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烏臺詩案”因言獲罪,他的政敵要置他于死地,好在宋太祖有不殺士大夫的光照千秋的政治遺囑,加之各方面的積極營救,不僅包括對他贊賞有加的高太后,甚至與他政見不同的王安石,也上書神宗,曰“豈有圣世而殺才士乎?”最重要的是神宗的內(nèi)心深處并非真想殺他,真心舍不得啊!其實神宗是蘇軾真正的粉絲,“尤愛其文,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只是想給這個口無遮攔、內(nèi)心純真,但卻才高八斗、令人仰視的家伙一個大大的教訓(xùn),就把他貶到黃州任團練副使去了。神宗分寸把握得非常好,把蘇軾放在火上烤烤,達(dá)到整肅綱紀(jì),壓制言論的目的即可,不能把他烤糊,真糊了就再不會有那些流傳千古的錦繡文章了。
只可憐蘇軾的一個好朋友王鞏(字定國),因為“烏臺詩案”的牽連,被貶往嶺南賓州,比蘇軾還慘,這也算是東坡惹的禍吧。王鞏被貶五年,“一子死貶所;一子死于家;而定國亦病幾死”。東坡(蘇軾被貶到黃州,躬耕東坡之后,開始自號東坡居士)心生愧疚,不好意思見他,覺得不能像以前一樣玩耍了,自己就是瘟神嘛,再牽連朋友也未可知啊!但這王鞏哪里是一般人物啊,心胸極其豁達(dá),壓根兒就沒把這當(dāng)回事兒,“蘇兄,你多想了!”這不,他剛從嶺南北返,路過黃州,就急吼吼地找東坡來敘舊了。
王家有個歌姬叫柔奴,別名寓娘,女孩兒是東京汴梁人,是個有情有義的主兒,陪著主人去嶺南同生死共患難。蒙老天爺眷顧,她運氣可比王朝云好,竟然安全回來了。東坡向來憐香惜玉,又好跟女孩子搭訕,就問她:“那邊的風(fēng)土,應(yīng)該不怎么好吧?”柔奴回答說:“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東坡既驚且喜,沒想到,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子,竟有如此見識,便視其為知己,立刻提筆作詞相贈,就是那首《定風(fēng)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fēng)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東坡為什么這樣高興?無他,唯遇知音爾。詞中最關(guān)鍵的那句點睛之筆,“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正是東坡安身立命的所在。想起最近新學(xué)的一個詞兒,叫莊禪思想,我覺得特別適合東坡。東坡骨子里始終堅持的還是儒家,積極入世,以匡扶天下為己任,“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濟天下”。這個“窮”不僅是物質(zhì)上的貧窮,所謂“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應(yīng)該主要是指不得志的時候,也就是大家都認(rèn)為你倒霉的時候。怎么修這個身呢?當(dāng)然,道家的、佛家的思想都不錯,東坡萃取其精華,也是從他本身的精神和氣質(zhì)出發(fā),老莊思想他側(cè)重莊子,佛家思想他更看重禪宗。
萃取這些前人思想的精華之后,東坡的內(nèi)心被徹底激活了,而不管是儒家推崇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還是禪宗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莊周的似夢非夢、縱身大化,等等,都在一波又一波的磨難中,被東坡融會貫通,形成了他獨特的人生哲學(xué)。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怎樣才能做到?東坡的答案是保持一顆無邪的赤子之心。所謂赤子,它是來源于童真,又超越童年蒙昧,達(dá)到純粹渾然的一種精神境界。
東坡激賞的柔奴姑娘,也同樣有赤子之心。她是那般冰雪透徹,必是一個至情聰慧的恬淡女子。若非至情,怎會義無反顧跟著橫遭貶謫的王鞏客居嶺南多年,亦無怨無悔?若非穎慧通達(dá)、性情恬淡,亦不會在嶺南客居多年后,初北歸,面對東坡的席間敘舊閑問,卻能淺笑回答,風(fēng)輕云淡。
就是這隨遇而安的淺淺一笑,就是這恬淡聰慧的一語對答,令東坡亦感慨萬千,為其動容。經(jīng)歷磨折,從萬里外歸來,容顏反而更嬌美更年輕了。她的微笑里,似乎還帶著嶺外梅花的清香。就是這樣,歲月對那些天真而純粹的人沒有辦法,風(fēng)霜只能讓他們變得更美好。
我想,這當(dāng)是一個女子心智成熟、心性圓融后,最好的生命狀態(tài)。把悲傷過盡,才可以重見歡顏;把苦澀嘗遍,就會自然回甘。人世無常,世間萬般,皆有定數(shù),無論起落,都有自身的風(fēng)骨。我們厭倦眼前的茍且,總想從現(xiàn)實中逃離去遠(yuǎn)方,越遠(yuǎn)越好。去遠(yuǎn)方,無非就是為了尋找,所以無論是他鄉(xiāng),還是故鄉(xiāng),最重要的是你的心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