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趙白石收到吳澤的來信,帶了一眾人等趕往涇陽。吳澤來信說,周瑩籌辦的涇陽織布廠已經在建,作為變法民間辦廠的典型,受到來自各方的關注。趙白石隱約感到一絲不安,周瑩這次怕是又做了出頭的鳥,心中暗嘆一聲,這女人真是一刻都安分不下來。那日周瑩用過的茶杯放在書案的一角,趙白石自那日后在書房鮮少有專心致志的時候,師爺發現了不止一次,趙白石倒拿了書卷,盯著一只茶杯發呆,面上神情脈脈,但眉頭卻輕皺著,難掩落寞。師爺看著趙白石身后那四個字,心下了然。趙白石一路兼程,心系周瑩和織布廠的情況,一路上走的心急如焚,幾次路過驛站都沒停下歇息,趙白石心有所系,自然不覺得勞累,身后一眾侍衛可是怨聲載道,好不容易進了城,趙白石忽略當地官員的夾道歡迎,直接朝織布廠策馬而去。遠遠的便看到織布廠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趙白石下馬,將韁繩遞給身后侍衛,自己徒步走上前去,在人群中搜尋那個朝思暮念的面孔。此時正值盛夏,空氣中傳來陣陣青草的芳香,趙白石忽覺一陣心悸,直覺告訴他,周瑩就在這附近。他停下腳步,面前匆忙的人群逐漸散去,周瑩果然就在那里。
? ? ? ? “二叔,四叔,這眼下該到的設備都到了,剩下的事……”周瑩端著一個大海碗,和吳蔚武,吳蔚全一起蹲在工廠大門口的陰涼地,一邊說著還一邊吸溜這碗里的面條:“這剩下的事,就是把技師找回來培訓工人,我估計啊,再有兩個月就能開工啦!”
? ? ? ? “周瑩啊,這織布廠開起來我還是心里不踏實……”吳蔚武端碗,有些擔憂的看著周瑩。“二叔……”周瑩咽下嘴里的面條,撫著胸口打了個嗝:“二叔,現在可和織布局的情況不一樣了,以前那是官督商辦,咱們胳膊擰不過大腿,說到底就是被人當槍使了,現在可不一樣啊,”周瑩說著激動,換了個姿勢繼續道:“現在這廠子可是咱們自己家的,想怎么樣都是咱們說了算。”
? ? ? ? ?“對對對……”吳蔚全趕忙打幫腔:“周瑩說得對,這是咱們自己家的!”
? ? ? ? ?“哎……我還是信不著……”
? ? ? ? “大哥!” 周瑩抬頭看到不遠處的趙白石,也沒管吳蔚武再要說什么就興奮地放下碗跑過來:“大哥,你怎么來啦?”周瑩回手將碗撂在一邊,笑盈盈地問道。
? ? ? ? 周圍的喧嚷瞬間都寂靜下來,趙白石逆光而立,周瑩的笑臉和陽光一齊迎向他,只一句問候便解了相思之苦。
? ? ? ? 周瑩見趙白石不說話,又往前湊了湊。趙白石強忍著沒笑出聲來,只見周瑩白皙的臉龐上,赫然蹭著幾道灰印子,面條湯漬凝在嘴角,就像一只剛剛偷吃的花貓,趙白石心下一動,手已經不受控制的伸出去。周瑩見此也呆愣在原地,只因趙白石自打來了就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淺笑著看著自己,此刻又突然伸出手朝自己的面上探來……
? ? ? ? “趙白石,你可讓我好找!”趙白石回過神來,轉身看到正朝他大步走來的吳澤,便收了心緒迎上去。周瑩站在原地,看著趙白石的背影,瞬間竟有些恍惚,她已不是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她讀得懂方才趙白石眼中的沒來得及掩飾掉的深情。
? ? ? ? 吳澤出仕之前寒窗苦讀十余載,脾氣性格早已被書卷打磨的光滑,趙白石認識的吳澤永遠是那個躊躇滿志卻郁郁寡歡,隱忍又淡泊的樣子,而此時迎面朝他走來的吳澤意氣風發卻又焦躁的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趙白石皺了皺眉,但還是抱拳問候:“別來無恙啊,欽差大人。”
? ? ? ?“趙白石,你可是好大的官架子,”吳澤走到近前,沒理會趙白石的問候,很不滿地數落起來:“這上至我這個欽差大臣,下到涇陽縣令,一眾人等均等在縣衙門,你可倒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跑到這來了。”
? ? ? ? “哦?”趙白石挑了挑眉毛:“不是你來信說邀我來涇陽織布廠的嗎,這織布廠又沒開在縣衙門里,我去那作甚?”?
? ? ? ? “我懶得和你貧嘴,”吳澤擺擺手,繞過趙白石走向周瑩:“周瑩,情況怎么樣了?”
? ? ? ? “啊?”周瑩正盯著趙白石的背影發呆,卻見趙白石已經回過身來,同時又聽到了吳澤詢問的聲音,目光趕忙避開趙白石:“情況嘛……情況你不是都看到了,”周瑩指了指身后:“設備已經到位了,等技師來了安裝好,再培訓工人,最快兩個月就能開工了。”
? ? ? ? ?“兩個月?”吳澤氣急敗壞地指著周瑩:“沒時間了知道嗎,這個月底,必須開工!”
? ? ? ? “月底?”周瑩搖著頭:“不可能,這設備都到了,著什么急啊,再說了,工人不能不培訓就上崗……”
? ? ? ? “不著急?”吳澤吳澤惱怒地大吼起來:“周瑩你別忘了,這是上面特批你辦的廠,陜西僅此一家,各項申報和稅收都給了你優惠,為的是什么,為的就是你能在陜西開個好頭,給變法開個好頭,告訴你,要是月底開不了工,你就等著上面問罪吧!”
? ? ? ? 趙白石拉開激動的吳澤,擋在周瑩面前:“吳澤,你現任欽差大臣,百姓都在看著,望你慎重言行!”
? ? ? ? “趙白石,你也想阻擋變法不成?”
? ? ? ? “我也正想問問你,何為變法,”趙白石上前一步:“變法就是濫用職權,強人所難,你苦熬寒窗,一日及第,為的竟是這般?”
? ? ? ? ?“好,趙白石,”吳澤怒氣更盛:“等我回京定向圣上參你一本,你莫怪我不顧昔日情誼!
? ? ? ? ? “吳澤,你怎如此同趙大人和周瑩說話!”吳蔚武上前,氣憤道:“還要問周穎的罪,我看你敢!”
? ? ? ? ? “亂臣賊子!”吳澤幾近瘋狂:“變法到了關鍵時刻,你們還如此頑固,冥頑不化!吳家上下,全是亂臣賊子!”
? ? ? ? ? “我打死你個……”吳蔚武揚起胳膊欲上前,卻一口氣滯在胸口,還沒邁開一步競直直地向后倒下。
? ? ? ? ? ?“二叔!”
? ? ? ? ? ? “二哥!”
? ? ? ? ? ? “岳父大人!”
? ? ? ? 是夜,安頓好二叔,送走了大夫,周瑩獨自一人蹲在東院門口。趙白石同吳澤一起去了縣衙門,走時交代忙完了會過來。夏夜的安靜讓人著迷,自從接手吳家東院,就很少有這樣安靜的獨處的時光了。華麗衣衫的下擺拖在地上,周瑩看著沾染了塵土的裙角,心中苦笑,規矩這么多年都沒學好,等下趙白石來了,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又要給他教訓一番了。周瑩忽的一愣,心頭回響起趙白石叫的那聲岳父大人。隨后,那沉靜的飽含深情的眼睛也浮現出來,周瑩竟覺得有些氣惱,沒來由的氣惱。
? ? ? ? “趙白石!趙白石!趙白石……趙白石……”周瑩手里拿著一只小樹枝,一邊嘀咕趙白石的名字,一邊用力地戳著地面。
? ? ? ? “叫我做什么?”
? ? ? ? ?“唉?”周瑩聽到聲音被嚇了一跳,情急之下腳下一滑就跌坐在地上。緩了口氣才抬起頭來,看向悄無聲息出現的趙白石:“你屬貓的啊,走路沒聲音……”
? ? ? ? 趙白石遠遠的便看到東院門口昏黃燈影下那個小小的人影,一時間想到那人是在等自己,心頓時又柔軟了幾分。下馬信步,他走得極慢,這一段短短的距離,他只想盡可能的不要走完。及至上了臺階,走到周瑩近前,她還沒有發現,蹲在那里小聲的嘀咕著,趙白石俯身低頭,便聽到那人竟是在嘀咕自己的名字,一聲一聲,帶著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緒。
? ? ? ? “叫我做什么?”趙白石故意提高了聲量,周瑩也著實嚇了一跳,慌張地跌坐在地上,反應過來便不停的數落自己。趙白石見她的樣子,很是自然的伸出手,周瑩也沒多加思索,拉了趙白石的手便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便問道:“怎么這么晚啊,還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 ? ? ? ?趙白石這次倒并沒有慌亂,可指尖殘留的溫度還是讓他有些恍惚。
? ? ? ? ?“哦……”趙白石握起拳頭,將指尖的溫度握在手心里:“那我們進去說吧。”
? ? ? ? ?“算了,”周瑩拍干凈裙擺:“太晚了,你回西院休息吧,明天再說。”
? ? ? ? ?“西院?”趙白石莫名所以的問“我去西院做什么?”
? ? ? ? ?“你是西院女婿,雖然現在吳漪不在了,但你也沒有在東院歇息的道理。”周瑩說完便轉身跨過門檻。趙白石眼見那影子淹沒在夜色里,站在原地,如鯁在喉。
? ? ? ? ?趙白石信馬走在涇陽的街道上,時已夜深,月上柳梢,燈影稀薄。
? ? ? ? 升任陜甘總督后。趙白石回涇陽的機會少之又少,而此地又是他最為牽掛的地方。此時舊地重游,往事又一幕幕的浮現在眼前,而過往種種,皆是與那人有關。她女扮男裝在接頭與洋人熱聊;身著華服站在吳聘身邊,狡黠地問他夫妻算不算男女授受不親;她帶著管家去春風十里聽曲兒;光腳踩在泥土里;拿著火把燒掉罌粟田時的堅毅神情;織布局開業時她的欣喜……種種這般,已經太多太多,多到趙白石覺得心里得每一個角落都被填滿了。趙白石舉起那只剛才牽過周瑩的手,她依舊遠遠的,猶如在天邊,指尖的溫度,隨著夏夜的微風,緩緩散去,趙白石在握緊拳頭,那溫度已經沒有了影蹤。一路走走停停,走回縣衙收拾停當,天已微微泛起了光亮。趙白石苦笑一聲,換身衣服,又出了門。
? ? ? ? 趙白石再到吳家東院的時候,天光剛剛放亮,下人將他引到周瑩的書房,并告訴他周瑩已經去六椽廳開晨會了,下人說完退出去,趙白石伴著晨光熹微和窗外啾啾的鳥鳴,第一次有機會仔細環視周瑩日常所居的地方。書案上是滿滿的賬本,堆放的方式也像極了周瑩的性格……亂七八糟。趙白石的手撫過書案上周瑩可能會觸碰到的每一個角落,拿起書案上的一本賬簿,小心翼翼地翻開,里面滿滿的賬目明細趙白石看了也不免頭疼,這樣想來周瑩適應這些想必也是狠吃了些苦頭的。趙白石很自然地將散亂的賬簿一本本放好,無意間瞥見賬簿中露出的一角宣紙,本想替她好好放起來,但打開一看竟是一幅畫像。畫筆拙劣,畫風清奇,更是談不上風骨,但內容卻是傳神的:畫中是一個女子站在樹下,手執長鞭,身后大樹落英繽紛。細細揣摩下,便心下了然。她終是把那個人放在心里的。
? ? ? ? 門外忽然傳來周瑩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伴隨著她爽朗的聲音:“……兩湖收購的生絲要趕緊運回來,王世均你盯緊點,還有沈家錢莊那里,我交代辦的事辦好了沒有?”
? ? ? ? “已經著手在辦了少奶奶。”王世均掀開竹簾,周瑩一手拿著茶壺,一手提著裙擺從門外進來,見了趙白石唯一愣怔,又很快恢復平常:“大哥來得好早啊。”
? ? ? ? 趙白石假裝不經意拿起一本賬簿,隨手將那畫紙掖回去:“小妹可忙完了?”
? ? ? ? 周瑩叼著茶壺喝了一口茶:“我哪有忙完的時候……王世均,你先去忙吧,錢莊那邊的事情抓緊,”王世均行了禮出去,周瑩又打發春杏去拿早餐,回身才發現書房里又只剩下了她和趙白石兩個人:“對了大哥,昨天回縣衙門之后吳澤又為難你了嗎?”
? ? ? ? 趙白石嘆了口氣:“這吳澤原本不是急功近利之人,可被這變法一鬧,竟像是換了個人,”趙白石很是憤憤的坐下:“可見這變法害人!”
? ? ? ? 周瑩也坐到趙白石旁邊:“那織布廠呢?這要我月底開工真是強人所難了,我是不怕被問罪,可萬一要是因為這樣織布廠開不起來,那廠里上下幾百個織工就沒有活路了。”
? ? ? ? “小妹放心,”趙白石安慰道:“你還是按你的原計劃來,我今日回去便上書王爺,細數此次變法的違情違理之處。”
? ? ? ? “那吳澤怎么辦?”周瑩焦急道:“會不會對他不利?”
? ? ? ? ?趙白石心里感嘆周瑩的心思,也知道如果變法派遭到沖擊,吳澤也難逃干系,但面上并沒有表露出來:“放心,我會盡力護他周全。”
? ? ? ? ?周瑩瞬間便放下心來,喝了口茶笑道:“那我就放心啦,”正說著,春杏拿了早餐進來,周瑩起個大早去開晨會,此時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便招呼一聲:“大哥,吃飯吧。”
? ? ? ? 趙白石第一次這樣與周瑩相對而坐,對方正一手抓了包子,一手端著碗,一碗稀粥被她吸得呼呼作響,周瑩吃了半天,回神看到趙白石正捉著筷子微皺著眉頭看著自己,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完了,又得是一通成何體統……“大哥……”周瑩小心翼翼地放下碗:“餓得狠了,每天動腦子太費神,你那一套等我吃完再說行嗎?”
? ? ? ? ?“哦?”趙白石失笑:“我的哪一套?”
? ? ? ? ?“就是朽木、糞土、非禮什么的。”周瑩意猶未盡地咂咂嘴,卻猶豫著沒敢拿起碗。
? ? ? ? ?“嗯……”趙白石笑著點了點頭:“看來你還是有進取之心的,吃吧,別噎著。”
? ? ? ? 得到趙白石的首肯,周瑩頓覺爽利,端起碗繼續吸溜她的稀粥。趙白石自幼家教甚嚴,行走坐臥,飲食起居皆有規矩約束著,在他的印象里,女子就該養在深閨,足不出戶,最起碼的,笑不露齒儀態端莊是要有的,可看看周瑩呢,沒有一樣符合他對女子的認知,可他卻就是從她身上移不開眼睛。心思動作下,一句話就忍不住問出口來:“你對沈家錢莊有什么動作嗎?”
? ? ? ? 周瑩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 ? ? ? “因為沈星移?”
? ? ? ? 周瑩停下吞咽,放下碗筷:“因為吳家。”
? ? ? ? 趙白石不知道該怎么規勸,一時間也好生心亂:“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小妹,大哥只希望你不要被仇恨沖昏了頭腦,一時糊涂,日后后悔可就晚了。”
? ? ? ? “我知道,”周瑩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行啦,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就別過問了,你什么時候回去?”
? ? ? ? “今日便走,”趙白石心中又涌起一陣落寞:“公務繁忙,我也想多留幾日。”
? ? ? ? “哦……”周瑩點了點頭,一時間二人都沉默下來。
? ? ? ? 趙白石吃過早飯便去西院看望吳蔚武,周瑩送他出門后又返回書房。書桌上的賬簿被趙白石擺放的整整齊齊,見棱見角,像極了他刻板頑固的性格,周瑩低頭沉思良久,揮手將其打亂。散落的賬本里掉出沈星移給她的畫像,周瑩拿起來,這本來是放在最下面的,怎么……難道他……周瑩跌坐在椅子上,心緒紛繁,似乎一切都從這一刻起被徹底打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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