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路邊野餐走出電影院,忽然有了一種不真實感。從那水汽氤氳的破落山城與里面的人們的故事里醒來,一時體會到了莊周夢蝶那悵然若失的心境。
一個獨身的中年男子,生活在一個破敗而濕潤的貴州的山城小鎮凱里,是個小診所的醫生,過著單調、重復而沉默的生活。他偶爾寫詩,用方言慢慢吟出,給自己聽。他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弟弟有個小娃娃叫衛衛,衛衛喜歡在墻上畫鐘表的樣子。陳升的母親已經去世,陳升有一次做夢夢到了母親的繡花鞋,去看望母親,卻發現墓碑被弟弟換了,而上面沒有自己的名字。陳升疼愛自己的侄子衛衛,可是弟弟一直威脅要把孩子賣了,其實卻是讓人帶去鎮遠玩了。陳升于是去鎮遠,找衛衛回來。同時被同診所的老醫生也囑托帶給自己年輕時的(男)朋友一盤磁帶和一件襯衫。
他坐上了火車,仿佛墜入夢境。他到了蕩麥。仿佛時光倒流,又或是一個奇詭的夢,他見到了長大的衛衛,那是一個騎著一輛破舊的半天都打不著火的摩托車的小伙子,笨拙卻可愛地追著一個姑娘洋洋,為她在一輛又一輛列車上畫鐘表。衛衛帶他過河,他無意中撞見一個理發店的女人,酷似他死去的妻子。他一時就懵了,衣服都沒穿好就跟過去,讓她給自己理發,還假借他人之名對她說了自己的故事。原來,這個看似木訥的男人曾經有個老婆,他們愛著彼此,會在火車經過聽不見對方說什么的時候起身浪漫地跳舞。然而,曾經混過黑社會的陳升,有個老大哥,兒子被人報復而活埋,卻把手指頭給砍了下來。陳升為他報仇尋事,結果被抓進了監獄。陳升被迫和老婆離了婚。在監獄里,他做著挖礦的苦工,和老婆的通信幾乎是唯一的慰藉。然而,當他出獄才發現,自己的母親去世了,而老婆也早已病逝。。。
講到這里,他哭了。一個大男人,在一個陌生的女人面前,捂著臉,泄氣的哭了。這可以說是影片最高潮的一個部分。誰說男兒沒有淚。苦澀的過往并沒有被時間磨去,反而在這個時間紊亂如夢的地方,氣勢洶洶,撲面而來。
村里來了流行樂隊的演出。陳升自告奮勇上臺,給那女人唱了一首兒歌小茉莉。五音不全,笨手笨腳,卻很動人。這是他表達的方式。粗獷卻細膩,像他的詩歌一樣。
他終于到了鎮遠,卻沒有接到小衛衛。他坐火車回去了,在路上,隨著火車的前進,仿佛又墜入了夢境。
影片講了什么似乎不是最重要的。導演無意于創造情節。他對人物、場景沒有太多交代,演員們仿佛演著默劇。劇情被回憶穿插,就仿佛暑熱的下午躺在沙發上睡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現實與回憶、回憶與想象,就像凱里到處流竄的濕漉漉的水汽,分不清界限。這就像意識流小說,或者一個沒有明確主題的背景音樂。
濟慈在夜鶯頌里說,這是一個夢嗎,還是真實?我是睡著了,還是醒著的?
當我走出電影院,有著同樣的感覺。就和陳升在片中有一次在沙發上醒來,半明半昧之間,茫然若失。莊生曉夢迷蝴蝶,我是蝴蝶,還是蝴蝶是我?
當情節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我覺得是一種心緒。一種情緒的流動與歌唱。而貫徹全片的詩歌,就是那最好的媒介。這個話不多的男人,看似木訥,卻有著柔軟、敏銳的內心。他一句一句吟誦著,于是,觀者也跟著一點一點,步入了他的世界。
那是一種被回憶纏繞的、微微憂郁、微微發苦卻又無可奈何的釋然的心緒。當我看電影的時候,這部水氣繚繞、顏色暗淡的文藝片,卻讓我想起了每次閱讀川端康成的雪國的心緒。情節不重要,情緒,或者說一種感傷、回憶似乎是更重要的。這是令人沉迷的微冷的一種癮。仿佛在大夏天,裹著被子吹空調,放空自己,任憑回憶與想象在眼前流動一般。
是一種感覺。頹廢。苦澀。憋悶。過去的傷疤隱隱在痛。卻同時,溫順。木然。平淡。時間是安慰劑,也是安樂死。
然而,人畢竟又是懷舊的。又是感傷的。或者說,又是傾向于沉溺于那種懷舊和感傷的。在現實中,我們不可能操縱時間。所以,導演在影片中用藝術呈現了一個理想的夢境,讓陳升同時看到未來的衛衛和過去的妻子。在沉默的小鎮蕩麥,時間已經迷失了。藝術源于現實而高于現實。這部電影,也是這樣。當我們走出電影院,一方面,為陳升的故事心有戚戚然也,畢竟,他就像大部分人的真實寫照,生活在平靜的絕望中。然而另一方面,我們也心有慰藉,這個可憐的中年男人,跨過了時間的藩籬,回到了過去與未來,見到了想見的人,說出了想說的話。
而且,令人欣慰的是,他有一樣武器來對抗這種平靜的絕望。那就是,詩歌。
痛苦、迷茫與追憶在詩歌中得到安慰、受到升華。就像尼采所說,就算人生是出悲劇,我們要有聲有色地演這出悲劇,不要失掉了悲劇的壯麗和快慰;就算人生是個夢,我們也要有滋有味地做這個夢,不要失掉了夢的情致和樂趣。
最后,陳升念:
冬天是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四月。/當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間暗室
我看到了他身上的光。