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她不讓你傾城,傾國,直教人傾心,傾情。她一生才情卓絕,氣韻留香,開創(chuàng)了婉約詞風之先河——她,是為人所熟知的身為才女,詞人的李清照。但是今天,我要帶你去看的,是另一個李清照,一個真性情,真豪邁,無論何時,都保有“活出真我”的勇氣和力量的奇女子,一個大寫的女漢子。
(一)
宋神宗元豐七年,李清照出生于山東濟南章丘的名水鎮(zhèn)大宅院內。其父李格非是北宋禮部員外郎,知名學士,精通經(jīng)史。因為李清照出生的那一刻,正是東方太白星出現(xiàn)時分,飽讀詩書的李父,冥冥中似有感覺:“太白清輝朗照大地,此女長大必成大器。”遂為愛女取名:清照。
李清照的幼年時光,可謂過得如詩如畫。滿腹經(jīng)綸的父親,和身為狀元之后知書達理的母親,給了清照完整而美妙的少年回憶。她的日常生活,不似同時代的女子一樣,每日以女紅和賞賞自家院落里的鶯鶯燕燕而消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小小的一方天空下,把最大的歡樂寄放在對未來夫婿的憧憬當中。她才不要這樣。好在有學識和遠見的李氏父母,一開始也沒想過把清照圈養(yǎng)在安逸的家中,讓她步無數(shù)個她的后塵。他們給了清照足夠的空間,讓她去擴張自己的胸襟,試煉自己的羽翼。
隅于封建禮教的管制,即使父母開明,李清照也不可能完全自由地出入于坊間市集。但對于一個熱烈渴慕自由生活又絕頂聰慧的女孩子來說,她總能找到可鉆的空子。于是,她的生活依然超脫于規(guī)則之上。出則賞燈,游市,飲酒,宴樂;入則讀書,積淀,思量,寫文。她少女時代的一首《如夢令》,正是這種生活的一個寫照: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溪亭醉飲,不知歸路,游興沉酣,樂而忘返。乍一看,以為是一群閑散士大夫的作為。殊不知,倜儻豪放,灑脫不羈小女生一個。不難看出,小小年紀的李清照,纖弱秀美的身體里,早就住著一顆須眉心。
(二)
你若盛開,蝴蝶自來。
青春少年的李清照,已然出落得容顏清雅,筆力老到。如果生活在當代,那絕對是貨真價實的文壇網(wǎng)紅一枚。即使在信息閉塞的北宋年間,她的才情也已聲名在外。當時的都城東京汴梁,仰慕清照其人的貴公子,讀書郎也不在少數(shù)。趙明誠便是其中之一。
趙明誠何許人也,他和李清照是山東小老鄉(xiāng),父親趙挺之在朝中為重臣。趙明誠本人雖然出身官宦,卻并不游手好閑,身為太學生的他,喜歡收藏金石字畫,具有很高的造詣,同時寫詩作詞,也有一定水平。他偶然聽得清照的故事,心下里便暗生欽慕。但是又不好意思跟父親講明,只好借助一夢,陳明心意。
話說某日明誠覺醒,跟父親說自己夢誦一書,但醒來卻只記得三句。他父親問他,:“哪三句啊?”他如實作答:言與司和,安上已脫,芝芙草拔。明誠之父一聽,笑了:“你這是要給詞女作 丈夫了。你看,言與司和,是個詞字,安上已脫,是個女字,而芝芙草拔不就是之夫二字嗎?”“詞女之夫”——在當時京都,能當起詞女一稱的,除了李清照,又能有誰呢?言盡于此,兒子的心思老爸已然明了。
接下來的故事便是盡人皆知。趙明誠如愿娶到了他心目中的女神,詞人李清照。上演了一場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千古絕唱。這一段婚姻,也在李清照的生命歷程當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重烙印。她愛明誠,明誠亦愛她,你儂我儂的愛意,卻并沒有消蝕掉李清照健旺的創(chuàng)作熱情,她不似一般女子,把自己完全沉迷在愛情的溫柔鄉(xiāng)里,愛情是她的助燃劑,她燃燒的更猛烈了。
(三)
“你看不到我最想你的樣子。因為,你不在身邊,才是我最想你的時候”
趙明誠身為太學生,一月只能回家兩次,即使出仕后,也要常常外出公干。愛得癡纏的小兩口,卻也難脫相思的困頓。好在,清照懂詞,作為一個詞人,任何一點細碎的感情都逃不過她敏感綿密的心思,更可況是如此傷情的離別之苦。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據(jù)說,李清照把這一首寫滿相思與不舍的《醉花陰》寄與夫君。趙明誠接信,一面感慨清照的情重,一面也對妻子詞中恣肆的才情,自嘆弗如。但身為一個男人,太學出身,舞文弄墨,趙明誠心下還是有點兒不愿接受妻子的詩詞造詣高過自己的事實。為了超過清照,竟把自己關在屋內三天三夜,終得詞五十闕。他故意將清照的這一首夾在其中,拿給朋友陸德夫看。陸賞玩了半天說:“只三句絕佳。”明誠忙問是哪三句,路德夫說:“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如果此時,有一組特寫鏡頭跟上,呈現(xiàn)在畫面里的,一定是一張略顯尷尬凝重的書生面孔。其實,趙明誠理當釋然,李清照詞令的胸襟氣魄,格調風骨,在當時多少專業(yè)男性詞人都要望其項背,更非一般女子所能企及。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不圖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須眉。”詞壇女漢子李清照,在她的文字世界中,優(yōu)游自如的翻云覆雨,雌雄莫辨。待字閨中時,就曾和過蘇門四學士之一張耒的《吾溪中興頌》,這是政治性很強的題材,一般都是士大夫階層才懂得如何應和。此文一出,朱熹差點驚掉下巴:“此等語豈女子所言!”
但是,就是她,李清照——以纖秀身體下包裹著的細膩又強大的文思才情,攻城略地,直擊人心。柔,可以叫人梨花帶雨,肝腸寸斷;剛,又可以無堅不摧,入木三分。“一個真正優(yōu)秀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此言極是也。
(四)
在和趙明誠婚后第二年,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便因朝廷斗爭,黨同伐異被降了罪。
李清照自然心疼父親和家人,不過作為一個弱女子,她也并沒有什么好辦法去解救自己的父親。無奈之下,只能求助于自己的公公趙挺之。
她希望趙挺之能夠看在兒女親家的份上,伸出援助之手,拉自己的父親一把,救他出火海。
趙挺之思索了良久。對他來說,親家這個稱呼并無任何特別的意義。救與不救其實只是一場交易。救了,對自己并無任何的益處,而不救,反倒是表明立場,自保與升遷的一條捷徑。于是,選擇是顯而易見的。
李清照知道父親的遭遇和公公的冷漠之后,一股寒意痛徹心扉,她沒有用賢良淑德封存內心的傷口,而是很快寫了一首詩去諷刺自己的公公,“炙手可熱心可寒,何況人間父子情”直接了當?shù)乇磉_了自己的氣惱和憤怒。
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占據(jù)主導的宋儒社會,此舉,也只有李清照敢為。她猶如一個披發(fā)仗劍的俠客,游走在江湖的邊緣,每有不平,拔刀相助。她不在乎什么世俗的規(guī)矩禮教,她全部的教養(yǎng)和才情,都是讓她活出一個真實,純粹,不茍且的自己。女流,只是她的外殼,男兒才是她的真本色。
( 五)
我就是我,是那道不一樣的煙火。
公元1127年,歷史上有名的靖康之恥,拉開帷幕。貌似平靜,實際危機四伏的北宋王朝,一夜之間被進犯的金人擄走兩位皇帝,只有皇子趙構僥幸逃出。
一個人的命運再強大,也抗不過歷史車輪的無情碾壓。李清照亦如是。國破家亡,山河傾覆,歷史著意要重塑她的人生格局,而于她,似乎也是一種冥冥中的必然。
這一年,趙明誠被任命為江寧知府,在一次城中叛亂時,趙明誠以他已調任湖州知事為由,對叛軍不予迎擊,反而趁天黑從城樓上懸下繩索逃跑了。李清照為丈夫的臨陣脫逃萬端羞愧,她乃一介女流,尚渴望在國難當頭之時,橫刀立馬,為國赴死。而他的丈夫,竟做出如此茍且貪生之舉,使得李清照對其心灰意冷。
在翌年繼續(xù)南下,去國流亡的途中,當行至烏江,李清照得知這就是當年項羽兵敗自刎之地時,不禁心潮難平。面對浩浩江面,吟出了這首著名的《夏日絕句》: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詩的后兩句,“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就是著意譏諷丈夫的膽小怕事,茍且偷生。趙明誠面對妻子毫不避諱的敲打和嘲諷,自感羞愧,心情郁郁,再加之趕路勞頓,身染熱病,不多久,就死在了上任湖州知事的途中。
李清照的愛,就是這樣絲絲分明。他愛明誠,但更愛國家。她與趙明誠也曾經(jīng)是靈魂伴侶,是“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愛與戀;是“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掛與念,但是都敵不過她的家國情節(jié)。一旦,小我的情感與家國的大愛沖突,李清照就是分分鐘沖破感情樊籬的女漢子,她拿出壯士斷腕的勇氣,呼喊出心底的痛與怨。愛的深刻,傷也就注定格外痛徹。
“愛,我所欲也,家國,亦我所欲也。”當二者不可兼得時,李清照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后者。
(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與趙明誠28年的夫妻情緣,一朝盡于家國破碎。檀郎身死,故國難返,李清照身心俱疲。本以為孤燈相伴,就此年華老去,卻不想,命運再一次給李清照附上重軛。
趙明誠死后的第三年,李清照再嫁官人張汝舟。之所以李清照會再次走入婚姻,皆因張汝舟這個功利之徒,他巧言令色,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和李清照有共同愛好,共同追求,格調高雅的文人雅士,擊中了李清照的軟肋,博得了李清照的好感。而他最終的目的其實是覬覦李清照手頭還殘存的那些金石文物。
再強的女人,心底里最柔軟的那一方,依然是給愛與被愛的渴望預留。這一次,李清照以為她又尋得了自己心里的那個他。然而,命運卻沒有給她第二次的幸運。
婚后的張汝舟,很快就露出了本來面目,當他得知,那些趙明誠和李清照用生命換來的金石文物本已所剩無多,且也并非如自己所想價值連城時,他惱恨相加,對李清照惡語相向,甚至動用武力,欲置她于死地。
李清照視自己人格比生命都寶貴,豈能耽于此種境遇?她想方設法擺脫這個無恥小人。但在封建社會,女人要離婚談何容易。無奈之中,李清照走上一條魚死網(wǎng)破的絕命博弈之路——她要高發(fā)張汝州的欺君之罪。
原來張汝州曾將自己科舉考試作弊過關的事,在酒酣耳熱之際拿來炫耀。這犯的可是大逆不道的欺君之罪。李清照知道,只有自己告倒了張汝州,才能撕破那張羅網(wǎng),重享自由。
但依宋朝法律,女子告夫,無論對錯輸贏,自己也要下獄兩年。這場官司的結果是張汝州被發(fā)配,但李清照也隨之入獄。幸得親朋敬重她的為人,鼎力相救,在經(jīng)歷9天的牢獄之災后,李清照安然出獄。
至此,李清照的半生坎坷被推到極致。
有人說她“不終晚節(jié)”,“無檢操”,“晚節(jié)流蕩無歸”。其實懂她的人自會懂得,她渴求的,無非是天地間那一份真純的情感。她的感情容不得一絲功利,一點虛假,更容不得任何的欺騙和折磨。誰要是拿這幾樣挑戰(zhàn)她的底線,那她就絕不僅僅是詞人李清照,而是斗士,是俠客,是誓死捍衛(wèi)自己愛與尊嚴的大心臟女漢子。憤而休夫,就是她所托非人,一腔真情付水東流后的自殺式還擊。
(七)
歷盡劫波,李清照生命的數(shù)據(jù)庫全然更新。
人生的大開闔,讓她已然不拘泥于自己個人際遇的悲歡,而把眼光更多地投放在家國社稷的大格局里。“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她的豪氣干云,由此可見一斑。
但同一時期,傳世的李清照文字,還有兩篇很有意思的文章。一篇叫《打馬賦》,另一篇叫《打馬圖經(jīng)》,并為之配序。在《打馬圖序》中,李清照一上來就教訓人說:你們賭博為啥就不能像我一樣精通呢?其實賭博也沒啥竅門,找到搶先的辦法就行了,所以只有專心致志地賭,才能立于不敗之地。所謂“博者無他,爭先術而。故專者能之也。”隨后,李清照在她的文章里列了20多種賭博的游戲方式。在這些五花八門的賭博游戲中,有的她嫌太鄙俗;有的她嫌只憑運氣,顯不出智慧;有的她又嫌太難,會玩的人太少,自己根本就找不到對手云云——她儼然就是個賭博專家。
她也毫不隱諱自己對博戲的癡迷:予性喜博,凡所謂博者皆耽于晝夜,每忘寢食。自南渡以來流離遷徙,盡散博具,故罕為之,然實未嘗忘于胸中也。
喜歡賭博的李清照,雖被金兵追得顛沛流離,博具散盡,但心里卻從來放不下。只要一旦安適,舍舟車而見軒窗,就趕緊張羅著把賭具找出來——先賭它一把再說!
你說她怎么變了賭徒?我說她又恢復了可愛,老可愛。用現(xiàn)在的話說,還頗有些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更叫人稱奇的是,自己對賭博的迷戀,李清照一點兒都不掩飾——一一記錄在案。在文章的最后,還隔空喊話,你們后來玩打馬博弈的人,可別忘了,我是怎么教你們玩的,我可是這個賭法的始祖啊。
李清照愛賭,少時和姐妹們賭草,年長后與夫君賭書,老來與俗人打馬。賭,是她雅生活里少不得的俗點綴。她是個賭徒,但又絕對不止是一個賭徒。她的高級體現(xiàn)在,她早已是一個身經(jīng)百煉的生活家,而她又把她的人生經(jīng)驗通過賭博的形式毫無保留的直接輸出:慧則通,通則無所不達;專則精,精則無所不妙。告誡眾人,哪怕是做博弈游戲這樣的小事兒,也不該淺嘗輒止,半途而廢。她一面講理,一面踐行,如此真真實實,以小見大,何來賭徒,真正大家也。
( 八)
路途再多坎坷,也無非阡陌;生命再多沉重,也不過生死。
垂垂暮年的李清照,過得平靜而踏實。整理校勘完成了趙明誠的遺志《金石錄》,這是他們愛情的最好見證,她的內心是充實的。作為蜚聲文壇的大作家,一些官員和富商家庭也會請她去給自己的女兒或是小妾當家庭女教師,她有安身立命的本錢,度日綽綽有余。
某日,李清照的老友來看她,帶著他十歲的小女兒。有才之人亦畢生愛才,看到小姑娘聰慧乖巧,貌似一塊可造之才。李清照為師的心思又活泛了“我把我平生所學,一一傳授與你,可好?”沒想到小姑娘撇撇嘴回她“才藻非女子事也。”
有人說,正是這句無忌的童言,徹底摧毀了李清照的自負,直接導致了她的死亡。因為透過一個小孩子,一個才情絕代的女詞人,才真正了解社會于她的普遍輿論竟然如此,在別人眼里,她不過是干了一些不務正業(yè)的事情罷了。她的人生燈塔轟然倒下,就此一病不起,愴然離世。
此一種說法而已,不過著實可笑。李清照一生,最不在乎的就是別人的眼光和評價,“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她自己就是智者,她有著強大的自我整合和消化的能力。經(jīng)歷一生風雨,什么樣的眉眼論斷她沒見過,豈能就輕易敗在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手里?
她以70多歲的高齡最終離世,但并非死在別人的論斷里,她是安臥在自己飽經(jīng)滄桑的胸懷中。
( 九)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李清照的一生就是不斷把自己推至絕境,又不斷讓自己豁然開朗的過程。她寧愿剖開那一付完整的皮囊,也要釋放不羈的靈魂。她從不掩飾,從不回避,她就是行走在天地間那個至真至純至情至性的大女人。
她頃其一生,也要追隨那個最自然,最真實,最坦蕩的自己。在李清照身上,我們不難看出一個人要“活出本真”的極致誠意。
她不滿家公,她怒斥趙明誠,檢舉張汝舟,她不惜坐監(jiān),也堅決要求離婚。她的言行總是離經(jīng)叛道,遠遠超出封建時代,社會對一個女人的最大 容忍。但她卻從來也沒有畏懼過社會的偏見和人言的可畏。對她而言,她只傾聽自己內心最真實的聲音:為親情,為家國,為真愛,為了她摯愛的生活,哪怕附上再大的代價,她也在所不惜。她的真實而舒展,她的不茍且,勾勒出一個“我自橫刀向天笑”的真勇士。
至此,在李清照的傳奇里,才女,詞女,奇女,女漢子的形象交相輝映,哪一個都驚世駭俗,曠古空前。
“命運就算曲折離奇
命運就算恐嚇著你做人沒趣味
別流淚,心酸,更不應舍棄
我愿能,一生永遠陪伴你。”
你我,惟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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