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白鳳問保定帝道:“皇上,譽兒怎樣?”保定帝心下擔憂,但絲毫不動聲色,淡然道:“沒什么。眼前是個讓他磨練的大好機會,過得幾天自會出來,一切回宮再說?!闭f著轉身便走。
巴天石搶前開路。段正淳夫婦跟在兄長之后,其后是褚、古、傅、朱四護衛,最后是高昇泰。他適才這凌厲絕倫的一招鎮懾了敵人,南海鱷神雖然兇悍,卻也不敢上前挑戰。
段正淳走出十余丈,忍不住回頭向秦紅棉望去,秦紅棉也怔怔地正瞧著他背影,四目相對,不由得都癡了。
只見鐘萬仇手執大環刀,氣急敗壞地從屋后奔出來,叫道:“段正淳,你這次沒見到我夫人,算你運氣好,我就不來難為你。我夫人已發了誓,以后決不再見你。不過……不過那也靠不住,她要是見到你這家伙,說不定他媽的又……總而言之,你不能再來!”他和段正淳拚斗,數招不勝,便即回去守住夫人,以防段正淳前來勾引。聽得夫人立誓決不再見段正淳之面,心下大慰,忙奔將出來,將這句要緊之極的言語說了。
段正淳心下黯然,暗道:“為什么?為什么再也不見我面?你已是有夫之婦,我豈能再敗壞你的名節?大理段二雖然風流好色,卻非卑鄙無恥之徒。讓我再瞧瞧你,就算咱兩人離得遠遠的,一句話也不說,那也好啊?!被剡^頭來,見妻子正冷冷第瞧著自己,心頭一凜,當即加快腳步,出谷而去。
一行人回到大理。保定帝道:“大伙到宮中商議?!眮淼交蕦m內書房,保定帝坐在中間一張鋪著豹皮的大椅上,段正淳夫婦坐在下首,高昇泰一干人均垂手侍立。保定帝吩咐內侍取過凳子,命各人坐下,揮退內侍,將段譽如何落入敵人情形說了。
段正淳不由得一陣羞慚,低聲稟告保定帝:“皇兄,那木姑娘確是臣弟的私生女兒,這青袍客將他兄妹二人囚于一處,用心惡毒……”保定帝點點頭,心下了然。
眾人均知關鍵是在那青袍客身上,聽保定帝說此人不僅會一陽指,且功力猶在他之上,誰都不敢多口,各自低頭沉吟。均知一陽指是段家世代相傳的功夫,傳子不傳女,更加不傳外人,青袍客既會這門功夫,自是段氏的嫡系子孫了。(按:直到段氏后世子孫段智興一燈大師手中,為了要制住大敵西毒歐陽鋒,才破了不傳外人的祖規,將這門神功先傳給王重陽,再傳于漁樵耕讀四大弟子。詳見《射雕英雄傳》。)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誰?”段正淳搖頭道:“我猜不出,難道是天龍寺中有人還俗改裝?”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是延慶太子!”
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段正淳道:“延慶太子早已不在人世,此人多半是冒名招搖?!北6ǖ蹏@道:“名字可以亂冒,一陽指的功夫卻假冒不得。偷師學招之事,武林中原亦尋常,然而這等內功心法,又如何能偷?此人是延慶太子,決無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問道:“那么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何以反而要敗壞我家的門風清譽?”保定帝嘆道:“此人周身殘疾,自是性情大異,一切不可以常理度之。何況大理國皇座既由我居之,他自必心懷憤懣,要害得我兄弟倆身敗名裂而后快?!?/p>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擁戴,四境升平,別說只延慶太子出世,就算上德帝復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昇泰站起身來,說道:“鎮南王此言甚是。延慶太子好好將段公子交出便罷,否則咱們也不認他什么太子不太子,只當他是天下四大惡人之首,人人得而誅之。他武功雖高,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
原來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國上德帝段廉義在位,朝中忽生大變,上德帝為奸臣楊義貞所弒,其后上德帝的侄子段壽輝得天龍寺中諸高僧及忠臣高智昇之助,平滅楊義貞。段壽輝接登帝位,稱為上明帝。上明帝不樂為帝,只在位一年,便赴天龍寺出家為僧,將帝位傳給堂弟段正明,是為保定帝。上德帝本有一個親子,當時朝中稱為延慶太子,當奸臣楊義貞謀朝篡位之際,舉國大亂,延慶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為是給楊義貞殺了,沒想到事隔多年,竟會突然出現。
保定帝聽了高昇泰的話,搖頭道:“皇位本是延慶太子的。當日只因找他不著,上明帝這才接位,后來又傳位給我。延慶太子既然復出,我這皇位便該當還他。”轉頭向高昇泰道:“令尊倘若在世,想來也有此意?!备邥N泰是大功臣高智昇之子,當年鋤奸除逆,全仗高智昇出了大力。
高昇泰走上一步,伏地稟道:“先父忠君愛民。這青袍怪客號稱是四惡之首,若在大理國君臨萬民,眾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頭?;噬献屛恢h,臣昇泰萬死不敢奉詔。”
巴天石也伏地奏道:“適才天石聽得那南海鱷神怪聲大叫,說他們四惡之首叫做什么‘惡貫滿盈’。這惡人若不是延慶太子,自不能覬覦大寶。就算他是延慶太子,如此兇惡奸險之徒,怎能讓他治理大理國政?倘若不幸如此,勢必是國家傾覆,社稷淪喪,千萬百姓受苦無窮?!?/p>
保定帝揮手道:“兩位請起,你們所說的也言之成理。但譽兒落入了他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讓,更有什么法子能讓譽兒歸來?”
段正淳道:“大哥,自來只有君父有難,為臣子的才當舍身以赴。譽兒雖為大哥所愛,怎能為了他而甘舍大位?否則譽兒縱然脫險,卻也成了大理國的千古罪人。”
保定帝站起身來,左手摸著頦下長須,右手兩指在額上輕輕彈擊,在書房中緩緩而行。眾人均知他每逢有大事難決,便如此出神思索,誰也不敢做聲擾他思路。保定帝踱來踱去,過得良久,說道:“這延慶太子手段毒辣,給譽兒所服的‘陰陽和合散’藥性甚是厲害,常人極難抵擋。只怕……只怕他這時已為藥性所迷,也未可知。唉,這是旁人以奸計擺布,下毒嫁禍,須怪譽兒不得?!?/p>
段正淳低下了頭,羞愧無地,心想歸根結底,都是由自己風流成性起禍。
保定帝走回坐入椅中,說道:“巴司空,傳下旨意,命翰林院草制,冊封我弟正淳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驚,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子孫綿綿。這皇太弟一事盡可緩議?!?/p>
保定帝伸手扶起,說道:“你我兄弟一體,這大理國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別說我并無子嗣,就是有子有孫,也要傳位于你。淳弟,我立你為嗣,此心早決,通國皆知。今日早定名份,也好令延慶太子息了此念?!?/p>
段正淳數次推辭,均不獲準,只得叩首謝恩。高昇泰等上前道賀。保定帝并無子息,皇位日后勢必傳于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誰也不以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吧。延慶太子之事,只可告知華司徒、范司馬兩人,此外不可泄露。”眾人齊聲接旨,躬身告退。巴天石去向翰林學士宣詔,草制冊封。
保定帝用過御膳,小睡片刻,醒來時隱隱聽得宮外鼓樂聲喧,爆竹連天。內監進來服侍更衣,稟道:“陛下冊封鎮南王為皇太弟,眾百姓歡呼慶祝,甚是熱鬧?!贝罄韲陙肀锊慌d,朝政清明,庶民安居樂業,眾百姓對皇帝及鎮南王、善闡侯等當國君臣均甚愛戴。保定帝道:“傳我旨意,明日大放花燈,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賞三軍,以酒肉賞賜耆老孤兒?!敝家鈧髁讼氯ィ罄砣前傩崭鼩g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換了便裝,獨自出宮。他將大帽壓住眉檐,遮住面目。一路上只見眾百姓拍手謳歌,青年男女,載歌載舞。大理國種族繁多,當時中原人士視大理國為蠻夷之地,禮儀與中土頗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攜手同行,調情嬉笑,旁若無人,誰也不以為異。保定帝心下暗祝:“但愿我大理眾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此歡樂。”
他出城后快步前行,行得二十余里后上山,越走越荒僻,轉過四個山坳,來到一座小小古廟前,廟門上寫著“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國教,大理京城內外,大寺數十,小廟以百計,這座“拈花寺”地處偏僻,無甚香火,大理人多數不知。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后上前在寺門上輕叩三下。過得半晌,寺門推開,走出一名小沙彌來,合十問道:“尊客光降,有何貴干?”保定帝道:“相煩通報黃眉大師,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見?!毙∩硰浀溃骸罢堖M?!鞭D身肅客。保定帝舉步入寺,只聽得叮叮兩聲清磬,悠悠從后院傳出,霎時之間,只感遍體清涼,意靜神閑。
他踏著寺院中落葉,走向后院。小沙彌道:“尊客請在此稍候,我去稟報師父?!北6ǖ鄣溃骸笆??!必撌终驹谕ブ?,見庭中一株公孫樹上一片黃葉緩緩飛落。他一生極少有如此站在門外等候別人,但一到這拈花寺中,俗念盡消,渾忘了自己天南為帝。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段賢弟,你心中有何難題?”保定帝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滿臉皺紋、身形高大的老僧從小舍中推門出來。這老僧兩道焦黃長眉,眉尾下垂,正是黃眉和尚。
保定帝雙手拱了拱,道:“打擾大師清修了?!秉S眉和尚微笑道:“請進?!北6ǖ劭绮阶哌M小舍,見兩個中年和尚躬身行禮。保定帝知是黃眉和尚的弟子,舉手還禮,在西首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待黃眉和尚在東首的蒲團坐定,便道:“我有個侄兒段譽,他七歲之時,我曾抱來聽師兄講經?!秉S眉僧微笑道:“此子頗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道:“他受了佛法點化,生性慈悲,不肯學武,以免殺生?!秉S眉僧道:“不會武功,也能殺人。會了武功,也未必殺人?!?/p>
保定帝道:“是!”于是將段譽如何堅決不肯學武、私逃出門,如何結識了木婉清,如何被號稱“天下第一惡人”的延慶太子囚入石室,誘服春藥等情,原原本本地說了。黃眉僧凝神傾聽,不插一言。兩名弟子在他身后垂手侍立,更連臉上的肌肉也不牽動半點。
待保定帝說完,黃眉僧緩緩道:“這位延慶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動手,便派遣下屬前去強行救人,恐也不妥?!北6ǖ鄣溃骸皫熜置麒b?!秉S眉僧道:“天龍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于賢弟的,但他們皆系出段氏,不便參與本族內爭,偏袒賢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龍寺求助。”保定帝道:“正是?!?/p>
黃眉僧點點頭,緩緩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點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對準他的中指一戳,兩人都身形一晃,便即收指。黃眉僧道:“段賢弟,我的金剛指力,可勝不過你的一陽指啊?!北6ǖ鄣溃骸皫熜执笾谴蠡?,不必純以指力取勝?!秉S眉僧低頭不語。
保定帝站起來,說道:“五年之前,師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鹽稅,一來國用未足,二來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項仁政,以便庶民歸德吾弟,以致未遵師兄吩咐。明天一早,小弟就頒令廢除鹽稅?!?/p>
黃眉僧站起身來,躬身下拜,恭恭敬敬地道:“賢弟造福萬民,老僧感德不盡?!?/p>
保定帝下拜還禮,不再說話,飄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宮中,即命內監宣巴司空前來,告以廢除鹽稅之事。巴天石躬身謝恩,說道:“皇上鴻恩,實為庶民之福?!北6ǖ鄣溃骸皩m中用度,盡量裁減撙節。你去跟華司徒、范司馬二人商議,瞧政費國用有什么可省的?!卑吞焓饝?。
巴天石辭出宮后,即去約了司徒華赫艮,一齊來到司馬范驊府中,告以廢除鹽稅。至于段譽被擄一節,巴天石已先行對華范二人說過。
范驊沉吟道:“鎮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鹽稅,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憐,令鎮南世子得以無恙歸來。咱們不能分君父之憂,有何臉面立身朝堂之上?”巴天石道:“正是,二哥有何妙計,可以救得世子?”范驊道:“對手既是延慶太子,皇上萬不愿跟他正面為敵。我倒有一條計策,只不過要偏勞大哥了?!比A司徒忙道:“哪有什么偏勞的?二弟快說?!狈厄懙溃骸盎噬涎缘?,那延慶太子的武功尚勝皇上半籌。咱們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舊營生,不妨再干他一次?!比A司徒紫膛色的臉上微微一紅,笑道:“二弟又來取笑了?!?/p>
這華司徒華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貧賤,現今大理國位列三公,未發跡時,干的卻是盜墓掘墳的勾當,最擅長的本領是偷盜王公巨賈的墳墓。這些富貴人物死后,必有珍異寶物殉葬,華阿根從極遠處挖掘地道,通入墳墓,然后盜取寶物。花的工程雖巨,卻由此而從未為人發覺。有一次他掘入一墳,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訣,依法修習,練成了一身卓絕的外門功夫,便舍棄了這下賤營生,輔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終于升到司徒之職。他居官后嫌舊時的名字太俗,改名赫艮,除了范驊和巴天石這兩個生死之交,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
范驊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們混進萬劫谷中,挖掘一條地道,通入鎮南世子的石室,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地救他出來?!?/p>
華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極,妙極!”他于盜墓一事,實有天生嗜好,二十年來雖再不干此營生,偶爾想起,仍禁不住手癢,只盼有機會重作馮婦,但身居高官,富貴已極,再去盜墳掘墓,成何體統?這時聽范驊一提,不禁大喜。
范驊笑道:“大哥且慢歡喜,這中間著實有些難處。四大惡人都在萬劫谷中,鐘萬仇夫婦和修羅刀也均是厲害人物,要避過他們耳目委實不易。再說,那延慶太子坐鎮石屋之前,地道在他身底通過,如何方能令他不會察覺?”
華赫艮沉吟半晌,說道:“地道當從石屋之后通過去,避開延慶太子的所在。”巴天石道:“鎮南世子時時刻刻都有危險,咱們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可來得及么?地底倘若多有堅石,就更難了?!比A赫艮道:“那就咱哥兒三人一起干,委屈你們兩位,跟我學一學做盜墓的小賊?!卑吞焓Φ溃骸凹任痪哟罄韲?,大哥以身作則,小弟等自當追隨,義不容辭?!比宿哉拼笮Α?/p>
華赫艮道:“事不宜遲,說干便干。”當下巴天石繪出萬劫谷中的圖形,華赫艮擬訂地道的入口路線。至于如何避人耳目,如何運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是他的無雙絕技。華赫艮又去傳了一批昔日熟手的下屬前來相助。
這一日一晚之間,段譽每覺炎熱煩躁,便展開“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只須走得一兩個圈子,內功增進,心頭便感清涼。木婉清卻身發高熱,神智迷糊,大半時刻都是昏昏沉沉地倚壁而睡。
次日午間,段譽又在室中疾行,忽聽得石屋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縱橫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興,與老僧手談一局么?”段譽心下奇怪,當即放緩腳步,又走出十幾步,這才停住,湊眼到送飯進來的洞孔向外張望。
只見一個滿臉皺紋、眉毛焦黃的老僧,左手拿著一個飯碗大小的鐵木魚,右手舉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魚槌,在鐵木魚上錚錚錚地敲擊數下,聽所發聲音,這根木魚槌也是鋼鐵所制。他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俯身將木魚槌往石屋前的一塊大青石上劃去,嗤嗤聲響,石屑紛飛,登時刻了一條直線。段譽暗暗奇怪,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見過,他手上勁道好大,隨手劃去,石上便現深痕,就同石匠以鐵鑿、鐵錘慢慢打擊出來一般。而這條線筆直無曲,石匠要鑿這樣一條直線,更非先用墨斗彈線不可。
石屋前一個郁悶的聲音說道:“金剛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惡貫滿盈”。他右手鐵杖伸出,在青石上劃了一條橫線,和黃眉僧所刻直線相交,一般的也深入石面,毫無歪斜。黃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賜教,好極,好極!”又用鐵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線。青袍客跟著刻了一道橫線。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兩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劃越慢,不愿自己所刻直線有何深淺不同,歪斜不齊,就此輸給了對方。
不到一頓飯時分,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已整整齊齊地刻就。黃眉僧尋思:“正明賢弟所說不錯,這延慶太子的內力果然了得。”延慶太子不知黃眉僧乃有備而來,心下更加駭異:“從哪里鉆了這么個厲害的老和尚出來?顯是段正明邀來的幫手。這和尚跟我纏上了,段正明便乘虛而入去救段譽,我可沒法分身抵擋。”
黃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必也勝老僧十倍,老僧要請施主饒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分的高人。你來向我挑戰,怎能一開口就要我相讓?”便道:“大師何必過謙?要決勝敗,自然是平下。”黃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饒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師既自承棋藝不及,也就不必比了?!秉S眉僧道:“那么就饒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讓一先,也是相讓。”
黃眉僧道:“哈哈,原來你在棋藝上的造詣有限,不妨我饒你三子?!鼻嗯劭偷溃骸澳且膊挥?,咱們分先對弈便是?!秉S眉僧心下惕忌更甚:“此人不驕不躁,穩狠陰沉,實是勁敵,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終不動聲色。”原來黃眉僧并無必勝把握,素知愛弈之人多半好勝,自己開口求對方饒個三子、四子,對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于這虛名看得極淡,倘若延慶太子自逞其能,答應饒子,自己大占便宜,在這場拚斗中自然多居贏面。不料延慶太子既不讓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絲不茍,嚴謹之極。
黃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鼻嗯劭偷溃骸安唬婟埐粔旱仡^蛇,我先?!秉S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后。請你猜猜老僧今年的歲數,是奇是偶?猜得對,你先下;猜錯了,老僧先下?!鼻嗯劭偷溃骸拔冶悴轮?,你也要抵賴。”黃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樣我不能賴的。你猜老僧到了七十歲后,兩只腳的足趾,是奇數呢,還是偶數?”
這謎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個,當然是偶數。他說明到了七十歲后,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歲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他便是十個足趾頭,卻來故弄玄虛,我焉能上這個當?”說道:“是偶數?!秉S眉僧道:“錯了,是奇數?!鼻嗯劭偷溃骸懊撔灻??!?/p>
黃眉僧除下左足鞋襪,五個足趾完好無缺。青袍客凝視對方臉色,見他微露笑容,神情鎮定,心想:“原來他右足當真只四個足趾?!币娝従彸掠易悴夹?,伸手又去脫襪,正想說:“不必驗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動:“不可上他當?!敝灰婞S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襪,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哪有什么殘缺?
青袍客霎時間轉過了無數念頭,揣摸對方此舉是何用意。只見黃眉僧提起小鐵槌揮擊下去,喀的一聲輕響,將自己右足小趾斬了下來。他身后兩名弟子突見師父自殘肢體,血流于前,忍不住都“噫”了一聲。大弟子破疑從懷中取出金創藥,給師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傷口。
黃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歲,到得七十歲時,我的足趾是奇數。”
青袍客道:“不錯。大師先下?!彼柗Q“天下第一惡人”,什么兇殘毒辣的事沒干過見過,于斬下一個小腳趾的事哪會放在心上?但想這老和尚為了爭一著之先,不惜出此手段,可見這盤棋他志在必勝,倘若自己輸了,他所提出的條款也必苛刻無比。
黃眉僧道:“承讓了?!碧崞鹦¤F槌在兩對角的四四路上各刻了一個小圈,便似是下了兩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鐵杖,在另外兩處的四四路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現兩處低凹,便如是下了兩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兩子,稱為“勢子”,是中國圍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后,與后世亦復相反。黃眉僧跟著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應以一子。初時兩人下得甚快,黃眉僧不敢絲毫大意,穩穩不失以一根小腳趾換來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后,每一著針鋒相對,角斗甚劇,同時兩人指上勁力不斷損耗,一面凝思求勝,一面運氣培力,弈得漸漸慢了。
黃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見師父與青袍客一上手便短兵相接,妙著紛呈,心下暗自驚佩贊嘆??吹降诙闹鴷r,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變,黃眉僧假使不應,右下角“入位”隱伏極大危險,但如應以一子堅守,先手便失。
黃眉僧沉吟良久,一時難以參決,忽聽得石屋中傳出一個聲音說道:“反擊‘去位’,不失先手?!痹瓉矶巫u自幼便即善弈,這時看著兩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
常言道得好:“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倍巫u的棋力本就高于黃眉僧,再加旁觀,更易瞧出關鍵的所在。黃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時難定取舍,施主此語,釋了老僧心中之疑?!碑敿丛凇叭ノ弧钡钠呷废铝艘蛔?。中國古法,棋局分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地道:“旁觀不語真君子,自作主張大丈夫。”段譽叫道:“你將我關在這里,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秉S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鼻嗯劭偷溃骸盁o恥,無恥!”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個凹洞。
兵交數合,黃眉僧又遇險著。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譽卻又不做一聲,于是走到石屋之前,低聲說道:“段公子,這一著該當如何下才是?”段譽也低聲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這路棋先后共有七著,倘若說了出來,讓敵人聽到,就不靈了,因此遲疑不說。”破嗔低聲道:“寫我掌上?!睂⑹终茝亩囱ㄖ猩爝M石屋,口中卻道:“既是如此,倒也沒法子了?!彼嗯劭蛢裙ι钫?,縱然段譽低聲耳語,也恐給他聽去。
段譽心想此計大妙,當即伸指在他掌中寫了七步棋子,說道:“尊師棋力高明,必有妙著,卻也不須在下指點?!逼凄料肓艘幌?,覺得這七步棋確是甚妙,于是回到師父身后,伸指在他背上寫了起來。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見他弄什么玄虛。黃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聲,說道:“這是旁人所教,以大師棋力,似乎尚未達此境界。”黃眉僧笑道:“弈棋原是斗智之戲。良賈深藏若虛,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讓施主料得洞若觀火,這局棋還用下么?”青袍客道:“狡獪伎倆,袖底把戲?!彼瞥銎凄梁蜕衼韥砣ト?,以袖子覆在黃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只是專注棋局變化,心無旁鶩,不能再去揣摸別事。
黃眉僧依著段譽所授,依次下了六步棋,這六步不必費神思索,只須專注運功,小鐵槌在青石上所刻六個小圈既圓且深,顯得神完氣足,有余不盡。青袍客見這六步棋越來越兇,每一步都要凝思對付,全然處于守勢,鐵杖所捺的圓孔便微有深淺不同。到得黃眉僧下了第六步棋,青袍客出神半晌,突然在“入位”下了一子。
這一子奇峰突起,與段譽所設想的毫不相關,黃眉僧一愕,尋思:“段公子這七步棋構思精微,待得下到第七子,我已可從一先進而占到兩先。但這么一來,我這第七步可就下不得了,那不是前功盡棄么?”原來青袍客眼見形勢不利,不論如何應付都是不妥,竟然置之不理,卻去攻擊對方的另一塊棋,這是“不應之應”,著實厲害。黃眉僧皺起了眉頭,想不出善著。
破嗔見棋局陡變,師父應接為難,當即奔到石屋之旁。段譽早已想好,將六著棋在他掌中一一寫明。破嗔奔回師父身后,伸指在黃眉僧背上書寫。
青袍客號稱“天下第一惡人”,怎容得對方如此不斷弄鬼?左手鐵杖伸出,向破嗔肩頭憑虛點去,喝道:“晚輩弟子,站開了些!”一點之下,發出嗤嗤聲響。
黃眉僧眼見弟子抵擋不住,難免身受重傷,伸左掌向杖頭抓去。青袍客杖頭顫動,點向他左乳下穴道。黃眉僧手掌變抓為斬,斬向鐵杖,那鐵杖又已變招,頃刻之間,兩人拆了八招。黃眉僧心想自己臂短,對方杖長,如此拆招,那是處于只守不攻、有敗無勝的局面,見鐵杖戳來,一指倏出,對準杖頭點去。青袍客也不退讓,鐵杖杖頭和他手指相碰,兩人各運內力拚斗。鐵杖和手指登時僵持不動。
青袍客道:“大師這一子遲遲不下,棋局上是認輸了么?”黃眉僧哈哈一笑,道:“閣下是前輩高人,何以出手向我弟子偷襲?未免太失身分了吧?!庇沂中¤F槌在青石上刻個小圈。青袍客更不思索,右手又下了一子。這么一來,兩人各挺左手比拚內力,固絲毫松懈不得,而右手下棋,步步緊逼,亦著著針鋒相對。
黃眉僧五年前為大理通國百姓請命,求保定帝免了鹽稅,保定帝直到此時方允,雙方心照不宣,那是務必為他救出段譽。黃眉僧心想:“我自己送了性命不打緊,若不救出段譽,如何對得起正明賢弟?”武學之士修習內功,須得絕無雜念,所謂返照空明,物我兩忘,但下棋卻須著著爭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須想到,當真錙銖必較,務須計算精確。這兩者互為矛盾,大相鑿枘。黃眉僧禪定功夫雖深,棋力卻不如對方,潛運內力抗敵,便疏忽了棋局,要是凝神想棋,內力比拚卻又難免處于下風,眼見局勢兇險,只有決心一死以報知己,不以一己安危為念。古人言道:“哀兵必勝”,黃眉僧這時哀則哀矣,“必勝”卻不見得。
大理國三公司徒華赫艮、司馬范驊、司空巴天石,率領三十多名力大手巧的下屬,帶了木材、鐵鏟、孔明燈等物,進入萬劫谷后森林,擇定地形,挖掘地道。幸好地下均是堅土,并無大石,三十多人挖了一夜,已開了一條數十丈地道。第二日又挖了半天,到得午后,算來與石屋已相距不遠。華赫艮命部屬退后接土,單由他三人挖掘。三人心知延慶太子武功了得,挖土時著地落鏟,不敢發出絲毫聲響,這么一來,進程便慢了許多。他們卻不知延慶太子此時正自殫精竭慮,與黃眉僧既比棋藝,又拚內力,再也不能察覺地底的聲響。
掘到申牌時分,算來已到段譽被囚的石室之下。該地和延慶太子所坐處相距或許不到一丈,更須加倍小心,決不可發出半點聲響。華赫艮放下鐵鏟,便以十根手指抓土,“虎爪功”使將出來,十指便如兩只鐵爪相似,將泥土一大塊一大塊地抓將下來。范驊和巴天石在后傳遞,將他抓下的泥土搬運出去。這時華赫艮已非向前挖掘,轉為自下而上。工程將畢,是否能救出段譽,轉眼便見分曉,三人都不由得心跳加速。
這般自下而上的挖土遠為省力,泥土一松,自行跌落,華赫艮站直身子之后,出手更是利落,他挖一會便住手傾聽,留神頭頂有何響動。這般挖得兩炷香時分,估計距地面已不過尺許,華赫艮出手更慢,輕輕撥開泥土,終于碰到了一塊平整的木板,心頭一喜:“石屋地下鋪的是地板。行事可更加方便了。”
他凝力于指,慢慢在地板下劃了個兩尺見方的正方形,托住木板的手一松,切成方塊的木板便跌了下來,露出一個可容一人出入的洞孔。華赫艮舉起鐵鏟在洞口揮舞一圈,以防有人突襲,猛聽得“啊”的一聲,一個女子的聲音尖聲驚呼。
華赫艮低聲道:“木姑娘別叫,是朋友,救你們來啦!”踴身從洞中跳了上去。
放眼看時,這一驚大是不小。這哪里是囚人的石屋了?但見窗明幾凈,櫥中、架上,到處放滿了瓶瓶罐罐,一個少女滿臉驚惶之色,縮在一角。華赫艮立知自己計算有誤,掘錯了地方。那石屋的所在全憑保定帝跟巴天石說了,巴天石再轉告于他,他怕計謀敗露,不敢親去勘察。這么輾轉傳告,所差既非厘毫,所謬亦非千里,但總之是大大的不對了。
原來華赫艮所到之處是鐘萬仇夫婦的兩開間居室。一間是他夫婦臥室,另一間是起居室,鐘萬仇的藥物、甘寶寶的衣物首飾等都放在其內。那少女卻是鐘靈。她正在父親房中東翻西抄,要找尋解藥去給段譽,不料地底下突然鉆出一條漢子,叫她如何不大驚失色?
華赫艮心念動得極快:“既掘錯了地方,只有重新掘過。我蹤跡已現,倘若殺了這小姑娘滅口,萬劫谷中見她的尸體,立時大舉搜尋,不等我掘到石屋,這地道便讓人發現了。只有暫且將她帶入地道,旁人尋她,定會到谷外去找?!?/p>
便在此時,忽聽得房外腳步聲響,有人走近。華赫艮向鐘靈搖了搖手,示意不可聲張,轉過身來,左足跨入洞口,似乎要從洞中鉆下,突然反身倒躍,左掌翻過來按在她嘴上,右手攔腰一抱,將她抱到洞邊,塞了下去。范驊伸手接過,抓了一團泥土塞在她嘴里。華赫艮躍回地道,將切下的一塊方形地板砌回原處,側耳從板縫中傾聽上面聲息。
只聽得兩人走進室來。一個男子聲音說道:“你定是對他余情未斷,否則我要敗壞段家聲譽,你為什么要一力阻攔?”一個女子聲音嗔道:“什么余不余的?我從來對他就沒情。從來沒有,‘余’從何來?”那男子道:“那就最好不過。好極,好極!”語聲中甚是歡喜。那女子道:“不過木姑娘是我師姊的女兒,總是自己人,你怎能這般難為她?”
華赫艮已知這二人便是鐘谷主夫婦。聽他們商量的事與段譽有關,更留神傾聽。
只聽鐘萬仇道:“你師姊想去偷偷放走段譽,幸得給葉二娘發覺。你師妹跟咱們已成了對頭。你何必再去管她女兒?夫人,廳上這些客人都是大理武林的成名人物,你對他們毫不理睬,瞪瞪眼便走了進來,未免太……太這個……禮貌欠周。”鐘夫人悻悻地道:“你請這些家伙來干什么?這些人跟咱們又沒多大交情,他們還敢得罪大理國當今皇上么?”
鐘萬仇道:“我又不是請他們來助拳,要他們跟段正明作對造反。湊巧他們都在大理城里,我就邀了來喝酒,好讓大家作個見證,段正淳的親生兒子和親生女兒同處一室,淫穢亂倫,如同禽獸。今日請來的賓客之中,還有幾個是來自北邊的中原豪杰。明兒一早,咱們去打開石屋門,讓大家開開眼界,瞧瞧一陽指段家傳人的德性,那不是有趣得緊么?這還不名揚江湖么?”說著哈哈大笑,極是得意。
鐘夫人哼的一聲,道:“卑鄙,卑鄙!無恥,無恥!”鐘萬仇道:“你罵誰卑鄙無恥了?”鐘夫人道:“誰干卑鄙無恥之事,誰就卑鄙無恥,用不著我來罵?!辩娙f仇道:“是啊,段正淳這惡徒自逞風流,多造冤孽,到頭來自己的親生兒女相戀成奸,當真是卑鄙無恥之極了?!辩姺蛉死湫α藘陕?,并不回答。鐘萬仇道:“你為什么冷笑?‘卑鄙無恥’四個字,罵的不是段正淳么?”鐘夫人冷笑道:“自己斗不過段家,一生在谷中縮頭不出,那也罷了,所謂知恥近乎勇,這還算是個人。那知你卻用這等手段去擺布他的兒子女兒,天下英雄恥笑的決不是他,而是你鐘萬仇!”
鐘萬仇跳了起來,怒道:“你……你罵我卑鄙無恥?”
鐘夫人流下淚來,哽咽道:“想不到我所嫁的丈夫,寄托終身的良人,竟是……竟是這么一號英雄了得、光明磊落的人物。我……我……我好命苦啊!”
鐘萬仇一見妻子流淚,不由得慌了手腳,道:“好!好!你愛罵我,就罵個痛快吧!”在室中大踱步走來走去,想說幾句向妻子賠罪的言語,一時卻想不出如何措詞,說道:“這又不是我的主意。段譽是南海鱷神捉來的,木婉清是‘惡貫滿盈’所擒,那‘陰陽和合散’也是他的。我怎會有這等卑鄙無恥的藥物?”這時只想推卸責任。鐘夫人冷笑道:“你如知道什么是卑鄙無恥,倒也好了。你要是不贊成這主意,那就該將木姑娘放出來啊?!辩娙f仇道:“那不成,那不成!放了木婉清,段譽這小鬼一個人還做得出什么好戲?”
鐘夫人道:“好!你卑鄙無恥,我也就做點卑鄙無恥的事給你瞧瞧?!辩娙f仇大驚,忙問:“你……你……你要做什么?”鐘夫人哼了一聲,道:“你自己去想好了?!辩娙f仇顫聲道:“你……你又要跟段正淳……段正淳這惡賊去私通么?”鐘夫人怒道:“什么又不又的!”鐘萬仇忙賠笑道:“夫人,你別生氣,我說錯了話,你從來沒跟他……跟他這個……那個過。你說要做些卑鄙無恥的事給我瞧瞧,這不是真的,不過是開開玩笑吧?”鐘夫人不答。
鐘萬仇心驚意亂,一瞥眼見到后房藏藥室中瓶罐凌亂,便道:“哼,靈兒這孩子也真胡鬧,小小年紀,居然來問我‘陰陽和合散’什么的,不知她從哪里聽來的,又到這里來亂攪一氣。”說著走到藥架邊去整理藥瓶,一足踏在那塊切割下來的方板之上。華赫艮忙使勁托住,防他發覺。
鐘夫人道:“靈兒呢?她到哪里去了?你剛才又何必帶她到大廳上去見客?”鐘萬仇笑道:“我跟你生下這么個美貌姑娘,怎可不讓好朋友們見見?”鐘夫人道:“猴兒獻寶嗎?我瞧云中鶴這家伙的一對賊眼,不斷骨溜溜地向靈兒打量,你可得小心些?!辩娙f仇笑道:“我只小心你一個人,似你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兒,哪一個不想打你的主意?”
鐘夫人啐了一口,叫道:“靈兒,靈兒!”一名丫環走了過來,道:“小姐剛才還來過的?!辩姺蛉它c了點頭,道:“你去請小姐來,我有話說?!?/p>
鐘靈在地板之下,對父母的每一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苦于無法叫嚷,心下惶急,而口中塞滿了泥土,更難受之極。
鐘萬仇道:“你歇一會兒,我出去陪客?!辩姺蛉死淅涞氐溃骸斑€是你歇一會,我去陪客?!辩娙f仇道:“咱倆一起去吧。”鐘夫人道:“客人想瞧我的花容月貌啊,瞧著你這張馬臉挺有趣嗎?哪一天連我也瞧得厭了,你就知道味道了。”
這幾日來鐘萬仇動輒得咎,不論說什么話,總是給妻子沒頭沒腦地譏嘲一番,明知她是和段正淳久別重逢,念及舊情,心緒不佳。他心下雖惱,卻也只得裝作漫不在乎,往大廳而去,一路上只想:“她要做什么卑鄙無恥之事給我瞧瞧?她說‘哪一天連我也瞧得厭了’,那么現下對我還沒瞧厭,大事倒還不妨。就只怕段正淳這狗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