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麥苗尚在拔節抽穗的時候,我們就曾跟團隊的小伙伴小李約定,請他父親做一次冷蒸給我們幾個嘗嘗。
他父親在當地的一個鄉鎮流轉了近3000畝農田,每年稻、麥兩季輪作。
起初小李不知道“冷蒸”為何物,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做成的,同樣不知道是啥味道。
我認真想了想,盡量以通俗易懂的語言給描述清楚。
說了好一通之后,見他仍以茫然的眼神看著我,我只得告訴他:“你父親跟我是同時代的人,你就按我的說法說給他聽,他肯定知道。”
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蘇北農村出生、成長的,誰會不知道冷蒸呢!
“什么時候能吃到冷蒸啊?小李你可別搞忘了。”每當我們幾個一起走近麥田或者提起了麥子,沒少跟小李開玩笑。
“等小李家的冷蒸做好了,我帶兩瓶珍藏多年的老酒來,一起慢慢品嘗。”有伙伴接著打趣。
“吃冷蒸,若是伴著好茶,慢慢品嘗與回味,定會有感覺,也才是好享受。喝酒,恐怕不行。”我是認真的,喝了酒,哪還能品得出冷蒸的獨特味道。
對于冷蒸,我印象深刻,那里面有我童年的印記,飽含著無法割舍的鄉情、鄉愁。
小滿過后,麥子逐漸成熟,麥穗變得沉甸甸的。
我們提到冷蒸的頻次也隨著高了起來,而且說的時候,都心照不宣地朝小李看著。
小李總是邊憨笑邊回應:“請放心,肯定沒有問題。我老爸已做好充分準備,不僅備了一口大鐵鍋,連石磨都落到實處了。現在人工石磨好難找啊,找了不少老莊戶人家,終于找到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青青的麥仁,在大鐵鍋中翻炒,散發出陣陣誘人的清香;一捧捧慢慢放入石磨,從磨縫間一波波、一層層翻滾下來,形成一種特別的“麥浪”……
想得我眼睛發亮,想得我垂涎欲滴了!
終于,一天晚上九點左右,小李打來電話說,馬上送冷蒸過來。
掐指一算,四十年,有四十年沒見過、沒吃過冷蒸了。
當冷蒸確切地捧在手上時,我的內心非常激動。
借著路燈微暗的燈光,急不可耐地打開了裝著冷蒸的塑料袋。
啊!我聞見了芬芳,這是冷蒸的芬芳,這是家鄉泥土的芬芳,這是童年生活的芬芳……
只可惜下午做成時,小李擔心因天氣較暖、冷蒸易變質,立即用保鮮袋裝了并放進冰箱冷藏,讓我無法立刻嘗個鮮、過把癮。
二
資料上說,“冷蒸”源于初夏季節青黃不接時的一種接濟食品。那些貧窮的年代,春夏之交不少人家便斷了糧,只有通過挖野菜、吃樹皮之類辦法充饑。
麥子灌漿了,趕緊采青麥聊以度日,俗話也稱“吃青”。青麥做熟了便是“冷蒸”。
具體說來,冷蒸由灌漿飽滿、日趨成熟的麥穗除去麥芒與麥殼后,用鐵鍋文火炒熟,再經石磨磨制而成。
做的過程比較費事,尤其是除麥芒與外殼得用布袋裝起來反復摔摜,然后用篩子仔細篩呀簸的。
“色澤青碧,麥香濃郁,質地松軟,入口糯韌”,這是冷蒸獨具的特色。
鄉諺所謂“爐邊的燒餅,磨口的冷蒸”“饞婆娘磨冷蒸,磨完吃光”等等,可見冷蒸的味道何其誘人。
據史料介紹,冷蒸于宋代就有了記載。
清代《邗江三百吟》中這樣寫道:“冷蒸,大麥初熟,磨成小條,蒸之,名冷蒸,以其熱蒸而冷食也。”
有詩曰:“四月初收大麥仁,簫聲吹罷賣餳人,青青滿貯筠籃里,好伴含桃共薦新。”
不過,上面這種“熱蒸”的做法顯然有別于我們當地的炒制。
河南人稱冷蒸為“碾轉”,從石磨中邊出邊捻轉,是象形詞。我很喜歡這個叫法。
冷蒸具有豐富的營養和突出的保健功效。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穬麥甘,微寒,無毒。輕身除熱。久服,令人多力健行。補中,不動風氣。作餅食,良。”穬麥即裸大麥,長江流域叫元麥、米麥。
現代研究表明,裸大麥含有β-葡聚糖和多種酚類化合物、黃酮類化合物等多種活性成分。
在我們小的時候,冷蒸就是用元麥做的。
記憶中,冷蒸既有熟麥仁的清香,又有一種特別的青草味,有點類似于小時候吃的一種野外生長的“茅針”肉的味道。
冷蒸還帶著青麥仁的綠色,可真是“色香味俱佳”。
我父母過日子比較節儉。在我們姐弟幾個尚小的時候,麥子將要成熟的季節,我們家很少做冷蒸吃。
難得做上一次,父母也要等晚上收工回來后才開始做。一道道復雜的工序完成后,父母將盛著冷蒸的青花小碗捧到已經上床睡覺的我們姐弟幾個面前時,被從夢鄉中喊醒的我們,味蕾迅速被喚醒,“啊!這是什么味道!實在太好聞了。”
我們不可能狼吞虎咽、囫圇吞棗,常常將一小口冷蒸含在嘴里,用舌頭慢慢攪動……
和過年殺年豬時肉要分給鄰居一樣,冷蒸做好了也會分送一些給鄰居。可見冷蒸的位置不可小覷。
三
“遠處蔚藍天空下涌動著金色的麥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愛過的地方,當微風帶著收獲的味道吹向我臉龐,想起你輕柔的話語曾打濕我眼眶……”
這首《風吹麥浪》真好聽。聽著聽著,我的思緒就飛回了過去,飛到那個難忘的學生時代——
我的家鄉在蘇北里下河平原,這里有肥沃的土地,有豐沛的雨水,氣候條件特別適合麥子的生長。
20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這兒來了很多知青。總共有十多萬,大部分來自上海,一部分來自蘇州、無錫和南京等地。
我家所在的龍堤公社同玉大隊也來了不少知青,有些是整個家庭一起搬過來的,被稱為“下放戶”。
那時候,我才十一二歲,讀小學四五年級。
一天, 老師領著一位女生到教室里來。
一進門,我就發現她是那么與眾不同。她穿著特別合身的白色連衣裙,腳上穿一雙白涼鞋,頭上扎著兩只“趴趴角”。
“同學們,請大家歡迎一位新同學來到我們班!”當班主任老師向我們作介紹的時候,她朝我們笑了笑,并將腳后跟輕輕向上踮了踮,她頭上的“趴趴角”也跟著上下晃動起來,就像燕子在飛舞。
我們都愣住了,過了幾秒鐘,大家一起大聲鼓掌。
“新同學,做個自我介紹吧。”我們班主任楊老師也是知青,來自無錫。
“同學們好!我叫林雪蓓,樹林的林,雪花的雪,蓓蕾的蓓。我們全家一起來到這里。哦,我們家原來住在蘇州。謝謝老師!謝謝大家!”說完,她朝老師鞠了一躬,又轉身向我們微微鞠了一躬。
她的表情自然,說話、鞠躬落落大方,普通話講得非常標準,聲音略帶沙啞,卻很好聽。
她的皮膚那么白,她的眼睛那么大,她那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她腳上的白涼鞋里面還有白襪子……
她將長期跟我們在一個班級上課,我們身邊好像從天而降了一個小仙女。
林雪蓓的成績很好,老師讓她當了副班長。
“如果不是外地人,也許老師就讓她當班長了。”我忍不住這樣想,并悄悄叮囑自己要更加努力學習。
我是班長,成績可不能比不過林副班長啊。
林雪蓓和她媽媽一樣,會唱蘇州評彈。
班級和學校搞文藝活動的時候,會安排她的節目。
她唱蘇州評彈,聲音又柔又甜。有時候唱著一個字,那曲調慢慢轉啊、轉啊,轉上十七八個彎;她的手指在琵琶上彈呀撥呀、撥呀彈呀,像小鳥在精心整理羽毛,又像小雞在輕巧地啄食。
一次,慶祝“六一”兒童節文藝演出時,她彈唱了《蝶戀花·答李淑一》。
雖然蘇州話我們聽不懂,但我卻聽得專心。聽著聽著,我的視線漸漸模糊了……
我經常有機會跟她一起喊操,不是給我們班,是給全校學生。
有時候她會悄悄告訴我,喊操的時候聲音可以更響亮一點,該卷舌的讀音要卷舌……
每當她這樣提醒我,我嘴上似乎不服氣,“你沒來的時候,我不也喊得好好的!”但心里,卻感覺美滋滋的。
學校進行武術培訓的時候,她跟我一起練武術,用一把木制的大刀。
我跟她說,每一個動作都要堅定有力,就好像在劈壞人一樣。有時候她的動作顯得力量不足,我恨不得將自己的力氣分一半給她。
跟許多知青一樣,林雪蓓不認識麥苗,總把麥苗當作韭菜。
我反復告訴她,麥苗葉子是短的,韭菜葉子是長的;麥苗身子薄,韭菜身子厚;麥苗有青草味,韭菜有刺激性氣味。
每當我家做冷蒸的時候,我總要用小塑料袋裝上一些帶給她。
她總是迫不及待地立即吃起來。
“嗯,味道很獨特,無法用語言描述。真好吃!”不僅用普通話說,她還要用蘇州話把“好吃”重復一下,仿佛冷蒸在她的嘴里變得更加好吃了。
當我們考上高中時,林雪蓓卻跟父母一起回蘇州了,不再回來。
此后,班級的不少同學特別是某人,悵然若失,常常站在村口朝南方眺望,久久唱著一首歌——
“雁南飛,雁南飛,雁叫聲聲心欲碎……”
四
感謝小伙伴小李送來這充滿麥仁芳香的冷蒸。
當我取出一只冷蒸團子,放入微波爐加熱時,冷蒸那種特有的香味立刻彌漫開來。
吃上一口,哦,還是那么香,還是那么好吃。
上一次吃冷蒸的時候,我還是個十來歲的學生;今天,又吃冷蒸時,我已年近花甲。
冷蒸,這個從“充饑必備”到“生態粗糧”的區域特色食物,現今正被江蘇及更多地方的市民推崇,清香爽口的風味更是令人難忘。
如果你沒聽說過,或者不知道怎樣才能買到冷蒸,請跟我聯系。
現在正是吃冷蒸的時節,我請小李父親多做一些,保證純手工,綠色生態。免費,包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