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白畫端
(1)
是雨綿綿,雨滴如豆顆顆落在紅瓦上,又順著瓦片滾下成簾,越下越大,看這勢頭該要下到傍晚了。
街邊的一處酒肆中坐著一對白衣男女,男子玉般溫潤,飲盡杯中的半盞茶,女子面若盤霜,向店家要了兩碗白粥和兩碟小菜后,轉頭問道:“公子,您真的相信那下等的小廝所言,那兇獸朱厭會在這小村出現?”
“為何不信?”見他清淺笑著,提起茶壺又斟一盞,碧綠色的茶水摻著幾片狡猾的葉片落入茶盞中,透出沁人心脾的茶香,“依你所言,難道小廝的嘴里就沒得真話了?那不如直接去問些達官顯貴,消息更為靈通些。”
“公子說的是,是莫辭失言了。”那名叫莫辭的女子低垂著眼眸,道,“總之,待捉到朱厭后,便由莫辭來處理罷,以免臟了公子的手。”
白衣男子頓了頓,斂了笑意,望向酒肆瓦上落下的雨簾,幾乎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我又何曾想用殺戮來結束殺戮,無奈若想天下太平,朱厭必除。”
“我沒聽錯的話這位公子說的可是兇獸‘朱厭’?”插話的男人身材高大,眉眼狹長入鬢,著一身淺紫色長袍,稍有些無禮地坐在他們兩人身邊,“在下廖驚陽,失禮了。”
莫辭有些戒備地想要起身,白衣男子揚手制止,答道:“在下洛遲,這是我的丫鬟,莫辭。”
廖驚陽聞言挑了挑眉,作驚訝狀:“莫不是大名鼎鼎的神醫世家洛家?洛遲……難道閣下就是洛家醫術最為高明的三少爺?”
莫辭聞言,一直冷若冰霜的臉上這才有些松動,露出些許自豪的神色。洛遲搖了搖頭:“大名鼎鼎不敢當,醫術確是略懂一二。”
話音剛落,酒肆進來一個赤色裙裝的少女,裙裝繡線精致,被些許雨滴濺濕的水漬像朵朵暗花裝點著。少女大步跨了進來,裙擺流云一般擺動著,腰間的一串金鈴也叮當擺動著,就這么撞進了洛遲的眼中,洛遲愣了愣,旁的兩人也轉頭望過去。
她面龐燦若桃花,揚眉一笑唇紅齒白,端的是個難遇的美人,倒是行止舉動有些莽撞,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她大大咧咧地像個小獸一般甩了甩發,拍掉身上的水珠一屁股在廖驚陽身邊坐了下來,氣呼呼地罵道:“該死的登徒子,這一次且讓你們癱個幾天,下次再讓我抓到,先剁了兩只‘登徒手’,再浸了毒藥缸里去泡個七七四十九天!”
身旁的廖驚陽半笑半無奈地搖了搖頭:“萱萱,師兄方才不是已經幫你教訓了他們嗎,還不夠解氣?”
見少女這般的生龍活虎,洛遲忍不住笑出了聲,白萱這才發現廖驚陽身邊坐著的這兩個人。女的表情冷冰冰的,天生一副倒霉相,旁的這男人倒是……倒是生的好看,有鼻子有眼的,偏生都長在她認為最合適的位置。她頗有好感地挪了挪椅子,朝洛遲身邊靠過去,腰間的鈴鐺叮當作響。
“師兄,這是哪里來的俊俏小生,你還有這樣的朋友我沒見過?”白萱眼里透著光似的,眨巴著眼睛靠過去,洛遲面色從容地抬眼,嘴角忍不住輕輕勾起,身旁的莫辭從沒見過這么無禮的女子,氣的臉色都青了,惡狠狠瞪著白萱。
廖驚陽對白萱的反應也有些意外,似有若無看了她一眼,解釋:“這是洛遲洛公子,還有莫辭姑娘。這位,我的同門師妹白萱。洛公子擅醫,我們也正好,施毒。聽得公子對神獸朱厭感興趣,正好我們師兄妹也是來這尋找朱厭的,算來算去,咱們也算是有緣。”
洛遲點點頭,這時,店家把方才點的兩盤小菜端了上來,白萱見這樣清淡的菜撇了撇嘴,招手又要了兩盤鹵肉和燒酒才作罷。
戰爭初現,且戰況愈演愈烈,洛家雖說是神醫世家,卻拯救不了為數龐大的士兵和百姓,唯有止戈才能止損。傳聞在這小次山山腳下的小鎮,有很多人見過兇獸朱厭出沒。朱厭乃大兇獸,正因為它的出現才會帶來不斷的戰爭,為了蒼生,洛遲決心尋到朱厭。
莫辭語氣不卑不亢,仿佛話中說的人就是她一般:“公子自小便善良慈悲,從未停止過行醫、救助百姓,尋獸這件事縱使被族人反對,他也依舊義無反顧。反觀你們,垂涎兇獸怕是想捉了它拿到黑市上去賣錢吧?”
“哈哈哈哈……”廖驚陽還未言語,白萱先大笑起來,“真好笑,什么善不善惡不惡的,殺了只什么也不懂的畜生就能不打仗了?我倒覺得你們兇狠,這家伙自個兒活的好好的,被你們冠了兇獸之名,還要遭殺身之禍。”
“你!”莫辭有些憤怒,卻敵不過她伶牙俐齒,反問道,“你們想拿它做什么?”
白萱轉了轉眼珠,狡黠一笑:“我們要用它的血作藥引子制毒,能殺一個百姓就殺一個百姓。”
洛遲又是忍不住笑意,眼眸溫柔如水:“白姑娘真可謂心狠手辣,洛某自愧不如。天色已晚,我們準備尋個客棧先行歇下,先不奉陪了。之后若是再遇見,就要看看天下百姓會落在誰的手里了。”
廖驚陽拱手告別,白萱手托腮,嘿嘿笑:“師兄,我們也跟著去吧。”廖驚陽不經意清了清嗓,問:“為何?”
“因為我給那女的下了瀉藥,我想去看看效果,誰讓她一直瞪我來著。”白萱起身,頭探出酒肆望向洛遲的背影。他一襲白衣豐神俊逸,雖然一步一步地在往前走,卻好像一步一步走進了她的心里。
(2)
小次山中的一座亭中,洛遲有些氣喘吁吁地坐下來,一旁的莫辭卻是神態自若,這幾番爬上來她倒像是如履平地一般自如。兩人還未休息多久,就聽見廖驚陽和白萱嘰嘰喳喳也入了亭子來。廖驚陽沉默無語,白萱又是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和廖驚陽賭氣道:“你若是方才有心,知道回頭拉我一下,我也不至于滑下坡去,都這樣了還說不怪你嗎?”
廖驚陽眉頭緊鎖,看著白萱手心的血漬,神色歉疚:“我好像聽著前頭有猴聲兒了,一下沒想到雨后地滑,我……”
“行了行了,真是的。”白萱皺著個眉頭,極其自然地在洛遲身邊坐下,泥垢因為還濕潤,沾在她的裙子上弄不干凈,看上去有些狼狽。
莫辭又見他兩人,嘀咕道:“公子,他們莫不是跟著我們上來的?”洛遲低聲一句“無礙”,從囊中拿出一個通體翠綠的小藥瓶,遞到白萱面前,白萱愣了愣,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這是洛家獨門秘制的生肌粉,只要是有機會能愈合的傷口,都能恢復如初。白姑娘這樣好看的手,萬不要留了疤痕才好。”
白萱聞言,心情明顯好了起來,笑瞇瞇地接過洛遲手里的生肌粉卻沒有打開,只是捧在手里看了又看,然后喜滋滋地放入袖中,道:“多謝啦!不過待會兒要是見到朱厭,我可不會輕易讓給你們哦!”
洛遲剛要回答,缺見一個靈巧的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到他們中間,一把抄起洛遲手邊的油紙傘后起跳便走。白萱第一個反應過來,立馬站了起來,腰間的鈴鐺也跟著晃蕩。她起來手指著前方一棵矮樹:“賊人在那!”莫辭腳程靈落,蹬蹬兩下立刻追了上去。
沒想到又一個影子竄了過來,這一次一手扯下廖驚陽手中的小包裹,另一手扯下白萱腰間的鈴鐺拔腿就跑,這會兒眾人才看清楚,原來是有好幾只頑劣的野猴,咿呀呀地圍著這個亭子,不知在謀劃著什么。
“師妹,我幫你去拿!”廖驚陽許是方才惹惱了白萱有些后悔,這會兒有了將功贖罪的機會,立馬也追了過去。
白萱本想跟上去,她看了看一旁沒準備動身的洛遲,問:“你不去?”
洛遲搖搖頭:“莫辭乃習武之人,我腳力也不好,追上去也是徒勞,萬一分開太遠還得尋找對方,不如在原地等她。”
“說的也是,”白萱重新坐下來,偷偷挨近了他些,“反正我腳也受傷了,不如也陪你在這兒看看猴戲。我這兒還捎了幾把蜜餞呢,你要嗎?”
“白姑娘的好意洛某心領了,只是洛某怕吃了姑娘的蜜餞,回頭就要像莫辭那樣沒完沒了地如廁了。”
白萱聽了當下便笑的前仰后合,又聽洛遲說:“好在洛某是醫者,及時將莫辭醫好,不然她今天連這山都上不來,更別說去追猴了。”
聽他話中言語,許是早就猜到自己給莫辭下了藥,但看剛才莫辭的態度,好像并不知道個中緣故,白萱心中小鹿又開始有些不安分起來,小蹄子在心口蹬蹬蹬蹬踩著:“那我可要謝謝洛公子幫我瞞下來了?”
這時,只見莫辭從腰間掏出一根細鞭,朝著那偷了公子紙傘的瘦猴襲了過去,未料猴子靈活,這一竄蹭蹭上了高處,那一鞭正好纏住了廖驚陽的腳踝,兩人還未反應過來,就生生跌了個大滿懷。
“咯咯……”兩人惱火之際,卻聞得怯怯的笑聲,他們順著笑聲望向樹,一只白首赤足的小猴子在幾只野猴中間又笑又跳,身形比一般的野猴小了許多,看上去很是快樂。
那便是朱厭——一只小朱厭。
兩人對看一眼,當下便卯足了勁,也跟兩只猴子似的,嗖地分別上了兩棵矮樹,嚇得樹上的幾只猴子喳喳叫著,到處亂跑。那朱厭很是顯眼,被兩人窮追不舍,也開始有些慌張起來。
另一邊,聞得白萱腳上也受了傷,洛遲又在附近找了幾株白花,交到白萱手里:“姑娘將這幾株草藥揉出汁水抹到腳踝處,雖說沒有太大的功效,但也能減輕些痛處。”
白萱接過,笑意更濃,順手將花放在桌子前,另一手似有若無地攀住洛遲的衣袖:“這還是第一次有男人送我花,”洛遲聞言表情略微有些局促,又聽白萱,“公子對我這么好,我無以為報,仔細想來也只有以身……”
未等白萱說完,卻見不遠處莫辭和廖驚陽一前一后跑了回來,后頭還追著一群嘰嘰喳喳的猴子。兩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白萱站起來往后看,只見那白首赤足的猴子手里抓著一個黑色的小藥瓶,張牙舞爪地追著莫辭和廖驚陽,用力朝小亭中揮灑過去。
“呀!那是朱厭!”接著,白萱立刻明白了兩人在逃什么,她趕緊推開洛遲,“快跑,那是師兄包里用來抓朱厭的五毒散!”
莫辭此刻也不顧什么尊卑,抓住洛遲拔腿就跑,廖驚陽也拽住白萱,只是白萱回頭惦記著桌上的那束白花,竟是反身抓了一把才舍得跟著走。
跑在前頭的洛遲下意識回頭去看白萱,她那回身去拿花的樣子,恰巧也落入他的眼中。
他的心都仿佛漏跳了兩拍,不知何藥可醫。
(3)
小次山腳。
四人總算擺脫猴群的糾纏,好不容易才松一口氣。
廖驚陽原本的計劃全被變故打亂了,只得作罷,他拿出鈴鐺交到白萱手里:“我們今日已經驚動了朱厭,還是改日再來吧。”
白萱沒有接下,略微一抬手,竟打了個踉蹌,差點往前撲倒過去,在她身旁的莫辭眼疾手快一把攙住了她,再一抬頭,只見白萱口唇發白,神色有些不對勁。洛遲見狀立馬上前,先輕觸白萱額頭,再拈指把脈。
“似是中毒之相。”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握住白萱的手,她手心的傷口不知何時再次開裂,還沾著一些灰土和藥粉,“藥粉入了傷口了。這是什么毒?”
廖驚陽當下便變了臉色。那瓶五毒散原本是他專門配置好為了對付朱厭的毒藥,可以麻痹中毒者的神經,先是眩暈發熱,渾身無力,緊接著會失去痛覺和五感,原本是為了讓朱厭無力反抗好供他采血入藥,沒想到卻讓白萱中了毒,雖說性命可保,但時間一長人的身體也會越來越差。無奈他此番出門,并沒有想到要幫朱厭解毒,所以連解藥也沒記得帶。
“萱萱,你可曾帶了解藥?”
白萱昏昏沉沉:“不曾。”
廖驚陽眉頭緊鎖,一旁的洛遲開口:“不如廖兄先將毒藥的配方告知于我,讓我再試著配比解藥?抓藥施針我都略懂一二。”
這毒藥的配方可是能輕易告知他人的,廖驚陽有些為難,但白萱的模樣實在虛弱,他于心不忍,只得艱難的點了點頭,跟著洛遲走到一邊,白萱一個挺身,一把抓住廖驚陽的衣袖,俯上他耳邊,氣若游絲道:“我帶……帶了解藥,你且抓朱厭去,我,我有我的打算。”
廖驚陽氣息一窒,看了看微微笑的白萱,又抬頭看了看前頭若有所思的洛遲,明白了白萱言下之意。那五毒散的配方,也就隨意編幾個告訴洛遲罷了。
因為她已是鐵了心,有了她的“打算”了。
入夜,白萱開始渾身發熱,雖說洛遲給她施針,延緩了毒發的時間,卻始終無法真正逼出余毒,配出合適的藥方,這竟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一身醫術竟無用武之地。他收了針,坐在床邊給白萱把著脈,莫辭則用毛巾一遍又一遍替她擦汗。
洛遲思考半晌,才開口道:“莫辭,將那洛神丹拿來。”
話音剛落,莫辭立馬瞪大眼睛,轉頭不可思議地望著洛遲:“公子?洛家總共也只有三顆洛神丹,您的權限也只能用這么一顆,如此貴重就這么便宜了外人?”
“拿來。”
洛遲不理莫辭,微笑著對虛弱的白萱道:“白姑娘,洛神丹雖說不是解藥,但勝過解藥。藥方均是昂貴的上等藥材,能醫百病解千毒,今晚睡一覺明日該就痊愈了。”
看著莫辭那樣氣急敗壞的拿了個錦盒來,白萱有些內疚,對洛遲點了點頭。
“我不影響你休息了,莫辭,幫白姑娘服下吧。”
洛遲將白萱的床帳放下,又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床邊后才離開,莫辭依依不舍的看著錦盒,“啪”一聲也放在床頭。
“自己吃!”
莫辭氣勢洶洶地關上門。
待她關上門后,白萱艱難地取下左耳的耳墜,手指輕輕一推,那耳墜便開了個小口子,她顫抖著手,服下了耳墜中的解藥。
她看著床頭的錦盒和瓷杯,抿唇笑了起來。
這就算是聘禮了,便宜你了,小郎中。
(4)
白萱病好以后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整天跟在洛遲屁股后頭,洛遲幫窮人家看病,白萱就在后面幫忙抓藥熬藥,洛遲幫人抓藥開方,白萱也要在一旁跟著噓寒問暖。有時候有的病人好奇,問兩人是不是小夫妻,白萱就會開心的手舞足蹈,恨不得再多給人抓幾個方子。
洛遲喜歡吃桂花糕,白萱就打了十幾棵樹的桂花,躲在房里沒日沒夜的研究怎么做桂花糕好吃,不說莫辭吃到想吐,就連客棧的店小二見著桂花糕都像見了閻王爺似的逃。洛遲喜歡看書,白萱就添置了文房四寶,從練字開始,準備寫一本曠世巨著送給洛遲作禮物。如果有女子對洛遲稍微感興趣一些,保不準第二天就會瀉肚生瘡什么的。
這樣野蠻不知矜持的女子,洛遲真真是從未遇到過。
可這樣的女子,他竟從未將自己的眼神離開過她半刻。她對病人噓寒問暖,洛遲就忍不住想將她垂落的發挽起;她習字,他也忍不住想要送些好的筆墨給她,連鎮紙都挑選了好幾家店才滿意;甚至她做的桂花糕,連麻辣味都那樣合他的口味。他好像忘了什么朱厭,百姓,他只知道他現在心系著的,只是她一個人了。
原本以為,他可以將這個女子明媒正娶帶回洛家。
那日出診歸來,洛遲想著年尾將至,是時候回洛家了,也是時候向白萱坦白自己的心意了。沒想到當他推開門,卻看見莫辭灰頭土臉的坐在地上,抱著桌角呵呵笑著,已經是一副癡兒的模樣,而桌子上放著的是還未吃完的桂花糕。
洛遲面色沉郁的拿起桂花糕,這糕點碾碎后內里皆是暗紫色的粉末。莫辭可能從未料到,那送來說是新口味的桂花糕,竟是將她變癡傻的元兇。
“蝴蝶!”聞得莫辭哈哈一笑,洛遲這才回過神來,剛想回頭抓住莫辭,她卻已經跨出門,再沒見到她的蹤影。洛遲連桂花糕都沒來得及放下,立刻追了出去,可四下已經沒有了莫辭的影子。
適逢白萱買了三串糖葫蘆回來,一見洛遲站在門口還以為是來迎接她的,立馬笑開了:“洛遲,特意給你挑了串最大的!”
“不必,白姑娘給的任何東西,洛某都受之不起。”
忽然的冷淡讓白萱有些不明所以,她上前兩步,拽了拽洛遲的衣袖,卻被洛遲閃避開來。
“我當白姑娘心存善念,瀉藥瘡藥都是些小打小鬧,我都能跟在你后面幫人家治好,沒想到你竟是這般的蛇蝎心腸,令人發指,”洛遲將手里的桂花糕放到白萱手里,語氣從未有過的疏離,“如果莫辭此番出了什么事,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白萱看著手中的桂花糕,看見糕點里的暗紫色粉末后,她忽然笑了,兩滴清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
“你不信我,我又何苦死纏著你不放。”她仰起頭含淚笑的明艷動人,“下一次見你,我一定給你下最毒的藥。”
洛遲拂袖而去,頭也不回。
(5)
從前師傅在的時候,這間屋子屋外種滿了毒花毒草,屋內卻始終是明媚整潔的,不像現在,陰暗地生了蛛網,地上還有斑斑血跡。
“師兄。”白萱喚了一句眼前人,廖驚陽坐在桌前喝著酒,旁邊放著一個斟好酒的瓷杯,像是替她留的。在他身后,奄奄一息的朱厭躺在籠子里,雙腳被鐵鏈束縛著,籠子里都是暗紅色的血跡。
“萱萱,你回來了。”廖驚陽笑著,一如往常。他從袖中極為珍視地拿出那串曾被白萱系在腰上的金鈴,“記得這是我送給你的,你一直都很珍惜。那次我幫你從猴子那搶回來以后,你好像都再沒有跟我討過了。”
廖驚陽將鈴鐺遞過去,白萱沒有接。
“你為何要毒害莫辭?”
廖驚陽不答,將鈴鐺放在桌子上,自顧自飲酒。白萱笑一聲,也在旁的坐下來,將為她留的杯中酒一飲而盡:“你不說我替你說。你想害的人是洛遲,你心悅我我一直都知道。”
廖驚陽看著從小在他身后吵吵嚷嚷的小師妹,冷笑了一聲。小師妹從小就驕傲,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總是奶聲奶氣的跟在他后頭頤指氣使的說“師兄我要這個我要那個”,沒想到等小師妹長大了,卻不再向他索要什么了。
這一次,他想該輪到他了。
“好一個一直都知道,我的好師妹,”白萱忽覺有些頭暈,廖驚陽一個欺身向下,兩人倒在地上,“那你可還知道五毒散的滋味。”
白萱心下不妙,整日與毒為伍的她竟沒品出五毒散的滋味來。廖驚陽哈哈大笑起來:“朱厭的血真真是極好的藥引,能藏匿其他藥的氣味。你既知我對你的心意,那我便好辦了。”
廖驚陽伸手觸摸白萱柔軟的發,白萱頻頻閃躲,忽然也跟著笑起來:“你當我不了解你嗎?來之前我早已泡好了藥澡,你染了我也就染了毒,也好啊,我們一起快活。”
見她這般言之鑿鑿,廖驚陽也深知她的狠烈性子,一時竟不敢再繼續。他氣急敗壞地起身,打開了朱厭的門,將籠子里用來引血的刀子取了過來,當下便在白萱的臉上劃了一道口子。五毒散入口即發作,她竟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只是她最后看到的,是廖驚陽惡狠狠舉刀的嘴臉,和他身后那雙痛苦兇殘的,朱厭的眼睛。
(尾聲)
染上瘟疫的第七天,洛遲仍然堅持照顧著一息尚存的病人們,直到他靠在水井邊再也站不起來,他忽然開始想念那個紅色艷麗的身影,在他身邊竄來竄去。
那日起,他再沒有找到莫辭,也再沒有見過白萱。
他后知后覺的想,也許真的是自己錯怪了她,她其實是那樣單純,什么心事都全部寫在臉上,他卻對這樣的她生氣。想著想著,洛遲開始覺得眼皮沉重起來。
再睜開眼睛,洛遲第一眼看見的是一只白首赤足的猴子,正對著他齜牙咧嘴的笑,那便是他之前想要為天下人的安寧而殺掉的朱厭。
“傻猴,你對他笑什么,他原來可是想殺掉你的。”洛遲聽見記憶中熟悉的聲音,立馬起身回頭,一個沒站穩,打了個趔趄摔倒在地上,一旁的朱厭又是一陣笑。白萱也笑,道,“公子腳力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行。”
洛遲稍顯狼狽,原本憋了一肚子的話,現在竟一句也說不出口。
“給你吃的是洛神丹,也算還你了。”白萱身著青衣,面前籠著一片黑紗,看不清她的面龐,“那我走了。”
白萱轉身,朱厭對洛遲做了個鬼臉,三步并作兩步跟了上去。
“白姑娘,對不起。”洛遲鼓起勇氣叫住了白萱,“你,你可還愿意……”
“不愿意。走了。”白萱腳步不停,在下一個拐角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中。洛遲堅持了這么許多個日子,終于堅持不住掉下淚來,淚水滴在井中,成了無數個孤寂的同心圓。
林中,朱厭跟在白萱后頭又扯袖子又扯裙子的,白萱怎么也不肯慢下腳步。朱厭抓耳撓腮著,一個蹦跳跳到白萱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做什么?”
朱厭咿咿呀呀著,想拉著白萱往回走。
“連他送的生肌粉都救不好的臉,還是不要給他看到為好吧,就讓那個漂亮的白萱留在他心里好了,”白萱嘻嘻一笑,解了面紗,原本美麗的臉上赫然布滿了可怖的疤痕。朱厭伸手摸了摸白萱的臉,白萱沁著淚也摸摸朱厭的頭,“什么兇獸,狗屁。”
的確是狗屁。
自從朱厭成了白萱的寵物以后,天下一直太平。
(完)
《山海經·西山經》: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銅。有獸焉,其狀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厭,見則大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