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來無事,翻閱一冊古詩詞,看到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心莫名地震顫。中學時代耳熟能詳的篇章,如今已幾近淡忘。就如同心中那個歸去來兮,修籬種菊的夢想一樣,也在這些年對世俗的追逐中,漸漸擱置在時光深處,蒙上煙塵。
憶當年,心中一直懷揣著一個歸隱山林,笑傲江湖的美好愿望。那時年少,愛看武俠小說,癡迷于江湖世俗的那種無拘無束,自由灑脫。心里也沒有什么大的信仰,只是想要過那種放蕩不羈的小日子;可以一騎瘦馬行天下,可以半世豪情踏山河。
后來的許多年,也接受了諸多諸如封妻蔭子,出人頭地的入世學說說教。然而,骨子里依然對于那些有關詩與遠方的美好生活心向往之,神游離之。其實內心里一直向往著那種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可以不為生計發愁,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圓自己想做的夢;而不是為了生存的負累,做無趣的工作,更不愿為了追名逐利,而迷失初心,淪為世俗的犧牲品。
然而,人非草木,不是坐等一些天地撒一些雨露恩澤就可以千年百年地活得好好的,我們要為每天的衣食而勞動。吾之為人,也不能免俗。于是乎,為了給將來的退隱江湖(應該就是退休)積累足夠的資本,我也只能拼命地奮斗,為了吃飯的飯碗,癡活這么多年。
也曾有過拋下一切,說走就走的沖動。數年前年的酷暑,一個人坐長途大巴,去蘇州游歷夢中的江南水鄉。可是,忽略了江南一個一個的園林昂貴的門票不是我一介草民可以承受的事實,那一次沒有邂逅到漫布于青石板巷弄上撐油紙傘的旗袍女子,只是在現代化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短裙汗衫人流的裹挾下,落寞地乘坐北上的列車回到我更加美好的華中腹地的家。后來,像出征的將士,陸陸續續出去好多次,都是行至山窮水盡處,彈盡糧絕,鎩羽而歸。期間,夜宿過火車站空蕩蕩的候車大廳,睡過10塊錢的地下旅館,至于吃3塊錢一桶的泡面,更是家常便飯。路上,見過風餐露宿的流浪歌手,還有比我還窮的住帳篷的所謂驢友。
這是一次失敗的江湖闖蕩經歷,讓單純的我深深領悟到了,江湖行走也需要本錢,對尚未入世的我,著實是不小的震撼。從此踏踏實實積累謀生技能,偃旗息鼓許久,直至今時今日,仍不敢稍有懈怠。
那種小隱隱于野的思想何曾消弭,反而愈來愈強烈。這些年,一直在關注那些歸隱塵世不為世俗所累,隨心所屬過著自己小日子的高人。譬如,《歸去來辭》一文中心情已經中年后,隱居于故鄉小城,種菜澆花,與父母發呆的雪小禪本人;譬如,那個隱居撒哈拉沙漠多年,一襲亞麻長裙,一身牛仔的文藝青年三毛;譬如專題片中那些隱居于麗江或大理的現代化城里人。多愜意的生活,多美好的場景,多幸福的狀態啊,比電影里還浪漫,想想也是醉了。對諸如此類人,心中除了小小的艷羨,再無他意。這只是一群小女人的小隱隱于世,只是她們”遇一人白首,則一城終老“的小理想。張愛玲式的,太過于小氣。
我要的歸去是男人式的大氣磅礴,兼懷天下,大隱隱于朝,中隱隱于市。就是在深山種地也要拿份報紙關注時事的那種。一直以來心里意淫無數遍的最浪漫的事情是:夕陽安好,我躺在某個小庭院里的大樹下的躺椅里,握一卷書,品一口茗。身邊依偎著黃發垂髫的小兒子或小孫子,我給他講我當年的故事。而不是某首歌里唱的那樣和某個人“一起慢慢變老,直到我們那兒也去不了。你還把我當做手心里的寶“我今天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攢夠買下一個小院子、一個藤椅和幾畝地的錢。我希望我的藤椅早早到來,最好在不惑之年之前,而不是要熬到垂垂老矣的時候,和一個老太太”坐著搖椅,慢慢聊“。
一直很崇拜佛家或道家的出世生活,閑云野鶴,不問紅塵俗世,只管修禪修道。可是終究只是凡人一枚,剪不斷那渺渺紅塵的情和欲。六根不凈,終究只能徘徊于佛門和道觀之外,卻不得其門而入。早年看李叔同的傳記,就是那個寫出《送別》名曲的民國著名音樂家、美術教育家、書法家、戲劇活動家,最終在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拋家棄子,墮入空門,成了沙門的高僧弘一法師。當時就在心里想,這樣的人物,完全可以過上鐘鳴鼎食的生活,卻甘愿拋棄一切去黃燈古佛下修養身心,始終捉摸不透。后來看臺灣作家林清玄的菩提系列散文,通篇充斥著明心見性的佛假慈悲和哲理,像蓮花一樣清新雋永,像蓮花池一樣洗滌心靈。當時就在想,這是何許人也,充滿佛的靈性,后來查資料,原來大師曾經中途入古寺修行2年,最終重入紅塵。我想,終其一生,我是不會成為佛門弟子了,我沒有那個坐禪的定力和忍受清貧與寂寞的決心。上天降給鄙人的痛苦實在太多了,實在沒有必要繼續玩自虐。
我想,如果可能,我倒愿意做一個行走江湖的“道士“,手擎一面”麻衣神相“的小旗子,給人看看風水算算命,一邊混飯吃,一邊游歷大江南北。只是,在這個提倡迷信,打擊封建的社會,可能性不大了。
我在游玩武當山時,曾在連綿起伏的大山山坳里,見過幾個來自城里的現代居士,年過半百,放棄城里的大房子穿著破爛的衣服,住在徒手挖出來的山洞里,種小塊的莊稼,靠樹上的野果充實,煤油燈照明,一卷薄被捱四季,過著與世隔絕的穴居生活。但是這些人,算不得真正的隱士,也許一年半月,他們依然會回到城里的大房子,而忘了這里的荒涼和寂寞。于他們而言,只是在逃離:逃離城里巨大的生活壓力,逃離生活的負累,來到大山減壓。
我以為,真正的歸隱者,當屬鬼谷子之流,隱士中的隱士,胸懷大才隱居世外卻仍胸懷天下,培養一批批學生去匡時濟世,拯救黎民。真正的”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而諸如陶淵明之類,則算不得真正的歸隱,他們只是一群失意的文人,官場失利,只計較于個人得失的小利益而自怨自艾,蝸居在某個山頭或竹林,或孤芳自賞,或顧影自憐,不能做到“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我想此類人雖有滿腹詩情,未必有治國理政的大才能。
我不是那匯經天緯地之能的世外高人,也沒有他們懷才不“語”的淡定。只是一個平凡復平凡的麻衣布丁,只想以一種出世的心態做入世的事情。既然無法全身心地投入高大上的隱居的瀟灑生活,那就退而求其次,做自己喜歡和擅長的事情,在渡人的同時渡幾,比如最近一直在琢磨的事情:做個老師,教一群黃笤小兒,教會孩子,也愜意自己。空閑的時候,看看書,寫寫字,偶爾邀志趣相投的小友,喝喝小酒,侃侃大山。有報紙可看,有紙筆可用,有興趣課拓,不用漂泊和流浪,不用擔心柴米油鹽,如此甚好。這樣的好時光,三五年,或七八載,像剛沏好的茶,剛剛好。可是,我缺少一個教師資格證,和一個名牌師范的學歷,這個小小的心愿,或許又只能是一個陽光下的肥皂泡,最終破裂。
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歸去來兮的小夢想,脫離枯燥無味的數十載如一日的忙碌工作,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像那句名噪一時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可是很多人選擇讓心靈繼續流浪在路上,無所皈依,無所依憑,如孤魂野鬼,身在而心死,因為“錢包那么小,誰都走不了”。
佛語有云:放下,自在。可是,總是太多的牽掛,總是太大的欲望,總是太強的追求。我們終究放不下,淪為世俗社會的奴:房奴,車奴……此刻突然開始崇拜那些在路上的背包客,那些古城里暫居的文藝青年,甚或于那些武當山坳里的居士們,也許他們最終免不了回繁忙都市討生活。但是他們畢竟放下過,即使那么一刻鐘,他們是完全為自己而活,僅憑這一點,他值得我們崇敬。
知易行難。急切如我,也不敢拋下一切,去隨心所欲。但是,或許某一天,你會看見一個長布大衫的大仙,在街頭擺攤算命兼賣大力金剛丸;你會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在垃圾桶揀廢品;你會看見一個臟兮兮的流浪漢,在某個地下通道,甜蜜地入睡,他也許正做著一個甜蜜的夢:夕陽安好,他躺在某個小庭院里的大樹下的躺椅里,握一卷書,品一口茗。身邊依偎著黃發垂髫的小兒子或小孫子,他給子孫們講他當年的故事。這些不過是最糟糕的狀況,可是這又如何,即使落魄地活著,內心也是富饒的,不用為了那些所謂的體面生活而把自己弄得那么心累。
還是以五柳先生《歸去來兮辭》其中的一段話來為那些迷失在路途上的無處安放的孤寂心靈招魂吧:“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祝眾生都能真正地歸去來兮,找到自己心靈的歸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