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清明懷想
春分后十五日,天地萬物氣清景明,謂之清明。
又是一年清明,今年的我并未像往年那樣不顧路途遙遠地回家。
氣清景明,許多人會去踏青,看花看樹,看那萬物生長始華的樣子。只是廣州逢假期便會游人滿滿,到處都是那么擁擠,連空氣也似是因此而粘稠了起來。氣清景明,大概是鄉下才有的吧。
說起鄉下,我又想起,那山路兩旁的草木又更繁茂了吧。清明前后,總要掃墓的,除起草木來,大概又更麻煩了吧。這次掃墓,該去拜祭了那去年新增的新墳吧。轉眼又是一年,原來祖母去世已是一年有余了。
原本去年清明也該拜祭的,卻不知為何沒有去成——今年也該去的,只是我卻沒有回去,只有在電話里“聽說”去了。
說起與祖母的恩恩怨怨,雖因逝者已矣而日漸模糊,卻可以因一個清明節,揪住了它溜走時尚未掩藏好的小尾巴,我輕輕一拉,便將沾滿它身上的雨水甩出,濺濕了我本不太清明的心情。
還記得小時候總是姐姐、堂弟與祖母親近些,我和弟弟跟母親親近些,祖母不太喜歡母親,我們也便覺得祖母不夠疼愛我們。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左不過是祖母對他們換季衣裳多幾分細心,在需要時多幾分錢罷了。那些年啊,母親外出,我與弟弟尚年幼,我讀小學,若逢學校要求交錢或者需要買一支筆,我卻是從未開口要過錢,全是由姐姐去要。那時候的錢啊,還是很值錢的紙幣,怯懦的我總是認為,只有姐姐對祖母開口后若不爽快,撒會兒嬌便可拿到了,而我,卻是連撒嬌都沒資格的。
還記得有一次啊,我失手打破了一個瓷碗便被罵得很難看,不知所措地對著碎片流淚。還記得那年深秋啊,別的孩子已換上長衣長褲,而我和弟弟穿著短衣短褲也不知道要換,凍了幾天才添衣。還記得有一次啊,庭院里放著的秤砣,調皮的弟弟被指責“就是你(偷的)了,沒有別人了!”
現在想想啊,事情哪有那么糟糕,細細想來,她亦未曾虧待我一分,雖不是山珍海味,亦未曾餓過我肚子。
而年少時剛強的我,也頂嘴不少,也任性不少。大抵是年少時不愿吃虧,而且年少時的心實在太小,卻會把受過的委屈無限放大,以為是多么驚天動地的悲傷,其實不過是內心的好強使然。
我曾在父親的授意下,在大年初一清早給她包紅包,在新年第一天祝福她身體安康(我與父親有個約定:年初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給他包紅包,新年初始便財源滾滾之意,年年如此),可是她認為我給她帶來了晦氣,便破口大罵,鄉下人什么難聽的話都罵出來。那時候的我,也是太激憤委屈,只覺得無法理解亦無法原諒。
那年清明假,父親也從外地回來了。假期太短,來去匆匆。父親第二天一早便前往遠方,早得來不及為他餞行。起床后,她邁著搖晃的步子來問我:“你爸是不是走了?”我一邊刷牙一邊隨意地“嗯”了一聲。
“哦。”
我們的對方就是這樣簡短,我的態度是那么隨意,隨意中卻也發現她老了許多。我竟然發現,在那一聲“哦”里竟有一種很沉重的失落感。恍惚中,我似乎才反應過來,她是父親的母親呵。
中午,我看見年已八旬的她在動手補一個破損的雜物袋,那不是父親帶回來的么?那是多么慈愛的,屬于我父親的母親。
是啊,盡管她不是我期待中的祖母,但她卻是個慈愛的母親。只是個慈愛的母親。不管她的兒子年齡幾何,已是多少歲孩子的父親。
兩年后的她中風癱瘓,我在家時亦伺候她吃飯,端屎端尿,幫她洗澡。亦未曾有別的話說。
直至今年的清明,我亦未曾再去拜祭她,卻時常想起她葬禮的前一晚,依照風俗,我們應該在棺木前守一晚。但那晚下雨又有寒風,只有兩扇墻壁的庭堂格外冷,我在母親懷里抑制不住地顫抖,姑媽們便讓我先回去睡覺。而我,竟然真的半夜離開了。
一生只能為她守一晚,我卻沒能做到。我本該守足一整晚的。
清明時節,我卻只能遙遠懷想,兀自后悔了。
(2016.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