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開始回憶時,便已步入半程,折返,從一個人生所處的位置往回走,我的軀殼還在繼續向前,沒有拉扯,沒有牽引,把自己劈開,成為兩個漸行漸遠的存在,我撿起路上的零碎,過去的掉落物,填充,它們是我的養分,從二十幾歲走回十幾歲,幾歲,一個意識,我只是一個意識被拋出再收回時粘黏的混合物,這是我的成長,收獲,戰利品,我要把它們吸收掉,重新化為一個意識,消化,吸收,即存在的本質,這個軀殼繼續前行,走到三十多歲,四十多歲,一直到死,他存在,他接觸,被接納,被抵觸,被加強,被削弱,縫縫補補,成為另一個模樣,他是棄子,卻也是我最終成為我的不可或缺,首先,我得活著,才能走回去。
一整個房間的光線涌向燈罩,猶如遍地的雨水落向天空,我開燈,下雨了。拉開窗簾,天色陰沉,我又荒廢了一個早上,十點過,快十一點,我很早醒了,但躺了很久,天空由陰轉雨,濕氣將陰沉吞嚼了,如同人沉悶的一生,被吞嚼了,細細的研磨,每一秒都過得很慢,但和靜止不動的比較,又像匆匆跨入另一個世紀,時間隨著年齡枯萎了,皺皺巴巴,我的心有個漏洞,殘缺了,所有的流進去,然后消失,最初只是一個小口子,被沖刷,越來越大,我沒有明天了,我總是這么想,沒有一本書來救我,它們也流走了,每個人心里都有個缺口,我只能這么想,所以我們才如此枯竭。
雨水打在玻璃上,然后滑落,清理了一路的灰塵,我常這么做,反思,自省,只是打在玻璃上,滑落,我還有更多灰塵,但沒有更大的雨,甚至,水珠掛在上面,停滯了,像諸多無意義的思考,晾干成斑點,越來越臟,人心結了垢,越思考越像穢物,交織在一起,我常常深陷其中,自怨自艾,但我并非像玻璃般脆弱,我早就知道,也并不需要清潔它,我早就知道,卻依然陷入其中,我知道自己有幾分力氣,找一處弱一些的沼澤去跳,奮力掙扎,心底無數雙爪子去撓,竟能生出一絲快感,我的悲哀并非全無出處,我清楚自己病態的自我折磨,在虛弱中掙扎,是扭曲弱化的與強敵抗衡,我在幻想中度日,因為深知自己不堪一擊,我應該對自己如今的處境負全責,這也是我用文字記錄這一切的目的,掙扎,是自導自演還是在激流中被迫,我首先要清楚,我要記錄的,是我從人生半程折返,看這個掙扎的自己在識破后是否敢站起來,爬出這個沼澤,被一攤爛泥困住的丑陋的自己,不是一場雨就能淋干凈的,我不否認這骯臟竟是我為自己涂抹的保護層,我被自己辜負,很久以前,到現在,這是錯誤的,應該去糾正。
我有些餓了,家里有剩下的面包,沒有食欲,餓卻沒有食欲,是我的現狀。我昨天想去死,今天已經死了一大半,希望明天可以活過來,這也是我的現狀。肉體和精神都不如意,是內在的折磨對外的侵蝕,是對自己的殘忍,掩藏不住的獸性,恐怕終有一天我會咀嚼我的尸體,敲碎自己的骨頭,順著碎骨的裂痕,整個人生破裂,我殺了自己,我不愿見到這個結局,我怕死,卻沒有活下去的勇氣,我想繼續活下去,我必須把自己撕裂,趁軀殼完整時盡快離開他,帶著這個骯臟丑陋的靈魂,往回走,和軀殼赴往不同的方向,一邊繼續成長,一邊退回初始,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我準備出去走走,順便找個地方吃飯,除了煙味我想要呼吸到更多的新鮮空氣,我的肺說了同樣的話,胃卻依然沉默,心臟有點疼,投了贊成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往回走,從這個沒有任何象征意義的時間節點折返,我試圖取悅自己,甚至想討好它,帶著負罪感,我只是想把這種感受消磨掉,我竟然對自己愧疚,這是一種負累,是時間在我一路走來不知不覺中積攢在我身上的,負疚也是一種壓力,使我每走一步都承受著壓力,呼吸變得不暢,空氣進入我的鼻腔前多出來一條更艱難的路,壓力加大了阻礙的密度,空氣使勁擠進來,損失慘重才能到達,我辜負了自己,這是懲罰。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覺得必須出門走走,還在下雨,傘成了必需品,就像某一段時間煙成了必需品,再之前是性,是依賴,是渴望卻得不到的安全感。過去的記憶并非是完整的,而是零星的碎片,尖銳,持有偏見,我恨一個人,然而恨并不會讓我一開始接近她,我恐懼一個事物,然而我首先需要和它或是它的類似發生接觸才會激發我的怯懦,我想要死,可我一開始明明想活,我想回到小時候,但我曾無數次憧憬未來,這中間的過程,有許多被我遺忘了,在這個折返中,我有預感,我會找到它們。
檢查水龍頭是否關好,燈是否還亮著,插頭拔了沒,反復檢查,將手掌攤開,放在水龍頭下方,一動不動,屏住呼吸,數一二三,然后收回,不確定的再將手放過去,數一二三,再收回,每當這個時候,我都分外的厭惡自己,我當然知道水龍頭關好了,但我不斷用手去檢查,在虛無中一個閥門打開了,水流出來,水流聲爬進我的耳朵,我的眼睛看著我的手數一二三,手掌是干的,大腦產生錯亂,我覺得自己不正常。我對所有事物都缺乏信任,包括自己的感受,我懷疑自己,懷疑他人,絕不是天生如此,那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要沿著這條路找下去,找遺失的或埋藏在心底的原因,零碎的記憶告訴我,我打心底里不相信任何事,只相信自己經常犯錯的判斷,錯誤使我連自己也無法完全信任自己,嘗試去改變,但很難做到,我并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猶豫,躊躇,也抗拒他人的建議,我將自己封閉在狹小的空間,剝奪真實體驗的確定性,深深地厭惡自己。這也是促使我折返的誘因之一,我沒辦法繼續往前走,我對未來沒有任何信心,我開始懷疑折返的真實目的是否只是為了逃避現實,記憶中我逃避了太多次,已無路可走。
我強迫自己離開家,水龍頭一定是關好的,命令這個身體往門外走去,穿鞋,打開門,走出去,一只腳剛跨出去又收回來,往臥室走幾步,看燈關沒關,死死地盯著燈罩,目光將可能存在的光亮殺死,眼睛瞪得有些痛,才再次準備出門。我對曾經的伴侶不信任,不相信她們會一直愛我,不相信我能獲得別人全身心的投入,臆想她們對我的欺騙終將被發現,同時已經開始厭惡她們,直到我發現她們真的不再有那么愛我,我甚至有些興奮,覺得自己察覺到了,差點被騙,我迫使她們更加不愿再愛我,疏遠我,用看非正常人的目光看我,我卻只因這眼神中缺乏愛意而恨她們,我看著她們,眼睛瞪得有些痛,我把可能存在的愛殺死了,沒有人再來愛我,我也失去了去愛人的動力,水龍頭關了,燈關了,插頭拔了,當時我還愛她們,但我的心里某些東西已經死了。
鎖好門,右手握拳使勁推了幾下,反復確認關好門,再走向電梯,我的食指關節已經起了繭,偶爾推門時還會裂開一個口子,疼痛并未打斷我,深陷其中,小指尾端蹭破了皮,記不清是第幾次,我對自己感到厭惡。我有過幾個很好的朋友,有些還在聯系,間隔很久,有些沒有聯系了,我對他們既信任又保留懷疑,他們是否真的愿意和我這樣的人做朋友,他們是否真的把我當朋友,朋友又到底在人心中有多少份量,我不清楚,我不能確定。我記得幾個不再聯系的朋友,其實我很早已經開始習慣距離帶給彼此的疏遠,但我沒有理由和借口離開他們,后來他們幫我做了決定,他們找我借錢,有人還錢,他成了我更好的朋友,有人沒還,我松了一口氣,有理由去恨他了,我失去了一個朋友。金錢成了檢驗友誼的標準,世上沒有比它更方便的篩子,他們終不值得被信任,而更可恨的,是我自己,一開始也不準備信任他們所有人,我的心裂開一個小口子,疼痛并未能打斷我,深陷其中,記不清是第幾次。
我在等電梯,門開了,走進去,關上門,數字在減少,我望著它的變化,是時間在變化,在減少。我對家人不抱任何期望,我從不恨他們,只是不抱任何期望,我不能信任我的母親,小時候,她總在說謊,總是辜負我的信任,長大了,她終于不說謊了,可是我的信任已經完全耗盡,這和衣服褶皺可以被熨平,頭發剪壞了可以留長重新剪不一樣,我的信任只有那么多,耗盡了,沒有辦法補充,我只能做到不去恨她。我不能信任我的父親,我們幾乎沒有任何有效的交流,我從別人嘴里聽到的,比我在他身邊感受到的要多,我們之間根本就沒有建立信任的基礎,他大概也清楚,我不想為難他。我不能依賴其他親人,他們對我好,卻不該是他們的義務,他們對我越好,我只會越覺得虧欠而不是幸福,我不想接受更多的好意,我沒有辦法還給他們。我曾一味地接受,貪婪的吸收外婆對我的愛,一度認為這才是我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而這份愛,時常讓我覺得痛苦,我有完全的義務和責任去聽從她,但觀念的隔閡,代溝,使我想要掙脫被灌輸的某些觀點,甚至認為是錯誤的,越掙脫越痛苦,我覺得辜負了她,卻又不愿辜負自己,我自私的逃離,越跑越遠,想要離這個家遠一些,想要擺脫這種掙扎,讓距離使它失去作用,然而束縛并沒有消失,反而因為時間的累積,在我心中根深蒂固,結成了牢籠,我不應該生出哪怕是一絲絲埋怨,它長出來的瞬間就會變成愧疚感,長成扎在我心里的刺,使我更不能去期望更多的親情,他們給予我的,我沒有辦法還,我不能對他們抱有任何期望。
電梯停住,門開了,我走出去,朝小區外走,還在下雨,把傘撐開,雨絲打在雨傘,液體滑落,落地之前已和時間交融,每走一步,都在時空中,秒針要走的路有段距離,我向前走,卻一動不動,大腦接收到這個指令,我已從冬天回到夏天,積雪融化了,雨絲打在雨傘,我向前走,卻一動不動。我有一些愛好,讀書時唱歌作詞,工作時看書寫作,我只在很少的時候把它們當做我純粹的愛好,只是在我對自己的才能失去信心時,更多的時候,我想要使它們成為我謀生的技能,但我總做不到,我是個匱乏的人,沒有更多的情感填充這些本事,雖然我時常幻想,卻也清楚知道自己的淺薄,我缺少見解,缺少對文字的掌控能力,缺少把我匱乏卻又極度渴望表達的想法恰到好處的放置在恰當位置的能力,我是個沒有才能的人,對自己認知清晰所以對未來不抱期望,只是貪婪的臆想,幻想,然后等待破滅。我的貪婪,在于我渴望的比付出的更多,我的清醒,在于我愿意接受渴望不能實現這個現實。我幾十年的人生最終只是一個泡影,我對自己極其不信任。沒有一本書能救我,如同沒有一個人能愛我,沒有一個朋友能幫助我,沒有一個親人能理解我,我也不能愛自己,幫助自己,甚至無法理解自己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一顆扭曲的,枯萎的,沒有生命力的心,把記憶打碎了,我向前走,卻一動不動,我屬于零碎的,散落在過往路邊的殘片。
避開幾個積水坑,避開沿途銀杏樹掉落的白果,行人不多,空間卻并未沉默,引擎聲,有車輛路過,我沒有刻意思考什么,偶爾享受大腦一片空白時的輕松,踩到一塊松動的地磚,襪子濕了,我還沒有走遠,不清楚還要走多長的路,襪子濕了,連累了腳后跟,腳底變得潮濕,我已經開始后悔出門。我覺得痛苦,卻依然無法尋到痛苦的緣由,莫名的哀傷,加重了,納博科夫的書里講過一個故事,一架飛機失事,唯一的幸存者被找到,人們問他,傷的重嗎?他說,牙疼,一路都牙疼。我讀到這里突然哭了,莫名其妙,講不出來的難受。我坦誠的講述各種經歷留給我的回憶殘片,便清楚它們并不是導致我痛苦的根源,或許有聯系,但既然存在我心里這么多年,若無誘因,也不會突然發難,我要找的,是這個被我忽略掉的罪魁禍首,牙疼,一路都牙疼。
潮濕在腳底蔓延,每走一步,都使水分與皮膚更加緊密,我想要脫掉右腳的襪子,脫掉鞋,在馬路邊,一顆白果落在我面前,起風了,雨線傾斜,我把傘側了個角度,不能停下,需要找個地方坐坐,前面有個地鐵站。我這個年紀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生存壓力,我屬于其中“多”的那部分,沒有穩定的住所,一年搬一次家,沒有穩定的工作,一年換一個職業,沒有任何專業技能,是個理工專業的文科生,工作中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耗盡了我本就低于常人的運氣,說到底,是個不入流的貨色。
十一點過的地鐵人不算多,還有座位,襪子還是濕的,盡力用體溫去烘干,耗去了一些熱量,額頭有些不適,我開始懷疑自己發燒,當然,這是錯覺,但我常沉浸于這種錯覺,看著書眼睛不舒服,便懷疑自己快瞎了,熬夜導致竇性心律不齊,便覺得心跳停滯了,給自己做心臟復蘇按壓,總是失眠,便覺得精神有問題,頭頂經常痛,便覺得時日不多,開始思考怎么防止猝死后沒人替我及時收尸,尸體在出租屋腐爛,臭氣熏天,讓人覺得惡心。我問過自己一個問題,如果明天就死了,那么現在最想做什么事?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和女人睡覺,但沒有好的對象,也來不及找,想想還是算了,思來想去,決定死前一定要吃頓火鍋。想到這里,拿出手機搜尋附近的單人火鍋,臨死前也這么節儉,真是難得。
還有三個站,下車后走幾百米就有個旋轉小火鍋,我決定去那里。襪子沒能烘干,緊貼著腳底,頗為難受,我決定回家后扔掉這雙鞋,襪子洗洗還能穿。我是個不自律的人,沒能堅持鍛煉,沒能控制飲食,唯一瘦下來那段時間是因為太窮了,吃了大半年的包子當午餐,一開始買三個,后面只能買兩個,下午很早就餓了,一直熬到晚上,點一份體面的外賣,不想讓人看出來我的窘迫。自尊心很強,卻又從來不為它做什么,沒有刻苦去奮斗去改變,死皮賴臉的,腦袋里盡是趙辛楣評價方鴻漸那句“你不討厭,但全無用處”,這句話刻在我心底,使我不能把自己看作一個有價值的人,從那時起,我便認為我不是一個合格的,被社會需要的人才。
出站了,雨小了,把傘收了,走了幾步,覺得還是不行,又把傘撐開,路過的人都沒有打傘,我看起來像個異類。我不是一顆合格的螺絲釘,對這個社會,我索取的比我能給予的多,不得不說,我很像一個寄生蟲,但這是我不能接受的,我甚至不能接受自己平庸,我想要的更多,理想和現實的差距,把我撕裂了,我突然間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我找到了線索,并繼續找下去,我快要找到了。
火鍋店人不多,下雨天到處人都不多,我加了份肥牛,這里的食材不算多,但基本該有的都有,零散的幾個人坐在一張橢圓形的大長桌上,各自面前放著一個小鍋,食材在旋轉,我先夾了些葷菜,雞皮,肥腸,可惜沒有腦花,我又加了份鴨腸,一邊吃,一邊想,如果明天就死了,那我吃完火鍋還想做什么?夾起一塊燙好的肥牛,蘸著調料,放進嘴里,嗯~他媽的,我不想死了。火鍋沸騰,我又放了些葷菜,店員在放歌,沒聽過,我跟著節奏腳尖打著拍子,襪子還是濕的,這雙鞋回家我準備扔掉。
吃火鍋的時候我本來想要思考些什么,可我一片空白,眼睛望著轉盤等待西瓜轉到我面前,我在食物面前總是缺乏思考,吃火鍋時,吃包子時,我都無法思考,人的快樂和痛苦都不能思考,只能感受,感受是由內向外的,不是我主動創造的,我被動的喜怒哀樂,被動的渴望生或想去死,我被支配,而我接受這種操縱,它使我省了不少力氣。
吃完火鍋,付錢離開,又下雨了,撐開傘,這副畫面有些熟悉,像是腦海里發生過,我預感我會見到一個路人,她走過來,我看見她了,像是人生彩排過的瞬間,我有時會覺得我的人生就像楚門的世界,我遇見的人都是被安排好的,劇本在我睡覺時以做夢的形式傳遞給我,唯一欠缺的是臺詞,他們沒想到辦法教會我,所以我沉默更多,觀眾看起來像是一部默片,熟面孔或許是劇組工作人員,一般人不多的場面,懶得請群演,就讓劇組工作人員客串,我以前待過的小劇組就是這樣,我演過小兵,商販,土匪,是別人劇中的路人,我也遇見了我的路人,她走過去,她這場的戲份結束了,或許下一次見面她會是書店老板娘,又或是面包店的服務員。
我往地鐵站走,襪子還有點濕,我還沉浸在食物帶給我的喜悅中,腳后跟有點疼,或許著涼了,我只能安慰它,不礙事,再忍一下,回去把鞋扔了。時間還早,我或許還可以找個地方耍,唱歌或是射箭,忽然記憶回來了,可能是胃里的食物開始消化,這個氛圍被戳破了,漏氣了,如果我明天會死,接下來想做點什么?我想不到,口腔變得有些干澀,右邊牙齦有些不適,喉嚨發干,或許是火鍋帶來的副作用,我什么都不想做,我準備回家。
地鐵只有三個站,很快就到了,雨停了,它有毛病,路面有積水,我避開松動的地磚,踩爛了一個白果,襪子有點濕,我一直走,有飛機從上空劃過,我聽見破空聲,如果我也有這種力量就好了,我很羨慕,我繼續走,口腔有些難受,它開始責怪我為什么要去吃火鍋,還沒有消化,我已經開始恨它了。
我想清楚了,使我痛苦的緣由,是我長大了,理想撐起的那層膜逐漸被現實腐蝕,沒有讓我信任的愛人,我可以等待下一個更合適的人,沒有值得信任的朋友,我不在乎,我一個人很快樂,沒有讓我可以依賴的親情,我可以通過努力組建一個我從小渴望的家庭環境去給我的孩子,沒有謀生的本事,我可以繼續寫作,雖然我現在還寫得很爛,但我堅持寫,再寫十年二十年,一定可以有所改善,至少衣食無憂。這是被理想保護的幻夢,是讓我可以有勇氣活下去的力量源泉,但我長大了,現實給我的壓力越來越真實,不是我幻想世界中簡單的跌倒重來,我不確定我有爬起來的能力,那層膜破了,我的皮膚暴露在現實中,感受到凜冽和刺痛,感受到堅硬和無情,我的熱量離開了,感受到寒冷,我對一直以來堅持的自我產生懷疑,否定自己有能力去實現,否定理想幻夢有變為真實的可能性,我開始焦慮,開始痛苦。
回到家睡了會兒,醒來已經三點過了,只想安靜的躺著,沒有起身,襪子早就脫了,腳底也早就干了,可腳踝依然有些寒意,潮濕滲進去,久久的陷入悲傷的情緒中,我片刻都不放過自己,仿佛折磨自己是自省的一種方式,我已經厭倦了這種生活,每當我嘗試感到愉悅,心底便有個聲音告誡我不可沉迷,我曾無數次想留住內心的愉悅,希望它可以成為一種長久的感受,總是失敗,總是目睹它最終只能成為泡影,失望加重了痛苦,我缺乏安全感,我更需要一種長久不變的感受,我討厭有期限的東西,唯有痛苦和悲傷,可以無盡的沉溺其中,不會輕易消失,我總是搬家,而痛苦才是我長久的居所。喜悅留不住,感動留不住,愛人留不住,任何使我內心產生波動的,都能引發我的恐懼,一旦得到了,便要隨時擔心失去,等到真正失去,便因為驗證了心中所想,更加恐懼。得到,恐懼失去,得不到,痛苦,而痛苦我早就習慣麻木了,這襯得失去就變得更加可怕,誘使我做了很多錯誤的決定。
理想那層膜我相信人人生來都有,如同理解為人也會蛻皮便更容易明白,正常的情況是人通過自己的成長而蛻去這層保護,多數人都如此,并不是什么難事,可對我來說,或許是從小生長的環境使我對它過度依賴,別人用來掙脫它的力量我都用來加強它,我又太弱小,不能自己撐破它,我在這層膜里待了比常人更久的時間,他們用這個時間接受鍛打,成為一顆合格的螺絲釘,投身到社會中,我卻荒廢了這個時間,等到現在不得不接受這層保護膜即將徹底消失時,我已成為一塊不規則的,未被好好打磨的廢鐵,我因為自己不是一顆螺絲釘而恐懼,擔心與社會格格不入,這種恐懼造成的焦慮,使我以往理所當然的想法突然變得幼稚可笑,如同投身戰場時發現自己赤身裸體,我對自己厭惡,也對未來愈發恐懼,我開始質疑曾經的每一個選擇,開始恨自己。更讓我覺得羞恥的是其實我早就意識到了,只是假裝視而不見,在正常人蛻皮踏入社會的第一天我便意識到了,我以為自己是特殊的,是正確的,毫不在乎,可當我發現身邊所有人都蛻去了這層膜,望向我時眼里那不可思議的驚奇,忽而轉為憐憫的鄙夷,我逃避了,沒有正視這件事,因為我不能將自己的理想變成一個拿的出手的謀生技能,我沒有底氣,是的,我為自己缺乏謀生技能而羞愧,因為貧窮,因為我所處的環境,我逃避了,口口聲聲說理想,畏畏縮縮討生活,我竭力把它們變成兩件無關的事,可我生活的并不好,而且很痛苦,我不敢對愛人談以后,我怕我沒有這個能力,我不去交朋友,我沒有精力去維系,我遠離家人,我怕她們干涉我,影響我,我生活在恐懼中,患得患失,除了恐懼,我還厭惡自己,我并非沒有愛人的能力,我只是不愿為了愛人改變,我并非沒有維系朋友的精力,我只是不愿為了他們分走我投入在自身臆想中的精力,我并非怕家人干涉我,我只是沒有說服他們相信我的勇氣和能力,我既弱小又丑陋,深感厭惡。
看了會兒書,已經五點過了,準備思考晚飯吃什么,沒有胃口,什么都不想吃,連稀飯也不想喝,我對食物的欲望在中午吃火鍋時耗盡了。什么都不想,是我覺得最舒服的狀態,大腦放空,逃避一切。
光是恐懼和厭惡,并不能將我擊潰,因為我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加厚理想這層膜上,現實沒有那么容易把它徹底腐蝕。我還存在一個致命的缺陷,隨著年齡增長,我逐漸清楚自己缺乏實現理想的能力,我總是安慰自己,對一個作家來說,二十八歲還很年輕,可我以前也安慰過自己,對一個作詞人來說,十八歲還很年輕,我又在逃避,把年齡當做借口,忽略了自己是否存在天賦,等到我三十八歲的時候,我又該怎樣安慰自己?沒有天賦,也不夠勤奮,只是空想,只是逃避,是我的致命缺陷,它把這層膜蛀空了,在現實面前變得脆弱,不堪一擊,我就是這樣毀掉了自己。
可我還活著,我總要繼續想辦法活下去不是嗎?我缺少對于非抽象的實體的極度渴望,我把所有想象都投入到一場夢里,某種程度上,我是干涸的,枯竭的,需要被滋潤,那對于現在的我來說,能滋潤我的是什么?是愛情嗎?當然也算,不過不夠,它不足以滋潤我的靈魂,最多只能打濕我的心。是事業嗎?它當然能滋潤我,簡直可以把我淹沒,可我目前沒有吸引它的能力,糾結于此,和空想沒什么區別。到底是什么?
已經七點過了,還是沒餓,有點口干舌燥,起身喝了幾口水,坐在沙發上走神,我總是執著于無意義,如同我的存在,對于世間的意義,如果得不到滿意的答復,我會陷入痛苦,這便是自我折磨的根源,倘若我存在的意義便是自我折磨,我的價值存在于虛無,我便想得到更多,去填充這個虛無,無盡的,我把一切都放進去,然后變得虛無,那么悲傷和壓抑也是虛無的,一切都沒有重量。我吃了兩塊全麥面包,喝了盒牛奶,提前吃早飯吃了,實在是沒有其它胃口。
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埋著頭往前沖,不管不顧,我以為跑到足夠遠就自由了,可人有心底的牢籠,我跑不出去,我只能讓這個軀殼替我繼續往前走,他要成長,他要在這個社會活下去,而我,要往回走,回到起點,再重新出發,慢慢的,腳踏實地,一步一步的走,或許會比常人慢一些,可我現在已經比同齡人慢很多,虱子多了不怕咬,不差這么點。還有些人,他們也同樣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他們一路走的順暢,為自己打好了基礎,他們可以等人生到達一個頂點,再慢慢回顧,這對他們來說是享受,是回味,可我做不到,我一路偷工減料太多了,好多基礎設施都已經坍塌,我必須及時回去。我想做個人,一個完整的人。
我做不好一顆合格的螺絲釘了,但我也不想成為一塊廢鐵,我想要把自己鍛造成其他的,有價值的存在,或許艱難,或許不被理解,但這是我目前唯一的選擇,我把自己從正常的世界軌道中抽離出來,并不是放棄自己,而是調整好,再重新放回一個恰當的位置。
我不清楚自己可以活多久,也沒有再樹立任何的理想,我不再通過自己的想象存活,我把這看做我人生的半程,跑到如今,實在是不像話,我要慢慢走回去,死之前走回去,撿起些什么,修補些什么,如果有幸走回原地重新出發,那就是我的另一個人生。在那個人生中我還叫廖顯霓,一個從肉體到靈魂,完整的廖顯霓,我不想再去撕裂自己,太痛苦了,我也不想只能活在痛苦中。
“世界”分為狹義和廣義,我們日常所說的世界,通常是主觀、片面、彈性的狹義世界,它是在每個人腦海中隨意生成和銷毀的存在,而放到正式場合討論的世界,卻是客觀的、所有已知的集合,它只會擴大,不能縮小,我只是其中一個存在。我希望有一天狹義世界是我手里的收納箱,放置的是我臆想的主觀意識內容、外部客觀存在的投影、所有經歷的經驗、個人視角的感受,而廣義世界是放置我以及其他存在和概念的收納箱,是一切存在與不存在的集合。希望有一天我能這樣去看待世界,希望折返的路途中我能找到制作這個收納箱的材料。
九點過,我有點餓了,食欲恢復,實在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