際會是怎個心傷悔恨。
蕓娘離世,沈三白“憶和靖‘妻梅子鶴’語,自號梅逸”,“孤時常哭青冢旁”,想來也是打算至此孑然一身了。
類比歸有光《項脊軒志》里有“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是蕓娘雖逝,可兄弟沈啟堂竟無傷痛撫慰之心,反而加深了沈三白與父母之間的矛盾,以致沈三白漂泊揚州,遺憾終身。想來蕓娘在世之時,叔嫂之間的相處也非易事。
在如此環境下,縱你是多么優秀卓然,也難逃封建制度的桎梏。
浪游記快:山前來鶴,海市仙山
沈復在外游幕三十余年,祖國大好河山,僅有蜀中、黔中與滇南未曾涉足,經歷非尋常人可比。無奈旅途之上總是車輪滾滾,奔波勞累,只能領略風景之大概,不能探僻尋幽,如此本該可惜可嘆,未料沈復將此細細付諸文字,權當聊以自我慰藉了吧。
沈復筆下的景色,或動或靜,或冷或暖,或緊或慢,心隨景動,令人嘆服。其中最令人神往的,當屬“山前何處尋來鶴”了吧。
仙人來鶴,世外紅塵。沈復獨自一人,行至山前,踏過水橋,終于土墻竹林之外,覓得來鶴庵。怎奈山門久扣不開,幸得過路人指點:“墻穴有石,敲門具也。”此種意趣,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旅途景色自然美不勝收,然而可曾見過“秀色可餐”?沈復告訴你有。
當時他與表妹夫在嶺南做買賣,大約賺了一點錢,便與好友同去尋歡。他選了個名叫“喜兒”的女子,獨自二人到船頂小樓賞月,他因思念蕓娘,看到月下的喜兒與蕓娘頗有幾分相似,便吹燈拔蠟,摸黑云雨。這樣的日子持續將近四個月,在為生計愁苦之時,沈復于彼處花費百余兩!
沈復對喜兒溫存體貼,算是個君子型的來客,讓船上其它的女子艷羨不已。但是當老 鴇向他索要五百金來贖喜兒的時候,他又“患其擾,遂圖歸計”。
次年,好友告知,喜兒因“余不往,幾尋短見。”沈復聽聞后,化用了杜牧的那句詩,稱自己“半年一覺揚幫夢,贏得花船薄幸名”。這是怎樣一種心態?
古人狎 妓,著實算不得什么,甚至還稱得上是風流韻事,看看柳永就知道。沈復或許也并不覺得自己對待喜兒的行為有何不妥,但他卻不知,他給了喜兒一份不該有的奢望。縱使“秦淮八艷”,又有誰能得到圓滿的下場?所以喜兒這從 良的期待,在沈復身上,終究是錯、錯、錯。
沈復的一生快游,結束在“海市仙山難相見”的遺憾中。彼時沈三白已是四十有五的年紀,蕓娘離世也已四年。此后,沈三白跟隨東家去了北京,而他后續的人生,一如海上仙山一般神秘渺茫了。
縱觀全書,如若只有前兩卷,沈復與蕓娘這對夫妻可以是典范、是榜樣,是完美的代名詞,但是從第三卷開始,沈復給了讀者顛覆性的認知。
他雖然出生書香世家,但是進不可做入世將相,退無法常伴青燈,大半生皆顛沛流離,畢生無所成,實無足可觀。
唯有與蕓娘的感情還可談論一二,但這談論中,人們更多的是在稱贊蕓娘,與他無所相關,他本人實在無多少可圈點之處。倒是蕓娘,她或許不是最美麗最嫵媚最賢惠的,但她一定是最可愛的。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