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先生離塵囂,馬鳴風蕭蕭。你看今天的年輕讀者,多少人還記得這個名字?當金庸離世時,那一片浩瀚哀歌,相伴的乃是鐵血丹心的壯美曲調(diào),但蕭逸先生也悄悄去了,如他筆下的故事落幕:
郭彩綾緩緩走到了他身邊,緊緊地攙扶著他。兩張臉對視之下,幾乎看不出絲毫喜色,所存在的只是彼此種植在內(nèi)心,根深蒂固的深摯情意。
情意在心,飄然而去,安安靜靜沒有幾分波濤。如蕭逸之名,逸如天外閑云。哪怕金庸古龍梁羽生的生平事跡能講述出幾番壯闊風云世事變遷,蕭逸則宛然無爭。十年前,《東方早報》專訪蕭逸,他留下這樣一段話:
對于作家來說,要逃避孤獨,又要享受孤獨,沒有孤獨就寫不出東西。有時候我安慰自己,寫作是對孤獨的排遣。
在孤獨中造世界,單以作品名于世間,在成名的武俠作家中,唯有蕭逸可以做到,這是他秀逸超群之處。念往昔武俠小說尚未登堂入室之際,大陸書籍業(yè)一片草莽,新華書店算是正經(jīng)書的殿堂,而金庸古龍之輩則尚在盜版書攤上雄踞,像小說中的俠客幫派一樣,出入于販夫走卒之間。當那個年代,蕭逸大名可遠勝于今日。試看地攤一片排開,手繪封面大多色調(diào)鮮艷,或血腥或艷情。也正是這些難為高雅者賞識的書籍和地攤,慰藉了多少人的孤獨時分?
那時武俠小說還不被稱為“武俠小說”,沒那么學院氣,民間的稱謂更加簡單粗暴,名之為“武打書”,正如武俠電影被稱作“武打片”。武打武俠一字之差,便是正統(tǒng)與江湖的距離。人民群眾樂意看打,以暴力中見情義,一旦訴諸俠,則仿佛帶有了道德氣息,布滿了形而上學的教導。將武打化變?yōu)槲鋫b,除了金梁二位外,唯有蕭逸可以承當。
如今誰都知道金庸論俠的名言,所謂愛國愛民俠之大者,有人將此視為金庸可愛處,也有人視其為金庸可厭處。而蕭逸論俠,則專門拈出“俠以武犯禁”一句,來當做俠之標準。“犯禁”一詞本身就帶有令人生畏的氣息,但生畏間又隱約令人躍躍欲試。在蕭逸的筆下,常無黑白判然的世界,唯有犯禁處令人喜愛。
你看甘十九妹,出場時殺機四面,出手處狠辣無情,但又善惡相生,細膩處見人心。蕭逸曾在《甘十九妹》的后記中說,
我覺得人性本身就是一個突破,只要作者能夠觀察深刻,闡釋精細,照顧到別人所忽略的層面,那你便隨時都在突破。
此間人性,所承的是《兒女英雄傳》寫十三妹,《白發(fā)魔女傳》寫練霓裳的邪派女俠傳統(tǒng)。只不過,十三妹練霓裳的善惡之間所依托的乃是家國江湖的宏大傳統(tǒng),而甘十九妹則專立于“犯禁”一節(jié),作者不拘于一端,立意抒寫人性之陡峭,處處犯人性之禁。如金庸談國家民族,梁羽生談大和諧,而蕭逸則定心于人性的正反之間來尋求俠客道義。讀者讀蕭逸,當從此處著眼,能看出他的不凡之處。
蕭逸早年生于抗日名將之家,家教謹嚴。長成后定意寫作,恪守寫作時辰,自律分明,六十年心無旁騖,煙酒賭毒無緣,甚至從不熬夜。縱觀武俠作家,能有如此生活定力者,唯此一人。而如此蕭逸,卻一度同浮浪不堪的古龍結交,也傳為奇事。雖然江湖上一度盛傳其二人交惡,但很快也被他本人所辟謠,稱系子虛烏有。旁人固然多慮,但也得見江湖看客好事之心。常有讀者天真詢問武俠作者是否身懷武藝,畢竟人們總希望書中的傳奇故事足夠成真。蕭逸當然不會武功,但他的小說中借武功寫俠義,借俠義寫深情,這又可見他將自身入書的標志之一。
若論風格,金庸可謂奇崛,梁羽生可謂典雅,古龍可謂冷峻,臥龍生可謂風流,但蕭逸又判然不同。細思量,或許“情絕”二字,足以當之。唯深情人寫深情文,《長劍相思》里寫鳳怡情思,是這樣寫的:
情緒有如幻滅的磷火,閃爍在關雪羽沉痛的臉上,所能表示的是那么的含蓄、抽象,但是真情的捕捉,常常便隱藏其中。聰明的鳳怡,正在運用靈思,洞悉入微。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霎間的神馳,所歌頌的意境,竟是那么的深切。感情的真?zhèn)危蝗酥钦哐壑校⒈嫫湔妗?/i>
若是你讀慣了金庸梁羽生的筆法,再觀蕭逸固然會有驚異。如孔慶東指出其多用現(xiàn)代語匯入文,讓人頗有難以適應之感。但蕭逸筆下常貫深情,以營造意境為工,兼及議論,又顯得獨樹一幟,《飲馬流花河》里寫君無忌乍脫離險境,陡然出現(xiàn)這樣一段:
一只小小水鳥啁啾一聲,落向當前柳枝,立時羽毛蓬松的靜棲不移,一任夜風呼嘯,柳枝顫顫,當前湖水澎湃,更似隨時有墜水之危。然而這一切卻不曾使它幼小的生命,產(chǎn)生絲毫不安與驚悸。今夜,在失巢之后,它幼小的生命,便自安息這里,全然無視于一天風暴,身外風險,那是因為它知道,在捱過了漫漫長夜之后,天將大亮,太陽亦將復出,那時候情況便自不同,一切均將改觀,失去的巢窩,可以重建,失散的同伴亦將重聚……有小蟲可捕,有小魚可噬,生命便能延續(xù)。
“人”的價值當不同于鳥,特別是有著高超品格、堅強意志的君子,應該更思無懼,有所作為才是。
是蕭逸好處,是蕭逸拙處,本是讀者見仁見智之處。但不妨從中看出其閑筆中亦富熱心,于生命有熱望激情。若是金圣嘆來做點評,或許會加批語道:“偏于此極忙處有此極閑之筆”,這里看出的是蕭逸的個人性情,是翩翩公子,具君子之風。
武俠小說滋養(yǎng)了一代人心,蕭逸更是其中翹楚。如果說金庸像他筆下的郭靖大俠,蕭逸是否有如他故事里的甘十九妹?人在江湖,卻孤獨往來;深諳俠義,卻與世無爭;情深義重,卻與風流無緣。蕭逸畢生以武俠小說為業(yè),其余事務一概未曾涉及,如此作者,也伴隨著地攤的消失江湖的遠去而一同消逝。蕭逸的讀者也會相伴變老,多年后,再看白發(fā)沽酒,又想起青春年代翻看地攤書的往事,也許會記起蕭逸和他的江湖,馬鳴風蕭蕭。
尤霧
2018年11月20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